《我居北海君南海[重生]》作者:丨林暮烟丨 【本文文案】 听说,季府小公子是个神童? 季青临初生便懂人言,三岁便能赋诗,被百姓视为神童。 他记得前世,但却并不完整。 直到被卷入一桩惊天迷案,结识数位神秘人后,前世的秘密才一点点揭开。 我是谁?他是谁? 被百姓奉为神明的那位神尊又是谁? 这世上当真有神,当真有长生? 【剧场】 季青临:“可否莫要再与我提他?” [ 内心:醋意渐浓。] 解无移:“非提不可。” [ 内心:这傻子究竟可知自己在吃谁的醋。] 【要点】 1、前世今生文,开篇在今生。 2、1v1,HE,破案+前世记忆穿插+恋爱 3、框架较大,开篇出现的人物身份都未必是最终身份。 4、全文处处是线索,带你们玩一个破案推理游戏。 【高亮提示】 书名非意识流,“北海”和“南海”是主线重要内容。 因全文反转较多,评论区可能剧透,担心被透可回避。 【更新时间】 每晚更新,偶尔加更,全文不断更。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青临,解无移 ┃ 配角:银锣,释酒,池若谷,乌兰达,石不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听说北海尽头藏着个神仙? 第1章 神童传言闹京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屏幕前的小神仙来看这本书,为了更好的观文体验,在第一章 这里简单说一下几个要点,后面我就不总啰嗦占用大家时间了: 1、全文世界观框架很大,主线是破案+解开前世谜团,开场时你看到的人物身份都不一定是他的最终身份,惊喜就是揭开身份谜底的那一刹那。 2、全文中有很多诗文戏文曲词,关于人物姓名的基本全是原创,还有只要说了是主角或者配角写的,那就一定也是纯原创,其他地方出现的诗文我会在作话里标明出处。 3、因为是全本写完才来发的,所以整个框架结构很完整,进入【破案】主线后全程高能,基本上就是悬念和刺激一个接着一个,请做好高能准备。 好了,不多说了,比心。 “哎哎哎!快来看快来看,神童又作新诗了!” 刚过正午,京城街边的茶馆里,一人快步跑进,手里攥着一张纸,兴奋地挥着冲众人喊道。 “哦?快快快,快拿来看看!” 馆子里的茶客们纷纷放下手中茶盏,踢开挡道的凳子,急切地围到那人身边,面上皆是惊喜神色。 那人面露骄傲,趾高气昂地从人群中穿过,走到馆中戏台边撑地蹦了上去,对着正在咿呀唱戏的戏班子挥了挥手:“停停停停,神童新作在此,谁还有空听你们那花腔,都散了散了吧!” 说罢,便自顾自往那台边一坐,双腿悬下,在众人的簇拥中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手中的纸张。 “远山空濛迷雾重,楼阁鳞次烟雨匆——” “当窗抬手描眉晚,翩飞桃花入袖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那展开的纸上,由上而下跟着那流云般的笔迹一字一句拉长了声音齐齐念着。 “好诗,好诗啊!”念罢,一人带头抚掌赞道。 “啧啧啧,”另一人啧啧称奇道,“这季家小公子,果真当得起神童二字!” 旁边一人摇着手指打趣笑道:“小小年纪竟能描绘出这般惊艳之景,若说他上辈子不是个花丛中来去的风流公子,我可是头一个不信呐!” “没错没错,这小子必是个风流公子哥儿转世,否则怎会年仅三岁就写出这般动人的女子描眉之景?也不知是哪家姑娘,竟是让人喝了孟婆汤还念念不忘!”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 “欸,不不不,”其中一人意味深长地摇头摆了摆手,“季家那可是京城有名的美女辈出,这小子自打出生时起整天浸在美人堆里,写的或许就是他那几位貌若天仙的姐姐?” “胡说!”一人瞪眼道,“他出生的时候他那四个姐姐早都各自出嫁了,他哪里能看到什么描眉之态?” “哦,对啊!”众人顿时恍然大悟状。 于是有一人摆手对着周围众人道:“我说你们也真是的,何苦管他写的是谁?这世上诗词歌赋千千万,难不成还每一篇都是实情实景?这东西贵就贵在是个三岁小儿写出来的,我说,你们家娃儿三岁时会写诗吗?怕是连个王八都画不全!” 众人被这么一挤兑,有儿女的纷纷缩着脖子不说话,心中只酸溜溜地骂此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可是神童!我家娃儿能比吗? 冷场片刻,终于有个有眼色的出来打了圆场:“嘿,要我说,这有何可比的?人家小神童有个当朝才子做爹,必是自打出生就整日泡在那书海墨香里,受了些熏陶也是应当的。再者,不是我小人之心啊,你们诸位有谁亲眼见过小神童赋诗?反正我是没见过。” 此话一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都未曾亲眼见过。 这季家小神童三年来的离奇传言倒是不少,却从未有人见季老爷带他出过府,一次也未有过。细想起来,这些诗文究竟是否出自他亲笔,竟是无一人知晓。 聊到此处,众人的注意力也不再集中于那诗文之上,转而分析道:“欸,你们还真别说,这事儿我看八成有古怪,若他真是个神童,通天台那位能不把他收了去?” 另一人瞪眼道:“你以为那位不想收?当年小神童出生时,通天台那位可还亲自给他赐了名呢!谁知竟是被季老爷一口回绝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哈哈哈,这也难怪,季老爷自己就是位大才子,儿子起个名哪还轮得上旁人代劳?” “你知道什么?通天台赐名那可是无上荣光,那位若是肯给我家娃赐一个,纵是再难听我也照用不误!” 一人闻言坏笑道:“那是,反正再难听也肯定比你家‘二柱’好么不是?” “哈哈哈哈……” 众人皆是哄笑了起来,吵吵嚷嚷地岔开了话题去。 他们口中的季家乃是这大銮京中有名的书香门第,祖上世代为官,家底深厚,然而如今的一家之主季老爷从年轻时起便是这大銮国中数一数二的才子,却一直不肯入仕为官。 先帝曾几次派人请他,他却只说要云游天下,不愿被束缚在京中。 直到二十年前,京中来了一位号称北域第一美人的姑娘,在京中设下文擂,说自己要选这大銮国中最有才华的男子为夫。 就在那时,消失许久的季老爷忽然出现在了京中,以一首《惊鸿赋》拔得头筹,娶了那位美人,在京城安了家。 在生下小神童之前,季老爷与那美人育有四个女儿,个个仙姿缥缈,灵妙动人,琴棋书画皆是不在话下。 先帝曾有意择其长女入宫为妃,可季老爷不愿女儿嫁入宫闱,百般推诿,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未免后患,季老爷在一年之中给四个女儿全都订了亲,连年仅七岁的幺女也没落下。那一番大张旗鼓的折腾,搅得京中天翻地覆,人尽皆知。 三年前,先帝驾崩,年仅三岁的太子登基,因太子年幼,便由太后辅政。 先帝在时,太后便因季老爷眼高于顶多有不满,如今她掌握了政权,自然是想替先帝出一口恶气。 太子登基那日,恰逢季夫人第五胎的产期,太后放出话来,若是这一次季家生的还是个女孩儿,无论如何也要纳入宫中。 结果,季家这一次偏偏生了个儿子,让太后和百姓们好不失望。 没有好戏看,百姓们自然是不乐意的,可他们还没失望多久,便又有一个更让他们咋舌的消息从季府的下人们口中传出——季家小公子恐怕是个神童! 为什么说他是个神童呢? 传说,他刚出生时便一声也不哭,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打量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稳婆疑心他是个哑巴,谁知刚举手要拍他屁股,他便冲稳婆做了个鬼脸,吓得稳婆险些失手把他扔出去,他却“咯咯咯”地眯眼笑了起来。 这还不算什么,季老爷喜得麟儿,自然是要给孩子取个名字,可当季老爷对着他叫出名字的时候,他却一个劲儿地摇头,似乎对这名字很是不满。 季老爷觉得好笑,便随口问道:“你可是不喜这名字?” 不料,小儿还真像是听懂了似的,不住地点头。 季老爷大惊,便接着问道:“那……等你长大些,自己起个名字可好?” 小儿霎时头点得更欢,还咧嘴笑了起来。 这一下,季府上下都认定这小公子必是神童,下人们管不住嘴,便纷纷向外宣扬起来。 起初,京中百姓都是不信的。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奇闻?刚出世的孩子,就能听懂人话? 可过了几个月,再没人对此有所质疑了,因为这小公子刚刚长牙便能断断续续与人对话,甚至还告诉季老爷,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叫做青临。 再往后,事情变得更加离奇。 季青临两岁时便可执笔写字,到了两岁半,竟就自己作出诗来。 诗文一首接一首从季府中流出,不久之后,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季家这位小公子的传说,这“神童”的名号,竟是比他的本名更为响亮。 …… 这一日,季府房中。 “公子公子!又卖出去了!” 银锣一肘“哐”地撞开房门,喜笑颜开地拎着个沉重的布袋到案几边坐下,拼命晃着季青临的胳膊喊道。 季青临本伏在案上昏昏欲睡,被银锣这掷地有声的一嗓子吓得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迷迷糊糊还觉得房顶都被她的脚步声震得掉下了簌簌的灰来。 银锣见他双目呆滞,迷离异常,凑近他耳边拖长声音大吼道:“公——子!你听见我说话没——!” “嘘——” 季青临伸出手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吓唬她道:“喊什么喊,一会儿被爹听见了,把钱都给你没收了去,让你再得意忘形!” “哦!”银锣赶忙捂住嘴,眨了眨眼,过了片刻又笑眯眯地放下手,扯开那布袋子低声道,“不喊不喊了,公子你快看。” 季青临低头扫了一眼,那布袋里全是金锭子,满满当当的泛着金光,好生刺眼。 季青临无所谓地笑了笑,点头挥了挥手:“行了,你自己多留几个,其余的给他们拿去分了吧。” 银锣一张脸笑开了花,双眼眯成了两条细缝,咧嘴不住点头:“知道啦,我先替他们谢谢公子!” 说完,便把那口袋重新系好,抱在怀里起身雀跃而出。 看着银锣远去的背影,季青临伸手揉了揉眼角,已是睡意全无,索性撑起脑袋,百无聊赖地咬着笔杆,胡乱回忆了起来。 三年前。 季青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在这样的混沌之中,除了意识,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动用的东西。 很快,他便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些事来。 他,似乎已经死了。 第2章 银锣霍叔入季府 他死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地冻天寒,周遭的一切都沉睡在皑皑白雪之中,他也一样。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死,也不记得爹娘是谁,只记得自己住不算漫长的一生都是在雪山之下湖心的一座木屋之中度过。 木屋中的陈设并不算多,几乎称得上简陋,但却遍地都是堆积如山的书卷,而他对整个世间的了解,几乎都来自那些书卷中的只言片语。 那一生,他似乎没有见过任何人。 那一生,寂寞且短暂。 在混沌之中忆起生前,并未让季青临觉得安心,反倒让他更加疑惑:既然自己已经死了,那么身处的这片黑暗又是何处?这样的混沌,何时才是尽头? 虽有疑问,他却无法做出任何挣扎,只能沉寂在这片黑暗之中,不见日月,不觉晨昏。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情况变得有些不同了。 他感觉到了温暖,是一种周身被包裹住的温暖。同时,他还感受到了一丝又一丝震动,那震动十分强烈,又十分稳定。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躯体的感知越来越真实,他发现自己的身子蜷缩着,但却已经可以伸手触碰周遭的物体。 他用力推了推,发现自己被紧紧包裹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而他刚刚推完这一下,就感受到他所处的这个空间蓦地一阵颤抖。 季青临不知这是何故,只能不断的尝试着这蚍蜉撼树般的举动,试图多使出些力气来,看看自己是否能从此处挣脱。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着,并在感到累时停下来回忆一番自己是否在从前的那些书籍中看见过类似的境地,却依然一无所获。 终于有一天,他感受到了自己身处的这个空间发生了不同于往日的变化,随着震动的加剧,那些包裹住他的温暖液体一点点流失,他顺着液体的方向被挤进了一个狭小的通道中。 他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被挤得散架,才终于发现自己周围已经不再是一片黑暗,朦胧中他看见了少许微光,努力张开眼看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这微弱的光亮来自何处。 这是烛光。 季青临看清自己身处何处后才顿时恍然,原来一直他身处的那片黑暗是他人的腹中,如今的他,是一个婴儿! 季青临出生了。 他十分讶异,但更多的却是好奇,他连忙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就在刚刚偏过脑袋时,便看见了一张苍老的脸。 季青临愣了一下,这是一张女人的脸,难道这就是将自己带到这世上的母亲? 很快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老妪喜笑颜开地对着另一个方向的人道贺,而所说出的话也证明了她的身份,这老妪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前世书中看见过的那种,四处帮人接生的稳婆。 稳婆道贺毕,低头看向季青临,晃了晃他的身子,见他睁着双眼一声不吭,像是十分担心似的皱了皱眉,而后抬起手来像是要打他。 季青临不明所以,却又苦于没长牙说话含糊,便瞪眼冲她做了个鬼脸,吓得她顿时大惊失色。 季青临觉得很是好笑,便咬着手指咯咯笑了起来,这一笑,倒让稳婆更加惊恐,匆匆将他洗净裹了,就塞进奶娘怀里,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接下来,季青临终于看到了自己真正的母亲。 那是一个样貌姣好的中年女子,面色因生产的疼痛而有些苍白,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看上去煞为憔悴。 那女子将他抱在怀中,低头凝望着他,欣喜地笑着,浅浅梨涡,眸中像是揉进了细碎的星影一般,温柔而恬静。 他从未被人这样看过,一时间也不知应当如何回应,只好悄悄闭了眼,装作熟睡的模样。 过了几天,季青临听见有人谈论要给他取名,他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位被周围人称作“老爷”的男子,知道他大概便是自己的父亲了。 季老爷对着他叫出了一个让他十分没有好感的名字,他还未长牙说话含糊,只好摇了摇头。 季老爷似乎有些吃惊,随即伸出食指拨弄着他的脸颊,笑问他:“我儿摇头,是否不喜这个名字?” 季青临赶忙点了点头。 季老爷稍稍一愣,于是又问他:“那待我儿长大后,自己取一个可好?” 这当然好,简直不能再好了,季青临满意地眯眼笑了起来。 三年匆匆而过,在这三年中,季青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热闹,那是前世不曾体会过的,为人间烟火所围绕的气息。 也是在这三年中,他从别人口中试探得知,原来并不是每一个人出生时都带着前世记忆的,唯有他,竟是如此的不同寻常。 季青临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自己记得前世,他知道即便是说出来也未必能有人信,况且前世那样的枯燥乏味,也实在算不得一段值得回味探寻的过往。 很快,季青临像寻常孩子一般长出了几颗乳牙,便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于是他便用那含糊不清的吐字告诉父亲,自己取的名字叫做“青临”。 因季青临说话比别的孩子早上不少,季老爷眉开眼笑地应允道:“好好好,我儿从今日起,就叫季青临罢。” 这“青临”二字是他在前世的书中所见,虽是记不清书名为何,却对这二字甚为偏爱。 季青临知道,季老爷给他加上的这个“季”字便是书中所说的“姓”,寻常孩子出生时,名前都会加上这么一个与父亲相同的字来,用以区别门户。 季青临点头一笑,便坦然接受了这个“季”字,毕竟这对夫妻给了他新生,给了他衣食住所,如今只不过在他的名字前多加一个字,他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季青临一岁时,季老爷从外带回一个年幼的孤儿,做了季青临的贴身丫鬟,那便是银锣。 银锣来时也只有五岁,虎头虎脑,胖乎乎的脸像个小包子。 季青临本想给她起名“银铃”,可她却很是嫌弃,说这名字听上去就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还说即便是要以乐器为名,也得是惊天动地的那种,是故,银铃变成了银锣。 待到了两岁时,季青临已经可以执笔,闲来无事便在纸上随意书写一些句子,有的是在前世书中所见,有的是自己肆意胡诌,读上去也算是朗朗上口。 这些本算不得佳作,但因出自一个三岁小儿之手,加之季青临从出生时起就有了所谓“神童”的名声在外,每每写出几句来,总会被府中众人争相传阅。 某次,银锣一手拿着葱油饼,一手拿着一纸诗文摇头叹息道:“唉……可惜啊可惜。” 季青临疑惑:“何事可惜?” 银锣咽下口中的饼子,抖了抖手中的纸道:“你说你写出这么些好东西,怎的就一直只能在府中传阅?若是能标个价钱出府卖了,换来真金白银该有多好?” 季青临前世对金钱并无概念,看着银锣那摇头叹息的模样,随口问道:“真金白银很有用么?” 银锣底气十足地点头道:“那是自然,有了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了钱,那便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说有没有用?” 季青临沉吟片刻,又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句子能换来真金白银?” 银锣双眼放光,点头如捣蒜。 季青临想了想,随即坐正提笔,刷刷又写了几篇,一并递给银锣道:“既然如此,你便都拿去卖了吧。” 银锣眼中放光:“当真?” 季青临笑道:“反正诗文要多少有多少,你也说留在府中无用,能换好东西为何不换?” 谁知,银锣的目光忽然又暗了下来,犹豫道:“公子……话虽是这么说,可是这世上的文人啊,大多都是很清高的。就像老爷,他定是宁可穷到喝西北风也不愿用笔墨来牟取钱财,他若知道你把诗文卖了赚钱,大概会羞愤而死。” 季青临愣愣听着,半晌小心看了一眼窗外,低声道:“羞愤而死,是怎么个死法?” “……”银锣的嘴角抽了抽,“这并不重要。” 季青临道:“那什么重要?” 银锣道:“重要的是老爷不会允许你把诗文卖了。” 季青临细细琢磨了片刻,更是不解:“为何要他允许?” 银锣一时语塞,但片刻便理直气壮道:“他是你爹呀!” 季青临偏了偏脑袋,他前世不曾与人有过接触,自然是理解不了这所谓的父子纲常,此时只觉得疑惑:诗是他写的,用它来做什么为何还需他人首肯?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这道理很是没有道理,但看银锣好像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便也不再与她争辩,继续问道:“那你就偷偷卖,别让他发现不就成了?” 银锣眨巴眨巴眼,却是狡猾一笑,意味深长挑眉道:“这样……不太好吧?” 季青临一看便知,银锣压根就不是当真想要劝阻,她说出这么些貌似规劝的话来,不过是将此中利害说清道明,再借季青临之口拿定主意,这样一来她便算是得了授意,便是做了什么错事,也不算自作主张。 季青临心中苦笑,在他看来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即便是银锣未经他应允就擅自拿去卖了他也不会计较。 想着,季青临也不拆穿,拍了拍银锣的肩膀顺水推舟道:“没什么不好的,你莫太张扬,只悄悄售卖,不论是谁买了,你都告诉他,不可说自己是用钱买的,只能说是季公子赋诗赠友,这样不就行了?” 银锣转了转眼珠,脑中飞快盘算了一番,麻利地扔了剩下的半块葱油饼,在身上抹了抹手,一把抓过那些诗文,起身便大步冲出了门去。 自此,季家小“神童”的笔墨便时不时“泄露”出去,只是从来无人提及这些诗文花了钱,大家都默契地说,自己与季公子相交甚笃,季公子赋诗赠友。 季老爷听到这些传闻后很是疑惑,自家这三岁小儿终日被严严看管在府中,连府门都未曾迈出过一步,何来交友一说? 不过,他到底也未深究,毕竟嘴长在旁人脸上,他要管也管不着,于是,他只美滋滋地享受着京中各处对自己儿子文采的赞誉,别的都一概随它去。 故此,银锣的这点小生意丝毫没有受到阻碍,安安心心做了好几年,收获颇丰,得的那些个金银连带着下人们一起沾了不少光。 随着季青临慢慢长大,这“神童”一词对京中众人来说也渐渐变得乏味起来。 毕竟一件事之所以新鲜就是因为闻所未闻,一旦时间久了,新鲜沦为陈旧,自然也就索然无味了。 渐渐地,不再有人去争抢季青临的诗文,也不再有人津津乐道于“神童”的趣事,季家小公子带起的风波,终于算是平静了下来。 眼看着季青临一天天长大,季老爷年轻时想要游遍大江南北的那颗心便又躁动了起来。于是,他干脆带上季夫人说走就走,大手一挥便出京游山玩水去了。 季老爷这一走,短则一两月,长则一年半载才回一次京城,每次回来总会带回些季青临闻所未闻的物件,这些自各处收集来的奇技淫巧,无一不令季青临眼界大开。 不过,若光是些物件,提一提也就罢了,可有一年,季老爷竟是从外带回了一个大活人来。 第3章 意外获助除夕夜 那是一位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而他之所以会被季老爷带回府中,是因为他那以一敌百的身手。 随季老爷云游的两个小厮回来后争着抢着要说这男子的惊人之举,在两人唾沫横飞口若悬河的一番叙述中,季青临大抵听明白了此事的经过。 原来,季家一行人在云游途中于一深山老林里遇上一伙劫道山贼,正惊慌失措之时,此人仿若从天而降,弯弓搭箭,箭无虚发,仅凭一人之力就将那百十来个凶悍的贼人尽数拿下。 在场的所有人瞠目结舌好生膜拜,季老爷更是心想:此等身手,哪怕是想在朝中谋个武官之职也绰绰有余了吧? 可一问之下才知,这人竟只是个闲人散客,亦是四处游历恰巧途经此处。 季老爷请教其姓名,他便自称姓霍,而独有一姓未曾起名。 季老爷意图答谢,问其是否需要引荐为官,男子想也没想便果断回绝,季老爷又想给他些银钱作为酬谢,谁知他一摆手道:“你我萍水相逢也算缘分,如蒙不弃,或可收留我入贵府,令我看家护院,也算是助我自食其力,保衣食无忧。” 季老爷深感意外,却也甚为欣喜,心中想着若是能令青临师从此人,哪怕不能如他一般以一敌百,也定是足以习得一身自保的功夫。 如此一想,季老爷自然是欣然应允,将他带回府中做了管家。 此人为人严谨,老成持重,将府中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陟罚臧否皆是有理有据,是以刚到季府不久便令府中上上下下心悦诚服。 因其独有一姓而未曾起名,季青临和府中下人们便尊称他一声“霍叔”。 就在霍叔入府的第一年,年关将近时,季老爷又带着季夫人出京游玩去了。 那是季青临长这么大以来第一个无人看管的年节,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季老爷不在,府中便属季青临说话最有分量,众人不敢不从。 只除了一件事——出府。 季老爷临走时叮嘱霍叔和府中众人看好季青临,什么都可以由着他的性子来,但绝对不准他迈出府门半步。 季青临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来老爹就是不让他出府,年幼时还好说,可如今长大了些,那股笼中飞鸟欲投林的冲动岂是一句“不准”就能压制住的? 只不过……冲动归冲动,当季青临将这冲动化为行动时,却只换来了一把辛酸泪。 第一次,刚历经千辛万苦吭哧吭哧从后院的歪脖子树翻上墙顶,就被外头巷中的大狼狗吓得摔回了院子里,折了胳膊。 第二次,半夜三更蹑手蹑脚卸下门栓,刚拉开门就听得一声震天锣响,门外街道上打更的老头顿住了手中正在敲的梆子,警觉地看了一眼季青临那一身不知从哪弄来的“夜行衣”,霎时竖眉瞪眼,路见不平一声吼,正气凛然地一梆子扔过来,正中季青临的大脑门。 第三次……啧,没有第三次了,第二次的那一梆子险些将他敲成个痴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倍感沧桑。 季青临当然不会就此放弃,只是在床上躺着的那段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此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须得……从长计议。 此次除夕之夜便是天时,老爹不在便是人和,至于地利,季青临深知这季府前门后院都无甚地利可言,至少地利从未站在他这边。所以,这地利只能靠智取来代替。 除夕之夜吃罢年饭,季青临便替爹娘给众人发了压祟钱,笑呵呵地让众人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谁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选择了如往年那般在府中正厅守岁。 季青临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往年爹娘在家时,吃完年饭众人便在正厅中一同守岁,到了子夜时分,进祠堂上香祭祖,而后燃放爆竹辞旧迎新。 季府的下人大多都是些无亲无故之人,季老爷将他们安置在季府更像是一种收留。对他们而言,季府就是自己的家,此时季青临让他们去忙自己的事,他们自然也就忙“家中守岁”这件事了。 这么一来,季青临想要趁此天赐良机偷跑出府玩儿的心思可眼看就要落空了。 他心中虽是郁结,却又不好直接强迫大家都出去,只能看着眼前这围坐一屋子的人,撑着下巴绞尽脑汁地想法子。 正在季青临抓耳挠腮之时,霍叔忽然起身出了屋子,不消片刻竟是端了杯茶回来,递给季青临道:“公子,喝杯茶。” 季青临有些意外,平日里这些琐事都是由家中小厮婢女做的,霍叔从来未曾给谁倒过茶,便是爹娘也没有过此等待遇。 季青临看了一眼霍叔,虽是意外,却也没有推辞,接过茶盏笑着道声多谢,放在了桌上。 谁知,霍叔却杵在了一旁,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手握空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很是刻意的提醒道:“公子,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季青临一听,狐疑地看了看霍叔,又扫了一眼那杯冒着热气的茶道:“还烫着呢,一会再喝。” 霍叔皱了皱眉,伸手拿过一旁的一枚空盏,将那杯茶倒了一半出来,端起来一口饮下,放下杯子硬声道:“并不烫。” 季青临简直莫名其妙,但也只好干笑两声点了点头,端起杯子把那半杯茶喝了下去。 霍叔见他喝下,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转身缓步沿着屋内走了一圈,给屋中四角的火盆添了些炭火,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上。 过了一会儿,季青临闻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随后,便眼看着屋中原本还在有说有笑的一圈人东倒西歪地闭上了眼。 季青临一惊,扭头看向霍叔,霍叔却只是淡淡环视了一圈,起身道:“公子若是想做什么,现在便可以去做了。” 季青临站起身来走到最近的小厮身旁,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倒还算是平稳,扭头问道:“他们这是怎么了?” 霍叔平静道:“睡了。” 季青临环视一圈,回忆片刻后问道:“你在火盆里放了迷药?” 霍叔摇头道:“只是一点安眠的熏香。” 熏香? 季青临想了想,这香自己也是闻了的,却没有和他们一样睡过去,立即便明白过来:“茶中有解药?” 霍叔点了点头。 季青临抿了抿嘴,却还是有些不解:“你为何要这么做?” 霍叔坦然道:“公子有事想做,我也一样,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总归不方便。” 季青临见他如此直言,似乎完全没打算藏着掖着,也不禁一笑,却又挑眉道:“那为何不干脆将我也一起迷晕,不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 霍叔面色依旧平静如水:“公子为主我为仆,不妥。” 季青临不置可否,他可不觉得霍叔像是个会把“主仆之分”放在眼里的人,但转念一想他此举也算是帮了自己一把,自己若还刨根问底诸多猜疑,反倒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想着,季青临便也不再纠结那些,转而问道:“他们几时会醒来?” 霍叔道:“明日一早。” 季青临点头笑了笑,冲霍叔一拱手道:“那我便先谢过了。” 说完,他便绕过霍叔迈步往门外行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挥手笑道:“明早见!” 出了府门,周围家家灯火通明,想必都是在守夜静待祭祖之后燃放烟花爆竹,季青临脚步轻快,悠闲的往城中的一处高台行去。 平日在季府之中抬头远眺,这京城中只有两座建筑具备不被屋宇所遮挡的高度,一座是宫里的鸣钟楼,另一座就是季青临正在行往的这处名为观星台的高台。 一般而言,但凡建筑都有其功用,如此高耸入云的两个建筑,却似乎并没有物尽其用。 据季青临所知,那鸣钟楼每年只在立春鸣钟一次,其余一年到头都是闲置,而这观星台更是蹊跷,不知何年为何人所建,亦不知建来何用,虽名为“观星”,却鲜少有人有这登高望天的雅兴。 季青临一边走一边想着,很快便到了观星台之上,走到台顶边缘席地而坐后,立时便将京中万家灯火收入眼底,温暖火光中一派祥和之气,让人很是惬意舒畅。 就这么静坐了不知多久,远处打更声起,季青临心下了然,祭祖就要开始了。 果然,在这打更声过去不久后,皇宫的方向窜起了一束火光。 “巨——砰!” 那束火光在空中炸裂,那是皇室祭祖后的烟花,此束一起,便象征着新年的到来。紧接着,城中四处都有烟花窜上空中,整个京城亮得如同白昼,烟花炸裂之声此起彼伏,那一簇簇绚烂明亮的花朵在空中绽开,让季青临目不暇接。 前世的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而今生也不是时时都能见到的。 此前爹娘在家时,他只能和银锣在府中花园里看看,最多爬上假山,视野被鳞次栉比的屋宇遮挡,总也看不尽兴。 而如今在这观星台之上,全城烟花尽收眼底,这感觉真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季青临笑意渐浓,余光扫过宫城里的那座鸣钟楼,那钟楼未有灯火,却因周围空中紧凑绽放的烟花而显得不那么黑暗。 就在这忽明忽暗之间,季青临似乎看到了那钟楼上闪过一个人影。 季青临一惊,这大半夜的竟还有人在钟楼之上?难道和自己一样,也是在看烟花么? 第4章 怪异烟花燃京郊 季青临只分神了稍稍一瞬,再回过神来时却发现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正疑惑是不是自己眼花,却忽然在钟楼后方的天空中瞥到了一个让他意外的东西。 在那些绽放的烟花丛里,有一朵红色烟花稍纵即逝,但仅这须臾之间,季青临却将它看得分明。 那烟花的形态实在不同寻常,像是一个怪异的符号,又像是什么不知名的文字。 季青临聚精会神地等着,果然不一会儿,又一朵血红烟花窜上了天空,这回不同于上回,似乎样式又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能看出与前一朵定是同一种类。 季青临不禁有些好奇,这烟花是谁放的?样式为何如此怪异? 想着,季青临站起身来,又定睛仔细看了片刻,决定试着去找一找这烟花所燃之地。 下了楼台,一路快步沿着街道走着,季青临时不时抬头去看那烟花,偶尔被房屋遮挡,他便赶紧换条路,换个方向,一路循着那边找去。 越走越是偏僻,不知不觉竟已是到了城门边。 大銮国中其余各地都无宵禁,但京城乃是国之重镇,监管自然严苛,不仅夜夜城门紧闭,且入夜后百姓不得随意四处游走,否则便有重罚。 但是,除夕是个例外。 京中不少百姓的祖坟都在城外山上,除夕夜祭祖的习俗又不能免去,所以唯有在除夕这一夜,京城城门会彻夜不闭。 季青临没有多想便出了城,一路依旧能看到不少烟花,却已然没有城中那么多,走了许久,空中就只剩下那一处特别的烟花,方向也越加鲜明。 终于,季青临循着烟花的方向走进一处密林,穿林而过便是一汪湖泊,而那烟花,正是从湖边升起。 湖畔地势较低,季青临所站的树林边缘稍高一些,他便借着地势居高临下的往湖边看去。正巧此时一簇火光从湖畔升起,巨大的炸裂声响,血红烟花在空中绽开,将湖畔的情形照得分明。 一人背对着树林站在湖边,手中握着一支烟花筒,而他那一身暗红色的衣衫让季青临不由一怔。 是他? 季青临脚步轻抬,巨大的烟花爆破声将他的脚步遮掩,但即便如此,在季青临走近那人一丈之内时,那人便已是警觉地回过了头来。 霍叔。 寻常在府中时,霍叔就惯穿一身暗红衣衫,故此季青临方才在看清那衣服时就已有所猜测,而今一看果然是他。 季青临心中诧异,与此同时却发现霍叔的目光正看的方向似乎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 季青临疑惑,不由回头看去,却见身后树林中黑漆漆一片,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季青临愣愣转回头来,难不成霍叔竟有眼疾,在夜色里视物不清?否则这么近的距离,怎会连自己在哪都找不准? 季青临迷茫地眨了眨眼,抬起手晃了晃:“霍叔?” 被季青临这么一唤,霍叔收回了远眺的目光,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季青临很想反问一句“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不过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随意一笑道:“我这不是四处闲逛嘛,恰巧路过此处,看湖边这背影像是霍叔,便来打个招呼。” 霍叔对他这答案似乎也并不真的在乎,低头理了理衣服,而后古井无波道:“时候不早了,公子若没有别的事便随我回府吧。” 说完,便绕开季青临往树林行去。 季青临撇了撇嘴,转身跟上了他道:“霍叔为何一人来此放烟花?” 霍叔道:“清净。” 季青临虽是不大能理解竟会有人在这最热闹的除夕之夜图清净,但还是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烟花是何处买来的?式样好生别致。” 霍叔沉默片刻,道:“不记得了。” 眼看这天聊不下去,季青临索性也不再多问,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走回城中进了季府,而后告别各自回屋。 说起来季青临算是有个优点,那就是随性,这倒不是说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而是他一直觉得自己本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这一世便算是捡来的。 他总把自己当成个看客,只想在重生的这一世多看些没见过的人或物,其余的都不愿太过较真,得也好,失也罢,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这样的心态让他活得很是潇洒恣意,从不与人计较,也从不强迫别人做什么,倒是令府中下人们都很是喜欢。 唯一不足的就是,季家老爷夫人出去逍遥快活了,却总是叮嘱众人将季青临看死在府中,这一点让他很是憋屈。 若是有的选,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云游四方,看遍繁花似锦,云卷云舒,听遍风花雪月,鹣鲽美事。 不过好在日子还长,京中都还没怎么看过,云游四方之事,等再长大些再寻机会也无妨。 就这么随性地过着,一转眼,季青临年至十七。 这一年,太后宣布不再垂帘听政,将军政大权一并交还到了已经年满二十岁的皇上手中。 为此,皇上在宫中大设宴席,宴请百官。说是以此答谢众臣十七年尽心辅佐,实际上也是想探一探众臣的口风。 毕竟这十七年来都乃是太后掌权,很多老臣都惯于听从太后的调遣,他这个皇帝当得很是形同虚设。 这一次宫宴,季家也接到了帖子。 按理说,依着季老爷一贯的脾气,这样的宫廷之宴他定是不会去参加的,过去的数十年都是如此。 宫里给季家发帖子,无非也就是走个过场,毕竟季老爷声名远扬口碑甚好,即便是为了彰显皇家爱才之心,这帖子也得有季家一份。 往年帖子到了府里,季老爷都是点点头收下,而后便是随手丢在一旁,若是哪日正巧遇上他在东厨造饭,便顺手将那帖子当做柴草丢进灶火里,完全不当一回事。 而今年,却是大有不同了。 季老爷不在,帖子到了府里自然会交到季青临的手中,他这么一个整日被看在府里不得外出之人,得到了这么个能够堂而皇之出府的机会,自然是求之不得。 霍叔将那帖子递给季青临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中冒出的精光,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公子可打算赴宴?” 季青临合上帖子,挑眉狡黠一笑道:“为何不去?” 霍叔并不意外,也未有拦阻,只颔首道:“好,那我去为公子准备贺礼。” 季青临点了点头笑道:“有劳。” 自打那年除夕之后,季青临与霍叔之间便多出了些不为人知的“默契”。 偶尔当季青临想要偷跑出府时,霍叔总会不动声色地支开府中下人助其逃脱,而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作不知。而更多时候,霍叔都是将他拎到院子里一板一眼地教他拳脚刀剑,给他讲解经脉穴位。 季青临虽非骨骼惊奇之人,却胜在悟性颇高,这么些年下来,霍叔教他的那些东西他都学得有模有样。 此次入宫赴宴,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霍叔坚持要陪同季青临一起前往,季青临自然也没有拒绝。 上了马车往皇宫行去,霍叔跟在马车旁走着,季青临便在车里随意看起了霍叔准备的贺礼。 所谓贺礼,自然是庆贺皇上大权回握,那么贺礼的寓意也无外乎就是“真龙天子”、“天下至尊”之类的含义。 季青临将那精致的雕花漆木盒子打开,便见里头是一尊极为光彩夺目的琉璃雕像。他小心翼翼地将雕像捧出,这才看清这雕的是一条九尾鲤鱼,首尾相连呈环状,周身鳞片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十分精美华丽。 季青临看着这雕像啧啧称奇,却忽然又有些不解。 “霍叔?”季青临一手端起雕像,一手撩开车帘问道,“这又不是过年,为何要给皇上送鲤鱼?难不成是要祝他年年有余?” 霍叔偏头看了一眼,见他手中还捧着雕像,道:“放回去,别摔碎了。” “哦。”季青临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将那雕像放回到盒子里盖上,便听窗外霍叔淡淡道:“公子这般口无遮拦,等到了宫里还是不要多言的好。” 季青临不以为然,双手交叠着趴在窗框上笑道:“没事,反正有霍叔你在旁边,我若真有什么不懂,问你便是。” 霍叔也不看他,平视前方说道:“这鲤鱼名为水镜,寓意乃是长生。” 季青临双手托腮,眨眼道:“为何名为水镜,为何寓意长生?” 霍叔皱了皱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京中遍地都是长生殿,你时常偷跑出府,就没有哪次去看过?” 季青临翻着眼睛想了想,以往每次求霍叔帮他出府,都只是偷偷摸摸的去茶馆角落里听说书先生说一会书,偶尔遇上戏班子搭台唱戏他也能捞上听几句。 现在想来似乎是听过几个关于什么长生,鲤鱼的故事,但也早都记不清了。 霍叔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叹了一声道:“也罢,左右是老爷将你在府里关久了,才让你这般孤陋寡闻。” 接着,他便耐心解释道:“这一千多年来,大銮百姓信仰和供奉的神灵从未变过,那便是水镜神尊。传说水镜神尊乃创世之神,他手中的那尾锦鲤就叫水镜,可以令人长生不死。所以,人们建造了千千万万座长生殿祈求长生,长生殿里供奉的,便是水镜神尊。” 第5章 宫宴之上暗潮涌 季青临若有所思地托腮望天想了想,片刻后挑了挑眉道:“人这一生很短么?多长才算长生?” 霍叔不屑道:“自然是越长越好。” 季青临道:“那若是早已尝遍世间苦乐,历遍分离聚散,最后余下的日子还有何意趣?” 霍叔微微一愣,随即摇头道:“也对,你这个年纪,对长生自然是不屑一顾的。”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接着道:“唯有待到年迈之时,却有未尽之事,方才懂得时光易逝,长生难求。” 季青临看着霍叔这副深沉模样,不禁笑问道:“那霍叔可是也有什么未尽之事?” 霍叔斜睨了他一眼:“你这是在说我年迈?” 季青临嘿嘿一笑,轻快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世人对生死的看法偏执了些。” 闻言,霍叔似是起了兴趣:“哦?那你有何高见?” 季青临想了想,似乎在找一种合理的说法,片刻后略带顽皮道:“如果我给你一个钱袋让你去街上买东西,你并不知里头有多少钱,你买着买着,突然发现钱不够了,会是什么感觉?” 霍叔想了片刻,答道:“自然是觉得遗憾。” 季青临微微一笑:“这可不就是偏执所在吗?” 霍叔略带疑惑的看向季青临,季青临回望着他道:“世人觉得遗憾,是因为他们眼中看见的是前方那些还没能买到手的东西,可须得知道,那些东西千般好万般好,终究是得不到了的。那么为何此时不去看看手中已经买到的东西?难道实实在在拿在手中的,还敌不过那些遥不可及的么?” 季青临顿了顿,继续说道:“这钱袋里的钱便好比人的寿命,与其等到所剩不多时再去奢求延续,何不早早将其花在要紧之处?做最想做的事,去最想去的地方,见最想见的人,此生便不算虚度,即便行至暮年,又有何遗憾可言?” 霍叔微微愣了愣,眸中有了些许波动,而后缓缓转过头看向前方,陷入了沉默。 季青临不知他这番神色是在想些什么,却也不再打搅他,放下了帘子,靠回车中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马车便行到了宫门口,宫中非皇亲国戚不可驾车,季青临便捧着盒子跳下车来,随霍叔递了帖子,一同往宫中行去。 走了片刻,七转八转,季青临早已晕头转向,却见霍叔神色依旧,便好奇问道:“霍叔对宫里好像十分熟悉啊?” 霍叔也不掩饰,点了点头:“来过。” 季青临笑了笑,也没有多问,举头看着眼前四处高大华丽的宫殿,心想这些金银堆砌起的宫殿确实要比外面的那些世家大族的屋宅要亮眼些,只是亮眼归亮眼,却总是少了些特色和烟火气,有些严肃,或者说古板。 又走了一会,前方人渐渐多了起来,众人都是行往一个方向,那些人都是锦衣华服,相互间也都认识,见面作揖行礼,十分热闹。 季青临的装束与平常无异,朴素白衣,衣带与下摆边缘点缀着片片刺绣竹叶,走在这群人中平凡到有些扎眼。因他此前几乎从未正大光明出过府,故众人见他都很是面生,交头接耳地嘀咕了起来。 其中有一两个眼尖的看到霍叔,眸光微微一亮,仿佛不可置信道:“欸?这不是季府的那位霍管家么?那他身前这位……” “是季家小公子?” “哦呦,是那个小神童?那可真是奇了怪了,季老爷不是一直将他当个宝贝似的藏在府里?怎的今日他也会来?” …… 那些人的声音不高,却恰恰能被季青临隐约听到,他心中觉得好笑,却也不拘谨,大大方方冲着各位朝臣作揖行礼,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但今日来的大多是朝中官员,又多为长辈,客气些总是没错的。 季青临本就生得如母亲般眉清目秀,又一贯和善,弯眼一笑便容易让人忍不住生出一丝温和亲近之感,故而众人看见他拱手示意,也纷纷浅笑点头回应。 不消片刻,众人便行至此次设宴的大殿,殿中早已是案座满堂,宫女小厮们在席间忙碌着,引着各位来客到席边就坐。 季老爷并非朝臣,严格说来只能算是庶民,参与这种规格的宫宴,座位便自然只能设在席尾。 季青临对此倒是全无感想,大大咧咧坐下后,先是抬眼看了看居于高处阶梯上的两座,心中揣测着:那或许就是皇上和皇后的坐席了。 不过,这一点他倒是想错了,其中一座是皇上的没错,而另一座却不是皇后,而是太后的。 人到齐之后,殿外来报,皇上与太后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跪地相迎,皇上与太后皆着晃眼的金色华服入殿,太后金钗步摇一步三晃,丈长的衣尾拖地而过,季青临不禁咋舌,这么长的衣尾,万一被谁踩到不得把她绊个狗啃泥? 季青临听说过他出生时太后那句“若是女儿则必须入宫”的传闻,也曾好奇过这个老太太长什么模样,而如今见到了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老太太,两鬓连一丝白发也未有,肤若凝脂,气度雍容。 走在她身侧的皇上也算是继承了母亲的优点,唇红齿白,浓眉大眼,但却无甚特点可言,周身也少了些君王的威严,或许是因为未曾真正掌权的缘故。 皇上与太后落座后出言“平身”,众人才缓缓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上。 这时,皇上抬眼扫过殿中众席,目光落在了季青临身上,微微一滞,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季青临见他看向自己,也并不慌张,只拱手笑了笑。 皇上身旁的太监眼尖,见皇上似是不认识此人,便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皇上这才一副恍然模样点了点头,又转身凑到太后旁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于是太后也向季青临看了过来,眸中同样有些诧异。 季青临暗自发笑,心想这个皇上估摸着是被太后指点惯了,遇到何事都要急着告诉太后一声,今后即便是掌权在手,也免不得总去参考太后的意思。 开席前,皇上举杯说了几句废话,譬如此次宴请是为答谢众臣辅佐,今后也要诸位多多尽心云云,左右是跟季青临没什么关系,他便也随着大家举着杯子装模作样应和了几声,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终于等皇上说完,众人举杯饮下,鼓乐之声骤起,殿外“飘”进十几个身姿轻盈的舞女,细腰长袖,随乐而舞起来。 季青临随意掸了一眼,余光却突然瞥见斜对面前列的坐席之上,有人冲着他的方向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那人看上去年岁不大,剑眉星目,虽未佩剑却仍旧英气逼人,肤色比这殿中众人都要深上几分,看样子像是位久经沙场的武官。 季青临正暗自揣测,便听身旁霍叔轻声道:“他是镇北大将军,祖上曾替大銮一统北域,世代颇受倚重。” 季青临微微点头,光看他那座次,也能看出此人位高权重。虽不知他与季家有何渊源,但人家既然好意冲他举杯,他便也毫不怠慢,举起杯子向他遥遥致意。 那人不知季青临手中是茶非酒,见他仰头一饮而尽,挑了挑眉,一勾唇角,仿佛甚为满意。 季青临与他相视一笑,却也不再多看他,而是随意吃着喝着,目光在殿中游走,看看左边那位老者的玉佩,又看看对面那位的家眷的手镯,再看看殿中央那舞女白如藕节的手臂,觉得好像这宫宴也没什么特别的。 季府虽不算大富大贵,但金银玉器他也见的不少,而美女就更不用说了,他的四个姐姐哪一个不是倾国倾城的佳人,所以看见了眼前的景象倒是让他有些失望,本还指望着宫里能和外头有多大不同,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就这么随意看了许久,季青临的目光又飘到了远处的阶梯顶端,恰好见一小太监从阶梯一侧快步而上,俯在皇上耳边低语了几句。 皇上闻言后双眼微瞪,显得很是吃惊,一偏头,目光与季青临相撞,竟是上下打量起他来。 季青临莫名其妙,眨了眨眼,便见皇上立即凑到太后旁边说了一通,接着,太后也面露诧异地看向季青临。 不过,太后显然比皇上沉稳许多,很快便平静下来,轻轻拍了拍皇上的手臂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便起身离座,在宫女的搀扶下从一旁下了阶梯,绕过立柱往后殿行去。 季青临收回目光,轻声向霍叔问道:“他们为何那样看我?” 这话问完,季青临一转头才发现,原本身旁霍叔坐的地方已经空了,也不知是何时消失的。 难道是去如厕了?季青临挠了挠耳后,刚打算起身找一旁的小太监问问,抬头就见一宫女朝他盈盈走来,正是方才扶着太后离去的那一个。 到了近前,她提裙轻跪在案边,抬手掩口在季青临耳边低声道:“季公子,太后娘娘有请。” 第6章 离席换装惊四座 季青临微微一愣,疑惑道:“太后娘娘?她找我作甚?” 季青临这话问得礼数欠佳,声音还因诧异而有些没控制住,旁边座上的官员抹着一撇八字胡贼眉鼠眼地看了他一眼,身子顿时向这边倾斜了几分。 那宫女被他这唐突一问,脸上虽未显怒意,态度却硬了几分:“公子无须多问,跟奴婢过去就是了。” 季青临撇了撇嘴,心说宫里就是麻烦,有什么事不能在这直说,偏得偷偷摸摸到后殿嘀咕,难怪戏本子里总能编出那许多“宫闱秘闻”来。 不过想归想,他也知道眼下这宫里属太后最大,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便规规矩矩地起了身,跟着宫女一路到了后殿。 踏进殿门,只见殿中软榻上坐着的正是那衣尾八丈长的太后,悠闲地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提着杯盖,垂眼微微吹气。 季青临定了定神,随着宫女的脚步继续往内走去,心中却泛起了嘀咕:她莫不是觉得宴会无趣,好不容易见到个新面孔,叫我来此喝茶聊天? 季青临正想着,就见太后合上手中杯盖,杯盏往小几上随意一放,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问道:“来了?” 季青临心说你这不是废话么,但还是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嗯,来了。” 立在一旁的宫女见状,一蹙眉冷声喝到:“见到太后娘娘还不快跪下!” 季青临被这冷不丁一嗓子吓了一跳,转脸朝她看过去,心说这位姐姐好生暴躁,但他倒也没有顶撞,依着她的话扯开衣摆就势往下一跪。 刚跪下,太后便瞥了那宫女一眼,马后炮似的嗔怪道:“你也真是的,说便说,这么大声作甚?看把孩子吓的。” 那宫女也很是配合,盈盈一福身,低眉顺眼道:“娘娘教训的是,是奴婢失了分寸,还请娘娘责罚。” 太后挥了挥手:“罢了,往后注意就是了。” 季青临听着二人对话,心中只觉好笑,这分明就是一个**脸一个唱白脸,打一巴掌再给个枣,为的也不过就是借这婢女的严苛来反衬太后的温和可亲平易近人。 只是,季青临与太后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太后这般做戏,让他十分猜不透用意。 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季青临实在想不出对于权倾天下的太后而言,自己这么个草芥般的少年能有什么让她可图谋的。 既是猜不透,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正巧此时太后转向季青临,露出一个祖奶奶般的慈祥笑容,冲他招了招手道:“来,临儿快别跪着了,过来坐。” 季青临乖巧一笑:“谢太后娘娘。” 说着,便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灰尘,脚步轻快地走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见他停下脚步却迟疑着没有坐,面色更是和蔼,伸手将他轻轻一拉,拽到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拍着他的手背温言道:“临儿啊,哀家听说你对皇儿很是仰慕,对这宫中也极为向往,可是如此?” 季青临有些莫名其妙:“从何处听说的?” 他此前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更是未曾踏入过宫门半步,何来仰慕向往? 季青临话音刚落,便看见一旁那宫女又横眉竖眼的瞪了过来,显然这句反问在她耳中又成了不敬之言。 可季青临此时却顾不得那许多,只听太后又是笑道:“从何处听说你就不必问了,你且告诉哀家,是也不是?” 季青临心中愁苦,这叫我如何说?说你这根本就是胡扯,我对你儿一无所知,对你这皇宫更是毫无兴趣?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那宫女,心知若是自己真这么答了,她大概能把眼珠子掏出来瞪死他,只好点了点头顺着太后的意思讪笑道:“是啊……是。” 太后似乎对这答案很是满意,笑意更深了几分,见季青临一脸尴尬,出言安慰道:“你也不必不好意思,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 不好意思?季青临顿时更加茫然,我哪里有不好意思?再说,哪怕我当真仰慕皇上向往皇宫,又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太后看着季青临变幻莫测的眼神,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拍了拍他的后背,自顾自继续说道:“说起来,你与皇儿倒还真是投缘,他今日虽是初次见你,寥寥数语间却是对你赞誉有加,故哀家今日唤你来此,是打算助你一助。” 季青临听了半天,脑中只有四个字:不知所云。 太后笑了笑,转头对着那宫女抬了抬下巴道:“拿过来吧。” “是。” 那宫女一福身,转身便从身后不远处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红漆木盘,几步走到季青临身边,将木盘托着递到他眼前。 季青临定睛一看,木盘里是一件叠起的衣物,看上去用料上佳,纹饰精美,与季青临身上这件简直是云泥之别。 季青临正不解何意,太后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胳膊,冲那衣服抬了抬下巴道:“换上吧。” 季青临愣了愣,捋了捋太后先前的话和这衣服间的关系,心想难道就因为我“仰慕”皇上,所以不能再穿寻常衣服,须得华冠丽服,锦衣玉带才行? 太后见他愣在原地,又是用下巴指了指那衣服,使了个眼色催促他换上。 季青临无奈,虽觉这太后实在不可理喻,却也不便直言,只好伸手将那衣服拎起抖开,谁知定睛一看后,他顿时愣在了原地。 这是……襦裙!? 季青临瞪大眼睛诧异看向太后,太后却对此视而不见,依旧是那副慈祥的笑容:“无妨,快换上吧。” 季青临简直已经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只呆呆看着太后,内心一阵咆哮。 谁知,他才稍稍表现出了这么一丝抗拒,太后顿时收起了脸上笑意,目光也瞬间变得冰冷起来:“怎么?你不愿意?” 这声音冷得瘆人,季青临不禁咽了口唾沫,看她这模样,要是今天不把这裙子换上,怕是没法站着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干笑道:“愿意愿意。” 说着,他撇了撇嘴,端起盘子到了内殿转角的珠帘之后,极为不情愿地换上了那套襦裙。 因为从未穿过裙子,自然完全没有熟练可言,加之穿的过程很不走心,虽然没有穿反,腰带却系得松松散散,前襟也歪得不成样子。 季青临掀起帘子出来,太后随意掸眼一看,眸中顿时微光一闪,笑着点了点头,立即又对那宫女道:“给他收拾收拾。” “是。”那宫女领命,到季青临身侧盈盈一礼道:“劳烦公子低身。” 季青临不明所以,那宫女指了指他束顶的头发,他这才明白她是要给他梳头。 季青临继承了季老爷的优点,身形修长,此时站在宫女面前比她高出了不少,那宫女没法动手,季青临只好走回榻边坐下,任由宫女将他的头发散下,在脑后松松绾了个垂髻,又拉他起身,将他的腰带重新系好,衣襟整理妥当。 整个过程,季青临仿若一根木头,心中只默念着一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念着念着,他似乎已经给自己洗了脑,心说襦裙就襦裙吧,反正这一世不就是为了见识各种未知吗?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襦裙,也不失为一种别样的体验。 想到这里,他勾了勾嘴角,自嘲地笑了一下。 终于收拾完毕,太后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正好看见他那一抹浅笑,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行了,”她撑着软塌站起身来,抬手向季青临伸过去,“这宴还没结束呢,扶哀家回去。” 看她那得意洋洋又理所当然的模样,季青临无奈苦笑,却也不再多计较,迈步过去托起了太后的手臂。 绕出后殿,踏进正殿之中,往阶梯上缓缓走着,季青临迅速听见了下面的一片交头接耳之声。 “欸?这小丫头从哪冒出来的?刚才没见着啊?” “看这装束好像也不是宫里的人啊,怎么会在太后身边?” “长得倒是还不错哦……” “怎么……好像还有点眼熟?” 随太后走到阶顶,季青临便看见皇上瞪大双眼瞠目结舌的看向他,手里的筷子一歪差点掉落在地。 太后生硬地咳了一声,皇上这才合上嘴转头平视前方,端起杯盏猛灌了两口。 太后坐稳之后,挥了挥手道:“你也先回去坐吧。” “是。” 终于能远离这个古怪的老太婆了,季青临如蒙大赦,三两步跃下阶梯,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此时霍叔已经回席,看着季青临穿着女装走近时愣了一下,却好像并没有什么太过意外的神色,垂下眼平静地喝了口茶。 季青临刚刚一坐下,议论之声顿时高涨了起来。 “天哪!他他他……他是……” “季家公子还有穿裙子的癖好?” “什么呀!他根本就是个姑娘吧?” 正在人声即将沸腾之时,太后沉声道:“诸位。” 此言一出,殿内立即鸦雀无声,都将目光从季青临身上收回,看向了太后。 “如诸位所见,季老爷向来是个喜欢出其不意之人,将季家小姐的女儿身瞒了十七年,就是为了今日给诸位一个惊喜。” 第7章 曲折离奇上位史 众人瞠目结舌,季青临清晰听到了筷子落地之声,忍不住看了眼皇上。 太后并未理会众人惊诧的神色,神态自若缓缓道:“十七年前哀家就曾说过,季家小女日后定会嫁入后宫,是以今日邀她前来,也是为了履行哀家当年的承诺,三日之后,便会将她迎入后宫。” “噗——” 季青临一口水喷出,诧异地看向太后,却见太后笑盈盈地看着他,俨然一副慈母的模样。 众人一片哗然,甚至都顾不得声音大小,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你看,我就说真是个姑娘吧!” “啧啧啧,难怪季老爷日日将她藏着,竟是打的这个主意!真是够沉得住气啊,十七年都没走漏点风声!” “那可不,这就像是那桂花树下女儿红,藏的越久越是值钱嘛不是!” 季青临只觉难以置信,众目睽睽之下就敢如此指鹿为马,这位太后怎一个有恃无恐了得? 他听着周围嘈杂之声,偏过头去问霍叔道:“如何是好?” 霍叔眼都未抬一下,只搁下杯盏淡淡道:“静观其变吧。” 宫宴匆匆结束,季青临在一片议论声中目不斜视地走回宫门口,上了自家马车。 车夫吓了一跳,险些以为是谁上错了车,瞪大眼睛看向霍叔。 霍叔点了点头,示意他该做什么做什么。 马车缓缓起步,季青临靠在晃动的车厢里将今日之事细细回忆了一遍,不免觉得十分蹊跷。 想着,他往窗前倾了倾身子,对着窗外夜色中的霍叔道:“霍叔,是你吧?” 这话并不是在问“车外之人是不是你”,而是“去与太后说我倾慕皇上的是不是你”。 大殿之上,霍叔刚刚消失不见,就有太监去向皇上耳语,接着太后便离席将他叫到后殿,而他回来的时候,霍叔看见他一身襦裙也并显露出太多意外。 能联想到这些并不是因为季青临聪明,而是因为从头到尾霍叔连一点要掩饰的意思都没有。 霍叔平静道:“是。” 听他答得干脆,季青临反而觉得轻松了些,静了片刻后又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霍叔淡淡道:“受人之托。” 季青临追问道:“谁?” 霍叔沉默片刻,道:“无可奉告。” 季青临无奈,他其实也未指望能从霍叔口中听到实情,而今一看霍叔这态度便知他不会再多加透露。 思忖片刻后,季青临道:“这样吧,别的我就不问了,我只想知道,太后为何会配合你?” 若季青临真是个姑娘,太后这么做似乎还能够理解,可他毕竟是个男人,实在不大明白太后这指鹿为马地弄个男人进宫有何意义。 霍叔迟疑了一下,走到车前对车夫道:“前面酒楼靠边停。” 吩咐完车夫,他又回到窗边对季青临道:“公子在宫宴上大概也没吃饱,咱们去吃点东西。” 季青临点了点头,知道霍叔大约是有什么话不好边走边说,要寻个只有他们二人的静处。 到了酒楼,季青临点了几个家常小菜,便随着霍叔上楼进了一处雅间。 坐下后,霍叔也没有再顾左右而言他,直切主题道:“你对先帝和太后了解多少?” 季青临耸了耸肩:“一无所知。” 一个是在他出生前就驾崩的老皇帝,一个是心机深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老太后,季青临这个多年来只能偶尔偷偷跑出府的毛头小子,对他们如何能有了解? 霍叔点了点头,季青临顺手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 霍叔接过茶盏捏在手中,说道:“这事还得从先帝年幼时说起。” 季青临见霍叔这准备长篇大论的模样,忽然有种在茶馆听书的感觉,随手拿过桌上的瓜子,一边磕一边点了点头。 话说,先帝的登基比较蹊跷。 那时先帝他爹并没有驾崩,却是忽然宣称自己参悟了天道,要归隐山林。他不听任何劝阻,雷厉风行说走就走,丢下妻儿百官便扬长而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年幼的先帝懵懵懂懂就坐上了皇位,和现在的这位皇帝一样,由其母后垂帘听政。 当娘的,没有哪个不想抱孙子,所以当先帝稍稍长大些之后,她便急不可耐地为先帝充盈后宫。 谁知,一连纳进宫里七八位,先帝似乎都很不满意,连碰也懒得碰。 朝中众臣急于攀附新帝,只要自家或是旁支里有适龄的女子,都一窝蜂地往先帝身边送。 当时的相国大人也不例外,被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相府大小姐正是待嫁的年华。 与戏本子里常有的桥段差不多,在那个时候,大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那是一个书生。 书生听闻这个噩耗,便心急火燎地要带着大小姐私奔,两人也是约定了逃走的时间。 那夜月黑风高,寒露清冷,书生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一夜,却没能等到大小姐前来。 第二日,书生听说大小姐已经被送进了宫里,顿时心灰意冷。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他在京城之中游走,目之所及皆是旧日游踪,为免触景生情,只得一挥衣袖,从此离京远游。 不过,如果是在戏本子里,定是会编出一套大小姐如何如何身不由己迫于无奈被狠心老爹送进宫里的虐心故事,但事实上,这位相府大小姐还真就不是一个会因小情小爱就失了理智的人。 那夜她没有赴约,不过是因为她深知两人势单力薄,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与其往后历尽颠沛流离再被抓回来降罪,还不如别动这个心思。 她被送进了宫里,便下定决心要混出个模样来,毕竟她天生丽质聪慧绝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觉一定能将这皇帝收服得妥妥帖帖。 谁知,她竟然也只和那些庸脂俗粉一样,落得一个被先帝无视的下场。 大小姐很是挫败,却也好奇这皇帝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便在先帝身边处处留心细细观察。 不久之后,她便发现了一个让人惊讶的事实——这个皇帝喜欢的压根就不是女人。 没错,先帝是个断袖。 大小姐很是郁闷,但却没有放弃,只暗下决心,她要改变这个现状,改变这个男人。 然而,这显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大小姐花费了数年也没能如愿,先帝一直对后宫中所有女人敬谢不敏,几乎连碰都未曾碰过她们。 几年之后,依照祖制封后,这几年宫中无人受宠,更是无人诞下龙子,所有后宫妃嫔的地位自入宫时起就未变过,大小姐自然以其出身当之无愧地坐上了这个宝座。 而就在封后大典这一日,另一个女人却取代了她的光环。 那一日,传说中美貌冠绝天下的北域第一美女入京设擂,以文择夫。此举大震京中,上至世家子弟,下至平民百姓纷纷前去围观,可谓万人空巷。 而那文擂之上拔得头筹之人,便是书生。 听闻这个消息,大小姐怒不可遏,于宫中大发雷霆,可平静下来后,她却只能嘲笑自己的发怒毫无道理。 当初是她选择了入宫,是她自己舍弃了曾经与书生间的过往,而今自己“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后位,而书生也已有了自己的家室,她又能怪罪什么呢? 她摇头苦笑,与其说怪罪,倒不如说是嫉妒吧。 往后的十多年里,大小姐依然没有放弃改变先帝的打算,她竭尽所能地让先帝感受属于女子的美好,希望先帝能将那断袖之癖彻底放弃。 她似乎是成功了,先帝终于对女子产生了些许兴趣,但却并不是对她。 先帝看上了书生的长女,那位在京城百姓口中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女子。 大小姐如遭雷击,根本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她觉得这是上天和她开的一个玩笑,一个令她耻辱无比的玩笑。 好在,书生拒绝了先帝要纳其长女为妃的要求,甚至未免后患在一年之内给自家几个女儿全部定了亲。 先帝虽是不悦,但到底也未做出那强抢民女的事来,只得悻悻作罢。 大小姐心中虽是怨恨,但事已至此,自己选的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她对先帝的感情已是不抱希望,而既然已是不期待感情,那么她能握住的就只有权力和地位,如今已经有了后位,那么她想要稳住地位唯一需要的只有一样东西——孩子。 想清楚这一点后,她强忍着自己心中的厌恶,逼迫自己学着那书生长女的妆容姿态一颦一笑与先帝相处,终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孩子。 嫡出,男孩,这个孩子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太子,对于大小姐而言,只要有了这个孩子,其他的一切便都不重要了。 两年后,先帝重病,辗转病榻一年后撒手人寰,年仅三岁的太子顺利登基,因其年幼,由其母后代掌朝政。 …… 说完这些,霍叔看向季青临道:“你有何想法?” 季青临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随意笑道:“太后这情路还真是坎坷哈。” 霍叔无语片刻,道:“还有呢?” “还有?”季青临转了转眼珠,“没有了吧?” “怎么能没有?”霍叔皱眉道,“你再仔细想想,那书生,那美人,那长女?” 季青临无所谓道:“我知道啊,书生是我爹,美人是我娘,长女是我姐姐嘛。” 第8章 季家二老闻风归 霍叔一怔,道:“你既然知道,就没有任何看法?” 季青临好笑道:“我能有什么看法?上一辈的风花雪月悲情爱恨哪里轮得着我来评价?若硬要说,我也只能说感谢太后抛弃了我爹,这样我爹才能遇上我娘,而后才有了我,否则我不就不存在了吗?” 霍叔一时语塞,竟是没接下茬来。 正在这时,店小二敲了门,将烧好的饭菜都端了上来。 季青临笑着道谢,接过碗筷,递了一副到霍叔面前,等店小二转身出去带上了门,才又看向霍叔道:“不过霍叔你带我来不是为了告诉我太后为何会配合你把我一个大男人弄进宫吗?你这说了半天也都没说重点啊。” 霍叔怔了怔,似乎是认真回忆了一番,而后道:“我怎么没说?” 季青临道:“你何时说了?” 霍叔理直气壮道:“先帝年幼登基母后掌权,成了断袖,今上亦是年幼登基母后掌权,自然也是成了断袖啊。” 季青临夹起一块肉的手顿了顿,嘴角微微一抽,好险才忍住了把筷子扔去霍叔脸上的冲动。 缓了片刻后,季青临收回胳膊,将那一筷子肉塞进了嘴里,道:“所以霍叔你与太后说的并不仅仅是我仰慕皇上,恐怕还说我也是个断袖,是吧?” 霍叔并未回答,但显然已是默认。 季青临心觉好笑,这太后也真是厉害,冒天下之大不韪费尽心机地给儿子送男人,为了掩人耳目,干脆就编出个“季老爷进屋藏女”的幌子把季青临说成个姑娘。 做娘做到这个份上,大概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只是不知她这曾受“断袖之害”十余年折磨之人,在面对自己的儿子也成了断袖时该是何种心情?是不是又觉得这是上天用来羞辱她的玩笑? 想到这里,季青临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感慨命运实在是有太多巧合。 霍叔本做好了季青临会愤恨不已的准备,却未料到他表现得竟是如此平静,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一般,不禁有些奇怪,问道:“你不生气?” 季青临抬眼看了看他,满不在乎地笑道:“气有何用?反正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我也不能打你一顿不是?更何况你身手那么好,我想打也打不过呀。” 霍叔看着他那不以为然的表情,更觉心中莫名,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先前听说霍叔此举乃是“受人之托”时,季青临便已经打起了别的算盘。 他想知道究竟是何人所托,那人又想做些什么,而找到答案最好的方式就是顺势而为,你想让我入宫我便入,到底要看看你意欲何为,至于如何应付那位断袖皇上,他心中也已有了计较。 说起来,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对于季青临这么一个随性之人来说,当真算不得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饭罢,二人出了酒楼,此时夜色已深,季青临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马车已至府门外,夜半三更,府中却灯火通明,窸窸窣窣的窃语声传进了季青临的耳中。 “妈呀!咱们公子是个女的!?” “不是吧?三日之后就进宫?这皇上也太猴急了吧?” “喂喂喂快别说了,公子好像回来了!” “还叫什么公子!该要改口叫小姐了蠢货!” …… 不用问也知道,宫里已经派人传命过来了。 季青临打着哈欠下了车,府中众人见他一身襦裙皆是张大了嘴愣在原地,顿时鸦雀无声。 季青临咧嘴笑了笑,又是一个哈欠,挥了挥手:“都快去睡吧,明天见啊!” 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自己屋里行去,留下身后众人在原地呆若木鸡。 “公……小姐果然心宽……” “我看八成是已经被吓傻了……” …… 第二日傍晚,一阵奔丧般的鬼哭狼嚎惊得季青临差点背过气去,不用看也知道,老爷和夫人回来了。 季夫人倒还算镇定,只默默垂泪,季老爷却是哭着喊着奔进了季青临房中,一把将他揽在怀里:“临儿啊!爹爹对不起你啊!” 季青临被他勒得险些喘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好容易才把他从身前推开,捂着脖子一边咳一边沙哑道:“爹……我是进后宫,不是进皇陵。” 季老爷抹了把脸,两边嘴角向下撇的像是要掉下来:“有什么区别?” “……”季青临眨眨眼,“没区别吗?” 季夫人站在一旁,泪眼朦胧,梨花带雨。 季老爷垂首往案边一坐,捂着额头恨恨道:“辛辛苦苦藏了你十几年,竟然还是绕不过这个老太婆!当年打不着我女儿的主意,现在竟然想出这种下三滥的办法来对付我儿子!” 他越说越是激愤,闷闷一拍桌道:“不行!决不能让她得逞!” 季青临一听,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看来季老爷一早就知道皇上和先帝一样是个断袖,生怕太后打他的主意,这才一直将他藏在府内,整日不让他出门。 季青临俯身倒了杯茶放到季老爷面前,坐到他对面道:“爹打算做什么?” 季老爷横眉竖眼道:“她编出这样的鬼话,以为全天下都是傻子吗?我好端端一个儿子,还能硬被说成女儿不成?我明天一早就召集京中百姓,当众拆穿她这鬼话!” 季青临点了点头:“怎么拆穿?” 季老爷瞪大双眼,理直气壮道:“当然是证明你并非女儿身!” 季青临有种不祥的预感,咽了口唾沫道:“如何证明?” 季老爷也是一愣,随即目光缓缓往季青临身下移动,季青临顺着他的目光一路向下,定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讪笑道:“爹,你该不会是打算让我当众脱衣服吧?” 季老爷老脸一红,干咳一声转过头去:“这也是逼不得已。” 季青临的嘴角抽了抽,哭笑不得道:“爹,其实我觉得吧,也没那么逼不得已……” “这还不叫逼不得已!?”季老爷又一拍桌吼道,“不证明你的男儿身,难道还真把你当成个女儿家送进宫里伺候那个断袖皇帝!?儿啊,你可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季青临扣了扣生疼的耳朵,撇了撇嘴道:“进宫伺候皇帝那也不过是失节于一人,当众脱衣服岂不是失节于全城?听起来好像更亏啊?” 季老爷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季青临说的也有点道理,毕竟当着众人的面脱衣服证明男儿身……细想起来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正经的场面。 季老爷低下头去沉默半晌,像是下定决心般重重叹了口气:“唉!算了,惹不起咱们躲还不行吗?” 说着,他回头看向季夫人:“赶紧收拾东西,咱们连夜出城!” 季夫人还未答话,季青临倒是先急了,忙道:“爹,我们能去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点您当年打算私奔的时候应该就知道了吧?” “私……奔?”季夫人抬起泪眼,看向季老爷。 季老爷一看,顿时瞪大双眼,连连摆手,显得很是心虚:“胡说胡说,什么私奔,没有的事!” 季夫人狐疑盯了他片刻,继续低下头去,泪眼朦胧,梨花带雨。 季老爷这才松了口气,转脸冲季青临歪鼻咧嘴挤眉弄眼,让他别再乱说话。 季青临装作没有看见,站起身来将一直站着垂泪的季夫人拉过来坐下,给她倒了杯茶,淡淡道:“爹,你先别激动,娘,你也别哭了,听我说句话。” 季夫人闻言,抬起朦胧泪眼,季老爷赶紧从怀中掏出帕子,伸手小心翼翼给季夫人擦了擦眼泪:“不哭了啊,不哭了……” 季青临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其实吧,这件事也不是太后的错,是孩儿一直没跟你们说。” 他放下杯子,深吸了口气严肃道:“那什么,其实我也是个断袖。” 季老爷的手停在了空中,季夫人的眼泪憋回了眼眶里,两人缓缓转头看向季青临。 季青临尴尬一笑:“呵,呵呵,挺巧的哈。” 季老爷吞了口唾沫,季夫人眨了眨眼。 季青临观察着季老爷的表情,默默祈祷他不要崩溃。 几十年前的相好被一个断袖给抢了,几十年后儿子也成了断袖,还要去和老情敌和老相好生的另一个断袖搞到一起,怎么看都像是断袖跟他有孽缘啊…… 三人一并沉默,半晌,季青临耸肩摊手道:“您二老……不说点什么?” 季老爷与季夫人对视一眼,季老爷收回手,季夫人抹干眼泪,两人从案边站起,拍了拍屁股,转身手牵手大步离去,顺手“砰”一声带上了房门。 季青临被这一声震得闭眼,房梁上落下的灰噗噗掉了一头。 半晌,他睁开眼眨了眨,轻松一笑,低头用手指把落进杯子里的灰扣出来,在身上抹了抹,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 端起茶盏刚打算喝,就听幽幽一声如同鬼魅般的轻唤从身后传来:“公子……” 第9章 清池沐浴忆秘籍 季青临一怔,回过头去,只见床幔一阵抖动,从床底伸出一只手,一人如女鬼般爬出来,满身满脸灰尘,幽怨地看着他。 季青临险些把一杯热茶泼她脸上,难以置信道:“你发什么疯?鬼鬼祟祟躲在那里作甚?” 银锣好不容易钻出床底站起身,“噗噗”吐了几口灰,拍了拍脸,看向季青临委屈兮兮道:“我不是说要给你看秘籍嘛,我拿来见你睡着了就打算等你醒了再给你看,谁知道老爷夫人刚好回来了,我没处跑,只好躲床底下了……” 季青临很是无语:“他们回来就回来了,你又不是贼,躲什么?” 银锣从背后抽出一个泛黄的册子,对着季青临晃了晃正色道:“此乃绝世秘籍,不能被老爷发现!” 季青临更加无语:“那你不知道把它扔床底下吗?你也跟着躲进去干什么?” 银锣一愣,歪了歪脑袋懊恼道:“对啊!” 季青临哭笑不得,挥挥手道:“得了,什么秘籍?拿来看看。” 银锣一听,回过神来“嘿嘿”一笑,三两步迈到季青临身边坐下,将手中泛黄的册子递给他,神秘兮兮挑眉道:“公子,这秘籍可厉害了,孤本哦!” 季青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了“秘籍”。 接下来的两日,季青临在府中被季老爷和季夫人怪异的眼神折磨得苦不堪言。 两人时不时就去季青临房中“小坐片刻”,也不说话,就干瞪眼看着他,似是要找出一个能解释“好好的儿子为什么会变成断袖”的理由。 季青临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做什么都不对劲,连晚上做梦都是两对直勾勾的眼睛,搅得季青临整夜睡不安稳,一对黑眼圈比鬼附身还吓人。 三日之后,季青临如期入宫。 终于脱离了苦海,穿着太后赐的崭新襦裙坐在马车之上,季青临只觉一身轻松,几乎雀跃到想倒立拍手。 作为贴身丫鬟跟着入宫的银锣一路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加之她向来喜着粉色,此时看上去仿佛一朵旋转跳跃的桃花。 皇上在后宫给季青临赐了个殿,名唤“兰泽”,虽算不上多华丽,可殿前院中草木葳蕤,殿中干净整洁,内殿的书架上还摆放着不少书卷,甚至还有民间戏本,季青临对此颇为满意。 季青临在宫里住了几日,每天闲来无事便看看书喝喝茶,就等着看那托霍叔办事之人究竟还有何下文。 然而几日后的一个傍晚,皇上身边的太监忽然前来传话,命季青临随他前去沐浴更衣,以待当夜侍寝。 季青临愣了片刻,这才想起了自己是因何被送入宫来,不过他对此也早有对策,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跟着走了。 侍寝前,依照宫规要在专供侍寝妃嫔的玉清池沐浴更衣,只不过因为宫里除了皇上和太后没人知道季青临是个男人,所以玉清池的侍女太监们都早已被皇上撤了个干净。 季青临站在池边撇了撇嘴,随意扯了衣带脱了衣服,直接下了池子。 这玉清池的一汪温泉水很是奇妙,泛着微微雾气,像是飘着仙云一般。 四周的地面经过打磨,如玉石般通透,清晰反射着周围的景物。池边还放着几个晶莹剔透的玉盘,盘里盛着各式各样的新鲜水果。 此时的泉水之中飘着粉嫩的花瓣,阵阵香气扑面而来,水温也恰到好处,季青临舒舒服服地浸在水中,乌黑长发散开搭在岸边,靠着背后温暖的石壁,宛若自在谪仙。 他眯着眼,嘴里嚼着一颗葡萄,迷迷糊糊想起了前两日银锣在府中送来的“秘籍”。 那日银锣从背后拿出那本泛黄的册子时,成功吸引了季青临的注意。 季青临拿过来一看,却见那书皮上一个字也没有,好奇道:“没有名字?” 银锣一听,正色道:“谁说没有名字?我方才告诉你了啊!” 季青临眨了眨眼:“何时告诉我了?” 银锣双眼一瞪:“方才我从床下出来,不是告诉你此乃‘绝世秘籍’吗?” “……” 季青临不想再和她说话,低头随手翻开那册子。 扉页下角上写着一个小小的“兰”字,因笔划少,也看不出写字之人书法造诣如何,只勉强看得出不像是出自女儿家之手。 季青临也未多想,继续翻了起来,谁知这册子除扉页外竟再无一字,每页里都全是画,场景各不相同,人却似乎没怎么变,一直是两个样貌着装毫无特色的小人。 季青临一页一页翻着,正过来倒过去的研究了许久,才猛然意识到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啪”地将那册子合上,不可思议地看向银锣道:“你……你这从哪弄来的?” 这所谓秘籍俨然就是一本九九八十一式春宫图,春宫也就罢了,居然还画的两个男人。 原本季青临是没有机会接触这种东西的,谁知某次偷溜出去玩时在茶馆里遇到一帮年岁与他相仿的少年围着一本册子津津乐道,他便好奇凑近看了两眼,又听了听他们的嬉笑之言,这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此等奇书流传。 但那次所见只是正常的一本春宫,他明明看见了那画册上的男女,心中也未有多少波澜,没觉得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就因他那般淡然反应,当时还被那几个少年刮目相看了一番,直赞他定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这才能面对如此香艳画面还稳如泰山。 然而现在,看着这样一本断袖春宫,他却像是被火红的烙铁烫了脑袋一般,浑身血气上涌,只觉头晕目眩。 银锣嘿嘿一笑,抬头挑眉骄傲道:“我哥留下的,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你个……”季青临只觉得舌头都有些打结,“你你你一个姑娘家,把这种东西当宝贝似的藏着?还拿出来给我看?” 银锣挑眉看着他,学着他口吃似的道:“公公公子你干干干什么这么激动啊?话话话都不会说了?难怪我哥说这东西厉害,原先我还不信来着,今日一看果然厉害啊哈哈哈哈……” 银锣一边拍桌一边狂笑不止,季青临像是看妖怪似的看着她,盯了许久,终是无奈闭眼摇了摇头。 忽然,他想起银锣的身世,睁开眼奇怪道:“等等?你先别笑了,你哪来的什么哥哥?你不是孤儿吗?” 银锣闻言果然不笑了,眼中甚至有一抹黯然一闪而过,却很快恢复如常,挥挥手笑道:“不是亲哥啦,是云袖阁里的哥哥。” 季青临疑惑:“云袖阁?” “嗯,”银锣环抱双膝,点点头道,“是个妓院。” 银锣随即简略一说,季青临这才知道原来银锣并不像爹爹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捡来的孤儿,她的身世还另有一段曲折。 在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被父母丢在了清州一个名为云袖阁的妓院门口。 那夜天寒地冻,银锣响亮的哭声惊动了妓院里的几个妓-女,她们围着银锣看了许久,其中一个实在不忍让这个孩子冻死在雪地里,便将她抱进了阁中。 银锣两岁的时候,那名妓-女被一个富商赎身做了小妾,她虽是放心不下银锣,却也不能带着银锣一起离开,便留了些银两,把她托付给了云袖阁的老鸨。 老鸨向来没什么行善积德的悟性,更没兴趣费心劳力养个不知哪里来的野孩子,虽是因为收了钱没将银锣丢出去,平时却极少关顾她,没让她饿死就已经不错了。 好在,年幼的银锣十分顽强,即便是有一顿没一顿糙吃糙长的也活过来了。 后来,云袖阁来了一批男妓,其中一个花名墨兰,便是银锣所说的“哥哥”。 墨兰生得俊秀,又有几分琴技,那两年在云袖阁里混得也算是风生水起。 闲来无事时,他常给银锣买些好吃好喝好玩的,银锣与他很是亲近。 银锣四岁时,墨兰生了一场大病,时常卧床不起,自然也无法再接客。 老鸨嫌他碍事,便索性放他离开了云袖阁,因他这两年也算是为云袖阁赚了不少,便也没要他付钱赎身。 可墨兰临走时,却拿出了自己这几年的积蓄,说是想买下银锣。 老鸨本就嫌银锣是个拖油瓶,有人接手简直是求之不得,分文未取便把她扔给了墨兰。 于是,墨兰便拖着病体带着银锣离开了清州,与她以兄妹相称沿途卖艺,辗转到了京城,其间虽然生活艰难,墨兰却也从未让银锣挨饿受冻过。 至京一年后,墨兰的病情越发严重,积蓄也花的差不多了,请不起郎中,便只能用一些杂药吊着。 五岁的银锣去药坊为墨兰抓药时,恰好遇上了去给夫人买补品的季老爷。 季老爷见她如此年幼便独自出来抓药,好奇地问她买给何人。 银锣眼泪汪汪地说了情况,季老爷心生怜悯,便请了位郎中去为墨兰诊病。 郎中到了墨兰屋里,切脉一探后连连摇头,只道墨兰这病拖了太久,如今的身子已如风中残烛,他也回天乏术。 谁知,墨兰竟像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听闻后未显悲切,只平静笑了笑,而后撑着病体下榻跪拜,恳求季老爷在他离世后收留银锣。 季老爷心下悲悯,未经犹豫便应允了下来。 两个月后,墨兰撒手人寰,季老爷着人将其安葬,并接银锣来了季府,做了季青临的贴身丫鬟。 听完银锣的身世,季青临黯然沉默,片刻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行了行了,既然是你哥哥留下的,那你便好好收着吧,往后切莫再随便拿出来了。” 银锣抱着“秘籍”点了点头,忽然又扯出来翻开对着季青临龇牙笑道:“公子不要再看一下吗?真的不要再看一下吗?” 季青临捂脸,伸手把它重新合上,塞回银锣怀中:“真的……不必了,多谢。” “那好吧,”银锣不满地撇了撇嘴,抱着册子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不甘心道,“欸哟,真是的,还不是看你要进宫伺候皇上了,人家怕你没有经验嘛,居然还不领情,啧。” …… 季青临靠在玉清池中,闭眼回忆着那本让人咋舌的“秘籍”,不禁苦笑摇头。 他往脸上泼了两捧温水,又抹了把脸。再睁开眼时,却忽然觉得这周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季青临凝神定睛,这才发现方才自己拘水时打散了面前的雾气,此时光洁如镜的水面上,隐约倒映着一个人影。 第10章 夜半过招闹寝宫 季青临心里“咯噔”一下,身子微微一僵。 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季青临身后几尺处,面上似乎还戴着一张遮住眉眼的半截银色面具。 这人是谁? 季青临微微蹙眉,犹豫着此时该不该回头,却瞥见那影子似乎往前走了两步,到了离池子更近的地方。 季青临虽然没有听见脚步声,却已经感觉到那衣摆带过的微风轻轻拂过颈后,季青临的身子不禁绷紧,后背挺直了起来,喉中吞咽了一下。 “别动。”那人轻声道。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口吻完全不似命令,倒像是安抚。 同时,季青临感觉到他蹲了下来,左手搭上了季青临的左肩,将他的身子往水中又按回了几分。 季青临低头看了看那只手,手指纤长,很是有力,只这么轻轻按着季青临的肩头,却已是让他使不出力来。 “你……是谁?” 虽然知道此时问这样的问题或许不会得到回答,季青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到若是他什么也不说,反而觉得有些诡异。 那人果然没有答话,玉清池的空气都仿佛凝结。 季青临的心跳逐渐加快了起来,擂鼓般的声响让他再也忍不住心中好奇,猛地发力从右侧回过头去。 就在他的目光触及到那及地的衣摆时,一阵浓烈香气传入鼻中,立刻脑中晕眩,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 恢复意识的时候,季青临感觉到自己似乎躺在一个柔软的地方,头还有些晕,头顶的光线洒下,透过眼皮有些朦胧。 季青临轻哼一声,皱了皱眉,抬手挡了挡眼睛,好半天才适应了这光线,眯着眼睛从手指缝中往外看去。 头顶四周是明黄的床幔,上方的梁间缀着无数硕大的夜明珠,反射着各个角落烛火的光芒,十分明亮。 这是哪儿? 季青临皱眉眨了眨眼,缓缓转头往一旁看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清醒过来,单手撑着床下坐起身来:“皇上?” 皇上身着鹅黄丝绸中衣,长发散于一侧,松松散散的露着半边锁骨,本是单手撑着脑袋假寐,被季青临这翻身的动静惊扰,睁开眼见他一脸惊惶,戏谑地笑了笑,挑眉道:“哟,醒了?” 季青临呆呆看着皇上,好不容易才找回一点记忆,低头看了看自己,仍是原本那套襦裙,穿着完好,只是有些凌乱。 “咳,”他清了清嗓子,抬头道,“那个……我是怎么到这来的?” 看样子这里是皇上的寝殿无疑了,只是他记得自己前一刻明明还在玉清池沐浴,怎么醒来就到了寝殿? 皇上抬手将长发挑到身后,淡淡道:“你还好意思说,在池边换个衣服都能睡着,要不是朕唤人过去看看,你岂不是要穿这单薄的一身在那池边睡上一整晚?” 季青临愣了愣。 我不是在池中晕过去的么?难道那个奇怪的人把我迷晕之后,还把我拖上岸,给我穿上了衣服? 皇上看着季青临那变幻莫测的表情,迷迷糊糊很是有意思,勾了勾嘴角道:“行了,别回味了,如今醒了,是不是也该做正事了?” 正事? 季青临身子稍稍一僵,想起了银锣那“秘籍”中所画的内容,生生咽了口唾沫,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瞥了皇上一眼,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一寸。 皇上见他这动作顿觉好笑,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屑啧道:“我说,你也不是什么大姑娘家,跟她们学这欲迎还拒的无聊把戏作甚?再说了,是你自己与母后说仰慕于朕,也是自己愿意进宫来的,现在又何必作出这副样子?倒像是朕强抢你入宫似的。” 季青临一听,顿觉撇开那阴阳怪气的语调不说,这皇上所言字字句句倒还真有些道理。 其实,他早在沐浴之前就已想好应对之策,只是玉清池半路杀出个人来,醒来后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完全没按原本的轨迹发展,这才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如今被皇上这番话一呛,倒反而镇定了下来。 季青临松开被子,笑盈盈道:“陛下说的是,是我惺惺作态了。” 说着,他往皇上身边挪了些,状似乖巧道:“陛下,我在家中曾跟人学过一套按摩的技法,舒筋通骨效果奇佳。眼下既是要做正事,不若我先替陛下揉揉肩松松筋骨,也好让陛下稍后更好……大显身手,陛下以为如何?” 皇上狐疑看他片刻,忽而勾唇一笑道:“是么?也好,那朕就看看是怎么个效果奇佳法,来吧。” 说着,他便转过身去,将后背留给了季青临。 季青临搓了搓手,跪坐在他身后,双手搭上了他的肩头,轻轻揉捏了一会,笑问道:“陛下,这力道如何?” 皇上悠然道:“嗯,还行。” 季青临心中暗笑,揉着揉着,双手渐渐向中间挪动,一点点靠近了皇上的后脊,双手拇指交叠后,暗暗加重了力道往下按去。 一下,两下,三下…… 按着按着,季青临心中微微有些不安起来。 怎么……这么久还没反应? 想着,他又加大力道重重按了几次,不料正在这时,皇上忽然转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季青临一惊,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道:“怎么了?可是我下手重了?” 皇上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戏谑道:“你这技法学得倒是当真不错。” 季青临依旧笑得天真无邪,道:“那是自然,陛下觉得可还舒服?” 皇上也学着他的模样,笑意盈盈点头道:“嗯,舒服极了。不过,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揉了这么久朕还好好的,未曾如你所愿昏睡过去?” 季青临心中一沉。 没错,他方才加重力道揉捏的正是一处穴位,按理说,以季青临方才的力道按去,三五下便可致人昏睡,而且昏睡之人醒来后必会毫无觉察,只以为自己是因困倦入眠。 其实,若是想令人昏迷,手刀劈颈是最快的方式,但是那样太过直接,若是现在直接把皇上劈晕,待他醒来难保不会动怒,所以季青临才会退而求其次,以按摩为借口按压穴位,使皇上慢慢睡去,这样他才不会觉察有异。 没想到,这皇上也不是省油的灯,竟然把他所想猜得一清二楚。 季青临尚未答话,皇上又冷笑道:“早听闻季府那位管家是位高人,看来他教你的东西的确不少。不过你难道没有想过,朕这宫中能人异士也不在少数,你有人教,难道朕就没有吗?” 季青临一听便知,自己那点小心思的确不够用,刚打算把手收回,皇上却是双手并用钳住了他双腕,不依不饶道:“想来那位管家教你的也不止这些,就是不知你身手如何,朕若真想对你用强,你躲得了吗?” 话未说完,皇上松开双手,直起上身探向季青临腰间,季青临侧身一避,却已是被皇上扯住腰带猛地一拉,腰上顿时一松,便见那腰带已是被皇上执在手中,轻巧一挥抛在了地上。 季青临已是看出这皇上在宫中大约也是有人教习武艺,身手还算不错,但若真是大打出手,季青临未必没有胜算。 只是,与皇上过招,他从霍叔那里学来的致命杀招都不能用,未免束手束脚。 他在犹豫,皇上可没有,刚扔完腰带,他便立即欺身上前就要去抓季青临的衣领。 季青临一挥手堪堪挡开,皇上目光一冷,反手又是将他挥出的手腕一嵌,另一只手却是袭向他的胸口。 季青临往旁边一让,费力将手腕挣脱出来,迎上皇上的拳掌,努力在不伤及他的情况下将来袭化解。 他不能使出全力,可皇上却是丝毫没有手软,拳拳到肉,打得季青临不禁龇牙咧嘴,眼看着自己就这么被全面压制,心想不如先拉开些距离,便转身撑着床沿欲跳下地去。 谁知他这一转身还未跃起,皇上恰好双手扯住了他的后领,“哗啦”一下,季青临的上衣竟是被皇上生生拽了下来,还连带着扯下了季青临一缕头发。 季青临吃痛“嘶”了一声,抬手捂了后脑,转头怒目而视。 他虽是个男子,但上衣就这么被扯去,袒胸露腹也实在不悦,况且他心想:脱我衣服也就算了,干什么还拽我头发? 谁知他这一转头,看到的不是预想中得意的笑容或是凶狠的杀意,而是一张渐渐扭曲的脸。 皇上的双眼紧紧盯着季青临的颈侧,眼神从意外变成惊讶,又从惊讶变成惶恐,继而胸口剧烈起伏了起来。 只听“呲啦”一声,皇上越握越紧的双拳忽然将刚刚从季青临身上扯下的上衣给撕裂了。 这撕裂之声像是将皇上惊醒了一般,他猛地一把推开季青临,倒退着下了床榻,连鞋也顾不得穿,就那么赤脚趔趄着退到门边,“哐”一声撞在门上,双眼仍旧紧紧盯着季青临,抬手向后猛地拍门,声嘶力竭大喊道:“来、来人!来人!” 第11章 神秘图案现颈侧 门外守卫和太监听到动静,匆忙撞门而入,见皇上这副模样,皆是惊惶不已地唤道:“皇上?皇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皇上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伸出手不住地颤抖着指向季青临,语无伦次地喊道:“快把他、把他给朕送、送回去!” 众人皆是诧异地看向季青临,一眼便看见了他**的上身和平坦的胸口,顿时都以为皇上是因为发现季青临是个男人才这般慌张,为首的太监瞪眼大怒道:“大、大胆!你……你竟敢男扮女装混进陛下寝殿!” 季青临本是看戏似的听着,不料矛头竟是忽然转了过来,再一听这太监的话,诧异心想:难道这宫里除了太后,竟还没人知道他们这皇帝是个断袖? 那太监还欲大骂,皇上却一把给了他一巴掌:“废什么话!快把他给朕弄走!” 太监赶紧连连点头,带着几个侍卫将季青临团团围住,正欲拖拽,皇上却又是慌张道:“别、别来硬的,好好、好好送回去!” 侍卫和太监皆是摸不着头脑,好好送回去?什么叫好好送回去?不必关进天牢或是直接拖出去斩了什么的? 太监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问道:“送……回哪里去?是兰泽殿,还是……季府?” “当然是兰泽殿!”皇上怒吼道。 “是,是,”太监缩着脖子连连点头,转身冲着几个侍卫叫到,“还不快点!送回兰泽殿去!” 侍卫们很是手足无措,本想把季青临架走,皇上却又说不要来硬的,可是不来硬的怎么办?几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冲着季青临试探道:“季小……公子?走吗?” 季青临愣愣转头看向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哦,走。” 他低头看了一眼,上衣方才已是被皇上失手扯碎,腰带之前被皇上随手扔下了地,此时也不知被踩了多少脚,自己也不好就这么光着上身出去,只好扯过一旁的被子披上,下了床跟着侍卫往门外走去。 路过皇上身边,季青临抱歉地点头苦笑道:“不好意思啊,借你被子一用,明日还你。” 皇上浑身一抖,坐在地上往后挪了几步,抱着门框连连摆手:“别别别、别还我,你快走!” 季青临奇怪地皱了皱眉,心说这皇上该不是脑子有问题,刚才还一副居高临下睥睨终生的模样,现在却又像是活见鬼一般,难道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季青临一面跟着侍卫走出寝殿,一面抬手摸了摸自己颈侧。 方才皇上的目光好像看的就是这里,这里怎么了?难道是像戏本子里说的长了个胎记之类的,自己原来竟是皇上的同胞兄弟? 季青临被自己这想法逗得忍俊不禁,在夜色里一边走一边咯咯笑出了声,听得身旁几名侍卫毛骨悚然。 回到兰泽殿,睡眼朦胧的银锣看见季青临被几个侍卫押送着回来,身上还裹着床被子,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嘴张得能塞进个笔筒去。 季青临回身对几个侍卫道谢,然后目送他们离开,随手关上了殿门。 “这是怎么了!?”银锣不可置信地看着季青临。 季青临走到案几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又连灌了三四杯,才觉得舒服了些,深吸了口气道:“一言难尽啊一言难尽,你行行好,先帮我取件衣服来行吗?” 银锣愣愣地看了看他身上的被子,这才反应过来他可能没穿衣服,连忙点了点头,去内殿取来一套新的襦裙。 季青临一看,哀叹一声:“这殿中该不会只有裙子吧?” 银锣道:“家中衣服我倒是带了不少,可如今这整个宫里都当你是个姑娘,我看暂时还是莫要乱穿了吧?” 季青临无奈,伸手接过襦裙,抬了抬下巴道:“转过去。” 银锣瞪眼,照着他肩头就是一巴掌:“转什么转?又不是没见过你换衣服!” 季青临一愣,却又发现她说得没错,自己从小到大在府中生活起居都是银锣照料,之前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倒是突然有些在意了。 许是因为今日这事冲击力太大,让人忽然长大知道害臊了? 季青临揉了揉肩头,心想银锣这丫头脾气是越发大了,更重要的是,越长大打人也越疼。 银锣见他不语,撇了撇嘴瞪他一眼,走到他身侧一把拽下他裹在身上的被子扔在地上,却见他整个上身青一块紫一块,大惊失色道:“你是被谁打了吗!?” 季青临也低头看了看,惨,实在是惨,随即点了点头道:“嗯,被皇上打了一顿送回来了。” 银锣恨恨叹了口气,起身到后殿拿了药膏来,一边给季青临上药一边恨铁不成钢道:“哼,我就说吧,让你看秘籍看秘籍你偏不看,现在好了?皇上不满意了?被打了?高兴了吧?” 似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火,她顿了一顿,深吸了口气又接着道:“不过你也是,他打你你不会打回来吗?霍叔教你的那些招式都白教了?就这么随便人家欺负?” 季青临任由她扣着药膏在身上涂抹,听着她口中念叨,笑得身子都颤了起来。 “你还笑!”她一巴掌拍上季青临后背,“不知道疼啊!” “欸哟,疼,疼。” 季青临虽是叫疼,却笑得越发厉害,不知怎的,他此刻竟觉得银锣这巴掌十分亲切,被打得好生舒畅。 终于上完了药,银锣收起了药膏,又将襦裙拿回后殿,找来一件宽松的中衣给季青临换上,这才坐了下来,看着他问道:“还疼吗?” 季青临笑着摇了摇头,看银锣那一脸担忧的表情,打趣道:“你这样子被别人看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娘呢。” 银锣翻了个白眼:“呸!我哪有那么老,最多是你姐姐。” 季青临笑着认输:“好好好,我的好姐姐,你说的都对。” 银锣嗔怪的斜睨了他一眼,这才皱眉认真道:“到底怎么回事?皇上为何打你?” 季青临一听,想起来方才琢磨的事,赶紧撩起头发露出颈侧道:“对了,你快帮我看看,这里可有什么不对?” 银锣奇怪,凑到他身边定睛一看,不禁“欸?”了一声,伸手碰了碰他所指之处。 季青临赶紧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银锣没有回答,似是遇到了什么无法解释的现象,皱眉盯着那处看了许久,才在季青临的催促下愣愣答道:“哦,你这里好像多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季青临心中一亮,果然有东西,难怪方才皇上吓成那样。可究竟是什么,竟能让皇上像是见鬼似的把他赶了出来? 银锣欲言又止道:“是一个……图案。” 季青临越听越着急,干脆转过身来:“取两面镜子来,我自己看。” “哦,好。” 银锣起身去内殿拿来两面镜子,一面递给季青临,另一面立在他颈侧,调整好角度,将他颈侧的样子反射到手里的镜中。 铜镜很是模糊,照得并不清晰,季青临定睛看了半天,才拼凑出一个大致的样子来。 那是个圆环,却又不完整,上下有两处对称的断口,看起来像是两把左右相对的弯弓,弓弦并排在正中,弓身上还有细密的花纹点缀。 季青临问道:“擦得掉吗?” 银锣摇头道:“擦不掉。” 季青临回头奇怪道:“你还没试怎么知道擦不掉?” 银锣一愣,伸手从一旁拿过一杯茶来,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那图案上挫了挫,又道:“擦不掉。” 真擦不掉? 季青临放下铜镜心想,难道不是画上去而是刻上去的?他又伸手细细摸了摸,一点起伏也没有,应该也不是利器所刻。 季青临转过身:“你觉得这东西是一直在我身上,还是最近才出现的?” 银锣笃定道:“以前没有,至少入宫之前肯定没有。” 季青临点了点头,他相信银锣的判断。银锣虽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可在照顾季青临的生活起居时从来没有半分马虎,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若是有这么个东西在他颈侧,她平日里给他束发时不至于发现不了。 那就是入宫之后才有的? 季青临低头想了想,自己入宫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见到了什么人。 忽然,他想起玉清池旁的那抹身影。 难道……是他? 方才一番混乱,季青临差点把玉清池的这一茬给忘了,现在想起来,自己晕倒的那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那个人把他迷晕就是为了在他颈侧弄上这个图案?这图案究竟是何含义,为何会让皇上如此惊慌? 疑问太多,一时间却也不知从何探查,季青临苦思许久,直到就寝时依旧思绪纷杂,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季青临还在睡梦之中,却被银锣猛地摇醒:“公子,公子!皇上派人来了!” 季青临睁开惺忪睡眼:“啊?” 银锣急道:“皇上派人来了!让你出去接旨!” 季青临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揉了揉头发,连鞋子也没穿,打着哈欠便往外走去。 银锣一把将他拉住:“你疯啦?就穿成这样出去接旨?” 季青临低头看了看,又抬起头来:“有何不妥?” 银锣恨叹一声,按着他到榻边坐下,拿过一旁架子上的襦裙给他套上,又绾了他的头发,片刻后终于将他收拾妥当,才拽他起身,往外推去。 到了正殿,季青临定睛一看,来的正是昨夜那个为首的太监。 这太监昨日是看过了季青临袒胸露背的,知道他实为男子,此时又见他换回一身女装,心中很是别扭。 不过,他很快便挤出一抹讨好的笑容,点头哈腰道:“恭喜季小姐,哦,不不,如今该要改口了,恭喜——季嫔娘娘!” 第12章 掌奉入主通天殿 季青临蹙了蹙眉,只见那太监回身指着周围的几个大箱子道:“这些都是陛下赏赐的珍宝,还请娘娘笑纳。” 说完,他便对着箱子边站着的几人吩咐道:“打开!” 箱子一开,季青临不禁微微眯眼,只见那一箱箱奇珍异宝朱玉翡翠,金光晃得人眼睛生疼。 原来,这太监今日前来是为了替皇传旨,将季青临加封为嫔,顺便将赏赐之物一并送来。 待这些人走后,季青临关上殿门,看了看地上摆着的几个硕大的箱子和里面满满的珍宝,心中腹诽道:这皇帝不仅断袖,脑子还不大好?昨晚闹得那样鸡飞狗跳,今日却不仅没给他降罪,没把他赶出宫,还给他升位分送宝贝? “啧啧啧,真是精致,宫里不愧是宫里,就是有钱哈!” 银锣蹲在箱子前拿起一个坠玉金步摇细细看了看,啧啧称奇道。 季青临看了看她,随意道:“都送你了。” 银锣回头一咧嘴:“真的?” 季青临耸耸肩,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银锣挑眉一笑道:“嘿嘿,谢公子!” 季青临也不多说,直接往后殿走去,打算再睡一个回笼觉,银锣却是已经跟了上来,道:“公子,按着规矩稍后你得去御前谢恩,你去吗?” 季青临满不在乎地一摆手,笑道:“有什么可谢的?我巴不得他不痛快,直接把我赶出宫去才好呢。” 说着,他舒舒服服往榻上一倒,抱着被子又睡了过去。 本以为此事差不多已是到此为止,季青临没去谢恩,皇上也没怪罪,算是风平浪静的过了些时日。 谁知,几天后又是一道旨意下来,将季青临加封为妃。 季青临与银锣对视一眼,两人皆是诧异。 这可是不合祖制之事,数日之内连封两次,没有任何预兆,连点冠冕堂皇的说辞都没给,这算是怎么回事? 银锣苦思冥想许久,得出了一个结论:“打是亲骂是爱,皇上当日打你,是因为他十分喜欢你。” 季青临白眼望天。 此次他依旧没去谢恩,皇上也依旧没有怪罪。眼不见心不烦,季青临每日在殿中睡了吃吃了睡,过得很是舒坦。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 第三道旨意下来时,后宫里大半妃嫔都到了季青临的兰泽殿中。 名义上是恭贺,实际上都是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皇帝如此不顾祖制接连加封。 她们皆是听说,这季家小姐拢共只侍寝了一次,还是大半夜被侍卫裹上棉被押送回殿中的。 这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她们很多人进宫以来连一次侍寝都未有过,还以为皇帝本就是个不爱美色清心寡欲之人。 季青临之事一出,她们本以为只是又多出一个同病相怜之人,谁知人家竟是被连升三位,现在已是后宫中仅有的一位贵妃娘娘,这后宫除了皇后便数“她”最大了。 如此“奇女子”,她们自然是要来观瞻一番,顺便讨教讨教心得。 季青临被一屋子女人吵得头皮生疼,草草应付了几句,便推说自己累了要休息,将她们打发了回去。 待众人散去,殿中恢复清净后,季青临揉了揉眉心,只觉此事已是愈发蹊跷,唤来银锣道:“你去各处打探打探,看看皇上近来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什么人,越仔细越好。” 银锣听命而去,直到大半日之后掌灯时分才回到了殿中,面色很是兴奋。 季青临一看,便知道她定是有所收获,急忙问道:“如何?” 银锣回身往殿外左右看了看,小心将殿门合上,走到案几边坐下,这才神神秘秘地道:“我打探到一件事。” “何事?”被银锣这么一弄,季青临也跟着紧张起来,凑近了几分竖起耳朵听着。 银锣低声道:“我听说,你侍寝被赶回来那日,皇上连夜去了一趟通天殿。” “通天殿?”季青临皱了皱眉,“那是什么地方?” 银锣捏了捏下巴,像是在想要怎么给他解释,眼珠转了半天,这才眸光一亮道:“公子知道长生殿吧?” 季青临想了想,想起宫宴那日他在马车里看到的琉璃雕像和霍叔说的话,点头道:“我知道,是供奉什么神尊,祈求长生的那种殿?” “嗯,”银锣连连点头,“宫里的通天殿和外头的长生殿差不多,只不过它是整个大銮最早,也是最大的一座供奉水镜神尊的神殿。殿中有一位掌奉大人,据说能与水镜神尊通灵,自千年之前起便受皇家倚重,至今都是如此。” 季青临听得糊涂,蹙眉道:“你是说,每一任的掌奉都受皇家倚重?” 银锣摇了摇头,正色道:“不是‘每一任’,通天殿的掌奉,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季青临诧异道,“他难道是长生不老的吗?” 银锣点了点头道:“你还别说,他还真就是长生不老。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除了公子你这样孤陋寡闻的,举国应该都没有哪个人不知通天殿掌奉。” 季青临没空理会她的借机挤兑,认真道:“你继续说。” 银锣道:“这位掌奉每隔约一个甲子便会闭关十余年,着人代掌奉一职,等到他再回来时,便会变成少年模样,如此周而复始,千年来从未有过间断。” 季青临微微蹙眉,仔细想了想银锣的话,却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 每隔一个甲子闭关十年,然后变成少年模样?这听上去像是返老还童,但细细想来却很是蹊跷。 想了片刻,他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连忙问道:“难道就没有人怀疑过,其实是前一任的掌奉已经死了,新来的这个少年是另一个人?” 季青临觉得自己的分析很有道理,谁知银锣却是神秘一笑,摇了摇头道:“起初人们也是如此认为的,但是当年少的掌奉回到宫里时,能够完完整整的记得上一个甲子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无论别人问他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就连哪天夜里哪个人和他说了哪几句话,他又答了些什么,都能分毫不差。” 第13章 枯木回春之神力 季青临静静听着,心中却依旧没能完全相信所谓的“长生”一说。 如果非要做到掌奉那样,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前一任掌奉将自己每日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完整记录下来,在他“闭关”之时,找一个孩童将那一个甲子的事情悉数记下,再接替掌奉之职便可。 虽然这难度极大,不易完成,倒也不是绝无可能。 不过看银锣这个模样,怕是已经被这个“掌奉”的传说彻底说服了,如今自己再去挑刺反而没有意义,况且他也只是揣测,并没有证据。 于是他随意点了点头,刚欲开口把话题转回,银锣却伸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愈发神秘地问道:“你可知道,这个掌奉最初是怎么进的通天殿?皇室又为何将他奉若神明?” 季青临一愣:“不是因为他长生不老吗?” 方才听银锣说了那么多关于掌奉“长生不老”的传说,自然以为他是因为这个被皇室信奉,但看银锣这般神色,似乎还另有玄机? 银锣摇了摇头,还略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当然不是,长生不老这件事,须得花上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来验证,哪有人会凭一句‘长生不老’就将另一个人视为神祗?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也是长生不老的,过几十年我就能返老还童,你信吗?” 季青临又是一愣。 没错,这一点他倒是的确没有想到,如果那掌奉要证明自己长生不老,至少也要几十年,说不定等他证明完了,皇帝都已经驾崩了。 这么想着,他也好奇起来:“那是因为什么?” 银锣眼中放光,很是兴奋:“这就要提到关于这位掌奉大人的另一个传说‘六月冰荷’了。一千多年前,百姓还没有开始供奉水镜神尊,有一日,一个年轻人到了宫门外,说自己是神的使者,有要事面见陛下。宫门守卫哪里肯放他进去,只当他是刁民来捣乱,就打算轰走……结果你猜怎么着?”” 季青临见她那激动不已的样子,故意不以为然道:“结果就被轰走了?” “怎么可能!”银锣很是嫌弃的撇了撇嘴,“结果那年轻人伸出一只手,从随身的酒壶里倒出一捧酒来,当着那些守卫的面,将那一捧酒水化为了坚冰。要知道,那可是烁玉流金,椅席炙手的盛夏!他就那么将清酒化成了寒冰!” 季青临点了点头,心道故事说的虽然精彩,表情也很是到位,但传说毕竟是传说,传得多夸张还未可知。但他也不想扫了银锣的兴致,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那些守卫自然是被吓到了,慌忙就去通知皇帝,皇帝放那年轻人入宫,让他当面演示所谓的化酒成冰。那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光是化酒成冰有什么意思?随后便带着宫中一行人到了后宫的莲花池边……” “当日正逢骤雨初歇,那一池的荷叶荷花都沾着未干的雨水,年轻人站在池边,轻轻一挥手,所有人便眼看着前一刻还被微风拂动的湖面上结起了一层薄冰,而那方才还随风摇曳的荷花,即刻被寒冰笼罩,成了一块块冰雕!” 季青临不禁感叹,从前没发现银锣这么会说故事,虽然只是一个传说,竟是被她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身临其境一般,忍不住捧场道:“厉害厉害。” 他的意思是称赞银锣故事讲得厉害,银锣却不是这么想的,眼看着公子从方才“我一个字也不信”的表情变成了现在的“略信两分”,银锣干劲十足,只觉得让公子拜倒在通天殿掌奉的石榴裙下指日可待。 “厉害吧?”银锣得意一笑,端起案上茶水倒进嘴里道,“还有更厉害的。” “这一出‘六月冰荷’让皇上乃至满朝文武彻底臣服,纷纷跪地而拜。于是年轻人告诉皇帝,水镜神尊乃是创世之神,可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他作为神使,则会以不死之身和呼风唤雨之力,护皇室一脉永世绵延。” 好故事,季青临心想,这么看来,如今国中盛行供奉水镜神尊的长生殿就是由此而来了。 神嘛,总是要有点传说的,总不能干巴巴的让人拜一尊一无是处的神像不是? 想着,他又忍不住勾起嘴角调侃起银锣来:“呼风唤雨之力?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怎么个呼风唤雨法?” 他以为银锣定是答不上来,做好了调笑的准备,没想到银锣竟是张口便来:“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据掌奉大人所言,水镜神尊的生辰是春日的第一天,也就是立春那天。所以自从通天殿建起,每年立春那日,掌奉大人都会在通天殿后的通天台设法,令京中枯木回春。” “枯木回春?”季青临眯了眯眼。 “对,”银锣笃定点头,又问道,“公子知道宫里有座鸣钟楼吧?” 季青临点头,他当然知道,每年除夕看烟花的时候,都很是向往能在那最高的鸣钟楼之上观看,为此他还曾偷偷羡慕过皇上。 银锣接着问道:“每年立春,你也都听过钟声吧?” 季青临接着点头,却是不明白她这一问是为何意。 银锣笑道:“那便是掌奉大人做法时配合而起的钟声,钟声百响之内,京中可见之处,遍地枯木尽数回春。” 季青临愣住了,他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如果说方才还只是抱着一个听传说的心态,那么如今听到的这件事,可就不仅仅是传说了。 不过,他还是不太相信那位掌奉大人真的有所谓的神力,便不死心的问道:“他这什么‘枯木回春之术’,你亲眼见到过?” 出乎季青临意料,银锣认真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前方,像是在回忆什么美好的往事,缓缓道:“我四岁那年随哥哥入京,当日恰逢立春,有幸见过一次那‘枯木回春’的盛景。钟声每响一声,那枯萎的草木便增添一分翠色,百响之后,遍地草木青翠欲滴,再不见一丝枯败。” 季青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来,这掌奉有神力一事真的不只是传言? 第14章 水镜神像九尾鲤 “公子,其实你不必如此怀疑,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普天之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像你这样被老爷关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才会当它是个传说。” 季青临不由沉默。 没错,如此耸人听闻之事自己竟然到今日才知晓,若不是因为入了宫,说不定到现在还没机会听闻。 季青临对这些看似怪力乱神的东西并不排斥,之前怀疑掌奉的“长生”也只是因为发现了其中的蹊跷,而如今听了银锣这一番话,那一丝蹊跷也变得不值一提了。 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选择了入宫,若是抛开那日和皇上之间的一点龃龉不谈,光是凭今日这些听闻,入宫这一趟便已是值得。 想着,他深吸了口气,不再纠结于这位掌奉的传说,问道:“暂不谈这掌奉有多神了,说回皇上,皇上那夜去通天殿做什么?” 银锣一改方才的神采,瞪眼诧异道:“我怎么知道?” 季青临语塞,半晌才问道:“所以你花了大半日的时间,打听到的其实就只有一句‘皇上当夜去了一趟通天殿’?” 银锣理直气壮摊手反问道:“这还不够吗?当夜皇上和你……打了一架,那他难道不应该是怒火冲天降罪责罚吗?结果他连夜去了一趟通天殿,第二天不仅没有给你降罪,还又是赏赐又是加封,这难道不奇怪吗?” 季青临一听,这么说也的确有几分道理,点头想了想后,他忽然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来一扭头道:“走,咱们也去趟通天殿。” 说走就走,季青临丝毫也未耽搁。 一路上银锣提着灯笼,轻车熟路地带季青临往通天殿行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一处高大无比的石阶旁。 说它“高大无比”丝毫也未夸张,那汉白玉的石阶宽十丈有余,足有百十来阶,阶顶之上坐落着一座巍峨殿宇,朱檐飞角气势磅礴,雕花紫楠木的牌匾上御笔亲题着鎏金“通天殿”三字,气势比皇上早朝的大殿也不输分毫。 季青临心道果然气派,就冲这座神殿,皇室对这水镜神尊和掌奉大人的信仰和崇敬便可见一斑。 想着,他与银锣一同提步踏上了阶梯,一路至顶。 二人站在殿门之外,被高大的雕花廊柱反衬得极为渺小,但季青临并未在意,随意看了两眼便抬腿跨进了殿门之中。 殿中灯火辉煌,殿顶悬着十二盏长明灯的火光倾泻而下,殿中每隔几步一座的铜制灯奴也燃着油火,加上奉台四周的蜡烛,整个大殿看上去犹如白昼一般,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季青临微微眯起双眼,半晌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再睁眼时才惊奇地发觉,原来殿中最亮的并不是灯火,而是立在大殿正中,高度及梁的一座金像。 水镜神尊。 他身着广袖轻衫,仙姿朗朗衣袂飘飘,脚下踏着水纹般的云雾,单手托着一条九尾鲤鱼,锦鲤首尾相连呈环状,鲤鱼身下是若莲花般迸溅四散的水花。他的眉眼若春风化雪,唇边一抹浅淡笑意,带着些许无拘无束的逍遥之感。 季青临的呼吸凝滞了片刻,心跳也骤然漏了一拍。 大约是因为从未见过这样逼真的人像,此时他的心中忽地升起了一股奇妙的感受,像是激动又像是慌乱,好似眼前的这座神像雕刻的不是神明,而是他所熟悉的某个人。 可是,当他再定睛细细看去时,却又能够确定这神像的面容极为陌生,他此前必然从未见过。 “公子?” 银锣见季青临一会睁大双眼,一会又是双眉微蹙的模样,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好出言唤道。 季青临这才回过神来,眼中还有些未散尽的迷离:“嗯?” 银锣眨了眨眼,奇怪道:“公子不是来找掌奉大人的么?盯着这神像做什么?” 季青临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是为何而来,讪讪一笑道:“对,对,掌奉大人在何处?” 银锣四处掸了几眼,猜测道:“既然不在正殿,或许是在后殿,抑或是通天台吧。” 季青临点了点头:“那找找吧。” 绕过那神像,踏过后门门槛,眼前出现了一处宽阔的平台,两侧立着半人高的石栏,石栏下十余丈便是宫中道路。 行过平台乃是后殿,比正殿稍小些,烛焰火光也没有正殿那么明亮,显得温和且宁静。 两人行至门边,发现这殿从前门便能一眼望到后门,殿内两侧摆放着两列蒲团,似乎是打坐所用,却依旧没有见到任何人。 季青临与银锣对视了一眼,只好继续往前走。 出了后殿又是一个平台,但两侧已不再是石栏,而是几座厢房,正前方是一处宽大的汉白玉的石阶,石阶从四个方向倾斜而上,在顶端并为台状。 季青临心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通天台”,但因这台实在太高,难以一眼望见顶端,也不知上面究竟是否有人。 两人没有犹豫,抬腿便往上走去。 这石阶坡度很陡,每一阶又窄到只能容下半个脚掌,走起来很是吃力。费了好半天,两人才终于气喘吁吁到了顶端。 定住脚步后抬眼随意一扫,季青临不禁一怔。 这台上并无一处灯火,却明亮异常。 举头向上看去,只见一轮皓月当空,皎洁月光直直倾洒在这高台之上,将此处渲染得幽静且庄重。 皇宫本就是京城地势最高的所在,通天殿又建在宫中最高处,而这通天台在通天殿的筑基之上又要高出数丈。 此时在这台上仰望空中满月大如车盖,周围点点繁星清辉绕月,还真有几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境,丝毫也未负那“通天”二字。 季青临心中暗自赞叹了一番,便听银锣在一旁轻声道:“果然在这里。” 季青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立起的一处圆形石台之上,一人背对他们盘腿而坐,似是在望月,又似是在冥想。 第15章 百尺高台见真容 圆台左右各立有一名童子,也随着那人的目光望向空中。 此情此景,让人顿生些许庄严肃穆的神圣之感。 季青临与银锣对视一眼,轻轻迈步往那边走去。 走近些后,三人谈论的话语声渐渐传入耳中。 “你们说,是今夜的月亮比较大,还是昨夜的比较大?”台上盘腿之人问道。 左边小童扬声自信道:“自然是今夜的,今夜可是十五,十五的月亮必然是最大的。” 右边的小童似是很不服气,道:“谁说的?常言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明夜的月亮才是最大的。” 左边小童冷哼道:“掌奉大人问的是昨夜和今夜,你说明夜做什么?” 右边小童毫不服输,还伸手笔划了起来:“那也是昨夜的比较大,昨夜的月亮有‘这么大’,今夜只有‘这么大’。” 季青临听着这幼稚至极的对话,又看见那小童两只手在眼前笔划出了一个浴桶和一个脸盆的大小,实在是忍俊不禁,“噗”地笑出了声来。 这一声笑在此时显得极为突兀,三人皆是被他引得回过了身来。 方才一番争吵令这三人未听见身后脚步,此时见季青临与银锣二人出现在此,那两个小童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你们是什么人!?” 季青临有心逗弄两人,便敛了笑意,一边往前走一边抬手向上指了指,高深莫测道:“我乃天神降世,自然是从天上来。” “大胆!”左边小童横眉冷对,“此乃水镜神尊圣殿宝地,你岂敢妄称天人!” “有何不敢?”季青临的表情很是戏谑,“难不成那雕像还能活过来放鱼咬我?” “你!”右边小童指向他怒道,“简、简直大胆!” “欸——”季青临故作无奈摇头笑道,“我说你们好歹也换个词嘛,就知道大胆大胆,好说也是神殿童子,腹中辞藻怎的如此贫乏?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们,什么叫胆大包天?胆大妄为?或者——熊心豹子胆?” 左边小童的眉毛皱成了麻花,右边小童的手还悬在空中颤抖。 “你、你你你你你!” 季青临见两人吞了碳似的表情,顿时心情大好。 再转眼看那中间台上坐着的人,此时却是巍然不动。 此人披散着长发,一身银丝点缀的宽大黑袍在月光下幽幽泛着银光,他肤色极白,眉心缀着一点朱砂,此时轻扬着下巴,双眼微微眯着,薄唇轻抿,看向季青临的眼神带着少许迷离,竟像是有些微醺。 这便是掌奉大人? 季青临心中诧异,这和想象中可不太一样。 方才听了银锣讲那些传说,季青临心中早已将掌奉大人勾勒成一个满头白发周身威严的迂腐老者,而眼前这人看上去不仅年纪轻轻,竟还长得这般……妩媚? 那人仿佛并未听见方才的口舌之争,就这么眯眼看了季青临片刻,而后闭上眼转过身去,松松散散地伸了个懒腰,左右扭了扭脖子,对两旁小童慵懒道:“好了,我有贵客到访,你二人自己玩儿去吧。” 两小童闻言皆是一怔,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季青临和银锣一番,好像并不太相信这“贵客”指的是他们,却又不敢忤逆,心不甘情不愿的拱手闷闷道:“是。” 说完,他们便嘟着嘴往阶梯方向行去,路过季青临身边时,还不忘狠狠扔下两个白眼。 掌奉大人这才缓缓回过身来,却好像是刚刚看到季青临身后的银锣,眼中一抹不易察觉的变化,随即微微勾了勾嘴角,歪着身子伸手向她的方向戳了戳,抬着下巴眯眼道:“喂,还有你,你也玩儿去。” 季青临有些意外,回头看向银锣,只见她双眼微瞪,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我?” 掌奉抬了抬眉,算是回答了她。 银锣蹙眉瞪眼:“凭什么?” 掌奉笑意更深,坐直身子垂眼理了理衣摆,挑眉随意道:“就凭——这里是通天台,我说了算。” 银锣顿时语塞,手指悬在眼前晃了半天,才冲着掌奉的方向义愤填膺地重重点了点,似是在说:行,算你狠。然后便“哼”一声转过身,步步重踏着下了通天台。 季青临眨了眨眼,没搞懂这演的是哪一出。 按理说,之前银锣和他讲那些传说时,一副将掌奉大人奉若神明的样子,多少应是有些敬畏的,怎么现在这反应却好像是……她根本不把这个掌奉放在眼里? 而这个掌奉的行为也是奇怪,见到银锣就像是见到了什么冤家,方才这几句言辞,分明就是对相熟之人的一番挑衅逗弄。 难道,他们二人之前其实是认识的? 季青临暗自想着,却听见自前方传来一声轻笑:“我说这位贵客,你想什么呢?” 季青临回过神来,只见那掌奉已是单手撑着脑袋斜靠在了圆台之上,狭长的双目悠然看向季青临,嘴角笑意依旧。 这画面……真是一言难尽。 季青临刚欲开口,便听掌奉继续道:“站着不累么?” 他伸脚在圆台边点了点,抬抬下巴道:“随便坐。” 季青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说,便走到他腿边的那处空地坐了下来。 掌奉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而后又是一声轻笑,收回了目光,伸手到背后摸出一个酒葫芦,含着葫芦嘴抿了一口,像是感叹似的说道:“唉,总算是来了。” 季青临一愣,原来方才觉得他微醺并不是错觉,他果然是喝了酒的。 “你在等我?”季青临问道。 掌奉的笑意十分耐人寻味,微微摇了摇头:“我只是知道你迟早会来,所以暂未离开。” 季青临翻着眼睛想了想,那还不是在等我?有什么区别? 掌奉放下酒壶,将长发掀到肩后缓缓道:“你来这里,想必也不是闲逛,既然来了,有什么想问的不如就直接问吧。” 季青临有些意外,没想到这掌奉还是个爽快人,本还想着是不是需要先客气寒暄几句,现如今听他这么说,索性直接道:“什么问题都可以?” 掌奉点了点头,丝毫没有任何犹豫。 季青临低头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言语,这才重新转头看向他认真道:“我有三个问题。” 掌奉斜眼看了看他,仿佛是在说“问题还挺多”,但方才已是夸下海口,此时也不好反悔,便点点头道:“行,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季青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真的长生不老?” 第16章 揭秘轮回与长生 掌奉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勾起嘴角一笑:“是,也不是。” 季青临皱眉疑惑,便听掌奉解释道:“如果你问的是这躯体,那我并非长生,我这具身体与常人无异,不仅会老,也会死。但如果你问的是记忆,那我便的确算得上长生不老。” 季青临稍稍一想,试探道:“你的意思是,即便你的身体死了,记忆也还能继续存在?” 掌奉偏头看向季青临,眼中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笑非笑道:“季公子又何必明知故问呢?你不是也一样么?” 季青临万万没想到他会抛出这么一句,错愕道:“你知道我记得前世?” 掌奉又拎起葫芦喝了一口,慢悠悠道:“初生便懂人言,几月便能与人对话,两三岁便能提笔作诗,若非记得前世,难道你还真是神童不成?” 季青临大为意外,惊喜追问道:“所以你的‘长生不老’其实就是每一世都记得前世,是吗?” 话一出口,季青临就已是心中笃定:是了,一定是这样。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掌奉每隔约一个甲子闭关十年,回来时便会成为一个少年的模样——他的身体死了,记忆却随着新的胎儿降生,而后长大些再回到宫中,在别人看来可不就是“返老还童”了吗? 掌奉看季青临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道这个问题已经不必回答。 季青临暗自琢磨了一会,又问道:“那想必你一定知道为何会如此?” 季青临从前并未深究过自己为何会记得前世,只当这是种偶然,可如今却得知这位掌奉竟是世世都记得前世,那么这或许就不仅仅是偶然这么简单,而很可能是由某种特殊的原因所造成。 掌奉听到此问,略带几分戏谑地笑道:“为何?因为你前世太无趣了呀。” 季青临一怔。 前世……无趣吗? 确实无趣,季青临不得不承认。 除了一汪湖水和皑皑雪山,就只剩下满屋书籍与他为伴,他的前世,当真是无趣到了极点。 可这就是他还能记得前世的原因?就因为……前世无趣? 掌奉看着季青临面色的变化,弯了弯嘴角,单手搭在膝上,三指微微揉搓着,一脸高深莫测道:“这世间的轮回自是有其规则,人死之后,魂元便会离开尸身,进入一个胎儿的体内。刚进去的时候,魂元携带的记忆是完整的,而后在母亲怀胎十月的过程中,魂元的记忆会慢慢的被羊水洗净,等到彻底忘记前世的时候,便会出生了。” 掌奉没等季青临细想,看向他饶有兴趣的问道:“你可曾听过一种说法——但凡早产的孩子都比较聪慧?” 季青临似乎是在哪里听过这么个说法,但印象并不深,此时听掌奉提起,再结合他所说的话一想,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你的意思是,早产的孩子因为记忆被羊水清洗的时间不足,仍有残存,所以才会比旁人聪明?” 掌奉见他这么快就已会意,十分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 季青临想了想,又面露不解道:“可我并非早产儿。” 掌奉狡黠一笑,不以为意道:“欸,别着急,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嘛。既是规则,总是或多或少有些漏洞,只不过,这漏洞极少有人发现罢了。” 季青临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掌奉忽然问他道:“你可听说过梵教?” 季青临怔了怔,想起曾经在茶馆听书时,听过一个蛇妖和凡人的爱情故事,那故事中棒打鸳鸯的老头似乎就是什么梵教之人。 思及自己对这世间诸多认知都是来源于说书先生和戏班子,季青临顿时为自己的不学无术而略感惭愧,讪讪道:“听……说书的讲过。” 掌奉愣了一下,但也没有太在意,笑了笑道:“好吧,既然听说过,你应该也知道,梵教讲究的是无爱无恨,无欲无求。” 季青临茫然点了点头。 掌奉忽然凑近了几分,微微挑眉,意味深长道:“那你以为,他们为何要讲究无爱无恨,无欲无求?” 季青临一时间有些茫然。 为何要无爱无恨? 难道这和轮回的规则有关?难道……这就是那个漏洞? 季青临忽然看向掌奉,张大了双眼。 掌奉勾起嘴角一笑,偏头挑眉道:“看样子你应该猜到了。” 他看向前方,缓缓道:“这个规则的漏洞就是,只要你摒弃一切杂念,无爱无恨,无欲无求,羊水就无法洗掉你的记忆。这也就意味着你每一次转生,都可以继续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存活。所以,世间众多教派追求心无杂念,追求断情禁欲,说到底,还是在追求这种‘长生’。” 季青临错愕地沉默许久,努力定了定心神,转向掌奉微微蹙眉道:“可是这样的长生有何意义?没有爱恨,也没有感情,哪怕能活千年万年,又与草木何异?” 掌奉听着季青临的疑问,竟是嘲讽般挑了一下眉:“可不是么?这种‘长生’细想起来,其实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人之所以想要长生,就是因为心有挂念,可只要你心有挂念,就会被洗去记忆,而想要保留记忆,就需要无牵无挂。” 他顿了顿,摊手一笑道:“这就有意思了,既然都已经无牵无挂,还要长生做什么?人们兜了一大圈,到最后才会发现,这种长生丝毫没有意义。可即便如此,世人依然对其趋之若鹜,恨不能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来换取这毫无意义的长生。” 季青临沉默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抬头望了望空中的那轮明月。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长生一事就像是神明为人世设下的一个充满矛盾的陷阱——是选择随心所欲过一生,还是清心寡欲得长生? 很难说究竟哪一种才是真正的诱惑。 季青临只觉得,如果让自己来选,大概是永远也不会选择后者的吧。 见季青临出神许久,掌奉出言提醒道:“行了,第一个问题我已经答完了,接着说吧,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季青临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哦,第二个问题是,水镜神尊究竟是真的存在,还是你编造出来的?” 掌奉一听,缓缓转头看向他,眼神忽然变得冰冷,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森然道:“你可知在通天殿说这种话,是为大、不、敬?” 第17章 戏谑笑谈惊绝门 季青临心中一沉,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一个“神使”面前质疑神的存在。 但不知为何,他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心中并未觉得不妥,或许是因这位掌奉给他的感觉并不像是一个迂腐的老顽固,他不相信掌奉会因此动怒。 他没有说话,只平静回望着掌奉,没有表露出一丝怯意。 果然,掌奉收起了那种故意流露出的森然,轻松一笑道:“你胆子还挺大。” 季青临稍稍松了口气,心道看来是没有赌错。 掌奉拿起酒壶喝了一口,淡淡道:“水镜神尊的确存在,无论你信与不信,他都不是我杜撰出来的。” 季青临追问道:“那他现在何处?” 掌奉看向季青临,很是无奈地摊手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目下我也不能确定。” 不确定? 季青临有些纳闷,他不是水镜神尊的使者么?怎会连神尊在哪都不知道? 掌奉看着季青临这狐疑的眼神,满不在乎地拍了拍他道:“你若是与他有缘,往后自会知晓,现在先别想了,不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么?赶紧问。” 季青临见他无意多做解释,也知道纵使他刨根问底也不会得到结果,只好点了点头,撩起头发露出了颈侧的那枚图案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掌奉只略微扫了一眼,随即点头道:“知道。” “是什么?”季青临追问道,“皇上似乎对它很是忌惮?” 掌奉似乎对此并不意外,轻笑一声戏谑道:“他当然忌惮,这个图案是民间杀手组织‘惊绝门’的暗标,这个组织十分隐秘,却又十分强大。他们的门主是一位被称作‘弹弓惊雁’的奇人,传说此人在林中轻轻弹拨一下弓弦,就能惊破十里长空中大雁的阵型。” 传说,又是传说。 季青临有些奇怪,今日怎么走到哪都能听到传说? 不过此时他也顾不上想那么多,继续问道:“可这和皇上又有什么关系?他为何要忌惮他们?” 掌奉弯眼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这个惊绝门每次出现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且这种目的都与皇帝有关。” “上上一次身带暗标之人出现后不久,当时在位的皇帝宣称自己参悟天道要归隐山林,而后不听任何劝阻拍拍屁股就走,从此杳无音讯。” “上一次身带暗标之人出现后,皇室极其警觉地将其斩杀,可杀一个来一个,杀两个来一双,根本无穷无尽,直至先帝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后,他们才销声匿迹。” 季青临听着他的语气,忍不住皱了皱眉。 惊绝门这么三番五次把皇家弄得鸡犬不宁,而掌奉作为被皇室信奉的“神使”,说起这个组织是如何兴风作浪时,态度竟然丝毫不带厌恶,反而还有些……幸灾乐祸? 想着,季青临啼笑皆非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还挺高兴?” 掌奉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道:“那两个皇帝,一个常年寻丹问药荒废朝政,另一个昏聩无道游手好闲,我早已屡次提点,他们却不思悔改,最终落得那般下场,也实属自寻死路。” 季青临并不了解他所说的两位皇帝,故心中也无是非评判,见话题被掌奉扯远了,他便赶忙继续道:“那现如今这个暗标为何会出现在我身上?难道惊绝门是要我为他们做什么事?” 掌奉略微想了想,道:“既然你没有接到任何指令,倒不如暂且将它为你所用,利用皇上对惊绝门的畏惧,做你想做的事。” 季青临眼珠转了转,笑道:“你这是让我狐假虎威,借坡下驴?” 掌奉似笑非笑道:“难道不是正合你意?” 季青临缓缓点头道:“好是好,就是不知若我提出要出宫,皇上会不会答应。” “出宫?”掌奉有些意外,“你想回季府?” 季青临摇头道:“不,是想离开京城四处走走。” 掌奉微微蹙眉,面上竟是显出一丝顾虑,提醒道:“如今外头可不如宫里安生。” 季青临一怔,哭笑不得道:“你这话像是在吓唬那不听话的三岁幼子。” 掌奉坐直了身子,睥睨道:“这话可不是唬你,你若不信,硬是要以身试法我也没办法。” 季青临奇怪道:“难道你就从来不想去外面看看?整日待在这高墙之中就不觉枯燥?” 掌奉好笑道:“我若是未曾出去看过,又哪来这忠告给你?难不成你以为我整日就待在这通天台观星赏月?” 季青临眨了眨眼道:“难道不是?” 掌奉拎起酒壶抿了一口,摇了摇头笑道:“既是要护皇室绵延,要保国泰民安,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待在神殿中祈福,云游各地察看百姓的生息那也是必不可少的。” 说完,他抬眉一笑道:“当然了,大多时候这只是我出去散心的借口。” 季青临看着掌奉的表情,不禁随着他一笑,心说这位掌奉还真是个有趣之人,好些离经叛道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竟像是理所应当的一般。 掌奉与他对视片刻,忽地转头看向前方,自嘲般轻笑了一下道:“其实若不是你那冥顽不灵的老爹,这些东西你何至于今日才有机会问我。” 季青临嗅着他说话时带出的一缕酒香,不禁有些分神,迷糊道:“此话何意?” 掌奉转头望他道:“你可听说过采婴大典?” 季青临摇了摇头,心想这莫不又是个众人皆知唯我不知的东西? 掌奉显然没料到他竟是连这也不知,无奈轻叹了一声,解释道:“每年立春,我都会在通天台设法使京中枯木回春,立春当日施法后,接下来的三天,举国三岁以内的孩童都会被父母带到当地长生殿中,接受各殿掌奉的洗礼赐福,这便是所谓的采婴大典。” 季青临静静听着,却没能明白他此时提到这个的用意,只得眨眨眼问道:“然后呢?” 第18章 采婴大典寻灵童 掌奉道:“采婴大典名为赐福,实际上是为寻找‘灵童’,也就是百姓口中的‘神童’。所谓‘神童’十有八九是和你一样带有前世记忆之人,想要找到这样的人,就必须有一个能让百姓自愿将孩子带来让我筛选的方法,这个方法便是采婴大典。在采婴大典中出现的‘灵童’都会被我收入通天殿中成为弟子,这在百姓看来,算得上是无上荣耀。” 季青临点了点头,不由想起刚才的两个童子,道:“所以方才那两个……” “对,”掌奉点了点头,“他们便是从采婴大典中择出的灵童,只可惜,他们只是被父母隐瞒了真实的年岁混进了采婴大典,所以显得比其他孩子早慧些,事实上并不是我要找的人。” 季青临缓缓点头,忽又奇怪道:“既然三岁以内的孩童都会参加,为何我不记得自己去过什么采婴大典?” 掌奉一听,似乎有些不悦,道:“要不我为何说你那老爹冥顽不灵?自从你出生时起,京中各处都有关于你是个神童的传言,我一早便有所耳闻。而且你的生辰恰好就是立春,所以我格外重视,还特意派人去季府给你赐了个名字,谁知竟被你爹一口回绝。不仅如此,就连采婴大典他都未曾带你前去,真真是铁了心要让你与世隔绝。” 季青临一听,顿生好奇道:“你给我赐过名字?叫什么?” 掌奉仿佛有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干咳了一声,别过脸去含糊道:“季春生。” 季青临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这未免也太随便了吧?若是立夏立秋立冬生的,岂不是得叫夏生秋生冬生? 一边笑着,他一边在心中默赞“老爹英明”,然而片刻后忽然一愣,猛地回忆起当年自己还在襁褓中时,老爹给起的那个名字。 似乎……好像……就是……季春生? 然后被他摇头拒绝了? 所以这么说来其实拒绝掌奉赐名的并不是老爹,而是……他自己? 掌奉看着他面上变幻莫测的表情,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只摆摆手道:“行了,三个问题我都替你解答了,还多送了你一个采婴大典,你可满意了?” 季青临自然是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他今日来此本也是碰碰运气,哪想遇上这么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掌奉,竟是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丝毫也未迂回推脱。 现如今得知了这么多闻所未闻之事,季青临脑中思绪纷杂,的确急需静下来仔细理一理。 刚准备出言告辞,这才想起他还不知掌奉的名字,赶忙问道:“对了,方才都忘了请教,掌奉大人高姓大名?” 掌奉挑眉斜睨道:“季公子这时候才想起来问这个,不觉得太失礼了?” 季青临抱歉地笑了笑,便听掌奉答道:“释酒,云开雾释,对月尽酒。” 季青临默念了一遍,心想果然是个适合他的好名字,遂点了点头拱手笑道:“今日多谢释兄为我答疑解惑。” 释酒淡笑点头,随意摆了摆手道:“不谢,去吧。” 季青临道了声“告辞”,转身便往阶梯边走去,忽听身后释酒唤道:“等等。” 季青临顿住脚步回过身去:“释兄还有何事?” 释酒坐起身来,一改方才的微醺:“有个问题忘了问你。” 他顿了片刻,迟疑道:“当夜你去侍寝……到底侍成了没?” 季青临耳根一热,不明白他怎会突然好奇起这个,干咳了一声道:“听说皇上当夜来找过你,他没说么?” 释酒撇嘴道:“说了,不过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向来嘱咐他勤政爱民,洁身自好,他若真是做了什么恃强凌弱之事,又怎敢对我如实相告?” 季青临试探道:“那他怎么说的?” 释酒道:“他说你们只是过了几招,之后他看到了惊绝门的暗标,便派人把你送回了殿中。” 季青临听了,点点头道:“他没说谎,的确如此。” 释酒狐疑地看着季青临,十分不理解既然是去侍寝为何又莫名其妙变成了过招,但终究也没再多问,收回目光点头道:“嗯,如此甚好。” 季青临也不知他这“好”究竟是指什么,只得讪讪笑了笑,指了指阶梯道:“那我先回去了?” 释酒点了点头:“不送。” 季青临报以一笑,转身迈步下了阶梯。 通天台下,银锣坐在阶梯边百无聊赖的用树枝捅着地上的蚂蚁窝,听到身后脚步声,丢开树枝回过头来:“聊完了?” 季青临点点头道:“嗯,回去吧。” 回到兰泽殿,季青临回忆着释酒所说之言,理出了一些眉目: 其一,水镜神尊确有其人,却下落不明。 其二,世人死后,魂元便会离体,进入未出生的胎儿体内,在母腹中被羊水洗尽记忆后再次出生,这便是转生之道。而此道却有例外,那便是无爱无恨者可得记忆长存,等同“长生”。 其三,季青临颈侧的图案是一个民间杀手组织“惊绝门”的暗标,这个组织曾多次对皇室下手,皇上对其十分忌惮。 季青临初闻释酒说这惊绝门的过往时,本还有些担心皇上是否会情急之下选择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但一想到近来接连不断的赏赐加封,便明白皇上现在所表现出的态度应该是想和平解决,为此甚至不惜放低姿态近乎讨好。 也不知这是不是释酒给皇上出的主意,让他将季青临稳住静观其变。 季青临不禁苦笑,大銮这条皇嗣血脉也真够曲折,皇帝时常被惊绝门盯上不说,还摊上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掌奉大人。 不过唏嘘归唏嘘,他如今有了可以出宫的筹码,自然是要好好利用一番。 想好了对策,季青临很是满意,脱了外衣往榻上一躺,就等着明日一早去面见皇上。 谁知他才刚刚躺下,就听殿外传来了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这深更半夜的,来者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祝小天使们中秋快乐,愿朝暮长欢岁岁无虞,比心。 第19章 终得踏出宫门去 季青临蹙眉坐起身来,便已经听见正殿之中一阵脚步声,应是银锣正往门边去。 他竖着耳朵听了听,门“吱呀”一声打开,继而是一阵极低的细语,而后便听银锣快步往寝殿走来。 见银锣走近,季青临问道:“谁?” 银锣皱了皱眉,毫不掩饰厌恶之情道:“皇上。” 季青临心中暗笑,还没等我过去找他,他倒是先找上门来了? 银锣拿过衣架上的襦裙递给季青临,季青临却是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就这么出去。” 银锣一愣,也没有多说,只点了点头把襦裙搁在榻上,跟着季青临往正殿行去。 皇上独自一人站在殿中,显然是为避开耳目,将随从都留在了殿外。 看见季青临出来,他的眼神有些躲闪,错开季青临的目光对银锣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银锣对皇上很是没有好感,此时见他又要与季青临单独相处,十分狐疑地皱了皱眉,季青临回首向她微微点了点头,她这才不情不愿地一福身退出了殿中。 殿门重新合上,季青临转过头来,与皇上四目相对。 他不知皇上此番前来究竟是何用意,但既然来都来了,必然是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做什么,既然如此,季青临也不急着试探,就这么静静站着,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谁知,他不动皇上也不动,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立大眼瞪小眼。 季青临不说话只是因为不知从何说起,却不知皇上此时是存了要在气势上压他一头的心思。 两人就这么对峙许久,久到季青临险些走神到九霄云外,皇上才像是终于认输般垂下了眸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说吧,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季青临本想直接说自己想出宫,可转念一想,现在还不知道皇上的底线在哪,若是直接亮了底牌,万一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可如何是好? 这么一想,季青临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淡淡道:“陛下以为呢?” 皇上抬起头来,看清季青临的表情后又极快垂下眼去,咬了咬牙道:“朕知道,惊绝门此番派你入宫一定是有任务给你,既然你是以……这种身份入宫,想必你的任务也与后宫有关。” 季青临竖着耳朵认真听着,却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禁蹙眉眯眼。 皇上却并未看他,像是暗自下定了什么决心,继续道:“只是如今皇后母家树大根深,若是朕平白无故废了她的后位改立你,必会引得朝中动荡,所以……朕不能这么做。” 皇后母家?改立后位? 季青临绞尽脑汁理解了好半天,这才终于反应过来皇上的意思,再联想到前一阵子的接连加封,弄了半天这皇上是以为他处心积虑混进后宫是为了篡夺后位? “打住打住,”他赶紧抬手止住了皇上后面的话,“我对后位并无半点兴趣。” 皇上一愣,抬眼定定看向季青临,面色一点点变得古怪起来,慢慢眯起眼道:“难道你想要的是朕的皇位?” 季青临一时语塞,他实在是没想到,皇上的底线就是如此没有底线,竟然连皇位也可以让出来?惊绝门到底是给他们家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到了这一步,他才发现之前的所有试探根本没有必要,顿时失了兴趣,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行了行了,别瞎猜了,我对你的皇位也没兴趣。” 皇上的面色又变了变,疑惑道:“那你……” 季青临干脆道:“我要出宫。” 皇上难以置信地眨眼看着他道:“你大费周折进宫来,就是为了出宫?” 季青临有口难言,心想:哪有什么大费周折,明明是轻而易举顺理成章不费吹灰之力就被霍叔坑进宫了好吗?只不过估计在皇上看来,从霍叔去和太后说他是个断袖开始就已经是他蓄意谋划了吧。 到了这个时候,季青临当然也懒得再解释那些曲折,只点点头道:“对,我就是要出宫。” 皇上疑惑更甚:“可你原本就在宫外,若入宫只是为了出宫,又为何要入宫?” 季青临一时语塞,这个问题……问得好有道理啊! 他吸了口气,半晌才平静地胡诌道:“我本就是季家的孩子,未入惊绝门前受恩于季府,不好堂而皇之离去,如今入了惊绝门,进宫来只是为了寻个正当的名义离开季府,离开京城。” “原来是这样,”皇上似乎大大松了口气,低头想了想道,“让你离宫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这样平白无故离开,朕如何向外交待?” 这个问题季青临早已想好对策,此时也不必再忌讳什么,笃定道:“这个好办,你无须对外有任何交待,也不必透露我离去之事,只须寻一身形样貌与我接近的女子代替我住进这兰泽殿即可。宫里见过我的也不过就是你的那些妃嫔,仅仅一面之缘,她们的印象必不会太深,往后你让那假扮我的女子每日浓妆艳抹便可遮掩。至于那次宫宴上见过我的朝臣就更不必担忧了,后宫女子本就不宜抛头露面,就算我不离开,与他们也无甚再见的机会。” “你需要注意的只有我的爹娘,若是他们请旨入宫探望,你便找借口推脱,只说会另行安排省亲之日。而后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回季府一趟,就说是我不想动用宫中仪仗排场,所以向你请了口谕一切从简,着便服出宫省亲即可。” 皇上静静听完,呆了半晌才喃喃道:“季公子想得……还真是周全。” 季青临苦笑,其实他说出这番话时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毕竟要以谎话来蒙骗二老,心中难免愧疚。 皇上方才一听季青临既未觊觎后位也没打皇位的注意,早已是神清气爽,再一听他只是想出宫,便是半分愁云也没了踪影,连忙点头应下道:“好,朕这几日就去准备准备,安排你出宫,只是此事还需布置一番,还望你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季青临点了点头:“多谢。” 皇上心中喜悦早已溢出双眼,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季青临便在兰泽殿中老老实实“静候佳音”。 其间问及银锣要不要借此机会让皇上给她找个婆家嫁了,谁知她竟是嗤之以鼻连道“肤浅”,只说要随季青临一起出京。 七日之后,这佳音总算是来了。 这日深夜,皇上在宫门外隐秘处备了一辆马车,调开巡逻的禁军,亲自将季青临和银锣二人送上了马车。 “季公子,”皇上站在马车旁,“那便就此别过了?” 季青临点了点头,拱手笑道:“有劳,陛下请回吧。” 皇上定定看了季青临片刻,眼中竟是生出些许遗憾,苦笑了一下,回身一边摇头一边嘀咕道:“难得模样生得这样好,怎么就成了惊绝门的人呢?” 银锣在旁闻言笑得身子都连着马车颤动了起来,季青临赏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无语地靠回了车里,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一扬马鞭,驾车起行。 虽是深夜,季青临却异常清醒,心中各种滋味掺杂在一起,有终于脱离束缚的畅快,有对往后未知的期待,亦有对季府二老的歉疚,一时竟有些摸不准究竟是何心情。 银锣在晃动的马车中看着季青临,见他低头沉默不语,也大抵能够猜到他心中所想,便努力作出一副极为欢喜的模样,晃了晃他的胳膊道:“公子,我们先去哪儿?” 季青临抬起头来,稍稍愣了一会儿。 这个问题他没有想过,之前只是想着出京,至于去哪里,他总觉得走哪算哪顺其自然就好,可现在既然出来了,总是得给出个方向的。 想着,他便掀开帘子对车夫道:“离京最近的是哪座城?就先去那里吧。” 车夫也未回身应答,只扶着草帽点了点头。 季青临靠回车中看向银锣道:“你不休息一会儿?” 银锣摇头笑道:“我还不困,公子先睡,到了我叫你。” 季青临点了点头,便往车后挪了挪,靠在窗边闭上了双眼。 在晃动的车厢内想着心思,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耳畔传来一阵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的清脆铃音。 再睁开眼时,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 季青临抬眼看了看窗外,似乎还是夜里,外头黑漆漆的一片。 他扭了扭睡僵的脖子,转头看见银锣神色颇为紧张地扒在另一侧窗边,不住地向外探头探脑,似是在寻找什么。 季青临轻声唤道:“银锣?” 银锣闻声回过头来:“嗯?公子你醒了?” 季青临点了点头,坐起身来:“你找什么呢?” 银锣愣了一下,随即否认道:“没、没找什么啊。” 季青临见她这话答得迟疑,目光又有些躲闪,更确定她必是心中有事。 正在这时,又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那铃声缥缈不定,忽近忽远,让人听不出是从何处传来。 这铃声一起,银锣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双眼飞快地向窗外望去。 “怎么了?”季青临很是疑惑,也凑到她身边往外看去,“这铃声有什么问题么?” 银锣一听这话,转头诧异看向季青临难以置信道:“你也听见了?” 季青临被她问得一懵,道:“我又不聋?” 银锣惊讶神色依然未改,定定看着季青临,像是发现了某种无法解释的情形。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进入【破案】主线,下章攻正式露面,感谢所有坚持看到这里的小天使,让你们久等了,诚挚鞠躬。 第20章 林间月下惊鸿影 季青临莫名其妙:“你这样看着我作甚?到底怎么了?” 银锣挪开目光看向窗外,敷衍道:“没什么。” 季青临看着银锣这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中虽是觉得奇怪,却也没再刨根问底,转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赶忙道:“对了银锣,你带钱了吗?” 银锣正沉浸在自己的满腹疑虑之中,忽然听到这么一问,抬头看向他:“做什么?” 季青临抿了抿嘴,有些忧虑地蹙眉道:“此前我在府中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入了宫也用不着担心这些,可方才我才想起来,如今出了京城,是不是往后处处都要用钱了?” 银锣瞪眼道:“你不会没带钱吧?” 季青临点了点头。 银锣道:“皇上赏的那些金银玉器呢?” 季青临诧异反问:“不是都送你了么?” 银锣两眼一翻,只想倒地不起。 苍天啊!说是说送我了,可我是你的丫鬟啊!我还能真把它们私吞了不成!? 想到那些宝贝就这么没了,银锣的心简直都快要滴出血来。 季青临见她这副反应,也知道自己似乎做了一件蠢事,小心翼翼道:“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银锣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想办法赚钱呗!” 季青临本还想问具体如何赚,可看她那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还是老老实实把话先吞回了肚子里。 银锣双手架在膝上拖着下巴,早已经把什么铃声忘到了脑后,认真琢磨着日后要怎么赚钱。 赚钱这事对于银锣来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难事,甚至还可以说是她一贯最擅长的,但难就难在她如今是和季青临一起,很多原本可以用的法子就变得不好使了。 她细细斟酌着,随意看了眼季青临,却见他皱着眉头愣在了那里。 银锣放下撑着下巴的手,刚想问出了什么事,随即也跟着愣住。 她忽然感觉到身下的马车没了晃动,不知什么时候,马车竟然已经停下。 两人静静等了片刻,马车没有继续往前,侧耳听了听车外,除了虫鸣之声再无半点动静。 季青临与她对视了一眼,皆是有些意外。 银锣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缓缓躬起身子往车帘边靠近,季青临却立即伸手将她拉住,摇了摇头示意她靠后,自己站起身往前凑去。 银锣皱了皱眉,她总觉得自己比季青临大上几岁,习惯将他当成弟弟来看,遇到各种情况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自己先去探查一番。可她却忘了季青临如今也早已不是个孩子,遇到蹊跷之事,哪里还会让一个女儿家身先士卒。 季青临伸手缓缓掀开车帘,发觉车前已是空无一人,再低头往下一看,便见那车夫此时正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头顶的草帽翻落在一旁。 季青临一惊,连忙跳下车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将那车夫翻了过来,结果刚一看到那车夫正脸,他便涌出一股作呕的冲动。 那是一张深绿色几乎溃烂的苍老的脸,布满血丝的双眼突兀地瞪着,嘴巴微张,显然已是身亡。 季青临深吸了口气,伸手打算将他的双眼合上,却听银锣大叫道:“别动!” 季青临吓了一跳,回头看向银锣,便见银锣皱着眉头低声道:“公子你先让开。” 季青临依言退到一旁,银锣蹲身伸手在那车夫的耳鬓、手腕和脚腕处摸索了一番,忽然手中一滞,抬头往四周看去。 季青临见状,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周围。 此处是一片布满落叶的树林,风从林间穿过,时不时从树梢带下几片枯叶。树林的边缘是一汪湖泊,皎洁月光洒在湖面之上,微风轻轻拂过,泛起波光粼粼。 临湖月光之下,立着一条修长人影。 那人面朝湖水负手而立,青丝如瀑垂于肩后,腰悬一柄骨色长剑,宽大的外袍下摆在风中微动。 那外袍的颜色极为少见,自上而下由白入蓝,由蓝入湛,下摆处条条银绣水纹如海浪般层叠荡漾开去,仿若苍穹之上浮轻云,苍穹之下蕴蓝海。 两条闪着微光的丝线在他腰间随风浮动,忽明忽暗,如流星尾翼一般,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缥缈铃音伴着那些丝线的拂动断断续续传来,忽远忽近,极尽空灵。 更令季青临诧异的是,此人周身上下笼着一层淡淡微光,像是因月光沐浴,又像是由内而外自行散发出的光晕。 季青临的呼吸仿佛凝滞,缓缓起身,梦游般向着那人迈步而去。 “先尊!” 季青临还沉浸在这份梦幻的美景之中,身后的银锣却已是惊喜地叫出了声,从季青临身后闪出向着那人跑去。 那人闻声回首,玉雕般分明的轮廓之上眉睫如烟墨,薄唇若绯樱,眸中光亮似春风化雪,又似点点星碎缀于深海。 季青临愣愣地看着,已是不知要用怎样的辞藻才足以形容这份静美,只得暗自赞道:这模样,果真当得起一声“仙尊”。 银锣到了那人身前,激动而又不失恭敬地行礼道:“烟雀见过先尊!” 季青临一愣,烟雀?仙尊? 他还没回过神来,便见银锣嘻嘻一笑,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看样子像是对那人既亲近又敬畏。 迟疑片刻后,她敛了笑意,正色道:“先尊,那个车夫是……?” 那人轻轻颔首,伸出背在身后的左手,指尖捏着一根细如绣花针,却不知何物所制的东西递给了银锣。 银锣接过那东西在手中转着细细观察了一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只有他一个?” 那人道:“不止,不过都已解决。” 银锣似是松了口气,安心地点了点头,这才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个人,连忙回头看向季青临。 季青临听着他们这打哑谜似的对话,心中早就迷雾成团,此时见二人都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便索性看向那人问道:“那个车夫是你杀的?” 那人迟疑了一下,却并未否认:“是。” 银锣一听,以为季青临有所误会,连忙解释道:“公子,那个车夫可不是什么好人,先尊杀他是为了保护我们……” “我知道,”季青临笑道,“你这么紧张作甚?” 方才听他们一番对话,季青临多多少少也听出了一些端倪,不仅车夫不是好人,似乎还有其他同伙,而眼前这人已是将他们尽数解决。 虽然季青临尚不知眼前这人是谁,但看银锣似乎对他很是敬重,而季青临对银锣又十分信任,自然知道她不会害他。 银锣听他这么说,反而有些奇怪:“那你方才那么问是……” 季青临坦然道:“我只是觉得那个车夫的尸体有些异常,看上去不太像是刚刚才死。” 银锣有些意外,挑眉道:“公子何出此言?难不成你从前见过死人?” 她与季青临相处十数年,大多时候都寸步不离,自然也知道他从未见过死人,此时听他这么说难免觉得有些好笑,所以言语中也多了几分调侃。 季青临解释道:“我虽未见过死人,可好歹也是见过生肉的,现如今已是深秋,哪怕是一块肉放在那里都要数日才会腐坏,可方才那个车夫的尸体却分明已经腐烂,这岂非不合情理?” 银锣听他解释得头头是道,不禁赞赏般笑了笑,看向了她口中的“先尊”。 不看还好,一看却发现先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季青临,这才想起她还未介绍他们认识,忙拉过季青临对先尊笑道:“先尊,这位是季公子。” 季青临被她扯着衣袖上前,迟疑道:“仙尊?” 那人温声道:“季公子并非我谷中之人,不必如此称呼,叫我解无移就好。” 季青临点了点头,笑道:“我叫季青临,你可以叫我青临。” 解无移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颔首道:“季公子人如其名。” 季青临怔了怔,而后低头一看自己这身衣服方才恍然——这是自己往日惯穿的那套白衣,衣带与下摆之上片片青翠竹叶,可不正是春至青临的意象? 银锣在一旁见两人相互认识完毕,看向解无移道:“方才听到铃声,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呢,没想到先尊真的在附近!”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眉正色道:“对了先尊,方才……季公子好像也听到了铃声……” 听到这话,季青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解无移身上搜寻了一番,很快便定在了他的腰间。 那里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雕刻的是一条九尾鲤鱼,其中两条鱼尾上各坠着一个精巧的银铃。 银铃之下,各有一条泛着微光的丝线朝东北方延伸而出,像是水纹一般,飘在空中无风自舞,忽明忽暗。 季青临不由伸出手去,谁知刚碰到其中一条丝线,那线便像是蜗牛触角般骤然缩短了一截,季青临惊得收回手来,那丝线便又慢慢伸长,继续飘动了起来。 “你能看到!?”银锣瞪眼看向季青临,活像见鬼一般。 第21章 结伴同行赴云州 季青临皱眉不解道:“我又不瞎?” 想起方才在车上听见铃声之事,他更是纳闷:“银锣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刚才在车上你就质疑我的耳朵,现在又质疑我的眼睛,我到底哪里给了你又聋又瞎的错觉?” 银锣一阵语塞,满脸都是“我想解释可是我没法解释”的表情,张了张嘴,然后求助般看向了解无移。 解无移定睛看了季青临片刻,眸中似是也有些许探寻,但却是转瞬即逝,随即转头对银锣道:“你们这是前往何处?” 银锣一听,立即知道他这是刻意岔开话题,眨了眨眼道:“哦,公子说不知道去哪,所以先去最近的城中看看。” 解无移点了点头,转向季青临道:“恰好我要去附近几座城中处理事务,既然季公子尚未想好去处,不妨暂且与我同行。” 季青临还未答话,银锣却激动抢答道:“好啊好啊!反正公子也是四处乱窜,有先尊带着再好不过了!” 季青临十分无语,什么叫四处乱窜?我这叫随心所欲随遇而安好吗?怎么被你一说显得这么不靠谱…… 解无移见季青临面露尴尬,以为他心中不愿,淡淡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若是公子有别的打算,就当我没有提过。” “不是不是,”季青临回过神来连忙摇头,而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怕耽误了你的正事呢,如果你不嫌麻烦,能结伴同行自然最好。” 解无移看着他的反应,才知道他方才一番沉默原来并非不愿,颔首道:“公子多虑了。” 银锣一看这事算是定下了,欢喜道:“那就别站在这了?走吧!” 解无移没再多说,抬步便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季青临跟在他身后,银锣在一边拽了拽他的袖子嘿嘿笑道:“公子,这下你可算是捡着便宜了,刚才不是还担心我们没钱么?现在好了,先尊在这,不用担心啦!” 季青临有些无奈,他可没想着要不劳而获,但此时也没必要与银锣争辩,便索性笑了笑没再多说。 谁知,走在前方的解无移听到银锣的话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银锣道:“你们出门在外,却身无分文?” 银锣委屈兮兮地皱眉指向季青临道:“还不是怪公子?皇上赐了不知道多少价值连城的金银玉器,件件都是极品中的极品!他倒好,直接丢在宫里一件也没带出来,刚才我都以为我们要露宿街头了!” 季青临揉了揉脖子,尴尬笑道:“我此前没出过远门,没什么经验,一不小心就给忘了。” 解无移并未理会他的解释,看向银锣平静道:“他忘了,你也忘了?” 银锣诧异地看向解无移,用眼神表达着震惊:先尊你是失忆了吗!?我出门什么时候带过钱?以往不都是就地取“财”的吗?难道几个月不见,你已经彻底忘了我是什么身份了? 解无移对她这反应视而不见,垂眸静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道:“真巧,我也身无分文。” “哈!?”银锣脱口而出,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先尊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对不对?还有,没钱就算了,“真巧”是几个意思?难道这玩意还算个缘分!? 她正瞠目结舌呆立原地,解无移却已经转向季青临道:“听闻季公子文采不凡,三岁便能提笔赋诗,可有此事?” 银锣莫名其妙地看着解无移,不知他这时候忽然提这个做什么。 季青临也是一愣,随即客气笑道:“这都是旁人谬赞,我那不过是……” “哪里谬赞了?”银锣不服气地打断道,“三岁赋诗这是事实,不是还卖了不少钱么?” 季青临心中一声哀叹:银锣哎,公子我这是谦虚,谦虚一下你懂不懂?难道我要说“对没错神童就是我我就是神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不在话下”? 解无移不知季青临心中所想,只点头道:“如此甚好,出了这片林子,前方便是云州,城中有一当铺名为裕兴禄,铺中掌事司理乃是惜才之人,故这间当铺不仅可以典当奇珍异宝,亦可典当诗文。” 季青临听得一愣一愣,听完后很是惊喜:“还有这种当铺?” 惊喜完他便又开始暗自感叹:果然是我孤陋寡闻,这不出来走走看看哪里会有这些见识? 而此时银锣的表情却已经像是吞了口火炭,下巴和眼珠都快掉到了地上。 裕兴禄能……典当诗文?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就铺中那个整天流连烟花之地除了贪财之外毫无优点的老色鬼,他会惜才!? 解无移一脸云淡风轻,仿佛根本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看着季青临坦然道:“对,所以稍后到了云州,季公子写几篇诗文典当便可。” “好。”季青临连忙应下。 解无移淡淡看了银锣一眼,又对季青临道:“走吧。” 说完,二人便继续往马车处行去。 银锣站在原地,为先尊这般镇定自若信口雌黄的姿态深深折服,缓缓摇头默叹道:先尊果然是先尊,扯起谎来都这般有风度。 感叹归感叹,她也赶紧跟上了他们的脚步,到了马车边,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却也没理会,自顾自地往车前一坐道:“我来驾车,你们上去吧!” 解无移并未多言,季青临却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要不还是我来吧?” 银锣挑眉斜睨调侃道:“你认识路?” 季青临语塞,银锣嗔笑一挥手:“得了得了,赶紧上车吧,别耽误时间。” 季青临只好点了点头,坐进了车中。 银锣驱马前进,季青临坐在解无移对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眼神四处飘着,时不时落在他腰间的那块玉佩之上。 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很是突然,季青临一直没有时间顾及心中很多若有似无的感受,可此时静下来看着这块玉佩,他心中没来由地浮现出几个断断续续的点来,隐隐连成一线。 玉佩……鲤鱼……仙尊…… 他心中一动,抬头看向解无移,却见解无移也正看着他。 目光相会,解无移道:“公子似乎对这块玉佩很感兴趣。” 季青临眨了眨眼,试探道:“这条鲤鱼……可有名字?” 解无移与他对视片刻,反问道:“公子为何会认为一条鱼会有名字?” 季青临有些卡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解无移见他面露尴尬,也不再为难他,直接答道:“有。” 季青临眼睛一亮:“叫什么?” 解无移的目光在他眼中探寻了片刻,随后如实道:“水镜。” 季青临有些惊喜,追问道:“所以……你是水镜神尊么?” 解无移的目光似乎暗淡了些,喉结微微动了动,转头看向窗外轻声道:“不是。” “哦。”季青临略微有些失望,身子放松下来靠回了原处。 想想看自己也真是可笑,看见个鲤鱼样式的玉佩就问人家是不是个神,这未免也太古怪了些。 这大銮国中上下都信奉水镜神尊,说不定以九尾鲤鱼为配饰也是种美好寓意,比如霍叔准备的那份贺礼,那琉璃鲤鱼雕像不也是叫水镜吗? 想着,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看向了解无移的侧脸,脑中回忆了一下在通天殿看到的神尊雕像。 对比之下便能发觉,的确是一点也不像的。 那座神像所雕之人虽然也是俊朗潇洒眉清目秀,但眉眼间带着一丝随性不羁,而眼前解无移的样貌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俊美,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神情淡然清冷。 虽然神像不一定和神尊本人一模一样,但依释酒所言,水镜神尊确有其人,既然如此,神像的样子就应该不是臆想出来,而是仿照神尊的模样雕刻的,那么雕像与神尊本人的差别应该不至于太大。 季青临正忙着理清思路,解无移却忽然回过头来看向他道:“公子为何以为我是神尊?” 季青临被问得一愣,抿嘴想了想才挑出了些重点来,一边组织着言语一边道:“我从前看过水镜神尊的雕像,觉得他手里那条鲤鱼和你的玉佩很像,而且,银锣又叫你仙尊,所以……” 解无移听到此处便已了然,垂眸淡淡道:“想来是公子误会了,此‘先尊’非彼‘仙尊’,并非神仙的仙,而是先后的先。” “哦……原来如此。” 季青临眨着眼点了点头。 窗外的夜色已经褪下,马车在晃动中前进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云州城外。 进了城门,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银锣掀开车帘道:“先尊,公子,裕兴禄到了。” 解无移点了点头,与季青临一同下了车去。 因是清晨,街上的行人还不多,街边有几个卖烧饼茶点的摊主正忙着支炉生火准备开张,沿街商铺里的伙计也三三两两的摆弄着自家的木门,往外搬放货台。 季青临心中想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烟火气吧?人们为生计而奔波忙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晓看沿街商贾聚,暮见炊烟满京郊。 他不禁笑了笑,这才收回目光转头去看面前的商铺。 第22章 清晨大闹裕兴禄 这店面大得出奇,光是双开的红木大门就有八扇,门上悬着一个楠木牌匾,上书鎏金“裕兴禄”三字,旁边迎风飘着的旗子上是大大的一个“典”字。 季青临看罢也未多想,直接抬腿便往店中走去。 进到店中才发现,这家店豪气的可不止是店门,店中摆着的桌椅都是上好的檀木所制,每张都桌上配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 对面是长长的一排典台,一共十二个窗口,窗口开得极高,稍矮一些的人怕是要垫着脚才能与那窗中的朝奉对话。 此时时辰还早,那些窗口中还没有朝奉坐镇,铺中只有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正拿着根鸡毛掸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随意地掸着典台上的灰尘。 听见有人进来,那伙计懒懒地回头看了一眼,逆着光甚至都没看清来的是几个人,然后便回过头去继续着手中的动作,理都没有理会。 季青临刚打算询问一声,银锣却已是往一旁的檀木椅子上一坐,手指随意敲着桌面,对那伙计扬眉道:“你们司理呢?” 伙计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奇怪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银锣,心说这是哪里来的丫头,居然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上来就要找我们大当家的? 他刚打算翻个白眼不去理会,余光却瞥见了站在一旁的解无移。 定睛看去,此人一身清爽银绣长袍,腰间左侧一柄骨色长剑,右侧一块精雕细琢的剔透玉佩,除此之外周身再无过多装饰,但却让人不由自主有种如见天人之感。 再看站在最前的这位小公子,一身衣服乍一看很是朴素,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这衣料乃是上等的桑地贡锦。 不得不说,在当铺待久了,这伙计还是多少也有些识货,此时心中不由泛起嘀咕:这几个人难不成来自城中哪个未曾见过的大户人家? 想着,他一时也不敢太过怠慢,看向银锣答道:“昨日铺中事务繁忙,朱司理深夜才睡下,此时还在后院卧房歇息,尚未起身。” 银锣心中冷笑,事务繁忙?我看是忙着爬那醉云阁姑娘的床吧? 想着,她看向那伙计,皮笑肉不笑地缓缓道:“哦,是吗?既然未起身,就去叫起来吧。” 伙计诧异,这丫头说话竟然这般不客气,但一时还摸不清她的底细,也不好发作,只好讪讪赔笑道:“姑娘,我就是一打杂的,这么一大清早,又没什么大事,跑去打搅大当家的清梦,不合适吧?” 银锣一听,勾起嘴角一笑,伸手抓起桌上的一个紫砂壶在手中掂了掂,忽然往地上随手一抛,“啪”的一声脆响,吓得那伙计一个激灵:“你、你干什么!” 季青临也吃了一惊,诧异地看向银锣,姑奶奶?我们不是来赚钱的吗?你这是…… 银锣撇了撇嘴,似乎对这茶壶落地之声很不满意,抬眼看向伙计挑眉一笑道:“不是没什么大事吗?现在有了?告诉你们家朱司理,有人来砸他的店喽!” 那伙计错愕地张大嘴巴眨了眨眼,随后硬生生吞了口唾沫,再不敢多说,抓着鸡毛掸子就转身往后院跑去。 “银锣?”季青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你这是干什么?” 银锣站起身,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公子放心,这个朱司理吧,性格比较古怪,他不喜欢别人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却偏偏喜欢那种张扬跋扈行事刁钻之人。所以我砸了他的茶壶,他不仅不会生气,还会觉得咱们很有意思。公子看着,一会儿他一定会亲自给咱们上一壶好茶,别担心,啊。” 季青临狐疑地盯着她,显然是不大相信这世上还能有这种不知好赖之人,随后转头看向解无移,便见他也已是坐在了一旁的桌边,面色丝毫未变,就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见季青临看他,便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银锣的话。 看他二人都是这般坦然,季青临也放下心来,静静等着那位司理出现。 银锣负手踱步,满屋子绕着圈地审视,掂掂这个碰碰那个,自在地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 不消片刻,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院传来,还掺杂着断断续续的骂声:“什么人狗胆包天敢来我这砸店!?我看她是活腻了吧!?她砸的是哪个壶?哪个!?她……” 声音戛然而止。 那人一只脚迈进后门门槛,抬眼看见银锣顿时一抖,崴了脚似的身子一软往旁瘫去。 伙计见状赶紧扶了一把,就见那朱司理抓着门框,双唇剧烈的颤着:“东,东东东东……” 站在季青临身后的银锣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前竖了一下,眼睛往季青临身上一瞟,那朱司理便立即闭了嘴,把那句“东家”咽回了肚子里。 银锣笑盈盈地绕过季青临走到朱司理身边,伸手提起他的胳膊笑道:“什么咚咚咚咚的,朱司理近来学了口技?这大清早的莫不是要给咱几个唱支小曲儿?” 朱司理被银锣提溜着起身,深深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双腿,目光不住地在面前几人身上游走,完全不知这演的是哪一出。 这裕兴禄乃是大銮国中老字号,招牌下除当铺外还有钱庄、驿站、客栈、镖局等诸多产业,遍布大銮国中各地。 其背后的掌舵人手中有一块名为“御金令”的信物,国中所有裕兴禄分铺的主事司理都是认令不认人,只要见了御金令便要依令行事,不得有误。 而面前的这位烟雀姑娘便是这一任的掌令人,各家司理都称她为“东家”。 只不过,这位东家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朱司理上任十余年也拢共才见过她两次。 很不巧,两次都是半夜在醉云阁颠鸾倒凤之时被她从床上提溜下来核账。 因此,老当益壮的朱司理一看见她,身体立刻就有了某种不适的反应。 伙计站在一旁,见平日里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朱司理被一个姑娘堵得大气也不敢出,便知道眼前这几个定非常人,提心吊胆暗自庆幸:还好刚才憋得好,没嘴贱将人给得罪了…… 银锣松开朱司理的胳膊,走回季青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位是季公子,今日来典当些东西。” 说完,她皮笑肉不笑地环抱起双臂挑眉道:“对了,方才听说朱司理昨日忙到深夜才睡下,这么早扰了您的清梦,还砸了您的宝贝茶壶,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银锣刻意加重了“深夜”二字,朱司理一听大惊,连连摆手上前堆笑道:“哪里、哪里的话,咳咳,开门做生意嘛,起早贪黑是常事,况且那茶壶……” 他瞥了一眼地上碎成渣的茶壶,强忍着心痛勉强笑道:“也、也不值几个钱……” 银锣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并不打算接茬。 朱司理心下慌乱,赶紧转移了话题,对着季青临憨笑道:“不知这位……贵客,要典当些什么?” 季青临看着朱司理的反应,这才完全信了方才银锣所说的话。 还真是个古怪的人……大清早被人从被窝里闹起来,还砸了店里的东西,竟然还能笑得如此……谄媚? 季青临刚欲出言,身后的解无移却是先开了口:“我等听说朱司理惜才,裕兴禄不仅可以典当珍宝,也可以典当诗文。” 他的口气波澜不惊,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朱司理瞠目结舌地看着解无移,我惜才?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典当诗文是几个意思? 他虽知道这人是和东家一起来的,但又不清楚他的意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天不知该怎么接话,却见解无移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仿佛丝毫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让人吃惊的话,只是在等他回答。 朱司理呆呆眨了眨眼,半晌后只好硬着头皮扯出一丝假笑顺着答道:“没、没错,我惜才,惜才。” 季青临这才放下心来,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客气问道:“不知贵店这诗文是怎么个典当法?是按数量还是按质量?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朱司理:“……” 数量?质量?要求? 这种问题要怎么回答!? 他看向解无移,目光呆滞,像个傻子似的痴笑:“呵、呵呵、呵呵呵……” 季青临莫名其妙,这人什么毛病?我问他问题,他看着解无移呆笑作甚? 想着,他便也转头看向解无移。 解无移面不改色从容道:“我听说从前是以春为题,自作他作皆可,一首一文,五十首起当。” 银锣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一首一文!?这得写多少才能换顿饭钱? 她顿时有些凌乱,心说先尊这到底是在帮公子……还是在坑他? 朱司理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见解无移已是给了台阶下,赶紧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对对,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以春为题……自作他作皆可……” 季青临沉吟片刻,抿了抿唇,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自己能写出多少有关春的诗文来。 自作他作皆可,也就是说并不一定非得是自己所作,但他在脑中回忆了一番,以往读过的诗文着实没几篇与春有关,所以恐怕大部分还是得由自己现作。 过了片刻,他看向解无移问道:“我们需要多少钱?” 解无移言简意赅道:“多多益善。” 朱司理此时满腹疑惑:东家他们这是来要钱的?那为何不表明身份直接拿钱,诓这小公子写诗作甚?难不成这小公子是位名家,东家要收藏他的笔墨?可一首一文也太不值钱了吧…… 他想了许久,才猛然想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定是这小公子遇到了什么难处急需用钱,东家又想让他尽可能多写,所以才把价压得这么低! 如此一想,他不禁心中感慨:无奸不商啊无奸不商,东家果然不愧是个商人,还是个大、奸、商! 第23章 青山融雪百鸟临 朱司理沉浸于自己的精妙推断,不住地撇嘴点着头,季青临却已是冲他礼貌问道:“不知贵店可有纸笔?可否借来一用?” 朱司理连忙回过神来:“哦,有有有,公子不妨随我去后院书房,那里比较清净,这前堂一会儿人就要多起来了,难免聒噪嘈杂,别扰了公子的文思。” 季青临点头道谢,三人便随着朱司理往后院行去。 到了书房之中,朱司理将主案上的账本收拾了一下,腾出地方来给季青临作诗,又殷勤地请解无移和银锣在一旁桌边落座。 银锣拎起桌上的茶壶盖子一看,手指敲了敲桌子:“茶呢?” 朱司理连忙点头哈腰:“哦对对对,东……贵客稍等,我这就去烹一壶上好的茶来。” 银锣看着他尾巴着了火似的迅速蹿出书房,轻笑了一声,起身合上房门坐回桌边,转头看向季青临。 季青临端坐于案前,此时已是开始落笔。 他下笔既稳又快,几乎未经多少思考,一连写了十几首,才偶尔停下来抿嘴想一下,又是极快地落笔成文。 银锣以往从没有这样安静地注视过季青临,从小一起长大使得彼此太过熟悉,总觉得无甚可看。 可此时细看之下才发觉这个她眼中的“孩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如今这般专注神色,加上本就清雅俊秀的相貌,还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 她像个老姐姐般欣慰地笑了一下,余光却见解无移也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季青临,不由转头朝他看去。 很久很久以前,先尊曾是她在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之一,她也曾见过他年少,欢笑,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时间仿佛带走了他太多的情绪,让他变得如同一潭深水般平静淡然,波澜不惊。 他从不对旁人的行为做出评价,也从不强求别人做什么,不悲不喜,不忧不怒,总是那样淡淡的,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再能够令他动容。 然而此时,银锣却分明从他看向季青临的目光里发现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像是疑惑,又像是失落,仿佛有千言万语融在其中。 银锣不禁皱了皱眉。 先尊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态? 季青临浑然不知这房中两人复杂的心思,只聚精会神地想着有关春的诗句。 三四十首写下来,他已是渐渐感到有些吃力,但也并没有打算放弃,时而揉揉眼角,时而垂眸冥思,继续竭尽全力地写着。 银锣见他速度放缓了下来,似乎写得已是不再那么顺畅,心中略有不忍,伸手轻轻拽了拽解无移的衣袖,用眼神询问着:先尊,差不多了吧? 解无移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却似乎并未打算叫停。 朱司理端着一壶烹好的茶回到了书房,温了茶具后,给解无移和银锣各斟上一杯,又倒了一杯给季青临送去。 走到案边他才惊讶地发现,这位小公子短短几刻间已是写了不少诗文,字迹很是漂亮,颇有几分自成一派的风骨。 他伸手拿起一张细细看了看,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 他好歹也是一铺掌事司理,名家字画他见过不少,眼前这位公子的笔墨的确有几分大家风范。 这么看来,自己先前的揣测果然很有可能。 朱司理站在案边看着季青临一篇又一篇地继续写,解无移和银锣坐在一旁静静地喝茶,几人皆是沉默不语。 过了不知多久,解无移终于放下茶盏道:“差不多了。” “嗯?”季青临闻言抬起头来,看了看手边那摞纸张,“已经够了吗?” 解无移点了点头,对朱司理道:“劳烦清点。” 朱司理连声应下,拿过桌上的一沓诗文一张张数了起来。 季青临这才像是松了口气般放下手中的笔,转了转手腕笑道:“真没想到赚钱还挺累的。” 银锣闻言一阵心虚,都不敢直视季青临的双眼,心说不累才怪,一次写这么多东西,脑袋都快冒烟了吧。 解无移颔首道:“辛苦了。” 季青临本是无心一说,听解无移这么郑重反而有些不适应,摇头笑道:“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感慨一下,不用当真。” 解无移起身走到案边,恰好朱司理清点完毕,把诗文递给解无移道:“一共刚好五十篇,也就是……五十文钱。”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声如蚊蝇,实在是因为这价钱低得令人发指,他总觉得自己现在仿佛是个无良奸商,生怕季青临看出些什么,慌忙转身就去旁边的书架上找钱。 裕兴禄里向来都是大额的买卖,还从没经手过如此低价的典当,朱司理一时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零碎的铜钱。 翻找了好半天,他才从书架上捧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旧木匣子,上面重重一层灰,也不知被搁置了多久。 他用衣袖掸了掸匣子上的灰尘,打开一看,心道还好,早年间随手放进去的零钱足有小半匣,看样子应该是够了。 银锣皱眉看着那寒酸的破匣子,心中越发觉得公子被先尊坑得相当惨。 朱司理将那匣子搬到桌上放下,心中也觉得甚是荒唐,甚至有些同情眼前这位小公子,但他又没那个胆子多嘴,只好闷头老老实实地一文一文将钱数出来,一文一文递到季青临手中。 季青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甚至还感觉有些新奇,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接过那些铜钱,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着数着,仿佛一个在大人面前伸手接糖果的孩子。 银锣看着季青临这模样,心中越发惭愧,只好不再盯着他,走到解无移身边随他一张张去看那些季青临写下的诗文。 解无移看得很快,每看完一篇就顺手递给银锣,接着去看下一篇。 银锣接过纸张一路看下来,心中感叹公子果真是才华横溢,这么多篇不带重样的也就罢了,还篇篇都极有韵味,想着,便脱口而出道:“公子,这都是你现作的吗?” 季青临正低头认真数着钱,心中还在计数,此时一心二用道:“后面有两篇旁人所作,我注了出处。” 银锣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往下看,看完了手中诗文后习惯性地伸出手去,却并未接到下一张,转头便见解无移手里拿着最后一张纸,目光一瞬不瞬地定纸上,似乎并没有要递给她的意思。 银锣心中好奇,索性凑过去伸头一看,只见那纸上写着短短四句: 薄雾笼寒水,晨曦遣云归。 青山融宿雪,百鸟御风临。 她默念了两遍,忽然一愣,将那纸张拿过又看了两眼,伸手往季青临眼前一递道:“公子,这首是怎么回事?” 季青临本是认真数着钱,听到询问抬起头来,待看清她手中那张纸时,忽然心虚了一下。 那首诗他并未标明出处,但却也并非他自己所作。 那是他在前世一本书的扉页上看到的诗,他名字这“青临”二字便是自此诗而来,只不过那本书中除了这几句诗以外全是图画,封面上倒是有几个像是文字的形状,但那文字他却并不识得。 方才他写下这首后正想着该如何注明出处,恰好解无移出言提醒说差不多了,他便搁下了笔去未再多想,此时被银锣拎出来这么一问,霎时觉得有些尴尬,揉了揉脖子讪讪道:“这首……是我从前在一本书上看来的,不过那书名我不认得,所以……” 银锣狐疑地皱了皱眉:“你知不知道这首诗……” 她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朱司理,这才凑近季青临耳边小声道:“这首诗是先尊所作。” 季青临大为吃惊,抬眼看向解无移,便见他也正盯着自己,霎时垂下眼去红了耳根,心下暗道丢人,实在丢人,挪用旁人诗作未注出处也就罢了,还被原作当面抓了个正着,简直……恨不能找根绳子自挂东南枝。 暗自懊恼片刻后,他到底还是打算直面,探身极快地从银锣手中将那纸张抽来,仓促地揉成一团道:“这,这首不算。” 解无移忽然毫无预兆地轻笑了一下,伸手从季青临手中把那纸团拿了回来,缓缓展开捋平道:“算,为何不算。”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长睫之下,原本冰雪似的眸光像是融化了一般,柔和得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这人笑起来……可真好看…… 季青临不由看得呆了,手还在半空中保持着方才握拳的姿势。 “公子?” 银锣的声音拉回了季青临的思绪,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盯着解无移看了半天,连忙干咳一声眨了眨眼,强作镇定地看向银锣道:“怎么了?” 银锣苦笑皱眉,这一个两个的今天都是怎么回事?先尊的诗被公子挪用,丝毫未有不悦也就罢了,竟还一反常态地露出了笑意,而公子更是离谱,一瞬不瞬地盯着先尊,像是丢了魂似的。 季青临见银锣面色古怪,这才又想起方才的事来,鬼使神差地从手中铜钱中拿出一枚,心虚地塞到解无移手中道:“那,这篇算你的。” 解无移一怔,低头看向掌中那枚铜钱,缓缓握拳攥在了手中,颔首轻声道:“好。” 第24章 寄雁传书谢不能 季青临见他收下,这才觉得方才的尴尬缓和了几分,微微松了口气,把手中的一捧铜钱往银锣面前递去。 银锣如临大敌:“干什么?” 季青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你那吧,你也知道我这人总是丢三落四,放我身上别一会又给弄丢了。” 银锣哭笑不得,咬牙看着那寒酸至极的一捧铜钱,真是恨不得抓过来一把扔到朱司理脸上。 朱司理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赶紧将手中那破匣子倒了个底朝天,递给了银锣赔笑道:“用,用这个装吧。” 银锣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接过那破匣子,将季青临手中的铜钱一把抚了进去,关上匣子道:“行了,走吧。” 她强忍住把那破匣子摔个稀巴烂的冲动,夹在腋下转身往门外走去。 季青临也绕过了桌子,与解无移并肩向外行去。 朱司理赶紧跟上,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妈呀,可算是有惊无险地把这一上午给熬完了。 到了前堂,季青临发现人果然已经多了起来,堂中桌边坐着的都是锦衣华服的老爷公子,旁边立着自家的小厮仆从,手里抓着个木牌子,似是在排号。 原本空着的十二窗口中此时已是各坐了一名朝奉,脸上傲慢神情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般。 看着那些个老爷公子,季青临不禁奇怪道:“他们看上去好像都不像缺钱的样子,也是来当东西的?” 身后跟着的朱司理一听,顿时很想插一句:其实公子你看上去也不太像缺钱的样子…… 当然了,他是不敢这么多嘴的,心中估摸着这小公子对典当这一行不熟悉,他抿了抿嘴,走上前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里不单单是往里进东西,也是往外出的。收进来的东西会保存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物主可以随时续当或赎回。但是一旦过了那期限,就被称作‘绝当’,自此这东西就不归原主了,咱们裕兴禄会将它转卖出去,人人都可出价,最后价高者得。” 说着,他扫了那些老爷公子一眼,有几个眼尖的熟客看到朱司理,立刻客气地起身拱手冲他打招呼。 朱司理冲他们点了点头,忍不住有些得意地对季青临继续道:“能进咱们裕兴禄的可都不是凡品,样样拿出来都是能让他们抢破头的好东西,今日他们过来,就是为了等前两日刚刚绝当的一件珍品。” 季青临好奇道:“是什么?” 朱司理凑近了几分,压低音量神秘道:“季贵妃幼年时的墨宝。” “季贵妃……”季青临嘀咕着,努力回忆自己在宫里是否见过这一位。 忽然,他猛地反应过来:“季贵妃!?” 朱司理见他这般反应,以为他惊讶于此物的珍贵,愈发得意道:“可不是嘛,这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听闻这位季贵妃可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啊!当今圣上后宫佳丽无数,却独宠这位贵妃娘娘,甚至不顾祖制在短短几月间将她连连升至贵妃。你想想看,若是哪位朝臣得了此物,寻个机会进献给陛下,必使龙颜大悦,前途无量啊!” 龙颜大悦……前途无量…… 季青临低头强忍笑意,心道:亏你们想得出来,皇上看到这东西,再联想到惊绝门,不株连九族就不错了,还前途无量……黄泉路上的前途? 想着,他凑近朱司理道:“不瞒你说,我有个亲戚在宫里当差,据他所言,皇上对那什么贵妃不过是图个新鲜,现如今她已接近失宠,你最好还是劝那些人莫要随意以此物邀功,以免得不偿失。” 朱司理听罢,狐疑地看着季青临,也不知信了几分。 季青临自觉仁至义尽,便也没再多言,对朱司理笑了笑点头告别,就与解无移一起继续向外走去。 谁知刚走两步,解无移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脚步回身对朱司理道:“今日那些诗文往后还需赎回,还望朱司理妥善保管。” 解无移这话说得分明很是客气,朱司理却是莫名从中听出了一种极大的威胁,像是在提醒他千万别手贱把东西给卖了。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立即跑回书房将那些诗文打包让他们现在就带走的冲动,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公子放心,一定保管好。” 解无移轻轻颔首,便转身同季青临一起离去。 裕兴禄门外,银锣已是坐在了车前,见他们出来,起身让他们上车,待他们坐好后忽然惊讶道:“呀!我有东西落在里头了,你们先等会,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极快地与解无移对视了一眼,解无移轻轻点了点头,她便转身跑回了裕兴禄中。 季青临有些纳闷,银锣和他从宫里出来不是什么都没带么?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女儿家的什么贴身物件,他不知道也是有可能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银锣是回去找朱司理“要账”去了,光凭季青临赚来的这五十文钱,他们估计过不了两天就真得食不果腹露宿街头了。 钱嘛,自然还是要多多益善,有备无患。 过了没一会儿,银锣便昂首挺胸笑逐颜开地重新从裕兴禄出来回到了车边,季青临好奇道:“落了什么?” 银锣随手将之前解无移在湖边递给她的那根像是绣花针似的东西抽了出来:“这个。” 说罢,她往车前一坐,扭头问道:“现在去哪?” 解无移看了看四周,转向季青临问道:“季公子可有何想去之处?” 季青临转着眼珠想了想,眸中亮光一闪道:“不如我们去听戏吧?” 银锣十分嫌弃地皱了皱眉:“我说公子,你从前偷跑出府除了听书就是听戏,还没听腻吗?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就不能干点好玩的?” 季青临撇嘴道:“你也知道我从前都是偷跑出去,又不敢耽搁太久,那些戏不是听不着开头就是听不着结尾,哪次不是憋屈得要命?” 听他这么一辩解,银锣“老姐姐般的慈爱”顿时又冒出来了,转头本想问问解无移的意思,却见他竟是垂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试探道:“先尊?” 解无移抬眼颔首道:“也好,就去听戏吧,去城北,寄雁阁。” “寄雁阁?”季青临脱口而出道,“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解无移长睫轻颤了一下,不知怎的,季青临竟在这一刹那从他眼中看到了一抹痛色,只是这抹痛色一闪而过,快到季青临几乎未敢肯定。 银锣也捕捉到了这一刹那,但却并未多说,点了点头便转身驾车。 寄雁阁乃是云州城中最大的勾栏,当今御用的戏班就驻于此地。 除了唱戏,寄雁阁还培养了一批舞艺高超的舞姬与精通乐理的乐师。这些人大多出身不好,不是流民就是孤儿,但经寄雁阁**几年出来,皆是寻了个好出路。 到了寄雁阁门口,银锣闪身让他们下车,而后缩进了车里道:“你们去吧,我在车里睡会。” 季青临知道她已是一夜未眠,也不强求她陪自己闹腾,便留她在车中小憩,随着解无移迈进了寄雁阁的前院之中。 这院子布置的很是清雅,满园兰花迎风而立,淡淡花香沁人心脾。院墙上垂下青绿藤蔓,鹅黄花蕊点缀其中,让人有种清心静气之感。 主楼外的漆红木柱上挂着一副楹联,镌着“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两句,与此处颇为契合。 既是勾栏,最热闹的便是入夜之后,而此时刚过正午,阁中很是冷清。 一楼大堂之中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戏台,几名乐师坐在台边,似是正在研习乐谱,琴弦偶尔勾拨几下,更添寂寥。 见此时竟有客来,那几名乐师略感诧异,起身稍稍行礼,其中一人引他们到了二楼雅间落座,而后便抱了乐谱折往堂后去寻人待客。 不一会儿,便见一素衣女子端了放置杯盏的托盘从堂后侧门撩了帘子走出,抬头看了看他们所坐的雅间,便提裙从侧面的木梯拾阶而上,到了二人面前。 她轻轻福身放下手中托盘,给二人斟上茶,浅笑问道:“不知二位公子此时前来,是为‘默’还是为‘音’?” 这是寄雁阁特有的一种问法,一般晚间最热闹时来此的少爷公子大多都是为了看歌舞或是听戏,也就是为“音”而来。 而白日里来的人,有些不是为了消遣,而是江湖人为了寻个僻静的角落行一些隐秘的联络或交易,这种就称为“默”。 若是遇上这样的,一般寄雁阁会为他们安排一个带有隔音夹层的包房,并且自觉回避,不去打搅。 季青临没太听懂她的意思,估摸着应该是什么行话,便看向解无移等他来答。 解无移道:“为‘音’。” 女子有些意外,毕竟白日里要来听曲听戏的还是少有。不过她显然也见过不少世面,只顿了一瞬便继续含笑问道:“那么公子是要听曲,还是听戏?” 这下季青临听懂了,连忙笑道:“我们是来听戏的。” 女子闻言颔首,从衣袖里掏出一方锦帕展开,递给季青临道:“这是今日戏牌,不知公子要听哪一出?” 季青临接过那帕子点头致谢,垂眼去看那上面的戏名。 这帕子上的字都是以丝线作绣,看着很是精致。 “瑶山醉月,浮生叹,锦衣行……” 季青临挨个念着这些名字,却是完全看不出这名字所代表的故事,一时有些发愁,将帕子递给解无移道:“你看过这些吗?知不知道哪个比较好看?” 解无移接过帕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却是将帕子折起递还给那女子道:“我二人今日来此,是想点一出《四季山》。” 作者有话要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白居易《长恨歌》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黄庭坚《寄黄几复》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晏几道《鹧鸪天》 第25章 幻梦一曲四季山 季青临有些奇怪,四季山?方才那帕子上好像没见有这名字。 那女子也是愣了一下,依着寄雁阁的规矩,都是当日他们唱什么,客人便听什么,即便是大户包场点戏,也是按照当日的戏牌来,极少有人破了这规矩非要点当日戏牌上没有的来听。 解无移见她迟疑,自袖中拿出一颗穿了红线的黑曜石来递给她道:“烦请姑娘将此物交给班主,他自会明白。” 那女子一听,便明白这位客人与自家班主大约有些交情,接过那黑曜石微微福身道:“那便请公子稍待,容我前去安排。” 待那女子下楼,季青临好奇道:“你认识这里的班主?”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凑近解无移眨眼笑道:“那是不是在这里听戏不用花钱?” 解无移一怔,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个,也不知这些年银锣都给他灌输了多少财迷思想,只好无奈道:“对。” 季青临抬眉一笑,似是放下心来,继续问道:“方才你点的那出《四季山》是讲的什么?” 解无移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放下杯子道:“水镜神尊。” 季青临有些意外,心道没想到这人还挺有心,方才不过是在车上多问了两句,他就特意点了一出讲水镜神尊的戏来。 不过这倒真是引起了季青临的好奇心,自打入宫他已是数次听人提及这位神尊,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着他一步步探寻这位神尊一般。 等了没一会儿,楼下有人从侧门走入,到正中的戏台边忙碌了起来。 几个小厮将四周有光透入的门窗一一阖上,垂下了遮光的幕帘,堂中顿时暗了下来。 戏台边缘搬上了一架四排的编钟,一名琴师抱着自己的琴放到了台角琴案之上,旁边还立了一位秉着竹笛的少年。 那几名小厮将台子四角的灯奴点燃,然后放下了戏台正后方卷着的几块背景幕中的一块。 幕布垂下时,季青临不由微微张大了双眼。 那是一副巨大的绢布山水画,中间画着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周围环绕着四座高山。 那四座山色泽各异,第一座主色浅青,上有浅草轻柳,点点浮花,第二座主色墨绿,古树参天,郁郁葱葱,第三座主色鲜红,枫林浸染,落叶纷飞,第四座主色雪白,冰锥倒挂,银装素裹。 季青临顿时恍然,难怪这出戏叫做“四季山”,原来还真是山如其名,宛如四季并存。 “这是水镜神尊住的地方?”季青临好奇道。 解无移点了点头,季青临赞叹道:“啧,果然仙境就是不同凡响。” 戏台已经布置妥当,那位秉着笛子的少年将竹笛凑到嘴边,随着一阵悠扬的笛声,四周暗处有淡淡雾气飘散而出,很快便将整个戏台笼罩得犹如仙境一般。 台侧阴影中缓缓走上一名广袖轻衫的男子,他脚步轻盈,似踏云而上,眨眼间便已至台中,广袖轻挥,脚下雾气便随着袖下带起的清风而微微波动。 昏黄烛光映照在他的身上,因距离太远看不清样貌,但大致能够猜出他约莫扮演的是水镜神尊。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那年山下,春寒绿蚁,浮沉一杯序曲。兰舟轻摇,林间飞鸟,涧溪渡影清如许。炊烟袅袅,暮光微渺,云深复环绕……” 吟唱声起,那如泉如瀑的音色一出,立刻便吸引了季青临的注意,令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之人的一举一动。 一段唱罢,台侧又有一人款款行上,他身着杏黄衣衫,腰间佩剑,于雾气缭绕中行至“水镜神尊”身侧。 “你策马踏过,丛林浅草,回眸落花纷飞缥缈。山外一抹余晖映照温柔唇角,无言静处风还笑。天星清辉,银河迢迢,对饮浅酌不胜杯杓。谁叹沟渠静默苦候明月来照,春眠微雨不觉晓……” 台上二人于云雾中相携而游,所过之处落英缤纷,背景幕缓缓降下第二块,山峦未变,空中却已是日月更迭,变为银河璀璨,繁星点点。 “明知镜花水月终无影,奈何痴心偏向苦山行,等遍云卷云舒长空雪落尽,不见旧时双燕衔草新。明知风花雪月本无心,却是惊鸿一瞥动了情,从此料峭春风不忍吹酒醒,只当匆匆相遇别离,皆是梦境……” 杏黄衣衫的男子于云雾中退下,只留“水镜神尊”静静立于台中,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 幕布降下第三块,山中已无四季,空余皑皑白雪,将一切掩埋。 “水镜神尊”缓缓坐下,靠于一旁的假石之上,闭上了双眼。 台下四周黑暗里有几人低声同唱道:“山下枕石而眠,醉梦初醒……” 大雪纷飞之中,杏黄衣衫的男子重新回到台上,神色汲汲,四处寻觅,而后跪坐于“水镜神尊”身侧,伸手轻轻拂去他额间碎雪。 琴音收,笛声毕,编钟最后一响宛如一声轻叹。 季青临静静地看着台上的烛火暗下,伶人退下戏台,幕布被卷回架顶,直到四周门窗重新打开,夕阳的余晖投进阁中,他才稍稍回过神来,只觉心中犹如被巨石所压,沉重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盏茶水递到眼前,季青临愣了一下,接过捧在手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让你见笑了,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就……” 突然就有些难受。 解无移静静看了他片刻,挪开目光缓缓道:“公子许是入戏了。” 季青临点了点头,喝了口茶调整了一番心情,这才恢复如常,问道:“方才台上一人演的是水镜神尊,那另一人呢?也是位神尊吗?” 解无移道:“是个凡人。” 季青临低头想了想,又问道:“那他们是……” 解无移道:“师徒。” 季青临追问道:“只是师徒?” 解无移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反问道:“为何如此问?” 季青临讪讪笑道:“那戏词写得……我听着总觉得……好像不仅仅是师徒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接触“断袖”这个词实在太过频繁,方才听戏时,他分明从那戏词和两位伶人的神态中寻摸出了缠绵的情愫与难舍的苦痛,这种感情,实在不像是寻常师徒之情。 解无移沉默片刻,道:“戏词只是杜撰。” 季青临眨了眨眼,但却也没再与他争辩,只挑了挑眉,而后点头笑了笑。 这时,身后不远处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季青临回头看去,只见方才在台上扮演神尊的那位伶人已是到了二楼,正向他们走来。 待他走到近前,借着光亮看清那人的样貌,季青临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水镜神尊!?” 这个人的相貌与他在通天殿看见的神尊雕像竟是有六七分的相似,若是手中再捧一条鲤鱼,那俨然就是神尊本人了。 那人听见季青临的惊呼,停下脚步看向他,不卑不亢地浅笑道:“公子是否入戏太深?戏既已毕,神尊之称在下万不敢当。” 季青临还在诧异,那人已是转向解无移拱手道:“无移兄,别来无恙。” 他口中话语虽像是平常寒暄,双眼却紧紧盯着解无移,眼中满含诧异与困惑,像是发现了什么难以解释之事,要在解无移脸上找出个答案来。 解无移状似未察,微微颔首道:“坐。” 那人也未客气,撩起衣摆坐下后又盯了解无移许久,这才收起了那副探寻的模样,露出笑容问道:“一别经年,无移兄已是许久未曾来此,今日怎会有此雅兴前来听戏?” 解无移如实道:“恰好路过云州,季公子想听戏,便想起了寄雁阁。” 那人闻言,转向季青临偏头道:“季公子?” 季青临拱手道:“季青临。” 那人还了一礼,道:“幸会,在下落英。” 季青临点了点头,坦率笑道:“你和水镜神尊长得可真像。” 落英闻言微微一笑,道:“季公子何出此言?难道公子见过神尊真容?” 季青临耸了耸肩,撇嘴道:“那倒没有,不过我见过他的雕像,真真与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完这句,他立即想到:“欸?那雕像该不会是照着你雕的吧?” 落英失笑,连连摆手道:“公子说笑了,神尊雕像千百年前就已存在,那时别说是我,就连祖辈都尚不知身在何处呢。” “哦……也对。” 季青临挠了挠下巴,想起银锣说的释酒入宫,通天殿建起都已经是千年之前的事了,那神像想必也不会是近年才有。 想着,季青临继续问道:“那是不是因为你长得像水镜神尊,所以才写了这么一出《四季山》来演?” 季青临自认为这个推测十分有理,一个长得像神尊的伶人,写了这么一出与神尊相关的戏由自己来演,那必是很有噱头。 不料,落英却是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公子误会了,这出戏可不是我写的。” 季青临本没打算深究,可听他这句话的重音竟是放在了“我”上,明显像是意有所指,且说这话时目光还往解无移面上扫了一瞬,不由心念一转,看向解无移道:“该不会是你写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本章这首《四季山》是大约两年前写的一首古风歌《醉梦初醒》,词曲均为原创,算是本书灵感的起源,不过一直没有做伴奏,微博有清唱版,感兴趣的小天使闲来无事可以听一听。 比心。 第26章 旧事重提惊疑起 解无移似是有些不愿承认,看了落英一眼,别过脸去。 季青临一看便知自己所料未错,哭笑不得道:“那你方才还说那戏词皆是杜撰?” 解无移转回脸来,镇定道:“确是杜撰。” 季青临一噎,竟是无言反驳。 没错,这戏是他写的,他说自己是杜撰,旁人还能质疑什么? 落英看着二人这一来一回,摇头苦笑道:“无移兄,你当年将这戏本子交给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季青临顿时来了兴趣:“他怎么说的?” 落英看了一眼解无移,见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坦然答道:“他说我与神尊样貌这般相仿,想必是上天授意我来演这一出《四季山》,他还说……” 解无移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听不下去,撑案起身道:“我去车中等你。” 说完,他迈步往楼梯那边走去,落英伸手欲拦,季青临却是拉回他的胳膊道:“哎哎哎先别管他,继续说,他当时还说什么了?” 看着解无移下楼,落英无奈苦笑道:“真是奇怪,从前可没想过无移兄也会有这般不自在的时候。” 季青临一乐:“他从前什么样?” 落英给自己倒了杯茶,微微一笑抬眼问道:“你与他认识多久了?” 季青临回忆片刻,道:“不到一日。” 落英一愣,惊讶道:“不到一日?是如何结识?” 季青临摊手道:“路上偶遇。” 落英的眼角跳了跳,似是完全不敢相信。 季青临不以为然,摆摆手道:“别扯这些了,快说快说,这出《四季山》是怎么回事?” 落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而后细细回忆了一番,这才手指敲着桌面缓缓说道:“算起来,那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二十年前。 当年的落英还只有十多岁,是一个戏班子里跑腿的孩子。 那个戏班云游四处,居无定所,哪里有大户人家红白喜事,他们便去搭台唱戏,赚点小钱糊口。 那年春日里,为期三日的采婴大典刚刚结束,苏州一户刘姓人家的孩子被当地长生殿的掌奉选为“灵童”,不日便将送入京中。 刘家世代从商,家中很是富裕,且刘老爷精明强干,极善钻营,与当地不少官员私交甚笃。 遇此千载难逢的喜事,刘家上下自然一片欢腾,便想到邀一戏班子来平江河畔搭台唱戏,说是要唱上整整百日以做庆贺。 当年落英所在的戏班恰好行至苏州,赶上了这么一桩大生意,班主很是兴奋,吩咐众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可出任何差错。 因要连唱百日大戏,人手略显不足,就连落英这样跑腿的孩子也临时担起了几个小角。 谁知,戏台之上唱了二十日后,刘家的小娃娃忽然发起了高烧,郎中请了不知道多少个,汤药也不知灌了多少碗,却是丝毫不见好转。 刘府中的老人家对刘老爷说,许是小公子染了什么晦气,须得好好查一查这晦气的源头才能解决。 刘老爷心急如焚,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便立即派人去查这子虚乌有的晦气。 这一查,便查到了戏班子的头上。 不知派去打探的人从何得知,他们的戏班子在来苏州前刚刚唱完一家的丧戏。 刘老爷一听,认定他们带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惹了晦气。 班主叫苦不迭,连忙解释请他们唱戏的那一户办的是喜丧,那家老头子年逾九十,且是寿终正寝,绝对没有什么晦气可言。 刘老爷哪里肯听他们辩解,当即便撤了戏台子,把戏班众人扣在府中,说若是小公子的病一天不好,他们便一天别想离开。 十几天之后,噩耗传来,小公子药石罔效,不幸夭折。 刘老爷悲怒交加,直言要让这整个戏班子给小公子陪葬。 刘家编了一套说辞向外散播,说这个戏班子向来手脚不干净,见刘家富裕便动了歹念,结果偷盗不成心生怨愤,便狠下毒手害了刘家子嗣。 这套说辞本是错漏百出,偏偏刘家与当地官员交好,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打算放任刘家自行解决这桩“私怨”。 就在这个时候,解无移到了刘家。 他带来了当初给刘家夫人接生的稳婆,毫不避讳地点破刘家谎报孩子生辰,混进采婴大典,骗得了所谓的“灵童”之称。 刘老爷大惊失色,情急之下欲将解无移和稳婆一并扣下。 解无移面不改色地告诉他,自己在京中还留了后手,若是十日之内不回京中,这件事就会直接传到宫里,传到通天殿中。 刘老爷不敢冒险,但听解无移这么说,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便赶紧问他握着刘家这个把柄究竟意欲何为。 解无移告诉他,只要他放了府中扣下的戏班子,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刘老爷本就自知理亏,如今听闻只是这个要求,二话没说就连夜把戏班众人给放了。 解无移也没再逗留,带着稳婆和戏班子到了云州,将他们安置在了寄雁阁。 老班主深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带着众人连连叩首,感激涕零。 解无移任由他们拜谢完毕,而后告诉班主,如果他们愿意,从此便可留在云州,寄雁阁送给他们经营,只是有两个条件。 第一,凡见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者,须得行善接济,不得视若无睹。 第二,在寄雁阁中设“默室”,以供江湖人士至此交涉。 老班主郑重应下,之后一直都依解无移所言带领戏班子行善积德,并在阁中设下默室。 两年后,老班主患病故去,临终前将寄雁阁托付给了落英。 不久后,解无移第二次来了寄雁阁。 他将落英单独带到长生殿,让他去看水镜神尊的雕像,那时落英才发现,自己竟然与神尊的样貌颇为相似。 解无移将一本写好的《四季山》交给他,让他试着将这戏编排出来,自己过些时日来看。 落英不敢怠慢,编排出来之后便反复试演,就等解无移前来验看,可却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前来。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今日。 说完这些,落英冲季青临一笑道:“托你的福,否则我都怀疑这辈子再没机会将这出戏演给他看了。” 季青临没理会他的调侃,抿唇想了一会,偏头问道:“这么说来,他便是这寄雁阁最初的主人?” 落英一愣,眨眼笑道:“做什么?想劝他收回去?” 季青临摆了摆手笑道:“我哪有那么无聊?” 他只是忽然想起之前说到这寄雁阁名字的时候,解无移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别样的情绪,如果他是这寄雁阁最初的主人,那这名字会否也是他所起? 落英见他出神,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欸,听我说了这么多,你就没什么感想?” 季青临回过神来,觉得有些好笑:“你是教书先生吗?讲完课还要点学生答题?” 落英“啧”了一声:“我是问你听没听出来我这故事有蹊跷。” 季青临奇怪地皱了皱眉,要说蹊跷,但凡是个传奇故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意外和巧合,比如解无移为何恰好在苏州,为何知道刘家在采婴大典作假,为何能找到当年的稳婆,又为何要出手救这个戏班子。 不过这些在季青临看来都算不得太突兀的存在,只要理由找得好,怎么都能圆回来。 他一时间也拿不准落英指的到底是哪一点,便索性不去乱猜,直接问道:“哪里蹊跷?” 落英见他果然没有听出来,有些着急地提醒道:“你觉得无移兄今年多大?” 季青临哭笑不得,这跟蹊跷有什么关系?解无移看上去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呗…… 等等! 季青临猛地看向落英:“你方才说你们在苏州唱戏是哪一年?” 落英见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才一字一顿道:“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 季青临不可置信道:“他救你们的时候……还是个孩子?” 落英看着他这瞠目结舌的反应,觉得终于遇到了知音,苦笑摇头道:“这才是蹊跷所在,当年他将那戏文给我后就再未来过,所以我也一直不曾发现有何异常,可今日一见我才猛然惊觉,他的样貌与当年相比竟然丝毫未变!” 仿佛是怕季青临不信,他又认真道:“否则你想想看,我方才上楼看到他时为何那般惊疑不定,又为何要对一个比我年轻之人以兄长相称?” 季青临愣愣地眨着眼,脑中一会浮现出释酒所说的“长生”,一会想起银锣口中的“先尊”,一会又想到解无移腰间挂着的九尾鲤鱼佩,无数念头一闪而过,却又好像抓不着关键。 落英见他沉默,也知道此事若非亲眼所见的确很难理解,故又继续补充道:“你觉不觉得,无移兄看上去不太像是会闲着没事瞎编故事的人?” 季青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说,这出《四季山》可能根本就不是杜撰,而是确有其事?” 第27章 夜市同游辨真身 “对!”落英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小时候也听过不少关于神尊的传说,所以起初见到无移兄这个戏本时,只以为他也是神尊信徒,可今日看到他这经年未变的容貌,我才突然怀疑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你怀疑他就是水镜神尊?”季青临问道。 落英郑重点了点头。 季青临皱了皱眉,摇头道:“不瞒你说,我之前已经问过他是不是水镜神尊,他说不是。” 落英错愕道:“你不是说你们是偶遇,且才认识不到一日?怎会问到这种问题?” 季青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讪讪笑道:“说来惭愧,我之前没怎么见过世面,又刚好听了几个关于神尊的传说,见到他时看到他腰上那个玉佩,就突然想到了水镜神尊,然后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落英很是无语,干巴巴眨了眨眼,这样也行? 季青临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很是可笑,但他也没太在意,认真继续道:“我觉得他确实不是神尊,你想啊,他若真是神尊,为何神殿中的神像不像他反而像你?不过,虽然不是神尊,但有可能是……” 他向着楼下那戏台抬了抬下巴,道:“这出《四季山》里的另一个人。” 据解无移所说,这出《四季山》演的是水镜神尊与一个凡人,那会不会解无移就是那个凡人?机缘巧合遇见神尊,拜神尊为师,得神尊真传,然后得以容颜不老? 季青临越想越觉得说得通,越想越是激动,“蹭”一下站起身道:“我走了!” 落英被他这风风火火的架势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就这么走了?还没聊完呢?” 季青临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待我把事情搞清楚,肯定第一个回来告诉你。” 落英看出他这是迫不及待要去找解无移求证,只好无奈一笑,端起茶盏冲他扬了扬道:“那我就先以茶代酒谢过,你可别忘了。” 喝完放下茶盏,他从袖中取出那枚黑曜石往季青临腰侧随意一掖,道:“这个替我还给无移兄。” 季青临粲然一笑,点了点头便转身快步下楼离去。 出了寄雁阁,落日的余晖已经藏进了山底,正是华灯初上之时。 院门上挂着的灯笼亮着暖暖的红光,映着门前的马车,勾勒出一片温柔缱绻。 解无移坐在车前,见季青临出来,也并未起身。 “怎么不进去?”季青临指了指车厢,又奇怪道,“银锣呢?” 解无移回身轻撩开车帘,季青临探头过去,只见银锣双手枕在脑后,脸上搭了方帕子,大腿翘二腿地躺在车里睡得正酣,呼吸时不时将那帕子吹起又落下,大有一种“天塌下来都别叫醒老娘”的架势。 “这……”季青临哭笑不得,银锣本就一夜没睡,又劳心费力赶马驾车,此时好不容易睡得这么香,他也实在不忍心吵醒她。 想着,他便转头对解无移道:“要不我们先去城中逛逛?” 解无移放下车帘道:“也好。” 这云州城因距京最近,名门商贾云集,夜晚有着不亚于京都的热闹繁华。 街边商铺都已是亮起了灯火,夜市小摊密集地占满了整条街的两侧,琳琅满目的小物件稍显凌乱的堆积在木桌上,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流涌动,热闹非凡。 季青临从前从未堂而皇之地逛过夜市,一时间兴奋不已,早把自己先前要打探的问题抛在了脑后,把玩了东边卖的折扇,又去嗅西边卖的香囊,恨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小公子,喜欢就尝一块呗!” 卖枣泥糕的大姐见季青临在她摊边吸着鼻子猛嗅,掀起蒸笼夹了一块软糯的枣泥糕笑眯眯地递了过去。 季青临犹豫了片刻,不好意思地摆手笑道:“不了不了,姐姐这枣泥糕不用尝,一看就是顶顶好吃的,光是闻一闻也叫人垂涎三尺,只是我出门匆忙忘了带钱,下次再买吧!” “那有什么的!”大姐挑眉嗔笑,大方地扯起一块油纸将那枣泥糕包起,往季青临手中一塞,“尝尝,若是觉得好吃,下回多买几块便是!” 季青临心中一热,低头看了看那油纸包,随即抬头弯眼一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先谢过姐姐!姐姐不仅人长得美,还心灵手巧人美心善,定是天仙下凡无疑了!” 大姐弯腰直乐,被他夸得眼都笑眯成了一条缝:“欸哟,小公子生得俊俏,嘴还这般甜,往后哪家姑娘跟了你也是有服气呢!他日娶了小娘子,记得带她一起来,姐姐请你们吃枣泥糕!” “好嘞!”季青临满口应下,笑嘻嘻地拱手拜别,拽上解无移的衣袖继续往前走去。 走出好一截后,季青临打开油纸包,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掰下半块转身递去:“给你。” 解无移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季青临凑近一笑:“真不吃?” 解无移还是摇了摇头。 季青临挑眉道:“不吃算了。” 他收回手中半块枣泥糕,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却没有塞进嘴里,而是和剩下的半块一并裹上,放进了衣襟中。 解无移不解道:“为何不吃?” 季青临一笑道:“就这么一块,既然你不吃就留给银锣吧,等她睡醒应该也饿了。” 解无移一愣,随即轻咳一声垂眼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后悔给他留下了“我们很穷”的印象。 季青临可没想那么多,转身又往前跑去,到了一处卖面具的摊子前惊喜道:“欸?这个不错!” 解无移跟上前去,季青临拿起一个孔雀翎做的雀仙面具左右翻了翻,往自己面上一扣,又精挑细选了个银狐的半截面具回过身来,迎面罩在了解无移的脸上,露齿一笑道:“这个适合你!” 说完,他退后一步打算好好欣赏一番。 解无移无奈,低下头抬手欲将面具取下,忽听季青临道:“等等!” 解无移一怔,抬头向他看去,只见季青临愣在那里,双眼透过孔雀翎的面具直勾勾看着解无移。 解无移放下手,不知他这忽然的停滞从何而来。 季青临紧紧盯着解无移脸上的银色面具,而后上下细细打量了他许久,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张面具配上这个身形,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迟疑了半晌,季青临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有没有去过宫里?” 解无移沉默片刻,如实道:“去过。” 季青临追问道:“那你有没有去过玉清池?” 解无移抿了抿嘴,道:“去过。” 季青临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几分:“那天夜里……是不是你?” 解无移喉结微动:“哪天。” 季青临有些着急:“就、就是那天……” 他蓦地想起了那夜在玉清池不着一缕的自己,想起了那只搭在自己左肩上纤长的手和掠过肩后微凉的指尖,脸上微微一热,后面的话便没了声响。 解无移看了他片刻,低头摘下面具放回了摊上,转身向前走去。 季青临心中越发笃定,忙摘下自己的面具放回摊上,快步追上前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就是你对不对?那天晚上在玉清池?” 他横拦到解无移身前,一手撑着他的胸口阻住他的脚步,另一手拽下衣领,偏头露出颈侧惊绝门暗标道:“这是你弄的,对不对?” 旁边的路人们见季青临站在街中拉扯衣领,又听到他口中的问话,嗅到一丝“有好戏看”的味道,皆是斜着眼往这边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解无移看了一眼他颈侧的暗标,又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的路人,怕他再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伸手把他的领子拉好,道:“换个地方说。” 季青临看了看周围,也知道此地不适宜详谈,点头道:“好。” 解无移绕过他继续向前,季青临也转身紧随其后。 往前走的一路上,季青临心中渐渐有了些猜测,只是这些猜测都还是碎片,需要解无移来将它们串连起来。 一直走到长街尽头,拐进一条无人的空巷,解无移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季青临抬起头,看到的就是月光下一张写着“舍生取义”的俊脸,仿佛他此刻身陷敌营,正在被人严刑逼供一般。 这么想着,季青临莫名有种恶作剧的冲动,凑到解无移面前眨着眼小声道:“欸,你大晚上把我带到这种偏僻无人的小巷,是想劫财还是劫色?” 解无移被他忽然凑近的脸惊了一下,耳朵也被他说话带出的气息扫得微微发痒,忍不住喉结上下动了动,别过脸去。 季青临一看他这反应,顿时很有成就感,跟着他的脸伸头过去:“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他看着解无移紧抿的嘴唇和垂下的长睫,还有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忍不住咬着嘴唇憋笑憋得浑身发颤。 不料,解无移忽然低下头与他对视,薄唇轻启道:“那就只好劫色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专栏新增了几本不同种类预收文: 游戏系统纯爱:《这个NPC有点甜》 古代幻想纯爱:《造梦天师[重生]》 现代幻想纯爱:《我的影子有猫腻》 感兴趣的话可以收藏一下,鞠躬比心^_^ 第28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季青临笑容一僵:“啊?” 解无移二话没说, 低头缓缓靠近,季青临只得一点点后仰,直到仰到快要摔倒, 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了解无移的衣袖。 看着解无移近在咫尺的双眼, 鼻尖被他温热的气息笼罩, 季青临心跳狂如擂鼓, 呼吸近乎凝滞,从耳根一路红到了额顶。 解无移此时也没有平静到哪去, 心跳同样惊天动地,但面上却是镇定依旧,静静盯了季青临半晌,不紧不慢道:“毕竟你没有钱。” 季青临还未及反应,忽觉腰上一紧, 解无移已是托了他的腰身将他往上一带,双双站直了身子。 季青临终于呼吸顺畅了起来, 连忙深喘了两口气,吞了口唾沫,低头干巴巴眨了半天眼睛,讪讪道:“没想到你还……怪会开玩笑的。” 说完抬眼一看, 只见解无移手中已是攥了件东西, 正是从寄雁阁临走时落英掖在他腰间的那枚黑曜石。 季青临这才反应过来解无移方才的举动不过是要拿回这石头,却因着季青临的逗弄顺势倒打一耙,闹得他这般窘迫。 解无移静静看着季青临那低着头心猿意马的模样,半天没挪开视线, 直至季青临一点点恢复如常, 他才收回目光,垂眸正色道:“那夜在玉清池, 我并无恶意。” 季青临闻言抬起头来,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解无移抬眸,眼中略有不解。 季青临轻笑,坦诚解释道:“那日之后我曾静下来想过,若是没有那个暗标,那天晚上我可能……所以我猜,那夜在玉清池给我留下暗标的人,或许是知道皇室与惊绝门的关联,也知道皇上忌惮这个暗标,所以,他不仅不是在害我,反而还帮了我。” 他看了看解无移的神色,舔了舔嘴唇继续道:“而且……方才得知那人就是你之后,我便更加确定了。” 解无移有些意外:“为何?” 他们认识不过才一日,解无移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令他如此信任。 季青临抿了抿唇,迎上他的目光正色道:“我与银锣从小一起长大,她一向爱憎分明嫉恶如仇,若不是好人,她断不会与其为伍。虽然我不知你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却能看出她对你很是敬重。” 他微微笑了笑,走近一步道:“所以我猜,你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对吧?” 解无移未料他能将此事分析至此,还说得这般诚恳自然,仿佛所有解释都已经没有了赘述的必要。 迎着季青临满含期待的目光,解无移长睫微颤,终是抿唇缓缓点了点头。 季青临满意一笑,见他终于不再凝重,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气氛这么一缓和,季青临顿时又想起了另一茬,他偷偷看了解无移两眼,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该如何转移话题。 解无移还未缓过神来,季青临忽然蹭过去揽了他的肩膀道:“欸,那既然是友不是敌,不如我们来聊聊朋友间的话题?” 解无移的身体僵了一下,本能觉得有诈,谨慎道:“……什么话题。” 季青临转头看向他,嬉皮笑脸道:“你就是《四季山》里那个凡人对不对?” 解无移沉默瞥他一眼,仿佛在说果然有诈。 季青临搭在他肩上的手臂晃了晃,讨好地眨巴着眼道:“别那么小气嘛,说一下又不会死,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解无移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肩膀,季青临还以为他是要将自己的胳膊顶下,不料他却只是将双肩往下沉了沉,好让自己不用再垫着脚去够,心中不由一喜,继续催促道:“说嘛说嘛,到底是不是?” 解无移很是无奈,道:“是。” 季青临满意非常,追问道:“所以水镜神尊是你师父?” 解无移点了点头。 “那他现在何处?”季青临道,“还在那什么四季山?” 解无移喉头微微一紧,眼中忽添几分凉意,垂眼不语。 季青临皱眉疑惑地等了片刻,忽然想起戏台上最后的那个场景,水镜神尊在巨石上闭上了双眼,心中蓦地一凉,小心试探道:“他……不在了么?”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有些歉疚,轻声道:“抱歉。” 说完,他暗自低头沉默了片刻,却又觉得有些疑惑,抬起头踌躇道:“可是,他不是神吗?神也会……?” 他不忍说出那个“死”字,只好说得尽量委婉,悄悄观察着解无移的神情。 解无移静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道:“神力本源乃天地灵气,神之所以能够长生,也是因灵气护佑。一旦灵气耗竭,或是离开灵气供养,神体便与常人无异,同样会老去,也同样会……死。” 季青临静静听完,理解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他又接着问道:“那你呢?你容颜不老,也是因为有灵气护佑?” 解无移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是落英说的?” 在去寄雁阁之前,季青临并不知道他容颜不老之事,而今却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显然能告诉他的只有落英了。 季青临诚实地点点头,又突然有些紧张地问道:“你该不会找他算账吧?” 解无移见他一副甚为忧心的模样,无奈道:“不会。” 季青临放下心来。 解无移没有否认自己有灵气护佑,季青临便当他已经默认,刚打算再问问关于鲤鱼的事,就听身后一声大喝:“喂!还有完没完?” 季青临惊讶地回过头去,找了好半天才在巷口墙角的阴影里发现一个隐隐约约的粉色身影抱臂靠在墙上。 银锣放下手从阴影里走出来,一边向他们走近一边抱怨道:“我都在这等半天了,再等下去天都快亮了!你要和先尊聊天就不能找个酒楼茶馆什么的吗?大半夜带他来这种荒凉偏僻鬼地方像什么样子!” 季青临被她挤兑得一愣一愣,抬头看了看天上,明明就还是皓月当空,怎么就天快亮了?再说明明是你们家先尊带我来这的好吗? 季青临撇了撇嘴,却也没和她斗嘴,等她走到跟前,从怀中掏出油纸包来递给她道:“喏。” 银锣狐疑地看他一眼,一边伸手接过一边道:“什么东西?” 她低头打开油纸包,见里头是块枣泥糕,还是温热的,抬头挑眉道:“给我的?” 季青临点头笑道:“还没凉,快吃吧。” 银锣嗔笑瞪他一眼,心说算我没白疼你,随即拿起半块咬了一口,又掸眼看见手中剩下的半块,舔了舔嘴唇好奇道:“好好一块糕,为何要掰成两半?” 季青临还未答话,解无移在旁开口道:“他掰了半块给我,我没要,他也没舍得吃,就都留给你了。” 银锣噎了一下,心中微微一暖,随即又不禁诧异:先尊什么时候连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放进眼里了?居然还亲自开口解释,真是奇也怪哉。 她把手中半块塞进嘴里,油纸包里的半块又塞回季青临手中,嗍了口手指随意道:“我饱了,你自己吃吧。” 季青临纳闷:“这样就饱了?” 银锣不耐烦地拍了拍他肩膀,推着他往巷口走,边走边说:“行了行了,时候不早了,赶紧找间客栈住下!” 季青临被她推着,敷衍地“哦”了一声,把那半块枣泥糕塞进了嘴里。 三人回到寄雁阁门口上车,转头往城东驶去,银锣沿途留意着,终于找到一家看上去像点样子的客栈,这才勒马停车,招呼他们下来。 季青临下车后抬头看了一眼,见匾额上题着“金风玉露”四字,不禁微微皱眉,怎的一个客栈会用这四个字做匾?弄得不像客栈,倒像是勾栏。 他回头看向解无移,冲那匾额抬了抬下巴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解无移抬头看去,也跟着意外了一下,随即却道:“未必是这首。” 季青临偏头想了想,换了一句道:“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解无移这才点了点头,又仿佛觉得不够满意,抬头看向那匾额,缓缓补道:“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 季青临微微一愣。 解无移补的这句乃是他方才那句的上一句,一般来说,听见旁人吟诗,顺口接出下句十分常见,却鲜少有人特意去补上句,除非……他觉得上句比下句更重要。 况且,若是只补出上句也就罢了,解无移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些许情绪,仿佛对那句“仙家好别离”深以为然。 思及此处,季青临心中瞬间杜撰出了无数例如“解无移与心上人被仙家棒打鸳鸯”,“解无移与心上人河汉相隔”,“解无移与心上人泪洒银河两岸”之类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传奇故事。 心中虽是百转千回,季青临面上却不露分毫,见解无移正看着他,他便点头干笑了两声,转身进了店堂中。 堂中有几桌客人正在吃饭,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很是热闹。 银锣站在柜台边,似是与那掌柜在交涉些什么。 季青临走上前,便听银锣道:“你就不能让他们挤一挤,再空一间出来?” 掌柜为难苦笑:“姑娘,开门做生意是要讲规矩的,客人来住店都讲究个先来后到,哪里是我让挪就能挪的?这么蛮不讲理让人挪窝,往后我这店还开不开了?” 季青临疑惑道:“怎么了?” 银锣皱眉不满道:“他说就剩两间房。” 季青临转头看向掌柜,余光忽然瞥见柜台后头的墙上挂着一块标价的木牌。 他扫了一眼标价,立即双眼瞪大,重重一拍柜台正色道:“两间够了!就要两间!” 作者有话要说: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李商隐《辛未七夕》 第29章 客栈夜话长生事 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闭上了嘴莫名其妙转头看向柜台。 季青临一听身后没了动静,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乎大得有些过分,赶紧回身冲他们尴尬地笑了笑, 点头道:“抱歉抱歉, 你们继续, 继续。” 众人狐疑斜睨他一眼, 回过身去,继续吃饭交谈。 银锣也不知他这疯疯癫癫一嗓子是何缘由, 皱眉瞪眼看着他。 季青临朝着那木牌抬了抬下巴,对银锣使了个眼色,眼中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们住不起三间! 银锣哭笑不得,回头看向解无移,实在是有苦难言。 这么多年来先尊在谷中的居所从未让人踏足过, 就连谷中负责洒扫的小厮婢女都未曾靠近半步,让他与人共处一室? 哼哼, 简直是做梦! 然而周公很是赏脸,这梦说做就做了,只见解无移丝毫没有犹豫,平静点头道:“就两间吧。” “哈!?”银锣不敢置信, 复又陡然想起了什么, 伸着脖子小心翼翼戳着手指试探道,“那……是先尊你单独住一间,还是我单独住一间?” 该不会,两间的意思是让我和公子住一起? 季青临闻言错愕, 像看呆子一般看向银锣, 这是脑子进水了么?这种问题还用问? 解无移显然也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么一句来,静了半晌才反问道:“你说呢。” “我、我说?”银锣抬手指着自己, 不确定先尊究竟是何用意,干笑两声,“呵、呵呵,我说……还是要三间比较好。” 季青临急忙拍下她的手指道:“要什么三间,就要两间!” 说罢他回身看向解无移,堆笑道:“我们两个大男人为何要分房睡?显得多生疏啊……是吧?” 他一脸心虚,生怕解无移真冒出一句“我们本来也不熟”。 银锣谨慎地观察着解无移的反应,却见他十分配合的抿嘴点了点头,长睫垂下,唇角甚至还染上了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行……吧,那就两间,”银锣终于放下心来,转向掌柜道,“房间打扫了么?可干净?” 掌柜连忙点头笑道:“姑娘放心,干净得很!” 说着,便抬手招呼小二过来带人上楼。 季青临跟着银锣和小二往楼梯处走去,走了没几步却发现解无移并未跟上,回头看见他正向柜台走近,奇怪道:“你不上去吗?” 解无移闻言转头道:“你们先去。” 季青临没再多问,点了点头转身迈上了阶梯。 小二一边带路一边热情地与他们寒暄着,将他们带上二楼,到了两间相邻的房间门口,打开房门笑呵呵道:“就是这两间了,几位客官若还有什么需要就随时招呼,小店饭菜和热水都是有的,也不用客官亲自下楼,站在门口叫一声就行,我耳朵好使着呢!” 季青临点头道谢,目送小二下了楼,心说难怪这家店生意这么好,若是店中小二都像他这般热情周到,还愁没有回头客? 他正想与银锣说道说道,转头却见银锣已是飞快闪身进了右手边的房中,回身正在关门,季青临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迈到门边,抬手推着门道:“哎哎哎,你等会儿!” 银锣见回避失败,心中默叹一声,将门又拉了开来,明知故问道:“公子还有何事?” 季青临双手依旧撑在门上,粲然一笑道:“有几个问题不明白,想问问你。” 银锣看着他的表情,便已经猜到了他想问什么,也知道纵使现在避开不让他问,往后他也还是会另找机会,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开抓着门的手,侧身让开道:“进来说吧。” 季青临迈进房中,银锣在他身后合上房门道:“我可先说好,我只回答与我有关的问题,别人的事我可不知道。” 季青临在小几边坐下,抬头笑道:“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银锣并未答话,在季青临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端起杯子道:“问吧。” 季青临点了点头道:“嗯,我先想想。” 他心中的疑问数不胜数,比如银锣称解无移为“先尊”,为何自称“烟雀”?她与解无移是何时何地因何相识? 只是现如今正儿八经要开始求证了,却又拿不准从何问起才能问到重点。 银锣连灌了三杯水下肚,见季青临还是一副凝眉思索状,放下杯子不耐烦道:“你到底还问不问了?不问就回房去!” “别着急嘛,”季青临摆摆手讪笑道,“那就从这个开始吧——你为何称解无移为先尊?” 银锣静了片刻,撇了撇嘴:“这个嘛,比较复杂。” 季青临心中暗笑,越复杂内容就越多,喜闻乐见。 银锣双手十指交叉撑在桌上,想了片刻,道:“先尊居于南海之滨四季谷,谷中包括我在内的九人,都称其为先尊。” 季青临点点头,银锣也点点头。 季青临瞪眼道:“没了?” 银锣摊手道:“没了。” 季青临嘴角抽搐,这到底哪里复杂!? 银锣并未理会,喝了口茶道:“下一个问题。” 季青临忙道:“你先等等,方才你说的四季谷,与四季山可是同一个地方?” “四季山?”银锣奇怪道,“哪个四季山?” 季青临道:“就是水镜神尊住的那个啊!” 银锣一脸迷茫:“神尊不是住在北海尽头吗?” 季青临无语片刻,忽然发现自己和她对这个问题的理解似乎有偏差,难道银锣其实并不知道四季山的存在? 想着,他索性不再深究这个问题,转而道:“好吧,下一个问题,你为何要自称烟雀?” 这次银锣倒是丝毫没有考虑,理直气壮道:“在你给我取银锣这个名字之前,我本就叫烟雀。” 季青临想了想,“银锣”这个名字是她刚到季府那年季青临给她取的,那时她才五岁。若是她本名叫做烟雀,而她见到解无移时也是以烟雀自称,那也就是说,她早在五岁以前就已经与解无移相识。 想到这里,季青临诧异道:“你该不会五岁之前就已经拜入四季谷了吧?” 银锣点了点头。 季青临皱眉不解道:“你们这是什么鬼门派?还收这么小的孩子?” 银锣嗔怪地瞪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没那么简单,很复杂的。” 季青临斜睨她一眼,刚才也说复杂来着,还不是一句话就把我给打发了? 银锣苦笑认真道:“这次是真的复杂。” 季青临皮笑肉不笑地懒懒道:“嗯,你说,我听听有多复杂。” 银锣并未在意他这挑衅般的态度,看向一旁静想了片刻,回过头来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通天殿那位掌奉长生不老的传说?” 季青临点了点头,又纠正道:“那并不是传说,他的确是长生不老的。” “哦?”银锣挑眉一笑道,“他自己承认的?” 季青临又是点了点头。 银锣道:“那他可还和你说了其他的?” 季青临回忆了一番,索性将释酒那日所言大致转述给了银锣。 “呦呵,”银锣听后撇了撇嘴,戏谑道,“他倒还真说了不少嘛。” 季青临一听,顺势打趣道:“那可不?人家可比你好说话多了,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银锣不屑地斜睨了他一眼,嗤道:“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他可有告诉过你,无爱无恨并非记忆长存的唯一途径?” 季青临一愣,方觉银锣话中有话,惊道:“还有别的途径?” “那当然,”银锣挑眉一笑,揶揄道,“怎么样?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他可是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季青临哪里还顾得上和她斗嘴,立马来了精神,催促道:“什么别的途径?” 银锣收起玩味的神色,端坐起身子,凑近了几分认真道:“还记得通天殿神像手中的那尾鲤鱼吗?” 季青临赶忙点头:“记得记得,名叫水镜对吧?” 银锣点了点头,又道:“你应该也知道,在民间的传说里,水镜的寓意乃是长生?” 季青临愣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却很是迷茫。 银锣笑道:“那些传说所言非虚,水镜的确可以令人长生,只不过不是人们所以为的那种长生。” 季青临眯眼皱眉道:“没懂。” 银锣点点头:“没懂就对了,我还没开始说呢。” 她将案几上的杯盏挪到一旁,伸手在杯中蘸了些茶水,一边写画一边道:“对于羊水洗忆一事,你可以暂且将记忆看作是魂元携带的一块白布,将爱恨这些强烈的情感看作墨水,将其他平淡的记忆看作无色的清水,而母体便是一座浣洗坊。” 季青临懵懂地点了点头,银锣便继续道:“这座浣洗坊只能分辨出染上墨渍的白布,会以羊水将这布清洗干净,在清洗的过程中,墨渍会连同清水一起被洗净。而若是这块布上没有墨渍,只有清水,它便会被浣洗坊忽略,布上的清水也就得以留存了。” 季青临一边听一边理解,也算是跟上了银锣的思路,道:“这便是为什么只要前世无爱无恨,转生后便可以记得前世?” 说完,他却又有些疑惑,道:“这些和鲤鱼又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章节凌晨0点就会更新,晚睡的小天使可以先睹为快,后面恢复成晚上更,比心。 第30章 鱼尾存忆丝线引 银锣的神色郑重了几分, 道:“对于记忆而言,鲤鱼相当于一个容器,它可以将这块白布完整保存在鱼尾之中, 等到魂元转生之后, 再将白布归还。” 季青临愣愣看着银锣, 理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你说的‘完整’是指什么?无论这块白布上有没有墨迹, 鱼尾都可以将它保存?” 银锣见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重重点了点头, 道:“对,所以水镜便是那另一个途经,不需要无爱无恨,记忆便得以生生世世留存。” 季青临静静听着,没有大惊失色, 也没有气血上涌,不知是不是近来听闻了太多匪夷所思之事, 此时竟显得异常平静。 他在心中将这些听闻一个一个串联起来,似乎已是拼出了个模糊的轮廓。 银锣见他这般镇定,反而有些难以置信,心说莫不是太过震惊以至于傻了?赶紧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道:“公子?” 季青临回过神来, 依着自己的推测问道:“所以你拜入四季谷中, 解无移以鲤鱼为你存忆,使你得以‘长生’,对吗?” 银锣愣了愣,没料到他的思路竟然如此清晰, 点了点头道:“对, 不仅是我,还有谷中其余几人, 除了释酒。” 季青临大吃一惊:“释酒也是四季谷的!?” 银锣吓了一跳,不明白季青临方才听到鲤鱼可以存忆时尚能如此镇定,为何听到这个却有这么大的反应。 季青临之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他不敢相信释酒这样一个权力甚至凌驾于皇室之上的“神使”竟也是四季谷中人,那这谷中的其他人都得是什么身份? 想到这里,他皱眉问道:“解无移有这样的神物在手,为何仅仅只收了九人?” 银锣道:“因为鲤鱼共有九尾,每条鱼尾只能保存一个人的记忆,所以最多也就只能九个人。” 季青临点了点头,脑中略一思索,却突然发现哪里不对,抬手道:“等等?你方才说解无移用水镜为你们存忆,却又说除了释酒,这是何意?” 银锣闻言撇了撇嘴,似乎很是不屑道:“他用不着存,天生就是个无爱无恨的人,羊水本就对他无用。” 季青临听完,却更觉奇怪,道:“水镜一共九尾,你们谷中也刚好九人,可你又说释酒用不着存,那鱼尾岂不是只用了八条?剩下那条呢?存的是解无移自己的?” 银锣想了想,摇了摇头:“先尊也用不着,他有灵气护佑,躯体便能长生不老,不必经历转生。” 季青临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一点,问道:“可你们重新出生之后没有了记忆,自然也不会记得他,更不会主动去找他,那他怎么找到你们,又怎么把前世的记忆还给你们呢?” 银锣闻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 过了许久,她才松下眉头道:“你还记得那块玉佩下的银铃和丝线吧?” 季青临点点头。 银锣道:“那块玉佩便是鲤鱼所化,一旦我门中有人离世,他的记忆会直接回到鱼尾中,相对应的那条鱼尾便会生出一只银铃,银铃下延伸出的丝线会指引先尊找到记忆的主人。” 季青临若有所思地长长“哦”了一声点点头,暗赞真是奇妙。 “说到这个,还真有点奇怪。”银锣双臂交搭在桌面,皱了皱眉。 季青临好奇道:“奇怪什么?” 银锣咬了咬嘴唇,略有几分严肃地说道:“在此之前,那银铃的铃声和银铃下的丝线只有先尊和我们几个在鱼尾上储存记忆的人才能听见看见,就连释酒都不行,旁人看到的就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佩而已。我就奇了怪了,你是怎么看到的?” 季青临一愣,这才想起之前银锣发现他能听见铃声和看见丝线时惊讶的反应,原来是因为这个。 想着,他笑着调侃道:“弄不好我也有记忆存在水镜的尾巴上呢,你不是说还有一条鱼尾没人用么。” 银锣的眉头皱得更深,坐直了身子摇了摇头道:“原本我也这样猜想过,但后来细想才发现不可能。如果那最后一条鱼尾里真的存了记忆,记忆的主人在上一世身死的时候,它就该有所反应了,可是那条鱼尾却从没生出过铃铛,也没有出现过丝线。” 季青临见她竟然一本正经地解释了起来,不禁苦笑道:“我就是开个玩笑,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上辈子的记忆还在我脑子里。” 银锣似乎并不惊讶,淡淡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你知道?”季青临诧异。 银锣斜睨他一眼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去季府?” 季青临懵了一下,迟疑道:“你当年来季府,是因为知道我记得前世?” 这是哪门子的因果关系? 银锣摇了摇头道:“那倒也不是,去之前只是有所怀疑,去了之后才肯定的。” 说罢,银锣喝了口茶,简略地将她去季府的过程叙述了一番。 银锣这一世出生之后不久便被解无移找到,取回了自己存于鱼尾中的记忆。 谁知,取回记忆后的她没能控制好分寸,一不小心表现得有些过火,导致她这一世的父母受到了惊吓,以为自己生了个妖孽,胆战心惊地连夜把她丢在了一家妓院门口。 银锣叫苦不迭,虽然有记忆,但她那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难以自力更生,只好拼尽全力哇哇大哭,引出了妓院中的人来,如愿以偿被收养进了妓院。 她本想着只要混口饭吃,平安长大之后便可以自由行动,却没曾想遇到了墨兰,更没有想到病重的墨兰在临走前向老鸨将她要了去。 墨兰一直待她极好,于她有恩,那时又身患重病,临走还记挂着她。 银锣便想,这样也好,跟他离开妓院四处走走,也能顺便照顾他,就当报恩了。 跟着墨兰辗转到了京城,住下后时常替墨兰去抓药,无意间听到坊间传闻,说是季府生了个神童,刚出生就能听懂人话。 她本也没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百姓大惊小怪以讹传讹,可过了几日,却听说宫中通天殿掌奉亲自为这孩子赐了名字,却被季府拒绝了。 银锣这才留心起来,因为释酒从来都不会是个闲着无聊做这种事的人,他既然会注意到这个孩子,就一定是这孩子真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难道这季府小公子真是刚出生便能听懂人言?若是如此说来,他会不会和释酒一样是个未曾忘却前世之人? 于是,她便想办法打听更多与季青临有关的事情。 但彼时她年岁尚小,也没法一本正经找人搭话,只得在遇上正在讨论此事的人时,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问些看似天真烂漫的问题来套话。 说来也巧,某次抓药时,银锣恰好遇上了来给季夫人买补品的季老爷,她便干脆演了一出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果然引得季老爷怜悯,上前询问她出了什么事。 银锣哽咽着将自己和墨兰的境况告诉给季老爷,还说想卖身入府为奴,为哥哥换些药钱。 季老爷十分动容,但却没有让她卖身,却是请了位郎中,带去墨兰的住处为他诊病。 这一诊才知道,墨兰的身体亏损已久,早已无力回天。 得知这个消息,银锣的心情十分低落,虽然每一世她都目睹了太多死亡,见惯了生离死别,但她依然很珍惜每一个对她好的人,也尽力回报他们的恩情。 对这一世的银锣来说,墨兰真的就像自己的哥哥一般。 她暂且放下了其他的事,全心全意照顾弥留之际的墨兰,尽最大的努力让他余下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不久之后,墨兰还是离开了人世,他在临终前恳请季老爷收留银锣,因此,银锣便阴差阳错的如愿到了季府。 季老爷本想将她收为义女,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养,银锣却因为想要多多接触和观察季青临,坚持要做季青临的丫鬟,季老爷拗不过她,也就答应了下来。 在与季青临朝夕相处的那段时间里,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也渐渐确定这个孩子果然记得前世。 为让先尊得到消息,她说服季青临将诗文卖出府中,将“神童”之事扩大宣扬开来,闹得人尽皆知。 不久后,解无移果然来到京中,去季府见到了银锣,银锣便将之前的所见所闻和自己的推测告诉了解无移。 解无移没有多说,只让银锣继续留在季府静观其变,往后再做打算。 结果,这一留就是十多年。 季青临听她说完,愣神许久,随后问道:“解无移来过季府?我怎么不知道?” 银锣随意摆了摆手:“夜里来的,你睡着呢。” 季青临皱眉撇嘴,莫名生出一种被监视已久的怪异感受。 “咚咚咚。” 季青临正腹诽,忽听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那声音轻得很,若不是房中一片寂静,可能都未必听得见。 第31章 夜间闲话逢突变 银锣与季青临对视一眼, 起身到门边拉开门,有些意外道:“先尊?” 解无移并未进门,站在门外看了一眼坐在案边的季青临, 又转向银锣道:“聊完了么?” 银锣一怔, 随即连连点头道:“聊完了聊完了。” 说着, 她走到案边一把拖起季青临往门外推去:“走走走, 赶紧回你自己房里去,我要睡觉了。” “哎哎哎——” 季青临被她推得差点摔个跟头, 心中莫名其妙,怎么又睡?不是已经在车里睡了一下午了么? 他回过头刚打算理论,就见两扇门“砰”一声在眼前合上,险些夹了鼻子。 他眨了眨眼,指着门看向解无移:“她怎么又睡?” 解无移摇了摇头, 顿了片刻又道:“许是不想见到你。” 季青临一怔,立刻不服气地调侃道:“我看是不想见到你吧?刚才明明还好好的, 你一来她就把我赶出来了,定是你平日里凛不可犯言笑不苟地严肃惯了,吓得人家见到你就躲。” 解无移不予理会,径直往旁边的房间走去, 伸手推门迈进了房中。 季青临得逞一笑, 闭上嘴跟着他踏进房门,刚进去便看到房中的案几上摆着米饭和几样小菜,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汤。 四溢香气扑鼻而来,季青临的肚子立即十分配合地“咕噜噜”一串作响。 解无移听到这动静, 回过身来看向他道:“饿着还能聊那么久?” 季青临语塞, 片刻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凑到解无移身边, 抬起头嬉皮笑脸道:“原来你方才是去叫我吃饭?那你早说嘛,早说我就不跟你顶嘴了,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对不对?嗯?” 解无移垂眼看着他,答非所问道:“菜凉了。” 季青临嘿嘿一笑,立马转身坐到桌前拿起碗筷:“吃吃吃,现在就吃,哪能让它凉了,那多暴殄天物。” 他伸出筷子刚准备夹菜,忽又抬起头道:“对了,银锣也没吃呢,叫过来一起吃?” 解无移轻掀衣摆在他对面坐下,漠然道:“不必管她,她饿了自己会吃。” 季青临撇嘴点了点头,夹了一筷子菜递到嘴边,忽然脸色一变,停下来皱眉道:“这饭菜哪来的?你不是没钱么?” 解无移伸手倒了杯水,答道:“你给了我一文。” 季青临疑惑地眨巴眨巴眼,这才想起来之前在裕兴禄卖诗文时塞进解无移手中的那枚铜钱,诧异道:“真的假的?一文钱能点这么多菜?” 解无移面不改色道:“嗯。” 季青临将信将疑地看了他片刻,刚准备收回目光,却瞥见他面前没有碗筷,奇怪道:“你不吃吗?” 解无移低头喝了口水,摇了摇头。 季青临将筷子上夹的那块春笋放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道:“是因为你有那什么灵气护体,所以不用吃喝就能活着?”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追问道:“那你为何要喝水?” 解无移一愣,端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好半天才放下杯子道:“习惯。” 季青临一边嚼菜一边笑看着他,什么习惯,分明就是干坐着看我吃饭太无聊吧? 他笑着低头扒拉了两口饭,又各样菜尝了几口,发现这家小店菜烧的还真不错,和府中那位被老爹重金请来的大厨有得一比。 他本就饿了一天,中途只吃了半块枣泥糕,不消一会儿一碗饭就见了底。 解无移一直看着他吃,此时问道:“一碗够么。” 季青临抬起头来道:“够了够了,还有这么多菜呢,别浪费。” 他就着菜将碗里最后一点饭吃完,又拿起勺子舀了勺汤尝了尝,点头赞道:“嗯,不错不错。” 解无移掸了一眼那飘着几片菜叶的蛋花汤,也不知究竟不错在何处,心道看来果真是饿极了。 季青临见解无移看着那汤,以为他也有胃口,便顺手又舀了一勺递到他面前道:“你也尝尝?” 解无移怔了一下,看着递到面前的汤勺,目光定在那勺中,长睫轻轻颤了颤。 季青临不知他为何忽然顿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动作似乎有些唐突,登时也略觉尴尬,刚要收回手,解无移却轻轻攥住了他的手腕,凑近将那勺汤抿了进去。 季青临顿了一下,旋即笑问道:“怎么样?” 解无移松开他的手,点了点头。 季青临一笑,端起汤盆咕噜咕噜喝了大半,这才满足地咂咂嘴道:“啧,这家店的厨子手艺真好,下回来云州还得再来吃他一顿。” 他放下汤盆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补充道:“不对,光吃可不行,下回再带些好酒来,美酒配佳肴,方才算完美。” 解无移稍感意外,抬眼道:“你想喝酒?” 季青临摆手笑笑:“今日就算了,饭都吃完了,改日,改日咱们可以喝两杯。” 说着,他忽然想起季府里的日子,神采奕奕地凑近几分笑道:“我爹云游四处的时候带回来不少好酒,总说我年岁尚小不让我喝。不过呢,他不在家我就躲地窖里偷着喝,喝完了就给他灌上满满一坛酸梅汤,他竟然一直都没喝出来那味道不对,哈哈,你说他是不是……” 他笑着笑着,忽觉有些苦涩,微微叹了口气苦笑挑眉道:“不过往后也不会再有人偷他的酒喝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怀念酸梅汤的味道。” 解无移听他说完,双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垂眸不语。 季青临在地窖偷酒喝之事,其实银锣早就告诉过他,常言道酒后吐真言,季青临一旦醉酒便滔滔不绝,恨不能将前世今生都絮絮道来,这也是银锣能够确定他记得前世的原因。 只是,据银锣所言,季青临自小便不喜束缚,一直想出京四处游玩,解无移以为如今他如愿离家必是欢喜,却不料他提起季府时,却是这般留恋怅然。 季青临见解无移沉默,这才发觉自己方才那话太过于伤春悲秋,似乎将这气氛弄得有些沉重,刚打算打个岔糊弄过去,就听窗外传来“嘭”一声巨响。 解无移听闻此声,立即站起闪身到窗边向外看去,季青临也急忙站起来跟到他身侧。 季青临到的稍晚些,往窗外看去时只见一片漆黑夜色,其余什么也没有。 解无移皱了皱眉,片刻后转向季青临道:“我出去一趟。” 季青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匆匆向门外走去,赶紧迈步跟了上去。 出了屋门,便看见银锣也已经从房里走出,正在对解无移低语着什么,看到季青临出来她便立即闭了嘴。 解无移回身看向他:“你留在这里,莫要乱走。” 说完,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走回季青临身前,将腰间佩剑出鞘三分,手指轻轻在剑刃上抹了一把,又拉过季青临的手来也抹了一下。 季青临吃痛缩手,见指尖渗血,看向解无移诧异道:“你干什么?” 解无移并未答话,低头将腰间玉佩解下,扯回季青临的手往那玉佩上一覆,而后将玉佩系在了季青临的腰带上,转身对银锣吩咐道:“看好他。” 说完,便绕过银锣走到楼梯边,快步下了楼。 季青临追了两步,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底,转头奇怪道:“他去哪?” 银锣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季青临腰间的玉佩上,皱眉盯了许久,面色渐渐古怪了起来。 季青临走回她面前,挥了挥手:“欸,问你话呢。” 银锣收回目光,抬头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等他回来你自己问!” 季青临被噎得一怔,心说怎么这么大火气,难道是被方才那声巨响吵醒了,这是闹下床气呢? 银锣才不管那么多,既然先尊说了让她看着季青临,她就看着便是,想着,她便推着季青临往屋里走去:“去去去,回屋里待着。” 季青临被她倒推回房中,趔趔趄趄坐回了桌边,银锣一眼看见桌上的空碗碟,挑眉道:“呵,长本事了哈?有饭吃都不叫我。” 季青临很是冤枉,指着门外道:“我说要叫你,是他说你饿了自己会吃的。” 银锣撇撇嘴,心说也不知道这小子给先尊下了什么药,这才刚认识一天,先尊就偏心的这么明显。 季青临不知她在想什么,低头托着那玉佩问道:“他把这个放我这作甚?” 银锣漫不经心道:“借你防身呗。” 季青临解下玉佩,迎着烛火看了看,又在空中晃了半天,晃得那两根丝线像是晕了一般交缠在一起。 他听着那断断续续的铃声,皱眉道:“这东西如何防身?当盾牌太小,当暗器也太显眼了吧?” 银锣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似是根本懒得回答。 季青临干脆也不再追问,妥协道:“好吧,姑且就当它可以防身,那他把这防身之物借我了,他自己怎么办?” 银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先尊身手可比你好多了,以一敌百不在话下,才不像你,侍个寝都能被打成那个鬼样。” 第32章 浴中入忆开天地(一) 季青临嘴角抽了抽, 心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银锣看着他这吃瘪的表情,心情大好,伸手拍着他的肩头故作老沉道:“小伙子, 江湖险恶, 往后遇上皇上那样的, 管他三七二十一, 先打一顿再说。” 季青临嗔笑瞪她一眼:“说得倒是轻巧,霍叔教我那些可都是要命的杀招, 万一真把皇上打出什么好歹来,还不得拖着整个季府陪葬?” 银锣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说了你还别不信,别说是皇上,就是皇上他老子,皇上他祖宗, 咱们四季谷也未必放在眼里。” 季青临无奈摇头,也懒得和她贫嘴, 摆摆手道:“你赶紧回房继续睡觉去吧。” 银锣坐直身子理直气壮道:“不行,先尊让我看着你。” “看着我作甚?我又不会跑,”季青临朝着屏风后努了努嘴,“我要洗澡了。” 银锣单手撑着下巴, 挑眉坏笑道:“洗呗。” “啧, 别闹,”季青临站起身将她拽到门口推搡出去,“回你房里去。” 银锣撇了撇嘴,环抱双臂往走廊上的栏杆上一靠道:“得, 你洗你的, 我在门外站着总不碍着你吧?” 季青临无奈苦笑,招呼小二上楼将房里的碗碟收走, 又拎来几桶热水将浴桶灌满,这才伸手去关门,顺便对着银锣道:“我洗完就直接睡了,你困了就自己回房啊。” 银锣挥挥手:“少废话,洗你的去。” 季青临一笑,合上门走回屏风后,脱下衣服和玉佩一起挂在屏风上,抬腿伸进浴桶中。 水温稍有些烫,他龇牙咧嘴的试探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进了桶里坐下,长发搭在桶边垂下,热水没过胸膛,蒸汽氤氲在脖颈周围,让人舒服得只想闭眼睡一觉。 他怯意地舒了口气,睁开眼睛,目光刚好落在屏风侧面挂着的玉佩上,索性站起身伸手拽过玉佩坐回水中,饶有兴趣地把玩了起来。 那两条水纹般的蓝丝依旧朝向东北,如两根触角一般在空中飘着。 季青临碰碰这条又碰碰那条,看它们慌张缩短再慢慢舒展开,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水温稍微凉了些,他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是在洗澡,赶紧看了看浴桶周围,伸手去够放在一边小案上的毛巾和皂角。 够了半天没够着,他只好半蹲起来前倾了身子,不料忽然脚下一滑,慌乱中抓着玉佩的手松了开来,玉佩“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季青临扶着桶边站稳,赶忙低头去捞玉佩,还未等他碰到,那玉佩忽然闪了闪,眨眼间一个摆尾,竟是摇身一变成了一条活生生的鲤鱼! 季青临吓得一缩手,脊背直挺挺撞在了浴桶边缘。 他此前虽已是知道这玉佩是鲤鱼所化,却未曾料到竟还能随意变回原形来,这…… 他吞了口唾沫,眼看着那条闪闪发亮的鲤鱼在水中摇头晃脑地转了几圈,甚至还跃出水面欢快地翻了个跟头,而后吐了一串气泡,倾斜向水面上靠近,两只眼睛直勾勾地与季青临对视了起来。 季青临看着它,它也看着季青临,还饶有兴趣地摇了摇尾巴,又靠近了几分。 季青临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轻唤道:“……水镜?” 那鲤鱼似是有灵性一般,一听这两个字,猛地抖了抖身子在水中转了几圈,又停下来继续看向季青临,偏了偏脑袋,两只眼珠滴溜溜的转着,不断吐着气泡,像是在等他继续做些什么,模样十分可爱。 季青临心中生出几分亲近,舔了舔嘴唇,缓缓抬手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它也并未躲闪,甚至还往他的手边迎了过来。 季青临眯眼笑了起来,用一根手指轻轻触了触它的头顶,见它好像很愿意被触碰,便大着胆子张开手摸了摸它的身子。 鲤鱼迎上他的手,滑溜溜的鳞片从他指尖掠过,绸缎似的尾巴蹭着他的掌心,那样子活泼俏皮,仿佛一个总角之年的孩童。 季青临的手跟着它游走,捉迷藏似的你追我赶,鲤鱼时不时停下转个圈,又欢快地游开,一人一鱼就像是一对熟识的朋友,肆意玩闹着。 忽然,水镜转身摇着尾巴向水底沉去,季青临吸了口气,整个身子连同脑袋都探进了水中,双手并用的想要捞住它,它却并未束手就擒,灵活地从季青临的双手缝隙间钻出,翻了个身向着他的脸颊游去。 季青临一惊,连忙闭眼,只感觉到似乎有一条鱼尾从他的眼皮上扫过,顿时脑中晕眩,上下眼皮就像被什么粘在了一起,怎么也睁不开来。 紧接着,他的身体像是猛地开始急速下坠,坠进了一片混沌之中,天旋地转。 许久许久,久到仿佛时间倒退回了起点,万物回到了初始,季青临才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微光。 睁开双眼,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 这是哪儿? 季青临心中正在疑惑,却忽然感觉到自己迈开了脚步踏着云雾向前走去,他试着想要抬一抬手,却发现这具身体似乎不受他的控制。 季青临心中诧异,我这是……在别人的身体里? 身体的主人似乎与他一样迷茫,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那空中一边挂着太阳,一边挂着月亮,竟是日月同在。 再往脚下看去,却发现自己站立之处竟然并非地面,而是高空的云雾之中,透过层层迷雾向下看去,毫无起伏的平坦大地只有三种颜色,黄,白,蓝。 黄的是沙,白的是雪,蓝的是海。 随着这具身体的走动,季青临看见迷雾之中隐约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人影。 他们有男有女,有的垂手直立,有的抱膝蜷缩,皆是不着寸缕,长发披散,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微光,表情皆是茫然。 他们彼此间相互打量,看一看别人,又看一看自己,像是不知自己是谁,又从何而来。 过了许久,其中一人抬头望向天空,偏了偏头,向着月亮缓缓伸出手去,忽而轻轻一挥,便硬生生将那月亮挪了个位置。 季青临震惊,看着眼前这诡异画面,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字——神。 难道眼前这些人都是神?我是在一个神的身体里? 还未来得及细想,脑中又是一阵晕眩传来,季青临难受地皱了皱眉,再睁开眼时,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千万年,天地间已然变了模样。 这一次,他感觉到自己站在一处山巅,脚下的大地不再是起初那般一马平川。 远处黄沙堆积成山,蓝海被分割成数块,白雪覆盖在山峦之上,像是有谁在这千万年间将大地重塑了形态。 忽然,自天边游来一团云雾,其上有一人踏云而来。 那云到了近处后季青临才看清,云上那人是之前看到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女人。 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寸丝不挂,神色也不再是起初的迷茫,周身依旧笼着微光,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兴奋地向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挥手道:“姑若!” 季青临心想:原来这身体的主人叫做姑若。 忽然,他感觉到这身体的嘴巴动了动,嘴中传出一声轻笑:“瑶然,可是又造出何物来了?” 这是……女声? 季青临很想拿个镜子照一照他所在的这个身体究竟长什么模样,自己竟然在一个女人,不,一个女神的身体里? 那叫做瑶然的女神从云上跃下,亲昵地揽住姑若的胳膊笑道:“这回可不是我,是扶澜。你稍待,他片刻就来。” 说着,她伸手指向远处山巅覆盖的白雪叮嘱道:“看着那里,千万别眨眼。” 姑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向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男子踩着云雾出现在了那处山巅上空。 他向姑若这边轻轻颔首,而后单手举过头顶一挥,那些原本堆积的厚厚白雪便一点点开始融化,汇聚成一条又一条的小溪从山巅流下,注入山脚的湖泊当中,将那湖的水平面瞬间升高了几丈,水漫过山脚,又向四处流淌开来。 “看到了吧?”瑶然兴奋地一边跳一边晃着姑若的胳膊,指着那处激动地喊着。 姑若被她晃得直颤,无奈地笑着点头道:“看到了看到了,你可莫要再跳了,苍峒费力堆起的山又要被你跳塌了。” 瑶然一笑,故意又跺了跺脚道:“塌了让他再堆就是!” 言语间,远处的那叫做扶澜的男子已经踏云到了她二人面前,步下云端对姑若笑道:“如何?” 姑若点了点头笑道:“不错。” 瑶然在旁插话道:“比苍峒堆山有意思多了!” 话音刚落,远处一团白云离弦的箭一般飞来,上有一人大叫道:“胡说!” 云上跳下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子,还没站稳就跳脚道:“好啊,你们站在我堆的山上说它无趣?一会我将它夷为平地便是!” 姑若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也不理会他,转头看向扶澜继续道:“刚才那个,叫什么?” 扶澜捏着下巴想了想,笃定道:“春。” 第33章 浴中入忆开天地(二) “春?”瑶然像是很感兴趣, 眨着眼追问道,“那之前落雪的那一次呢?” 扶澜微微笑道:“冬。” 瑶然闻言,合掌笑道:“好好好, 这样好, 咱们现在有了冬, 有了春, 有了山,有了湖, 也有了日夜之分。” 她转向姑若笑问道:“再做些什么?你之前将海分割成数块,可还能再分的细碎些?最好处处都能有水,伴山而流才好!” 姑若垂眼想了想,忽而抬手向前道:“你看这样如何?” 她轻轻挥手,之前在山巅融化的雪水便化成雾气从湖中升起, 在空中聚成了厚厚的云层,姑若手指轻轻点了点, 云层中便渗出了水珠,纷纷坠落而下。 瑶然的眼睛都直了起来,不住地赞道:“好,太好了!” 苍峒也被那景象吸引了目光, 呆呆点了点头:“嗯……这个的确比我搬山有趣那么一点点。” 扶澜含笑看着那云层下的景象, 转向姑若道:“这个呢,这个叫什么?” 姑若抿唇想了想,抬头道:“雨。” 瑶然双手合十放在嘴边,盯着那雨幕像是痴迷了一般, 喃喃道:“姑若, 你果真如他们所言,像是自水中而来。” 姑若闻言一笑, 看向她道:“那你呢,你是从何而来?” 瑶然还未答话,苍峒抢着挥手道:“我是土里来的!” 瑶然嫌弃地瞥他一眼道:“没谁和你抢。” 扶澜哭笑不得,单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解围道:“瑶然立于白雪间便仿佛与其融为一体,自然是自雪中来。” 瑶然璀璨一笑,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是雪里来的!” 姑若抿唇颔首,与扶澜相视一笑。 神的世界似乎没有时间的概念,或许是千年万年,也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诸神就已经将这世界的雏形塑造了出来。 季青临已是明白,自己并不是在谁的身体里,他所看见的这些应该是一段又一段的记忆——神的记忆。 晕眩再一次出现时,季青临已经不再恐慌,他静静闭眼,等着下一段记忆出现。 谁知一睁眼,他还是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眼前是一片沙滩,姑若和瑶然撑着下巴面对面趴在沙子上,两人皆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沙堆,像是要将这沙子盯出个洞来。 有只螃蟹横着爬过,在两人之间谨慎地停了下来,瑶然伸手戳了戳它的脑袋,它立即像是受到了惊吓,飞快的向着海面横爬而去。 瑶然俏皮地笑了笑,对姑若道:“真没想到,共渊平时看上去古板,却还能造出这么些灵巧的东西,不仅会自己动,好像还知道害怕!” 姑若也微微笑了笑,看着那只逃走的螃蟹道:“我们看它们是异类,它们看我们又何尝不是?或许它们之间也有自己的言语,方才那只被你吓到,回去要和同伴抱怨了呢。” 瑶然若有所思地笑着点了点头,突然瞥见那沙堆有了动静,慌忙撑着地面直起上半身,惊喜道:“快了快了,快要出来了。” 季青临随着姑若的目光迷茫地看着眼前的沙堆,什么快要出来了? 姑若随着瑶然放下了托着下巴的手,撑着沙土立起身子,像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眼前的沙堆突然动了动,季青临吓了一跳,本能地就想往后退去,却是无法控制姑若的身体,只得随着她在原地待着。 姑若非但没有后退,甚至还向前倾了身子,紧张地盯着那堆抖动的沙子。 突然,一只巴掌大的小海龟从沙子中探出了脑袋。 “呀!出来了!”瑶然双眼放光,惊喜道。 那只小海龟扭动着身体,两只前爪费力地扑腾着,不一会儿便将周围的沙子扑开,整个身子从沙子里钻了出来,摇头晃脑地向着远处的海水爬去。 姑若目送它游往远处,转头继续静静盯着那些沙子。 沙堆还在继续颤动,一只接一只的小海龟从沙子里钻出来,成群结队向着海水爬去,海浪向岸边涌来,像是迎接这群崭新的小生命一般,将它们尽数包裹于海水之中向深海送去。 等到沙堆彻底恢复了平静,不再有新的小海龟爬出,姑若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坐直了身子。 季青临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澎湃,像是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冲击。 姑若低头静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瑶然道:“它们……果真能够自己创造同类?” 瑶然重重点了点头,一改从前的嬉闹认真道:“对,共渊曾说,他所造出的这些生灵,都能够自己创造同类。起初我也不敢相信,直到后来亲眼所见,才不得不信。” 姑若追问道:“可是它们并没有灵力,又如何能创造同类?” 瑶然似乎也不是非常确定,只道:“共渊说,他起初也未料到会是如此,但后来发现,这些生灵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哪怕是同类之间也会有差别。比如我们方才看到的‘蟹’,它们有的肚子上是个太阳的形状,有的却是山峰的形状,它们两两相配,便能造出新的‘蟹’来。” 姑若闻言,十分认真地思考了许久,才一边分析一边道:“这么说来,我们与它们也是一样的,你我与扶澜和苍峒都是同类,彼此间却又有所不同。你的身体与我相似,而扶澜、苍峒与共渊相似,那是不是说明,我们也能造出自己的同类?” 季青临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们所说的“创造同类”是指繁衍,而姑若所说的“相似”和“不同”是指男女之分,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最初的神并没有男女之分,也不知繁衍之事,难怪当初看见彼此寸丝不挂时能够那般镇定自若,丝毫不觉尴尬。 想着,他又忽然警觉起来,听姑若这么问,她该不是想拉哪位男神来试一试他们能不能繁衍后代吧? 好在,姑若似乎并没有这么做,亦或者是季青临没能看见那段经历,紧接着到来的一阵眩晕,将他带入了下一段记忆当中。 这一段记忆的氛围不同于之前的几段,他在姑若的身体里感受到了一丝压抑与沉重。 这是一座山脚下,一棵粗壮的梧桐边靠着一个人,正是此前堆沙成山的苍峒。 此时的苍峒看上去有些异常,季青临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身上笼罩的那团光芒已经暗淡到几乎看不出来,除此之外,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力不从心的憔悴,目光有些呆滞,有些无所适从。 苍峒的身边围绕着四个人,除姑若以外,还有之前看见过的瑶然与扶澜,而最后那一个想必就是他们提到的共渊了。 四神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严肃,仿佛正在面对一件他们从未遇见过的棘手之事。 “共渊,”瑶然拉了拉身旁之人的手臂,皱眉轻声问道,“苍峒为何会如此?” 季青临在姑若体内顺着声音看去,周围的人也都静静地看向共渊。 共渊垂目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我也不敢肯定。” 他顿了顿,继续道:“在我创造出那些生灵之后,发现它们的生命并非永恒,只能存在极短的一段时间,而后便会重新化为一抔黄土,消失于世间。” 瑶然有些着急,声音也大了几分:“消失了之后呢?就这样没了吗?” 共渊凝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靠在树下的苍峒打断:“不必多言,我明白了。” 苍峒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释然地笑了一下,暗淡的双眼看着前方道:“我们自天地而来,也终将归于天地。” 在苍峒说完这句话后,诸神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光影流转,日升月落。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几天,又或是几十年,直到苍峒周身的灵光一点点散尽,皱纹缓慢的爬上脸颊,乌发渐渐变为白首。 最后,悄无声息闭上了双眼。 季青临震惊的看着眼前仿佛在转瞬间发生的一切,心中千头万绪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与此同时,他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周遭万物都消失在了黑暗里,万籁俱寂。 他将自己所见的几段记忆重新回想了一遍,这才终于明白了这段记忆的气氛如此压抑的原因。 这是诸神第一次面对“死亡”。 他们为天地所孕育,神力来源于天地间的灵气,而在诸神创世的过程中,他们将自身携带的灵气转化为了天地万物,重新归于天地之间。 此前,他们从未考虑过“时间”的意义,因为未曾经历过死亡,以为存在便是永恒,而对永恒而言,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正因拥有这样看似无尽的长久生命,他们从未考虑过繁衍之事,因此也未有过男女之分。 直到共渊创造出了不同于草木的鸟兽虫鱼,他们亲眼见证了生命的孕育,才开始正视和探寻繁衍的秘密。 接下来便是苍峒,他是诸神中第一个灵气走向枯竭的神,也是因为他的故去,诸神才第一次认识到了“死亡”,明白了他们的存在终有尽时。 静下心来思考的季青临突然发现,这几段记忆串联起来,就像是被谁预设好的一段故事,将诸神从出现到创世,从创世到了解生命的过程一步步展示给他,让他亲眼目睹神的历史。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现在评论前台看不见,但小天使们的每一条评论我都会在后台认真回复,另外每章前5条评论会有固定红包,后排随机掉落,有关剧情的讨论和疑问都欢迎随时留言,感谢支持^_^ 第34章 神尊身世初揭晓 季青临忍不住紧张起来, 一个又一个疑问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苍峒故去之后,其他几位神呢?他们也和苍峒一样慢慢经历着灵气的衰竭,最后归于尘土了吗? 那么, 人又是从何而来?在共渊所创造的生灵当中, 是否已经有了人的存在? 短暂的黑暗之后, 眼前再一次出现不同于之前的景象。 这是一处极高的崖顶。 崖顶四周被翻涌不息的云海包围, 静谧无声,针落可闻, 仿佛抬手可及天,迈步可登仙。 在那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中,偶有峰顶破云而出,像是一座又一座浮于海面的苍翠孤岛。孤岛之上,大多是遒劲的苍松, 嶙峋的怪石,配上周围涌动的云海, 叫人只觉孤寂清冷。 唯有一座峰顶与众不同,在那座峰顶之上,立着一棵巨大的红枫,树冠似一团晚霞, 投下的红影像是要将周围的白云也沾染上一抹艳色。 季青临看着眼前如仙境般的美景如痴如醉, 甚至都忘了自己还身处于他人的记忆之中。 “就这里吧。” 身旁忽有一清冷男声道。 季青临恍若初醒,随着姑若的目光看去,这才发觉她的身旁还站着两人,共渊与扶澜。 方才说话之人正是共渊, 而一旁的扶澜手中悬空托着一团清水, 水中一尾色泽明艳的鲤鱼,正悠然摆尾。 共渊开口后, 扶澜轻轻颔首,手肘微微一动,那团清水瞬间化为雾气散去,雾气中坠落一物被他轻巧接在手中,乃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 水镜。 姑若回过头,挥手轻轻扫了扫,身前的地面上便立即出现了一个浅坑,扶澜蹲身将手中玉佩置于那浅坑之中,姑若便再次挥手轻扫,泥土瞬间恢复平整,将玉佩掩埋其中。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随即一同双手抬起,指尖灵光流转,随即合掌后平摊向前。 那灵光顺着他们三人指尖的方向倾泻向地面,汇聚到一起,注入方才的那处浅坑,又在地面划出一道银线缓缓向前直至悬崖边缘。 突然,崖边岩石裂出一道细缝,一根细小的嫩芽从细缝中探头而出,继而缓缓生长,舒展,几乎在转瞬之间便已成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扶澜轻轻伸手,那原本埋于土中的玉佩便破土而出,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那团化去的清水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掌上,玉佩入水即变,再次化身一条活生生的鲤鱼。 共渊淡声道:“此乃起点,亦为终点。” 姑若却是轻轻一笑道:“但愿只是起点,永非终点。” 季青临听着这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心中很是疑惑,甚至想插嘴问一句此话何意。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一双手握住了他的双肩,用力将他向上提起。 一阵溺水的窒息之感从口鼻中传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有一股水流窜进了他的肺中。 “咳!咳咳咳!咳咳咳……” 季青临的头露出了水面,满面涨红的掐着自己的脖子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同时感觉到背后有一只手在重重拍着助他顺气。 好不容易将肺里灌进的水咳了出来,他还惦记着那段没看完的记忆,心中一阵急躁,转头脱口而出道:“你拉我干什么?我……”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忽然看到了解无移紧蹙的眉头,还有那泛着血丝的眸中难以掩饰的愠怒。 季青临僵在原地,水珠从他的额顶顺着脸颊颗颗滴落,半晌才迟疑道:“你……生气了?” 为什么要生气?我还没来得及怪他打断我,他这是生哪门子气? 解无移紧紧抿唇直视着季青临的双眼,面色冷得犹如冰雕,许久才沉声道:“你就这么想死。” 季青临莫名其妙。 想死?什么想死?我看上去哪里像是……嗯?难不成是因为我方才沉在浴桶中一动不动,他以为…… “噗,”季青临忍不住笑出声来,抹了一把脸,将手上的水向解无移弹去,“喂,你该不会是以为我要寻死吧?开什么玩笑?像我这么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清新脱俗之人,就算是要寻死也不可能选在浴桶这种……哎哎哎!” 他话还没说完,解无移一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托起,另一手扯过屏风上的衣服将他裹住,抄起他的膝盖将他打横抱起捞出了浴桶。 “欸!你干什么!?”季青临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解无移。 解无移毫不理会,横抱着他大步绕出屏风走到床边,“哐”一下将他扔在榻上,顺势扯过一旁的被子将他从头到脚罩了个严实。 季青临费力地扭了半天才从衣服里伸出手来,拉下被子把脑袋露了出来,不可置信道:“你疯啦?” 解无移卸下腰间佩剑挂在床边木架之上,回身到屏风边拿过毛巾,坐回床边生硬地将季青临往跟前一拽,掰过他的身子让他背对着坐正,用毛巾裹住他湿漉漉的头发用力拧起了水来。 季青临呆坐原地,被解无移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给他擦头发。 解无移的动作丝毫也不轻柔,拽得季青临头皮生疼,他忍不住想回头,刚一动身子又被解无移扳着坐正,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背对着他问道:“真生气啦?” 见他没有反应,季青临放软了口气道:“你真的误会了,我只不过是憋了口气下水待了一会儿,估摸着也没过多长时间,再说了,我活得好好的,大半夜寻什么死啊你说对不对?嗯?” 解无移手中的动作丝毫未停,沉默许久,才像是努力压制住了某种情绪般沉声道:“自己看窗外。” 季青临转头随意向窗外看去,这一看却是吓了一大跳,明亮的阳光照在窗沿上,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天都亮了!?”季青临诧异道,“现在什么时辰?” 解无移冷冷道:“未时。” 季青临倒吸一口凉气:“未时!?” 他竟然在那浴桶中泡了整整一夜加一个上午? 难怪……难怪解无移会有这么大反应,进门看见一个人淹没在浴桶里泡了一整夜,以为是具尸体……好像也不为过? 解无移未再说话,继续擦拭着他的头发,手上的力道却放缓了几分。 季青临这才想起了什么来,忙回身问道:“玉佩呢?” 解无移道:“找它作甚。” 季青临指着屏风那边着急道:“你快去看看,它昨晚掉进浴桶了。” 解无移手里动作顿了一下,道:“它在水里?” 季青临惊道:“刚才你没看见吗?完了完了,不会是丢了吧?” 说着,他赶紧跳下了床,赤脚就要去找。 “等等,”解无移将他拉回窗边坐下,盯着他的双眼认真道,“它在水中可有发生什么?” 季青临连忙点了点头道:“我方才就是打算跟你说这个,它变成了一条鱼!” 解无移眸中一亮:“然后呢?” 季青临舔了舔嘴唇,手在空中比划着:“它变成了鱼,一直围着我转,我憋了口气下水想捉住它,结果它朝我冲过来,尾巴扫了我一下,我就……” 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形容,毕竟他看到的东西太过匪夷所思,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明白,张着嘴“我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解无移眸中竟是生出一丝期待,道:“你就怎么了?” 季青临硬着头皮语无伦次道:“我就……看到了很多东西,似乎是一个人,不,一个神的记忆,我看到了天地初开,诸神创世,海龟出生,还有……还有一个神死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些话若是换做别人说给他听,他恐怕已经心道有病了。 解无移见他仿佛思绪很是混乱,伸手扶着他的肩头道:“不急,慢慢说。” 季青临的衣服方才被头发打湿,解无移扶着他肩头的手感受到一丝凉意,便把一旁被子又扯了过来,披在了他的身上。 季青临随手攥住被子,见解无移竟然没有认为他在胡说八道,顿时松了口气,备受鼓舞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从鲤鱼现出原形讲起,连根带梢的将自己在姑若记忆中的所见所闻完整讲述了一遍。 他讲得绘声绘色,解无移也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轻轻点一下头示意他继续。 一直到说完最后一段,季青临已是热得有些冒汗,把身上披着的被子丢到一边,拎着领子抖了抖风好奇道:“我看到的这些,是不是就是鱼尾里存着的记忆?” 解无移点了点头,并未对季青临知道鱼尾存忆之事感到意外。 他知道季青临一旦寻着机会一定会向银锣打探,而他也早已嘱咐过银锣若是季青临问起这些不必对其隐瞒。 季青临道:“这个叫姑若的……神,也是你们四季谷的?” 解无移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季青临有些诧异,“那她的记忆为何会在鱼尾里?” 解无移沉默了片刻,道:“姑若乃创世五神之一,掌水,是最早将鲤鱼用作存忆之人,也是水镜神尊之母。” 第35章 丝线消失迷案起 季青临讶异, 他想起了那些记忆中关于繁衍的那段,心说这位女神还真是说到做到,竟然真的自己生了个孩子? 想到这里, 季青临不禁好奇道:“那水镜神尊的父亲是谁?” 解无移道:“掌季之神, 扶澜。” 季青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想起在记忆中看到的那位扶澜, 温润如玉,清新俊逸, 与通天殿中水镜神尊神像的模样倒是颇有几分神似。 季青临轻声问道:“他们可还在这世间?” 在那段记忆的最后,苍峒因灵气耗竭而故去,季青临心中隐隐觉得,可能另外几位神也早已不在了。 果然,解无移缓缓摇了摇头。 季青临轻叹一声, 虽是已料到这个结局,却也不免唏嘘。 他静了片刻, 又问道:“他们也是和苍峒一样,最终因灵气耗尽而故去吗?” 解无移沉默片刻,转头看向窗外道:“算是吧。” 五神创世之后,山神苍峒最先耗尽灵气。 失去了灵气的供养, 神的身体便与人无异, 几十年后如人一般衰老而亡。 在山神苍峒故去后,其余四神发现了魂元的存在,与此同时,他们也发现除苍峒以外, 其余生灵在死后也有魂元残留, 但那些魂元会附着在同类幼胎之上,获得新生。 四神知道, 他们的灵气终有一日也会如苍峒一样耗尽,但如若能够在此之前造出同类,死后魂元便可附着于同类新生的胎儿之上,也算有了安身之所。 因此,共渊决定按照五神的样貌创造生灵,这种生灵便被称为“人”。 创造人类的过程与创造其他的生灵并无不同,人类出现之后,也同其余生灵一样能够自行繁衍。 共渊将苍峒留下的魂元顺利送入了母腹之中,魂元随着胎儿出生长大成人,苍峒所有的记忆都毫发未损,一切都如他们预想的一般。 然而几百年后,事情发生了变化。 人间的平衡慢慢被打破,四处杀戮蔓延,血流成河,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余下四神起初并不知道这是因何导致,直到前往人间探查许久才发现,原来人类不同于其他生灵,他们的爱恨极为强烈,这样的情感经过一世又一世的累积,欲望作祟,冤冤相报,终致人间永无宁日。 为使人间恢复安宁,水神姑若造羊水置于母体,以其洗尽魂元之上携带的记忆,令转生之人不再牵挂前世。 人间混乱得以平息,四神如释重负,在世间静候那终将到来的尽头。 彼时,姑若与扶澜已如人间男女一般结为夫妇,在远离人间的北海尽头择山而居,将那处取名为四季山,以灵气使原本白雪皑皑的山间四季流转。 这本已算得一段佳话,却终是美中不足。 不久之后,二神发觉他们无法诞下自己的孩子。 他们推测这乃是因灵气尚未散去,他们算不得纯粹的肉-体凡胎,仍旧与真正的人不同。 为得到一个孩子,姑若与扶澜甘愿放弃灵气,成为彻彻底底的人,但神与人的来源毕竟不同,他们五人乃是天地灵气孕育千万年而来,若是他们诞下婴儿,这个孩子或许也会生长得极为缓慢,而到那时两人都已散尽灵气,肉身不过短短几十年的寿命,未必还能陪伴这个孩子长大。 正因如此,鱼尾存忆应运而生。 水镜本是四季山下湖中一尾鲤鱼,因生有九尾,极为特别,姑若对其十分喜爱,为其取名水镜。 姑若将自身剩下的所有灵气注入水镜之中,令其鱼尾成为可以储存记忆的容器,而后让扶澜将她的记忆中关于五神创世的那些片段分离出来存于鱼尾之中,以便将来让他们的孩子看到五神创世的经过。 接着,扶澜也将自身所剩灵气注入鲤鱼,令其以这些灵气继续供养四季山,也养护他们未来的孩子。 不久之后,散尽灵气后彻底成为肉-体凡胎的姑若与扶澜如愿诞下一子,如他们所料,这个孩子果然与寻常婴儿不同,生长得极为缓慢。 姑若与扶澜以余生伴其数十载,最终双双离世。 …… 季青临盘腿坐在床边,聚精会神地听解无移讲述这段故事,直到他说完依旧愣愣看着他,沉浸于故事之中未能回神。 解无移伸手拢了拢季青临耳鬓将干未干的碎发,任凭他呆呆沉默,也不急着唤他。 季青临愣神了好一会,才抿嘴眨了眨眼道:“这些都是水镜神尊告诉你的?”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想了想,又问道:“那后来呢?你与水镜神尊是如何相识?是你找到了四季山?” 解无移看向一旁,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师父长大后曾离开四季山,渡北海南行前往人间,我们便是在人间相识。” 季青临以为他还会说些什么,却不料解无移说完这句后便闭口不再多言。 正在此时,屏风后忽然传来“噗通”一声水响,季青临赶忙跃下床榻,跑到屏风后往浴桶中一看,便见水镜已是化回玉佩,正往水下沉去。 他伸手探进水中将它捞起,刚刚出了水面,季青临便发现这玉佩似乎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解无移此时也已跟了过来,看到玉佩时忽然微微蹙眉,将玉佩从季青临手中拿了过来。 季青临这时才发现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奇怪道:“那两条丝线怎么没了?” 那玉佩之上原本的丝线和银铃此时已是消失不见,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解无移盯着那玉佩看了片刻,抬头问道:“你可有注意到它们是何时消失的?” 季青临回忆片刻,道:“昨晚鲤鱼化为原形之前我还曾看见它们,两条都是指向东北。” 说完,他又问道:“它们为何会消失?” 解无移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凝重,他将水镜系回季青临腰间,到床边取回佩剑道:“你收拾一下,我们去看看。” 季青临低头看着水镜,道:“还放在我这?” 解无移看了他一眼,道:“你先替我带着吧。” 说罢,他再未多言,转身便迈步出了门。 季青临手脚麻利地将衣服整理妥当,也不管头发还未全干,胡乱束了一下就跟出了门去,路过银锣门前发现房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下到楼下,便见解无移与银锣在门说着些什么。 季青临走过去,只见银锣也是面色凝重,对着解无移道:“那我先回谷看看可有消息。” 说罢,她转身跳上了马车,二话没说便驾车离去。 季青临意外道:“她就这么走了?” 解无移点了点头,迈步向街道上走去,季青临赶忙跟上道:“那我们去哪?” 解无移道:“找那两个婴儿。” 季青临低头看了眼玉佩,疑惑道:“去哪找?现在丝线没了,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在哪?” 解无移解释道:“依此前丝线的长度和方向来看,他们距此不远,应该就在云州城外鹿鸣山附近。” 季青临心下了然,原来那丝线的长短与玉佩距离忆主的远近是有关的,判断出方向,又知道距离,那么想要定位出大概的地点倒是的确不难。 季青临点了点头,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只是知道大致的范围,这样就能找到吗?想在一座山附近那么大的范围里找到两个婴儿谈何容易? 突然,他脑中闪过之前看见的两根丝线的样子——它们的长短和方向似乎是完全相同的。 季青临心念一动,道:“这两个记忆的主人,他们同时出生在同一个地方?” 解无移见他似是领会,偏头看向他,像是在等他的结论。 季青临试探道:“他们是孪生子?”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顿时恍然,难怪解无移并不担心他们找不到这两个孩子。 同一地域之内,新生儿可能不止一个,要找特定的一个婴儿并不容易,但若要找的是双生儿,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双生儿本就极为罕见,只要知道他们出生的大致范围,周围百姓一定会有一些关于他们的传闻,稍作打听便一定可以找到线索。 心中有数之后,季青临便也不再担心这个,转而好奇道:“找到他们之后要如何归还记忆?” 解无移道:“令他们和玉佩同处一片水域,就如你昨夜那般,玉佩便会自行将记忆输送给他们。” “输送?”季青临惊讶道,“所以昨夜玉佩是将水神姑若的记忆输送给了我?” 解无移点了点头。 “那它为何不给我孪生子的记忆,偏要给我姑若的?”季青临继续好奇道。 解无移道:“孪生子的记忆有主,而姑若的记忆可能早已无主。” 季青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也未再多问,与解无移一同出了城门向东北方行去,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便到了鹿鸣山脚下的一处小镇。 此时暮色初起,橘色夕阳自远处的山边缓缓西沉而下,镇上四处可见屋宅之上升起袅袅炊烟。 这场景看上去本应是一片祥和,季青临却莫名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到底是哪里不对? 第36章 鹿鸣山庄满月宴 季青临又抬眼环视了一圈, 这才发觉这镇上所有屋宅竟都是门窗紧闭,无一例外,就连那些挂幡的酒楼商铺亦是如此。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到连一声狗吠都没有。 季青临不禁皱眉道:“这镇子为何这般……死气沉沉?” 昨日在云州城内时可没有这样的感觉, 入夜之后的夜市依旧热闹非凡, 人声鼎沸, 而此时还未掌灯,这镇子竟已像是沉睡了一般, 若不是还能看见几缕炊烟,真要以为这里根本无人居住了。 解无移未言,看了看几条炊烟升起之处,向其中一家客栈走去。 这间客栈门板整齐地插着,木板间偶有缝隙, 但却因屋中昏暗,透过那缝隙也看不出什么来。 解无移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半晌未有回应,却能隐约听到窸窣的脚步声,虽是轻微,但能听出有人在向门口靠近。 季青临与解无移对视了一眼, 也跟着敲了敲, 用力比解无移稍大了些,也更为紧凑。 终于,里头有一人警惕低声道:“谁?” 这声音距门不远,甚至就在门边, 也不知他是不是透过门缝正在看着他们, 季青临答道:“劳烦店家开个门,我们住店。” 那人几乎未经思考, 立即便道:“小店已经客满,客官去别处吧。” 客满?季青临狐疑地皱了皱眉,看向解无移。 解无移从袖中掏出一块腰牌似的物件递给季青临,那样式一看便是官家所制,季青临会意一笑,对门内那人道:“实不相瞒,我二人乃是奉官府之命来此地查案,还请店家行个方便。” 里头那人沉默许久,久到季青临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走了,面前一块门板却在此时晃了晃,被挪开了半寸来。 一名中年男子露出脸来,面上仍旧很是警惕,道:“两位当真是官差?” 季青临将手中令牌悬于他面前,那人定睛一看,随后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一边拆着门板一边叹道:“唉,你们总算是来了。” 季青临一听,这话听着怎么像是盼着官府上门盘查?难不成此地还真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人将二人请进门中落座,将桌上的烛火点燃,又一瘸一拐地走回门口插上了门板,似是腿脚不太利索。 季青临问道:“大哥是这店的店主吗?怎么称呼?” “是啊,我姓钟,”那人一边应答着一边拎了一壶茶来倒上,讪讪道,“二位官爷未着官服,看着又面生,我这才半天没敢吱声,将二位怠慢了,还请官爷莫怪。” “无妨无妨。”季青临笑答,心中却觉得奇怪:既是客栈,来往客人中新面孔肯定不少,怎会因面生就不敢开门? 想着,季青临伸手道:“钟大哥快别站着了,坐下慢慢说。” 钟大哥点点头,在桌边坐下,急切道:“二位可去山中看过了?可有什么发现?” 季青临心中迷茫:山中?山中难道有事发生? 季青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便听解无移道:“还未去过,打算先在此地了解情况。” “也对也对,”钟大哥连连附和道,“此事如此诡异,还是稳妥些的好。” 诡异? 季青临不解其意,问道:“钟大哥可是知道些什么?可否说来听听?” 钟大哥点点头,却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舔了舔嘴唇道:“这事吧,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鹿鸣山里有一山庄,与山同名,以鹿为姓,世代做药材生意,家境殷实。 现任庄主虽是刚过而立之年,却沉稳有加,为人诚善,在生意场上口碑极好。 山庄平日所用的柴米油盐,衣食布料都是在这小镇中采买,又因鹿鸣山庄的药材质量上乘,不少附近城镇的药商都愿来此进货,那些商贩前往山庄途经这个小镇便会在此停驻歇脚,所以这小镇的客栈酒楼,大小商铺都跟着鹿鸣山庄得益不少。 庄主与夫人很是恩爱,前几年已是生下一个男孩,那孩子聪慧可爱,常跟着庄中负责采买的下人来山下玩耍,虽是年幼却丝毫也不顽劣,待人接物皆是彬彬有礼,镇上百姓都对其很是喜爱。 一个月前,那孩子欢呼雀跃着下山报喜,四处散发喜糖,说是爹娘又给他添了弟弟妹妹,以后他就有玩伴了。 有人笑问他:“添的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啊?” 那孩子双手比划着开心道:“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双生并蒂!” 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这次庄主夫人诞下的乃是难得一见的龙凤双胞,真乃大喜。 于是,各家各户都精心备了贺礼送上山庄,虽无甚名贵之物,但也都是一份心意。庄主也未推辞,将来物尽数收下,却又给各人封了红包还礼。 鹿鸣山庄行事向来如此,也正因庄主这般为人,令整个庄中一应人等乃至山下百姓都对其心悦诚服,敬重有加。 过了几日,鹿小公子又下山来,这次却已是不同以往,他满面愁容,似是十分忧心。 大家都关切询问他这是怎么了,要知道平日里他可见了谁都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从未出现过这般失落神态。 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庄中新添的那对双生儿有些异常。 按理说,刚刚出生的孩子只要四肢健全,五官齐整,能吃能睡便没什么可以称为异常的表现。但这两个孩子自打出生之日起便从来不哭不闹,也不发出任何声响,只呆呆睁眼望天,无论周围的人如何逗弄他们,他们都毫无反应。 除了吃喝拉撒以外,他们就如同两只木偶一般。 庄主因常年做药材生意,与不少医馆都有些交情,遇此情形,他便赶紧请了数位名医前来为小儿诊治,结果却是没有一人能确诊这是何病症。 所谓病急乱投医,庄主见这么多名医竟都束手无策,也不免有些焦心,竟是着人不知从哪寻了些江湖术士、神婆道人来庄中“驱魇”。 那些人中有一位瞎眼神婆,说这两个孩子可能是福寿不足,须得广纳福源。 庄主忙问这福源是怎么个纳法,那神婆便说,待这两个孩子满月之时,可在庄中宴请宾客,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这请来的宾客须得是至少古稀之年的长寿之人。长寿之人聚集于此,便可令此处福寿盈满,对两小儿必有助益。 庄主一听,此法虽是玄虚,做起来倒也不算太麻烦,不过就是多准备几桌酒席罢了。既然暂时无甚更好的办法,也不妨就死马当作活马医,试他一试。 于是,他便四处递帖去请高寿之人来庄中赴满月之宴,所需一应车马花费都由鹿鸣山庄安排。 而这满月之期,便是昨日。 …… 听至此处,季青临与解无移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已想到,这对双生儿可能就是玉佩所指示的那两个记忆的主人。 至于他们所表现出的症状,季青临推测这可能与存忆有关,但这并不打紧,稍后向解无移求证便可。 重要的是,这两个孩子的满月之日是昨日,而季青临最后一次看见玉佩之上的银铃和丝线也是昨日,这会是巧合吗? 季青临伸手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问道:“既是满月之宴,也算是喜事一桩,可大哥方才却说此事诡异,可是这满月宴出了什么问题?” “可不是嘛,”钟大哥接过杯子,皱眉忧心忡忡道,“昨日一早开始,便陆续有车驾路过咱们镇子往山中去,里头坐的便是庄主请来的那些老人家。我们本也没太在意,直到晚上戌时许,庄中下来一小厮,说是请来的这些老人们畅饮甚欢,宴上酒水不足,让我们速速抬些好酒随他送回山去。” “我们几个店主都是壮年,手脚也算麻利,很快就将自家窖藏的好酒都备好装车,随那小厮一同运往山中。谁知到了山庄一看,大门敞着,酒桌还在,灯也还点着,人却一个也不见了!” “不见了?”季青临道,“是不是酒宴结束了?” “肯定不是!”钟大哥瞪大双眼,似是心有余悸道,“我们在庄里绕了一大圈,前庭后院都找遍了,愣是一个人影也没找着,赴宴的老者们不见了,庄里原本的人也不见了!整个山庄一片死寂,阴风阵阵,可怕极了!我们吓得不轻,连酒也顾不得拿,就赶紧连滚带爬地跑下山来了!” 说完,他卷起右边的裤腿道:“你看,我这腿就是昨夜下山的时候跌的,到现在还瘸着呢!” 季青临看了一眼,见那膝盖处的伤口着实不小,看上去刚刚结痂,应是新伤不假。他想了想,又问道:“你方才说那些老者都是乘车前来?那你们昨晚去时,他们的车马还在吗?” “说起这个就更奇怪了!”钟大哥一拍大腿道,“鹿鸣山能行车马的山路只通到半山腰,从山腰开始便是石阶。我们每回送东西上去,运货的板车只能停在山腰上,再以人力挑着担子从那石阶把货送进庄里。” “昨晚我们到那山腰时,那里还热热闹闹停着不少车马,几个车夫围在那里赌钱,其中一个似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还大声冲我们喊,让我们上去的时候记得帮他们问一问这酒宴何时才能结束。结果等我们跑下山来的时候,那里竟是一辆车也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小天使们国庆快乐,今天评论红包翻倍,谢谢支持^_^ 第37章 夜探深山惊魂影(一) 季青临低头理了理思绪, 抬头道:“会不会是你们上石阶的时候酒宴刚好结束,老人们已经动身下山,所以你们才未在庄中看到他们, 等到你们再跑下山来, 他们已经乘车走了?” “不可能!”钟大哥笃定地摇了摇头道, “那石阶是从山庄下山的唯一道路, 要是他们那时刚好下山,我们怎么会没遇见?再说了, 那些老人家不见了也就算了,庄里其他人又去哪了?难不成他们都跟着那些老人走了?我说官爷,您可别自欺欺人了,不瞒您说,我们镇上家家户户都觉得昨晚这事八成就是闹鬼, 要不也不至于天还没黑就都连门都不敢出了。” 听到这里,解无移问道:“昨夜下山买酒的小厮现在何处?” 钟大哥面露疑惑, 奇怪道:“怎么?二位官爷没见到他么?他昨晚和我们一起跑下来后,就连夜去报官了呀!” 季青临一听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这钟大哥对二人身份未有太多猜疑,原是因为的确有人去报官, 二人只是歪打正着罢了。 不过现在看来, 官府之人尚未到达,他们若要赶在官府之前去庄中找线索,可就得抓紧时间了。 季青临刚欲出言,解无移已是站起身来, 道:“既然情况已经大致证实, 我们即刻便可动身上山。” 钟大哥大惊道:“二位现在去?” 他转头看了看窗外,见夜幕已降, 忧心道:“今日天色已晚,要不二位在我这小店暂歇一夜,明日一早再去吧?” 解无移摇头道:“事不宜迟,以免夜长梦多。” 钟大哥仍旧有些担心,但也未再劝阻,点了点头,起身一瘸一拐走到柜台里摸出一盏提灯点上递给二人道:“既然如此,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天黑难行,二位就带上这灯照照亮吧。” 季青临接过那提灯,点头笑道:“多谢。” 告别店主,二人向山脚行去,季青临提着那盏灯,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方才钟大哥的话,总觉得有些蹊跷。 解无移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在想什么?” 季青临偏头道:“我在想,其实并不是只有一眼能看出是路的才叫路,在常人眼中,可能石阶是下山唯一的途径,但那么大一座山,真想从上面下来方法多了去了,密林之中也并非不能行走,不是吗?” “嗯,”解无移看向前方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季青临问道。 解无移道:“店主一行人到达山腰时,庄中已经无人。” 季青临微微皱眉,未解其意。 解无移看向他道:“那些车夫或许有问题。” 季青临想了想,立即恍然道:“你是说,当时庄中那些人可能都已经在车里,车夫看到有人上山,为了掩饰才故意做出等得不耐烦的模样出言抱怨,等钟大哥他们上了石阶,他们就驾车离去了?”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心下震惊,如此说来,钟大哥所说的情况还真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但与此同时,他也更加疑惑:“那他们为何要不告而别?还有庄中其他人呢?难道真随那些老者一同离去了?” 解无移道:“那便只有查探之后才知。” 二人未再多言,一路行至山脚,沿着山路往山上行去。 到了半山腰,季青临看见那里还停着几架板车,应是昨夜钟大哥他们慌忙下山时未及拉走的。 如钟大哥所言,车行之路到这里就已经结束,通往山上的路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石阶,石阶底端立着一个山门般的高大牌坊,上刻“鹿鸣山庄”四个大字。 踏上那石阶,季青临立即感受到了钟大哥口中所谓的“阴风阵阵”,此时本就已是深秋,入夜之后凉风刺骨,那风吹着石阶两旁的枯木,发出如低泣般的“呜呜”声响,脚下落叶满阶,在风中窸窸窣窣,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 季青临打小就不信鬼怪之说,在知道了魂元转生的真正途经后便更是心中有底,可眼下这氛围着实令人有些脊背发凉,他脑中冷不丁就蹦出了不少以往在志异画本中看到过的惊悚画面来。 到了石阶顶端,便见高墙环绕的一处大院,半掩的木门上贴着一副褪了色的暗红门联,右边那张垂下一半,擦着门发出簌簌声响。 门楣上搭着丈长的红绸,一端挂着一盏熄灭的红灯笼,而原本相对而挂的另一盏此时已是坠落在地,在秋风里孤零零地摇晃,像是一颗滚落的人头。 这般破败萧索,实在让人无法想象就在昨夜它还是一处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的宴会之所。 解无移伸手轻轻一推,那老旧木门便“吱呀”应声而开。 两人迈入门槛,便见眼前是一个偌大的庭院,竹林小径,鱼池山石,回廊曲水一应俱全。 院中万籁俱寂,在月光之下,这些静物投下各异的阴影,更显诡谲。 解无移未急着前行,转头看向季青临道:“你怕黑么?” “嗯?”季青临一怔,随即摇头道,“不怕。” 解无移道:“真不怕?” 季青临点了点头。 解无移缓缓垂眼看向左手,季青临愣了愣,随着他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将解无移的衣袖紧紧攥在手里,就差捏成了一根麻绳。 他赶忙松开手,一边在衣服上擦着手心里的汗一边讪笑道:“咳,天黑路滑,我……怕摔,怕摔。” 解无移静静看他片刻,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抬了抬下巴道:“你看那。” 季青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见不远处的墙角一个黑影猛地一晃,那身形少说也有三头六臂,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像是要猛扑过来。 “什么东西!?”季青临浑身寒毛瞬间立起,下意识地一把环抱住解无移将头埋在他身后。 手中提灯被他的动作甩得飞起直晃,险些磕到解无移的眼角,解无移偏头避过,而后静立半晌无言,待那提灯不再晃动,终是开口无奈道:“树影。” “啊?”季青临一时没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从解无移身后探出脑袋,往那转角又看了一眼,这才发觉那不过是伸入墙内的一根树枝投下的倒影在风中晃动了几下,远远看去便像是个人形。 他长长舒了口气,松开手来拍了拍胸口,抬眼见解无移正回头看着他,连忙放下手点点头道:“嗯,不过是一条树影嘛,没什么好看的。” 解无移盯了他片刻,无奈苦笑道:“我并非让你看那树影。” “嗯?”季青临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两眼,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之处,奇怪道,“那看什么?” 解无移沉默片刻,忽然将左手抬到了季青临跟前。 季青临一愣,定睛看去,只见方才险些被他攥成根麻绳的衣袖此时还皱巴巴地贴在一起,像是块破布一般。 他心虚地看了解无移一眼,心想:不至于吧? 想着,他撇了撇嘴,抬手将那衣袖拉了拉,将上面的褶皱扯平,又认真抚过仍旧残留的微微皱痕,将它们一条条按压平整。 眼看这衣袖终于大致恢复了原样,季青临这才轻轻拍了拍它,放下手道:“好了。” 解无移:“……” 季青临看着他那难以言喻的表情,又见他左手依旧悬在那里,眨了眨眼道:“不是我不想给你好好理,徒手只能恢复到这个地步了,不如你就……先将就着?等下山我找个火斗再给你好好熨一熨?” 解无移凝视他许久,终是垂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抓着。” “啊?”季青临诧异。 解无移提醒道:“你怕摔。” 季青临面上一热,这才明白自己方才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尴尬地笑了笑,舔了舔嘴唇,却还是伸手抓住了那衣袖,讪讪道:“多谢。” 解无移未再多言,领着他向前走了一段,到了一处草丛边缘,道:“我方才让你看的是这里。” 季青临低头一看,那草丛里的枯草歪倒着贴在土地上,乍一看仅仅只是凌乱,但仔细辨认便可发觉,这些草倒向的方向基本一致。那痕迹像是有人曾拖行什么重物从此处轧过,而且从痕迹的数量上看,重物还不止一个。 季青临道:“你怀疑那些人并非自己下山,而是被人拖拽走的?” 解无移点了点头,二人顺着那些痕迹继续向前走去,没走多远便已经到了山庄的前堂。 前堂中各处可见熄灭或是燃尽的蜡烛,季青临想起钟大哥说他们昨夜至此时庄中灯火皆是未熄,想来应是烧了一天一夜。 绕过前堂屏风,后门之外便是一处空地,空地上摆满了桌椅,桌上菜肴仍在,杯盏俱全,四周高处还悬挂着红幔,应该就是昨夜宴请宾客之处。 解无移走到桌边,看了看满桌的杯盏碗碟,端起一个还剩不少酒的酒杯凑近闻了闻,又拿起筷子随便夹了几个菜也闻了闻。 “怎么样?”季青临问道,“酒菜可有问题?” 第38章 夜探深山惊魂影(二) 解无移放下筷子道:“都下了药。” 季青临追问道:“毒药还是……” 解无移道:“迷药。” 季青临微微松了口气, 迷药还好,至少只是将人迷晕过去,没有直接毒死就还有一线生机。 这空地再往后是主厅, 主厅之后又是庭院, 庭院正中的卧房应是主卧, 四周还有不少厢房, 皆是房门大开。 两人在那庭院环视一圈,未再发现什么异常, 便直接往主卧行去。 进了屋中,不再有月光相助,只剩季青临手中的提灯还有微光,顿时暗了不少。 解无移抬手将腰间佩剑拔出,只见那剑身被雪白荧光笼罩, 竟是比那提灯还要明亮几分。 季青临惊讶道:“这剑是何物所制?” 解无移道:“南海鲛骨。” 季青临从解无移手中将它接过,凑近几分, 便见那剑刃两侧齐整地排着细小倒刺,密如鱼骨,剑面却打磨得平滑如镜,靠近剑柄之处竖刻着两个像是文字的符号。 季青临没能看懂那符号, 索性将它翻了个面, 便见背面也刻着类似的符号,却是整齐的两列。 “这些是……字?”季青临好奇道。 解无移点头道:“虞文。” 季青临愣道:“鱼文?” 解无移知他误解,道:“安虞和睦之虞,曾是南海之滨一个古国, 如今的虞地便是它当初的国域。” “哦, ”季青临点了点头,又问道, “那这些刻的是什么?” 解无移道:“正面二字是剑名‘青阿’,反面是‘行止从初心,无以外物移’。” 季青临喃喃念了两遍,惊喜道:“这两句解的是你的名字?” 解无移点了点头,从季青临手中将剑拿回,照着屋中走了一圈,找到了两个烛台,用提灯中的烛火将烛台上熄灭的蜡烛点燃,屋中顿时便亮堂了起来。 环视屋中,季青临的目光立即定在了离卧榻不远的两个摇篮之上。 二人到那摇篮边一看,摇篮里只剩下垫褥薄毯,却已无婴儿的踪影。 两个摇篮之上各悬着一个做工精巧的拨浪鼓,鼓边还垂下不少花花绿绿的棉线,吊着纸折的仙鹤松鼠,游鱼飞鸟,这些折纸只能勉强辨认出形态,看得出折纸之人的手艺十分粗糙。 季青临伸手拂过那些折纸,忽然想起此前钟大哥所言,转头看向解无移问道:“那两个婴儿的症状,是否与存忆有关?” 解无移点头道:“以鱼尾存忆之人,未取回记忆前都是如此。” 季青临很快便理解了这其中的缘由,正如银锣当时所说,鱼尾存忆存的是一整块用以书写记忆的“白布”,也就是说以鱼尾存忆之人,转生之后体内便没有了这块白布,新的记忆无处书写,婴儿自然也就表现得木讷痴傻,异于常人了。 片刻之后,解无移轻声道:“来看这里。” 季青临走过去,见解无移的目光落在面前敞开的柜子里,便也向柜中看去,只见那柜子里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金银玉器,价值不可估量。 季青临立即明白了解无移的意思,道:“无论昨夜之事是何人所为,他们未拿金银珠宝,目的大概不是求财,在酒菜中下的是迷药而非毒药,似乎也并非为了害命。” 说到这里,季青临自己先卡壳了一下,纳闷道:“啧,那就奇怪了,既不谋财也不害命,那为了什么?” 解无移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一时也未有头绪。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床幔突然抖动了一下,床下发出了一声轻响,在这针落可闻之时,这声轻响听起来煞是清晰。 季青临猛地转头向床榻看去,解无移则疾步上前将他拉在身后,接着便迈步向那床榻走去。 床沿以下皆是被垂下的床单牢牢遮掩着,解无移一手搭在剑柄之上,另一手缓缓伸向那床单,捏住后猛地一下掀起。 “啊!”一声刺耳尖叫传出,一人连滚带爬从床下蹿出,与季青临撞了个满怀。 季青临身形一个不稳,与那人双双跌坐在地。 那人双手胡乱在空中挥舞着,一边挪着屁股往后躲一边惊惶叫道:“别抓我!别抓我别抓我!” 季青临一惊,这声音听上去甚是稚嫩,此人……竟是个孩子? 眼看着他的后脑就要磕上床沿,季青临赶忙伸手捉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继续后退,连声道:“别怕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那孩子恍若未闻,奋力地扭着被季青临拉住的胳膊,另一手抱着脑袋摇头道:“别抓我……别抓我!” “好好好,不抓你不抓你,我松开手,你别往后退了好吗?再退就要撞头了。”季青临温言安抚道。 那孩子总算有了点反应,虽依旧是闭着眼抱着脑袋,却停住了挣扎,喘着粗气点了两下头。 季青临缓缓将手松开,那孩子立即缩回手去,双臂环抱在眼前,瑟瑟缩缩地抬起脑袋小心翼翼地看了两人一眼,颤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季青临一听,这问题还真不好解释,索性就将那应对店主之言又用了一遍,轻声道:“你别怕,我们是官府之人,有人报案说这庄里出了事,我们是来查案的。” 那孩子一听“官府”二字,面色果然好转了些,缓缓点了点头。 季青临微微笑了笑,偏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是你家吗?” 这孩子躲在这山庄主卧之中,年岁看上去又与钟大哥所说的庄主长子吻合,想来或许就是他了。 不料那孩子却并未回答季青临的问题,而是抱着双膝看向他,怯生生道:“你们……能先带我离开这里吗?” 他抬眼左右看了看这屋子,像只受惊的小鹿般缩在那里,眨巴着眼道:“我……我有点害怕。” 正在这时,那孩子的腹中传来“咕噜噜”一串声响。 季青临想到他或许是担惊受怕地在这床下躲了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也没睡,实在可怜,忙点点头道:“好,我们先带你下山吃些东西,再好好睡一觉,等休息好了再说别的,好吗?” 那孩子得救般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感激。 季青临冲他一笑,撑着膝盖站起身朝他伸出手来道:“走吧?” 那孩子抬起手来递给季青临,三人回身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那孩子突然停下脚步道:“哥哥稍等。” 说着,他松开手转身跑到那对摇篮边,从上头解下一根线来,线上系着的正是那些折纸中的一个,看样子是只松鼠。 他攥着那纸松鼠跑回季青临身边,季青临重新牵起他,一边带着他向外走一边好奇道:“为何要带上它?” 那孩子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松鼠,认真解释道:“这松鼠是我折来逗弟弟妹妹玩儿的,每天挂在他们眼前,他们睁眼闭眼都能看见。如今他们被坏人抓走了,一定会很害怕的,我想着,万一下山后能找到他们,兴许他们见到自己熟悉的东西,就不那么害怕了。” 季青临与解无移对视一眼,眼中意味不言而喻,他们都知道那两个婴儿根本记不得任何人事,别说是只纸松鼠了,就是个大活人他们也不会有所谓的熟悉感。 季青临心中有些动容,这孩子自己明明也还年幼,却对弟弟妹妹疼爱有加,即便是家中突遭变故,自己也受惊不小,却还惦记着将来要如何安抚弟妹,实在惹人怜惜。 想着,季青临攥紧了他的手,努力挤出一笑道:“对,等咱们找到他们了,他们看见这松鼠一定会很开心。” 那孩子扬起脸来,眯眼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季青临原以为出庄定会比入庄快上不少,毕竟庄中地形都已经熟悉,路径也就用不着再选择。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孩子在床下躲了太久又冷又饿,脚步很是飘忽,平坦的路也走出了一种如踏泥沼的感觉。 等他们走到石阶边时,季青临甚至明显的感觉到他的身体有些发颤,低头看去,便见那孩子面色果然有些苍白,显得困倦而又憔悴,但却还是努力张大着眼睛看着路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行走。 季青临停下脚步,弯身看向他笑道:“是不是太累了?我背你好不好?” 那孩子一愣,随即忙摇头道:“不用的哥哥,我自己可以走。” “没关系的,反正你身板儿这么小,背起来也不费劲,”季青临怕他还要拒绝,便又道,“你就别逞强了,我背着你咱们也能快些下山,这山上太冷,我都快着凉了。” 那孩子一时无言,张了张嘴却也没说出什么来。 季青临一笑,将手中提灯往解无移面前递去,解无移却并未接过,低头将骨剑收回腰间,道:“我来吧。” 他走下一节阶梯,弯身将那孩子背到了身后。 那孩子伏在解无移肩头,乖巧道:“谢谢哥哥。” 解无移微微点头,迈步便向山下走去,季青临提灯在旁,只觉得这山路似乎也不像来时感觉的那般阴森了。 第39章 重回小镇问事因 刚刚行至山腰, 那孩子已经伏在解无移肩头睡了过去,长睫投下的阴影随着解无移的脚步微微颤动,看上去十分安心。 季青临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心想:方才要背他时他还强撑着说自己能走, 现在看来怕是早就累极了, 只因不想给旁人添麻烦才一直逞强硬撑。果然如钟大哥所说, 这孩子虽是年幼却聪慧懂事礼数周全,难怪镇上众人都对其喜爱有加。 很快, 三人便回到了山脚的小镇之上,到了先前的那间客栈,季青临轻轻敲了敲门,不久便听到门中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到了门口停下,季青临知道店主又是在向外张望, 便将提灯往门缝处递了递,道:“钟大哥, 是我们。” “哦哦。” 钟大哥应着声,很快便将那木板卸下一块来,抬眼看见解无移身后的孩子,吃惊道:“阿眠!?” 季青临手指在嘴前竖了竖, 示意他莫要高声, 钟大哥赶紧点了点头,将旁边的几块门板拆下,侧身空出路来,压低声音道:“快进来快进来, 他这是怎么了?” 季青临道:“不必担心, 他只是太累睡着了,劳烦大哥先腾间空屋, 让他好好睡一觉。” 店主连连点头道:“哦,好好好,空屋有的是,你们跟我来。” 说着,他便带三人到了一处空房,开门点灯,将榻上被褥铺展了开来。 解无移将那孩子轻轻放在床上,季青临将他的鞋袜脱下放到床边,给他盖好被子,这才回身对钟大哥道:“让他好好睡吧,咱们出去说。” 钟大哥点头道:“好,隔壁还有房间,二位先过去稍歇片刻,我去给你们拿点吃的。” 听他这么一说,季青临才发觉自己竟是从昨晚那顿之后就再未进食,这都已是一天一夜,居然也没觉得饿。 想着,季青临笑道:“多谢。” 二人到隔壁房中坐下,不一会儿钟大哥便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汤面。 季青临接过碗来放在桌上,知道他对这山中之事十分牵挂,便将先前在山中的所见所闻大致与他说了一遍。 钟大哥听完后,敲了敲脑袋自责道:“唉,怪我,昨晚在庄中找了一圈,却没想到去屋里看看,害他孤零零一个人在那床下躲了这么久,肯定吓坏了。” 季青临安慰道:“大哥不必自责,你们遇上那种情况本就意外,匆忙间哪里能想到这么多。何况今晚若不是他在那床下不小心发出了声响,我们也想不到床下还躲着个人。” 钟大哥叹了口气,片刻后又皱眉道:“你说这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庄主一家都是好人,平日里为人亲和乐善好施,不像是有仇家的样子啊!” 季青临摇了摇头,他们除了查到酒菜有异之外并未发现别的线索,自然也不知是何人所为,但他心中却早已排除了仇家寻仇这个可能。 若是仇家所为,对庄主一家乃至庄中下人们下手都有可能,何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将赴宴之人也牵连其中? 想着,季青临道:“现在线索太少,想拼凑出实情还不大可能,那孩子又还熟睡着,只能等他明日醒后再问问他躲在那床下是否听见看见什么了。” 钟大哥默默点了点头,静坐片刻后站起身来,将那两碗面往二人面前推了推,道:“你们这一晚也辛苦了,夜深了,吃完早些歇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季青临点点头,起身送他出门后回到桌边,却发现解无移已是拿起了筷子,低头静静地吃着碗里的面条。 季青临奇怪道:“欸?你不是不用吃饭么?” 解无移淡淡答道:“是不用,并非不能。” “哦——”季青临拉着长音了然般点了点头,笑道,“所以是遇上爱吃的便吃,不爱吃的便不吃,是吧?” 解无移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季青临凑近道:“那就是挑食咯?” 解无移手中的筷子顿了顿,半晌无言。 季青临心中一乐,抿嘴暗笑,也不知怎的,每回看见解无移脸上露出不那么平静的表情时他就心情大好,就跟小孩子捉弄人得逞了似的。 他拿起筷子吃起面来,心中却想着:昨晚一桌好菜好饭他不吃,今晚只是一碗汤面他却动了筷子,这口味还真是别致。 饭后简单洗漱,二人并排卧于榻上,季青临并无睡意,单手枕在脑后,另一手将水镜拿在手中看着,轻声道:“其实我不是很明白,那两个婴儿即便是被人掳走,最多也就是位置发生了改变,丝线若是变了方向也就罢了,怎么会直接消失了呢?” 解无移沉默片刻,缓缓道:“只怕不只是被掳走。” 季青临一惊,偏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已经出事了?” 这可着实出乎季青临的意料,本来他还庆幸那些酒菜中下的只是迷药而非毒药,至少说明下手之人未想取人性命,可听解无移这意思,难道那两个婴儿可能已经遇害了? 季青临想了想,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道:“不对吧,若是他们性命有恙,魂元不是应该再次转生吗?如此一来,玉佩应该也能指示出他们新的出生地,可到目前为止,玉佩并没有生出新的丝线,这至少应该说明他们还活着吧?” 他顿了顿,又问道:“有没有什么情况会导致玉佩无法指示忆主的位置?” 解无移静了半晌,道:“从前未曾发生过,但鱼尾与忆主相连,连线两端分别是记忆与魂元,若是连线中断,必是这二者之中有其一受损。” 季青临想了想,道:“但水镜一直在我们手中,记忆一直在水镜之中,那些人掳走的只是忆主的身体,也就是说,出问题的很可能是他们的魂元而不是记忆,对吗?” 解无移点了点头:“应该是魂元发生了某种变化,致使它与水镜之间的联系被切断。” 季青临听他用的词是“某种”,便立即明白:“具体是何种变化你也不能确定?”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微微叹了口气,“魂元变化”这个结论虽然也勉强能算是个线索,但其实对于寻找双生儿和那些失踪者的下落毫无助益。 解无移听他叹息,偏头看向他道:“多思无益,明日接着查便是。” 季青临也知他说的有理,回望向他点了点头,将玉佩放到了一旁。 解无移起身灭了蜡烛,躺回榻上,伸手将季青临胸前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轻声道:“睡吧。” 第二日一早,季青临洗漱毕,去厨房寻了些吃食,端着碗碟与解无移一起轻轻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进屋将碗碟放下,却见那孩子早已坐起身来,静静靠在榻上低头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青临走近笑道:“阿眠,醒了?” 阿眠回过神来,浅笑点了点头。 季青临昨晚怕弄醒他也未给他擦脸,此时见他脸上还是黑乎乎的沾着不少灰尘,起身到脸盆处拧了毛巾,回来递给他道:“先擦擦脸。” 阿眠放下手中攥着的东西,接过毛巾,季青临这才看见他方才拿在手里的正是昨夜从庄中带下来的纸松鼠。 阿眠认认真真将脸擦干净,递回毛巾道:“谢谢哥哥。” 季青临点了点头,向桌子那边抬了抬下巴道:“给你拿了些吃的,先端给你吃好不好?” 阿眠往那边看了看,立即道:“不必麻烦,我自己起来吃就好。” 说着,便掀开被子挪到床边穿上鞋,走到桌边坐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哥哥怎么知道我叫阿眠?” 季青临心想他或许还不知道这是何处,解释道:“这是你们山下的镇子,昨晚这家店主见到你时就是这么叫你的,他姓钟,你或许认识。” “哦,我知道,是钟叔。”阿眠点点头。 季青临坐下身道:“听他说你们家姓鹿,那你是叫鹿眠?” 阿眠点头道:“嗯,林深月明处,有鹿眠于山石。” “真好听,”季青临笑道,“是你爹给你取的?” “是我娘,”阿眠答道,“我娘说她怀我时,有天夜里醒来听见呦呦鹿鸣之声,便与我爹一起拎着提灯循声而去,走到山林之中,见明月高悬清辉满地,有雌雄双鹿护着一只幼崽于山石边安眠。回来后不久我便出生了,遂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说完后,阿眠的目光暗淡了下去,凝眉失落道:“昨夜若不是我娘护着我,我应该也已经一起被抓走了……” 季青临本还想等他吃完再问这些,却不料他却已是提起,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顶道:“别难过,我们一定会把他们找回来的,你回想一下昨夜事情发生的经过,尽量仔细些,我们看看能不能在其中找到什么线索,好吗?” 阿眠点了点头,认真想了想,而后便将昨日之事一五一十地给二人讲了一遍。 昨日一早,前来赴宴的老者便陆续到达山庄,庄主陪同他们在庄中各处游玩,直至午后安排他们暂歇,下午便开始布置晚间满月宴事宜。 第40章 刀剑相逼挟人质 傍晚时分, 酒席布置妥当。 因鹿夫人尚需哺乳,饮食有诸多禁忌,又不可饮酒, 便未打算出席酒宴, 庄主令人给她单独起灶, 做了一份饭菜送进房中。 晚间宴会开始, 庄主嘱咐鹿眠以茶代酒挨桌去敬一圈,感谢各位老者不辞辛苦前来鹿鸣山庄赴这满月之宴。 席间觥筹交错, 热闹非凡,老者们一边吃喝一边畅聊着家长里短,从儿孙琐事到平生际遇,无所不谈。 鹿眠在旁听了听,也觉得甚为有趣, 但心中还惦记着弟弟妹妹,想着:这些老者已是在此聚集一日, 若是所谓“福寿”真的对弟妹们有益,不知他们此时是否已有好转。 因此,他便悄悄离席,跑回房中去探望弟妹。 到了房里, 见母亲正在吃饭, 鹿眠便坐在一旁陪着吃了些,吃着吃着,母子二人忽然发觉外头似乎有些异样。 庭中本是人声鼎沸,喧嚣嘈杂, 可突然间却没了声响, 就像是所有人都同时闭口不言了一般。 鹿夫人觉得事有蹊跷,让鹿眠留在房中, 自己出门去院中查看。 片刻之后,鹿夫人匆匆跑回,反身迅速插上门栓,拽起鹿眠就往床下塞去。 鹿眠错愕道:“娘,您干什么呀!外面怎么了!?” 鹿夫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推进床下后,跪坐在床边捧着他的脸无比严肃地低声道:“阿眠你听好,一会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也不要发出任何声响,记住了吗?” 鹿眠不知所措道:“娘……” 鹿夫人急切道:“记住了没有!” 鹿眠只好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正在这时,门外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鹿夫人一把将鹿眠往床下深处推去,用床单遮掩好,站起身来。 “咚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鹿夫人深吸了口气,佯作镇定道:“谁啊?” 外头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道:“夫人,是我,我来看看孩子可有好转。” 鹿夫人扬声答道:“哦,是安婆婆啊。” 安婆婆便是此前给庄主出主意让他办满月宴的那个所谓的瞎眼神婆,说是说瞎眼,其实她并非盲人,只是有严重的眼疾,眼中污浊,视物不清。 自打那次出完主意后,她便一直暂住于庄中,说是要每日做法为孩子祈福,时不时就来这房中看看孩子。 鹿夫人走到门边拉开门栓,门刚一打开,忽听一声利剑出鞘之声,鹿夫人叫道:“你干什么!?” “别动,刀剑无眼。” 一个男人沉声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沧桑,似是个与安婆婆年岁相仿的老伯。 鹿眠趴在床下险些惊叫出声,连忙紧紧捂住嘴巴。 他从床下看见母亲的双脚不太稳当地往后退了几步,似是有利剑在颈侧胁迫她倒退。 接着,从门外走进数人,其中一双脚应该是安婆婆,其余人的脚面皆是被黑色的衣料遮住,看上去似乎全都穿着衣摆及地的宽大黑袍。 其中二人往摇篮那边走去,停住脚步后停顿了许久,而后转身快步行往屋外。 鹿夫人急怒道:“抱我孩子干什么!?你们什么人?” 无人答话。 片刻后,先前出声的那个貌似领头之人问道:“那个大孩子呢?” 鹿夫人恍若初醒般质问道:“对,阿眠呢?你们把他也抓了是不是!?他还只是个孩子!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那领头人转了个方向,厉声道:“我问你呢!” 安婆婆的腿抖了一下,颤声道:“我……我也不知他跑哪去了,你们也知道,我眼睛本就不好,一到天黑就更看不清了……哦,方才我、我好像听见庄主吩咐人下山买酒,大概……大概他跟着一起去了。” 领头人诧异道:“有人下山!?你怎么不早说!?” 他似是有些愠怒,对旁边一人道:“你出去叫他们动作都给我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是。”那人应声后走出门去。 领头人又转向另一人道:“你先下山去车子那里,若是有人上山,你们先设法拖住,立即来报。” “是。”此人也领命离去。 吩咐完这些,领头人才像是放下心来,傲慢道:“鹿夫人,时间紧迫,老夫就不跟你寒暄了。今日奉命将你们带回去,至于带的是活人还是尸体,夫人可以自己选。” 鹿夫人道:“谁派你来的?要带我们去哪?” 领头人冷笑道:“鹿夫人若还是这么聒噪,可就连选都没得选了。” 鹿夫人沉默片刻,道:“你想让我怎么样?” 领头人道:“简单得很,闭上嘴,老老实实跟我们走。” 鹿夫人深吸了口气,商量道:“那你能先把孩子还给我么?” 领头人鼻中一声轻哼,阴阳怪气道:“到了地方自会还你,但若是你在路上出什么幺蛾子,可就怪不得我了。” 鹿夫人见他拿孩子要挟,深感无力,沉默半晌,终是服软道:“好,我跟你们走。” 领头人未再多言,几人将鹿夫人挟在中间,一起向屋外走去。 鹿眠趴在床下,手脚早已酸麻,却是谨记着母亲的话,紧紧咬着嘴唇丝毫也不敢动,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外面的所有声响也渐渐消失,不知多久之后,庄中彻底鸦雀无声,他才极其缓慢地从床下小心翼翼爬出,到摇篮边一看,弟弟妹妹果然也已经不在了。 他本想赶紧下山求助,不料刚刚走到门口便又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慌忙重新躲回床下,大气也不敢出。 这一次他无法判断那些人是否已经离去,只能一直躲在床下,这一躲就是一天一夜,直到季青临与解无移出现时,他实在是体力不支不甚发出了声响,才被二人发现后带下了山来。 季青临听完这些,心中不禁有些佩服这位鹿夫人。 她当时出门查探时定是在暗处看到了院中发生的变故,在那样的情况下,她还能想到先回房藏好阿眠,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应答门外之人。 正是因她这副对院中变故一无所知的模样,那些人才没有想到她事先就有应对,否则定是会在屋中搜查,那样一来,阿眠便也保不住了。 季青临又想了想,忽然觉得那位安婆婆对那领头者的应答似乎有些奇怪。 她既然没有看到阿眠,大可以只回答说自己不知道,可她却又刻意提及庄主派人下山买酒一事,听上去竟像是在转移话题帮阿眠遮掩。 之前听钟大哥说到这位瞎眼神婆时,季青临就觉得她那所谓的“广纳福源”的建议十分荒谬,就像是随便寻了个玄虚的由头劝庄主办这满月宴一般。 现如今听完阿眠的叙述,她果然是和那帮人一起出现的,但她的种种表现又像是被恐吓胁迫所以不得已而为之。 这么看来,这整个满月宴可能就是那帮黑袍人设下的一个局,而这个所谓的瞎眼神婆,大概就是他们用来误导庄主令其设宴的一颗棋子。 只是季青临有些疑惑,这个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只是针对鹿鸣山庄,又为何要费尽心思让庄主设宴聚集这么多老者?难道他们的目标其实是那些老人? 季青临仍在困惑,却听身旁一直沉默的解无移问道:“阿眠,那位安婆婆,你可知其来历?” 季青临一听,便知他也发现了这其中的关联,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从这位安婆婆入手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阿眠抿嘴认真想了想,道:“我与安婆婆接触并不多,只有一次,她独自坐在后院的石桌边出神,我见她似是有心事,便坐下与她聊了几句,才知道她是记挂她的孙子。她说她已离家数日,孙子托给邻居照料,也不知是否吃饱穿暖了。那时她似乎提到过一个地方,叫……渔家湾。” “渔家湾……”季青临默念着,与解无移对视了一眼。 看来这个渔家湾就是那安婆婆的家乡了,她既然还有个孙子在那里,想必一定不会放着不管,去那里查一查,或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阿眠见二人交换眼神,问道:“哥哥,安婆婆也是坏人吗?他们为什么要抓走爹娘和弟弟妹妹呢?” 季青临回过神来,扶着他的肩膀对他微微笑道:“好了,现在你先安心吃饭,等吃饱有力气了,咱们一起去找你爹娘和弟弟妹妹,好不好?” 阿眠抿着嘴,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拿起筷子,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放下筷子在腰间摸索着道:“对了哥哥,我第一次从床下出来的时候,在摇篮里找到了这个。” 片刻后,他从腰带下捏出一物递到季青临面前。 季青临定睛一看,心中顿时一震。 这东西他曾经见过,正是与解无移在湖边初遇时,解无移递给银锣的那种如绣花针一般的细物。 解无移微微蹙眉,从阿眠手中拿过那物,问道:“你在床下除了听和看,可有闻到什么气味?” 第41章 举止诡异黑袍人 阿眠愣了愣, 眨着眼仔细回想了一番,忽而连连点头道:“哥哥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些人走进房里的时候, 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很难闻的味道。” 他皱眉迟疑着, 像是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形容那味道。 解无移试探道:“腐臭?” “对, 对对对, ”阿眠恍然大悟般附和道,“就像……就像死鱼死虾的腥腐之气。” 解无移的面色变得有些凝重, 看向季青临,似是有什么话不便当着阿眠的面直说。 季青临会意,对阿眠道:“阿眠你先吃饭,哥哥一会儿就回来。” 阿眠点了点头,季青临起身, 与解无移一起出门回到了隔壁的房间。 刚刚关上门,解无移便转身道:“我们不能带他一起。” 季青临道:“为何?” 解无移道:“你可还记得湖边那车夫的尸体?” 季青临当然记得, 当时他见到那车夫的尸体便觉得很是奇怪,按常理说一个刚死的人尸体不会那么快便有腐化的迹象,而那车夫却像是已死许久一般。 他联想到方才解无移所说的腐臭,立即问道:“你是说, 那些人和那车夫, 可能是一伙的?” 解无移点头道:“我曾与他们有过交手,那些人惯着黑袍,行为举止皆与活人无异,周身却散发着腐臭之气, 被刀剑砍中依旧行动如常, 几乎无法击杀。” 季青临疑惑道:“那当时那个车夫是怎么死的?” 解无移抬起手,捏着那根如针般的细物道:“刀剑虽对他们无用, 但我意外发觉他们身上都嵌着此物,一旦将此物拔除,他们便会立即身亡。” 季青临想了想,道:“那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身上为何嵌着此物,又究竟意欲何为?” 解无移缓缓摇了摇头,道:“先前我已着人将那些腐尸带走细查,现还未有结果,至于他们意欲何为,我只知他们已出现数年,且这些年里,四季谷中除释酒以外几乎人人都遭遇过他们的偷袭。” “四季谷?”季青临诧异道,“这么说来,上回湖边的那个车夫是冲着银锣来的?” 这么一想,季青临顿时有些后怕,还好当时解无移来得及时,否则就凭他独自一人,还真不知能否护得银锣周全。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有些奇怪,道:“如果说他们是冲着四季谷来的,那么此次鹿鸣山庄一事,他们的目标就应该是那两个婴儿,却为何要设这么大一个局,将那些老者聚集于此?” 既然他们能指使安婆婆出那么一个“广纳福源”的主意,就一定能让她编出别的说法,比如“将两个婴儿单独带到某处便可纳福”,这样一来在无人僻静处,想要掳走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岂不是易如反掌? 解无移沉默片刻,似是一时也无法理解对方的用意,缓缓摇头道:“我也是仅凭先前四季谷几人多次遇袭推测出他们对四季谷似有图谋,至于他们是否还有别的目标,那便不得而知了。” 季青临点了点头,总算是理解了方才解无移在阿眠房中欲言又止的用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如今此事情况不明,或许会有凶险,我们不该带他同行,是吗?” 解无移轻轻颔首。 其实季青临此前也并非未曾想过,带着一个孩子一同查案有诸多不便,但他见阿眠对爹娘和弟弟妹妹十分担心,也不忍将他单独留下,这才允诺要带他一起。 可现在看来,他们遇见的并非寻常纠纷,对方身份不明,目的不明,连具体人数和实力究竟如何也一无所知,几乎就是两眼一抹黑。这种情况下若是还带上阿眠,那便等于将他置于险境了。 二人未再多言,出门去找了钟大哥,简单说明了目前的情况,希望钟大哥能将阿眠暂时收留一段时间。 钟大哥丝毫也未犹豫,立即点头道:“二位放心,我们整个镇子这些年都受了庄主不少照拂,如今庄中发生这样的事,别说是我,换了让镇上任何一个人照顾阿眠都必不会有半句怨言。你们一日找不着他爹娘,我就养他一日,若是……若是他们真有什么不测,我就养他一辈子便是。” 钟大哥这般干脆笃定,令季青临不禁有些动容,常言道善有善报大抵就是如此吧,庄主多年来乐善好施积攒下的善缘,如今算是报在了阿眠的身上,只希望他和鹿夫人也可逢凶化吉,真正善有善报才好。 正此时,解无移从怀中拿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推到了钟大哥面前。 钟大哥低头一看,连忙将那钱袋推回,皱眉道:“小兄弟这是做什么?你二人不过是奉官府之命前来查案,能将阿眠带下山来就已是帮了我们大忙,哪还能让你们为他破费?况且我照顾阿眠不过是为报庄主恩情,又何须钱财酬报?可千万别折煞我了,快快收起来吧。” 解无移却未理会,又将那钱袋推到钟大哥面前,面不改色道:“并非是我破费,此物是在山中拾得,许是那些歹人遗落的也未可知,钟兄不必推辞。” 钟大哥听他这么说,迟疑了一下,低头将那钱袋打开,将钱倒在了桌上,顿时眨眼惊道:“这……这也太多了……” 解无移道:“鹿公子家境优渥,往日吃穿用度定非凡品,如今钟兄代为照料,这些用作补贴也算不得丰厚,但用无妨。” 钟大哥垂眸想了想,深吸了口气,收起那些钱道:“那我就替阿眠谢谢二位了,二位放心,他住在我这,我虽不能给他锦衣玉食,但保他饱暖安稳定是不在话下,必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 解无移轻轻颔首,季青临随即又问了问钟大哥是否知晓那渔家湾在何处。 钟大哥摇了摇头,但却又提醒二人,若想找这种鲜为人知的小地方,最好的方法便是去云州郊外找那租用车马的驿站,他们定是对周围各种村村寨寨熟悉非常。 季青临深以为然,与解无移一同站起身来,向钟大哥拱手道:“那我们这就动身,阿眠就有劳钟大哥了。” 回到阿眠房中,季青临见他早已吃完饭,便将情况简单的与他说了说,安抚他留在此处。 阿眠眼中似有遗憾,但却很懂事地并未多言,只答应会乖乖留在这里等他们带爹娘和弟弟妹妹回来,还连声嘱咐他们定要诸事当心。 季青临对阿眠印象极好,此时要离他而去也是有些不舍,但想到前路未卜,将他留下是最好的选择,便也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答应他一定将家人给他寻回来。 与阿眠告别后,二人未再多留,当即便启程返回云州去寻那驿站。 行在路上,季青临一边走一边用手肘戳了戳解无移,笑道:“欸,挺会编啊?” 说着,他学着解无移的口吻看向前方一本正经道:“此物是在山中拾得,许是那些歹人遗落的也未可知,钟兄不必推辞……啧啧啧,说得跟真的一样,你在山中一路与我同行,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拾到一个钱袋?” 解无移闭口不言,似乎并不打算回应他这调侃。 季青临盯他片刻,而后故意恍然大悟般晃着食指挑眉道:“哦——我知道了,定是从那卧房的柜子里顺手牵羊的吧?” 解无移眉角隐隐微动,终是否认道:“不是。” “不是?”季青临得逞般坏笑道,“那就是你自己的咯?” 解无移无言,但明显已是默认。 季青临像是证实了什么似的,一拍手得意道:“我就说么,你明明就是有钱的!前日问你哪来的钱点菜,你还说是我给你的一文钱。开玩笑,若是一文钱能点那么多菜,那客栈不得亏死?你说说你,明明有钱,为何还要带我去那什么裕兴禄卖诗文?故意戏弄我是吧?” 解无移沉默半晌,却是镇定道:“怕你脸皮薄,助你自食其力。” 季青临一噎,竟觉无法反驳。 但他也只是噎了这么一瞬,眨眨眼后立即又是一副嬉皮笑脸,凑上去道:“不不不不,我脸皮厚得很,白吃白喝丝毫不觉惭愧。” 他抬手搭上解无移的肩头,一边晃一边抬眉笑道:“以后我可就傍着你了啊,解谷主,无移兄,先尊?” 解无移任由他晃着肩头,目不斜视,稳如泰山。 季青临抿嘴而笑,也不知为何,自打遇见解无移起,他便时不时生出些促狭的心思,即便是说出些没羞没臊的话来也丝毫不觉脸红,当真是脸皮越发厚了。 他心中想着:定是因为从前在京中束缚久了,如今出了京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才会变得像只脱了缰的野马般一日比一日肆无忌惮起来。 到了那云州郊外的驿站,二人刚踏进门中,便有一人迎上前来笑道:“二位客官,租马还是租车?” 季青临客气拱手道:“劳烦,我们想打听个地方。” “哦——”那人拖着长音点头,转向一边叫道,“小北,接客!” 那名唤小北的小厮应声而来,笑意盈盈地对二人点头道:“二位客官这是想去哪儿?” 还未等二人答话,他便夸张地深吸了一口气道:“毓州通州明州江州兰州万州松州樊城寥城黔城宿城临城潍城洛城泾县滦县蔚县嵩县童槐丰饶柴桑榆阳骊遥梅坞良湾千回坳,这大銮境内只要您能说出名字的地方,大城小镇高山峡谷荒村乡野犄角旮旯,不论路程远近人多少,通通包管能送到!” 季青临瞠目结舌,半晌竖起拇指赞道:“兄弟好口才!不过方才我光顾着泛滥敬佩之情未能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第42章 临水村落渔家湾 “……”小北无语片刻, 木讷道,“客官还是直接说你要去哪吧。” 季青临笑道:“渔家湾。” “渔家湾,”小北捏着下巴翻了翻眼睛, 立马挥手道, “得嘞!客官跟我来。” 二人随他走进后院, 小北拍着近处一辆马车道:“渔家湾, 在山坳,山路难行不好找。寻常车, 到不了,累及客官伤了脚。咱这车,架子小,行那山路刚刚好。不绕路,不停脚, 稳稳当当给您送到!” 季青临再次震惊,心想:这人嘴上功夫比起那茶馆说书先生都不逊色, 要是我有钱,恐怕已经忍不住掏腰包打赏了吧? 小北却并未理会二人的反应,顺势跳上那车前一坐,大手一挥道:“一说走, 咱就走, 条条大路脚下有!马在前,车在后,昂首挺胸不回头!客官还愣着干什么?走吧?” 季青临哭笑不得,这踏进门来才多久, 小北就已是将人唬得晕头转向, 感觉此时要是不上他这车就对不起他似的,小小一个驿站竟也有这般能人, 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解无移二话没说,直接递钱上车,季青临跟上车去,仍是意犹未尽。 小北低头一看那银子,心道这二位看衣着就不是俗人,果然出手不凡,不枉他一番殷勤卖弄。 将银子揣进怀中,小北乐呵呵地对二人道:“我驾车,最稳当,二位啥事不用想,眯个眼,梦一场,醒来保准到地方!” 说完,扬手一挥便驾马启程。 这小北不仅做生意时口若悬河,即便是在路上也片刻未曾停歇,喋喋不休地将那渔家湾地形山势风俗历史都给二人介绍了一番。 这渔家湾地处一座名为夭桃的小镇中,从方位上说是在云州东南。 它是一处瀑布下游的回水湾,聚集着几个村落,皆是临水而居,村民多以捕鱼打猎为生,也算是自给自足。 据小北所言,那里算得上是鲜为人知,除了当地村民之外几乎很少有外人前去,若不是他这些年来见过走南闯北的客人多,怕是也没机会知道那种小地方的具体位置。 如小北所言,他驾车果然平稳至极,一路都未遇什么颠簸,中途除了偶尔停下吃饭休息,也没有任何耽搁。 抵达夭桃镇境内后,又过了大约两个时辰,马车便停了下来。 小北掀开了车帘对二人道:“二位客官,前面不远就是渔家湾了,我看我就将车停在此处,在这等二位回来吧。” 季青临笑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们还会回来?” 小北机灵一笑,道:“我看二位也不像是这渔家湾人士,来此必是访友或办事,可不就还得回来么?” 季青临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也不多说,与解无移一起下了车。 左右一看,这车外两旁皆是落叶纷飞的枯木,地上布满金灿灿的黄叶,前方树木越发密集,驾车似是已难前行,便也明白了小北为何让他们在此下车步行。 这树林旁有一河道蜿蜒而过,二人顺着河道一路向上游走去,不久便依稀看见了那回水湾所在。 湾边有木质的房屋一座连着一座层层递进,几乎没有间断,一直通到远处的瀑布下方。 近水处水车水排一应俱全,家家户户屋门口晾晒着野物的皮毛,旁边堆着大大小小的酿酒瓦罐,还有不少竹篓中放着新鲜的鱼虾,时不时蹦跶几下,看上去生机勃勃。 蜿蜒河道中有不少巨石凸出,几名男子挽着裤脚站在那零零散散的巨石之上,手中拉网,不知是否正在兜鱼。 岸边婆妇堆坐闲谈,捣衣淘米,旁有孩童追逐嬉戏,笑声连连。 季青临停下脚步,忍不住感慨道:“此处可真像那书中所说的‘世外桃源’。” 解无移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此处地处夭桃镇,千年以前在琼国境内。” 季青临不知解无移这话与他方才的感慨有何关联,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所以呢?” 解无移道:“大銮一统诸国之前,琼国景色在诸国中乃是翘楚。” 季青临懵懂地点了点头,他对大銮历史并不了解,解无移这么说,他便也就这么听着。 解无移又道:“现下秋日,难见桃林花开之景,待春日至,夭桃镇便景如其名。” 季青临恍然笑道:“那到时候我一定得来开开眼界。” 解无移没再多说,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刚刚走近,不知从何处窜出几条家犬,大大小小毛色各异,冲着二人狂吠了起来。 这犬吠声一起,那边聚集的村民皆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向这边看了过来。 季青临略觉尴尬,解无移的脚步却未因此停滞,继续向前迈步,穿过那群家犬往人群聚集处行去。 季青临抬步跟上,那几条狗跟着二人凑近嗅了嗅,很快便像是放松了警惕般摇了摇尾巴,又各自跳着跑远。 湖边众人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明显看出他们并非此地居民,皆是有些好奇他们来此是要作甚。 待他们走近后,有一浣衣妇人放下手中衣物站起身来,略显拘谨地问道:“二位是?” 被这么多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季青临也有些不自在,但却极快调整好心情拱手笑道:“诸位兄嫂莫怪,我二人自云州而来,到此是想打听一个人。” 那妇人在身上擦了擦手,道:“打听什么人?” 季青临道:“不知此处可有一位安婆婆?” 众人一听这名字,互相看了看,又看向河中巨石上站着的一名中年男子。 那男子跳下石头,淌水而来,上岸后不及放下裤腿便问道:“二位为何打听安婆婆?可是她出了什么事?” 季青临一愣,不明白为何众人一听安婆婆都会看向这男子,难道这位是安婆婆的儿子?不过若是儿子,为何他不称“我娘”,却也称她为安婆婆? 季青临一时间也不知应该如何解释来意,这事比较复杂,说多了也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索性又将之前那块官府令牌掏出,道:“我二人奉命查案,此案与安婆婆有些关联,故来此地调查一番,先前听说安婆婆有一孙儿,不知她可还有别的亲人?” 众人一听“官府”二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就转头各自继续手中所忙之事了,甚至还有意离二人远了几分,只剩那男子还站在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季青临也没料到会是如此,忙讪讪笑道:“大哥莫慌,我们不过是来问几个问题,问完就走。” 那男子微微点了点头,俯身放下裤腿,对二人道:“两位跟我来吧。” 说着,他直接赤脚领着二人往瀑布的方向走了一截,到了一处木屋下,踏上木阶朝屋中唤了声:“铃兰,有客人来了。” “客人?” 屋中传来一声疑惑询问,随即门被拉开,一女子走出屋来,见男子领着二人也是一愣,道:“这是……” 男子道:“官府查案的,说是要打听安婆婆。” 那女子仍旧有些迷茫,却还是侧身让开门道:“哦,那二位屋里坐吧。” 季青临冲她笑了笑,走进门中,一眼便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背对着门,躬身蹲在灶口边,不知在往火里头扔什么东西。 那女子一转身看见,立即喝道:“阿满,不许玩火!” 她急忙走到那孩子身边将他拉拽过来,那孩子一转身,季青临才看见他面上身上到处是炭灰般的污尘,咧嘴傻呵呵地笑着,似是有涎水顺着嘴角流出。 女子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拽他到桌边坐下,从桌上拿了块肉干递给他,摸摸他的头道:“乖乖坐着吃,不许乱动,听到没?” 那孩子恍若未闻,嘿嘿笑着将那肉干递到嘴边,也不知是在舔还是在咬,像是完全听不懂女子的话。 那女子转身请二人坐下,从旁拎过一个壶来给二人倒了两杯水,道:“家里没有茶叶,只有白水,二位将就着喝吧。” 季青临接过杯子点头致谢,又转头看向那孩子,疑惑道:“他这是……” 那男子此时已是换了件衣服从里屋出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边洗手一边答道:“他就是安婆婆的孙子,小名叫阿满,从小便是这样疯疯傻傻的,安婆婆临走前将他放到我家,让我们帮忙照顾着。” 季青临点了点头,难怪方才一提到安婆婆,那些人便都看向这男子,原来安婆婆托来照顾孙子的邻居便是这夫妻二人。 阿满像是听懂了有人喊他,抬起头来目光呆滞的嘿嘿笑着,也不说话。 那女子给丈夫递了毛巾擦手,而后在阿满身边坐下,轻轻揽着他的肩头,看向二人有些担忧地问道:“二位为何来此打听安婆婆?她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还惊动了官府?” 季青临将鹿鸣山庄之事简单与他们说了说,夫妻二人皆是诧异,那男子皱眉道:“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安婆婆一向安分守己,怎会与歹人为伍?” 季青临道:“现在还不知她是否是因被人胁迫所为,这才到此想问问你们,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和什么人有过接触?在去鹿鸣山庄之前,她可有过什么异常?” 第43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男子皱眉想了想, 便一五一十地将他对安婆婆的了解都说了一番。 安婆婆原本并非渔家湾之人,她略晓民间偏方,也会些玄虚之术, 在到渔家湾之前曾在诸多城镇中游走, 给人治些小病, 还常为一些受了惊吓的孩子“喊魂”。 因她有眼疾, 看上去像是盲人,所以也有人称她为“瞎眼神婆”。 她原本有个儿子, 大家都叫他阿力,和阿满一样似是先天不足,疯疯傻傻,整天只知呆笑,生活无法自理。 安婆婆游走多年, 也攒了一些积蓄,待阿力成年后, 她便从牙婆手中给阿力买了个媳妇,带着儿子和儿媳来到了渔家湾定居。 那买来的媳妇原本有些不情不愿,但住下来后见衣食无忧,安婆婆又对她不错, 便也没动别的心思。 一年之后, 那儿媳怀上了孩子,这本是喜事一桩,谁知孩子生下来后不久,安婆婆竟发现这孩子和阿力一样也是个傻子。 儿媳近乎崩溃, 眼看着家中一大一小两人竟都是这般痴傻, 再也无法忍受,有天夜里偷偷逃出了这渔家湾去, 从此便杳无音信。 安婆婆心力交瘁,但也无计可施,只能一个人照顾这对痴傻儿孙,好在渔家湾的邻里都还和善,在安婆婆外出行医时便帮忙照料,这才减轻了她不少负担。 然而,安婆婆家的厄运却并未就此停止。 就在儿媳走后不久,阿力的五脏六腑突然开始衰竭,安婆婆医术有限,完全不知这是什么缘由,只能从外请人来给阿力诊治,可阿力这病来势凶猛,短短几日内便已水米不进,不久后便气尽而亡。 丧失爱子,安婆婆悲痛欲绝,更可怕的是,她听当时前来诊治的人说,阿力这病与他先天不足有关,除了痴傻之外,患病之人寿命也不能长久,活到成年已是少有。 这也就意味着阿满也是如此,或许早早就会夭折。 随着阿满一天天长大,安婆婆也越来越提心吊胆,生怕他哪日就如阿力一样突然发病,她只剩这么一个孙子,实在是无法再承受这样的打击。 为给阿满治病,安婆婆四处求医问药,殚精竭虑,这七八年来没有一日安稳。 直到十几天前,突然有一人来到渔家湾找安婆婆,不知与她说了些什么。 那人走后,安婆婆欣喜若狂,说是找到了能医治阿满的办法,但需离家几日,将阿满托给铃兰夫妇照料,随后便离开了渔家湾。 这一走,便是至今还未归来。 听完这些,季青临心中有些沉郁。 这安婆婆的经历实在令人唏嘘,儿子早逝,儿媳逃跑,留下一个孙子竟也是这般命途未卜。 想来那个来渔家湾找她的人定是已经知晓鹿鸣山庄庄主四处求医一事,也知道安婆婆这“瞎眼神婆”的名号,便告诉她有办法将阿满的病治好,让她前去鹿鸣山庄给庄主出主意,成了那颗设局的棋子。 季青临垂眸半晌,抬头问道:“那个前来找过安婆婆的人,你们可知其样貌?” 铃兰缓缓摇了摇头,道:“他那日来时天色已晚,还穿着一件黑袍,浑身捂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样貌,就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 季青临一听,又是黑袍,看来果然是那帮人中的一个。 但仅仅只是这些,除了能知道安婆婆为何会前往鹿鸣山庄外,几乎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季青临看了看阿满,心中想着:他的年岁与阿眠相仿,安婆婆见到阿眠时必会想起他这孙子来,是否正因如此,那夜在鹿夫人房中她才会出言帮阿眠遮掩,助他逃过一劫? 但这想法终究无从验证,况且即便验证,也对找寻他们的下落并无助益。 看样子,想在这渔家湾找到蛛丝马迹算是毫无希望了。 季青临沉默片刻,看向铃兰夫妇道:“若是过些时日安婆婆迟迟未归,二位可将阿满送往京城,京中有一季府,必会收留阿满。” 听闻此言,解无移忽道:“不必,送往云州寄雁阁即可,阁主可代为照料。” 铃兰愣了愣,随即明白二人是何用意,与她丈夫对视了一眼后,回过头来笑道:“想是二位多心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夫妻二人既是答应安婆婆照顾阿满,便会尽心尽力。我们虽是乡野小户,却也不差阿满这一碗饭,二位不必为他担心,还是尽快将这案子查清,找回安婆婆才是要紧。” 季青临一听,这才发觉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他还以为这夫妇二人不满安婆婆将孩子丢下却又迟迟不归,现在看来他们只是挂心安婆婆的安危,并未对照顾阿满一事有何抱怨。 既然在这渔家湾也找不到什么线索,二人也未再多留,向铃兰夫妇告别后便沿着河水往来路走去。 季青临仍想着安婆婆的遭遇,不禁蹙眉道:“你说安婆婆怎么就这么惨呢?一事不幸,诸事不幸,为何偏偏这些劫难都要加在她一人身上?” 解无移沉默了片刻,看向前方道:“既有福双至,便有祸连行,诸人所遇不一,方为人间百态。” 季青临偏头看他一眼,撇嘴道:“人间百态说来倒是轻巧,可这姿态分明就是俯瞰众生的凉薄,我看许是你活得太久,对这人间疾苦早已麻木了吧?” 解无移静了片刻,却是缓缓摇头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季青临意外,本想问是谁,却已是自己想到了答案,点头道:“明白了,是水镜神尊吧?我就说么,这话听上去就薄情寡义,难怪都说神本无情啊,果然无情。” 本以为解无移会出言反驳,却不料他竟是忽然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跟着点头道:“嗯,果然无情。” 季青临莫名其妙,但看着解无移嘴角那浅浅笑意,心中阴霾却是忽然一扫而光,戳着他胳膊嗔笑道:“什么呀,他不是你师父吗?还把这存着灵气可保长生的鲤鱼都送你了,你竟都不帮他说话的?真是忘恩负义。” 解无移静了片刻,竟是笑意更深了几分,道:“嗯,他无情,我无义,刚好。” 刚……刚好? 季青临一阵无语,看向解无移,心想这人今天是怎么了?任由我挤兑也就罢了,竟然还出言附和?还有,这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我方才说的哪句话很动听? 就这么胡乱想着,直到远远看见林中的马车和车旁挥手的小北,季青临才如梦初醒,动听什么啊动听,这还有正事等着呢! 两人走近,小北立即迎上来笑道:“二位事情办完了?现在回云州吗?” 听他这么一问,季青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现在线索算是断了,接下来又该往哪里查?回云州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未等他多想,解无移已是答道:“往西南,去榆州。” “好嘞!”小北二话没说,跳到车前给二人掀开了车帘。 “榆州?”季青临有些纳闷,一边嘀咕着一边随解无移上了车,坐下后立即问道,“为何要去榆州?” 小北放下车帘,驾车起行,解无移方才答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和那些人交手后,曾着人将尸体带走查验?” 季青临稍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道:“那些尸体现在就在榆州?”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心中顿时轻快了几分,这么说来线索并没有完全中断,若是能在那些尸体上找到蛛丝马迹,便可顺藤摸瓜的继续追查下去。 解无移将此行的目的大致说明,季青临这才知道他们如今要去的地方是榆州城内一个名为济元堂的药坊。 这济元堂在大銮境内已有数百年历史,分铺遍布各地,榆州便是它的总铺所在。 它的掌事者名为池若谷,精通古今药典,对人身经脉颇有研究,极善针灸之术。 最重要的是,这个池若谷也是四季谷之人,存忆于鱼尾,每世转生后以“御药令”重掌济元堂。 提及此处,为说明这御药令的作用,解无移便顺势将银锣执掌御金令一事也一并告知。 原以为季青临定会吃惊不小,却不料他对此反应倒是颇为平淡。 那日在裕兴禄,季青临便已是察觉那朱司理面对银锣诸多刁难时的反应十分蹊跷,但银锣却解释说那是因为朱司理性情古怪,他便也未曾深究。 若是当时他知道银锣还有这么个身份,定会惊讶不已,但现在他都已经知道就连释酒这样一个几乎可以说凌驾于皇室之上的“神使”都是四季谷中人,对银锣这身份他便也不至太过意外了。 至于那日这三人为何要故作不相识,让他卖什么诗文,解无移此前已是给出了一个“助你自食其力”的答复,季青临心知若是他再问,得到的必也是这个答案,倒不如不问。 解无移见他这般平静,也是颇为意外,道:“你似乎并不惊讶?” 季青临撇了撇嘴,抬眉笑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银锣自小便像个财迷,弄了半天她不止是财迷,还是个财主!” 第44章 榆州药铺济元堂 解无移一时无言, 他对银锣的行事十分了解,完全能想象她平日里的作风,会给季青临留下这样的印象实在不出所料。 季青临未再继续深究银锣, 转而问道:“那这么说来, 这济元堂和裕兴禄一样, 事实上都在你们四季谷掌控之中?” 解无移点头, 季青临心中了然,随即调侃道:“你们四季谷还真是家大业大啊, 其他人呢?又是什么身份?是不是一个比一个有能耐?” 解无移没有否认,只淡淡道:“往后你自会知晓。” 二人未再多言,一路也未遇什么风波,不久之后便已到了榆州境内。 行至济元堂门前,小北招呼二人下车, 这次解无移没再让小北继续等候,而是给他补了些银钱, 便让他自行返程。 小北也是个干脆人,不多说,不多问,拿钱做事毫不含糊, 笑意盈盈地对二人作揖道别后便风风火火驱车而去。 站在这济元堂门前, 已是能嗅得浓重的药香,前来买药之人不少,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二人迈进门中,见堂内摆设着不少桌椅, 有数名坐堂接诊的大夫正在给人看病, 长长的柜台中站着正在称量抓药的伙计,也都是十分忙碌, 他们身后是偌大的一排药柜,柜上小屉整齐排列着,时不时便被拉开取药。 二人行至柜台边,待其中一人忙完手中之事,季青临忙向其表明来意,那人似是有些意外,道:“二位找堂主是有何事?他近日在园中试药,并不常来店里。” “园中?”季青临疑惑,看向解无移。 解无移却已是明白那是何处,点了点头便领着季青临向外走去。 季青临不解道:“什么园中?” 解无移道:“他的住处。” 出门走了不久,两人便已到了临近城门的一处宅院,匾额上书“苓芳园”三字。 季青临左右一看,便见这宅院的院墙向两侧延伸极长,可见这园子也是占地甚广。 解无移抬手轻扣门环,不一会儿便有人从内将门拉开,季青临一看,这开门的是一头发花白的老者,想来应是这里的管家。 那管家似是认识解无移,见来人是他,忙客气地让路请二人进门。 季青临迈入门槛后抬头环视了一圈,这园子从外看来并无特异之处,谁知里头却是别有洞天。 寻常宅院之中屋宇都有规律可循,前堂主厅必不可少,而这园中却满是各类植被药草,只有寥寥几处屋宅随意点缀其中。 从院墙,到屋顶,甚至各处水域池内都有各种草药生长,足有成百上千种之多,药香袭人,萦绕不散。 管家领着二人沿着石子铺就的小径在这草树间穿行,不久后季青临便看见一位身着浅紫衣衫之人背对着他们躬身在一片草丛前,似是在丛中采摘着什么。 几人临近之后,他像是听见了脚步声,直腰回过身来。 季青临掸眼一看,眼中便是一亮。 此人看上去年岁不大,却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面容温和,眼神却透露着沉稳,可见胸中必有丘壑。 那人看见解无移,立即将手中所执之物放到一旁的竹篓之中,拱手行礼道:“先尊。” 听到这称呼,季青临便终于确定他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位济元堂掌事池若谷了。 “不必多礼。”解无移微微颔首。 池若谷放下手,转头对一旁管家道:“冯叔,您先去忙吧。” 那管家也未多言,点头转身离去。 池若谷的目光转向季青临,就像季青临看见他时眼前一亮一样,他眼中也是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收敛起来,问道:“这位是?” 季青临拱手笑道:“季青临。” 池若谷微微点头,亦是还礼道:“池若谷。” 解无移未等两人继续寒暄,问道:“此前令你查验之事,可有眉目?” 池若谷回过神来,立即点了点头,刚欲出言,却又看了一眼季青临,似是欲言又止。 季青临略有些尴尬,正想着是否需要暂时回避,却已听解无移道:“无妨,季公子亦是身在此事之中,你直说便可。” 池若谷闻言也不再避讳,向旁伸手道:“那请随我来吧。” 说着,他迈步向前,领着解无移和季青临向远处一片水域走去。 那处远远看去是一片挖凿的湖塘,塘中有丛生的茂密芦苇,水上木桥蜿蜒,桥尽头是塘中央的一处水榭。 只是,说是水榭,它却又比寻常所见的水榭大了不少,四四方方像一段加宽的长廊。 明明是由立柱支起的亭台式样,四周却又有草席从上垂下,从顶部一直遮掩到底,层层叠叠,不似卷帘,倒像是要将那水榭彻底裹住一般。 季青临心中疑惑:这草席是何用意?若是希望那水榭与外界隔断,使人在其中不被窥探,何不直接将它建成那有门有窗的楼阁式样?既然已是将它建得像个凉亭,又为何要用草席将它遮掩得这般密不透风?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踏上那木桥之后,越是走近,季青临越是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因为从此处开始,他便隐约能够嗅到掺杂在那药香之中的一股异味。 待走到那水榭近前,异味越发浓重,季青临也终于意识到了那些草席的悬挂究竟是何作用。 这大概是一处……停尸房。 池若谷掀开一处草席,扑面而来的恶臭将季青临熏得有些反胃,好在他此时心中已是有了准备,才不至于真的吐出来,但依旧是赶紧抬手捂住了口鼻。 这水榭之中整齐排列着十来个石台,除了正中的那石台空着以外,其余台上放着的都是盖着白布的尸体。 因整个水榭被草席遮掩,光线极差,好在周围点着不少烛火,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水榭四角放着数个火盆,火盆上各有一块铁网,网上搁着许多不知名的药材,经下方的火焰熏烤,药材散发出的气味算是将这些尸体的恶臭抵消了几分。 季青临本还在想,临水处放置尸体,水气蒸腾是否会加快尸体腐烂,但看到这些火盆便也明白了,这些药草除了遮掩恶臭,大约也有祛湿之用。 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香气四溢的园子里竟还有这么一个藏尸之处,也亏得是在这么个地方,否则这些尸体发出的异味恐怕早已随风散到四面八方,那真是想藏都藏不住。 池若谷像是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气味,进去之后先到一旁的桌边拿起了一个瓷瓶,扣出些油膏似的东西抹在二人手中,道:“这里气味难闻,将此物抹于鼻下,可稍作缓解。” “多谢。” 季青临如蒙大赦,二话没说赶紧依他所言抹上那东西,而后微微吸了一口气,果然觉得舒服了许多,那东西有股清冽的香气,令人神清气爽。 恢复了正常呼吸,季青临整个人都感觉清醒了不少,这才开口问道:“我看这些石台像是建了很久,这里一直都是用来摆放尸体的吗?” 看那些石台的磨损程度,不像是临时加砌起来的,看样子,池若谷将此处作为停尸之用也并非临时起意。 池若谷点头道:“是,在没有这些尸体之前,这里也是我用于验尸之处。” 季青临抬眼环视了一圈,果然看见四周不少架子上放置着各种刀镊器械,还有像方才那个瓷瓶一样的瓶瓶罐罐,方知池若谷此人不仅是个医者,还算是个仵作。 解无移未参与他二人的交谈,此时已是走到了一具尸体边,将盖着尸体的白布轻掀开来。 季青临跟上一看,这尸体正是出宫那日驾车的车夫。 看着他依然大睁的双眼,季青临想起那日自己还曾想将他双眼合上,却被银锣在旁制止,不料直至今日他都还是这样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池若谷此时也已走到这尸体边,见季青临盯着那尸体的双眼,似是也猜到他心中所想,淡淡道:“尸身已僵,双目难合实属正常。” 季青临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他也不是那动辄伤春悲秋的优柔寡断之人,恰好看到了便心中有感,倒不至于还真因此伤怀。 池若谷顺手拿起旁边的镊子和纱帕,从那尸体的鬓角处轻轻捏出一个东西来放在纱帕上,递到了二人面前。 这东西正是此前数次所见的那种如同绣花针一般的细物,季青临虽不知它是什么,却也并不觉得陌生,问道:“这究竟是何物?” 池若谷道:“应该算是松针。” “应该……算是?”季青临不解。 池若谷将手中纱帕放到一旁,转身道:“你可知民间祝寿时常有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季青临点了点头,这话实在听得太多,他又怎会不知。 池若谷又问道:“那你可知这‘寿比南山’中的‘南山’是指何物?” 季青临皱了皱眉,这问题他还真没深究过,刚欲摇头,一旁的解无移却已是答道:“南山不老松。” 池若谷点头道:“正是,南山之巅的峭壁之上生长着一株寿长数千年的古木,百姓将其称为不老松。” 季青临似乎已是明白,道:“这东西就是那不老松的松针?” 池若谷点了点头,季青临却又奇怪道:“那你方才为何要说‘算是’?” 第45章 苓芳园话封魂事 池若谷耐心解释道:“百姓将其称为‘松’其实是种误解, 此树形似松树,其实并非松树。它的躯干色如肌肤,树皮状似龙鳞, 树汁犹如血液, 应为龙血树。此物便是它的针叶, 却又并非真正的松针, 所以我才会说‘算是’。” 季青临这下算是明白了,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这针有何用?为何会嵌在这些人的体内?” 池若谷指了指那些尸体, 道:“此前我已将这些尸体全部查验了一遍,每一具尸体上都有三十六处嵌着此物,而这三十六处正是周身死穴所在。” 为将这死穴说明,池若谷将人身穴位简单介绍了一番。 古往今来,对于人身共有多少穴位各家论述不一, 有说上千,有说数百, 但总数众多却是毫无疑问。 在这些穴位之中,有一百零八处被称为要害,其中三十六处击中必死,这三十六处便被称作“死穴”。 季青临疑惑道:“既然这三十六处击中必死, 这些人在死穴嵌入此物, 怎么还能与人打斗?” 池若谷见他已是发现其中关键,点点头道:“若是常人死穴被触及,自然会立刻毙命,但这些尸体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生前已是身患绝症的将死之人。” 季青临不解其意:“将死之人的死穴与常人有何不同吗?难道他们即使被触及死穴也可行动如常?” 池若谷点了点头, 但也知道此事并非一两句话能够解释, 只得耐心地从头说起:“这些年来我对人身经脉多有研究,也发现了经脉与魂元之间的关联。” “人身就像是一处屋宅, 魂元寄居其中,而将魂元束缚住的便是周身经脉。这就像是你要将一个人困于屋内,用绳索将这屋子的门窗封锁起来,此人便难以逃脱,经脉便是那绳索。而想将绳索牵扯成网,其中必有用于固定之处,这固定之处便是穴位。” 季青临脑中飞快地消化着这些,池若谷却已是继续解释道:“人将死之时,经脉虚弱,对魂元的束缚之力便会大减,穴位也是如此,若是任由它们继续衰弱下去,人死便是必然,而后魂元失去束缚便会离体。但若是在人将死未死之际,以他物代替穴位固定经脉,束缚魂元,便能将魂元强行留于体内,这可以称为——封魂。” 季青临努力理解着池若谷的话,许久后才完全理清,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些松针的作用就是封魂?” “嗯,”池若谷点了点头道,“先前我虽是已经找到经脉与魂元的关联,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封魂之物,直到我见到这些尸体,才知道已经有人成功试出了封魂之法。在身患绝症之人垂死之时,以龙血树针嵌入其三十六死穴,代替穴位固定经脉,从而束缚魂元。” 季青临暗自琢磨了一番,随即意识到这“束缚魂元”四个字的含义,惊道:“那岂不是等同于起死回生?” 以外力使将死之人的魂元留于体内无法离开,那不就相当于强行保住了此人的性命?将死之人不死,不就是起死回生? 池若谷静了片刻,却是缓缓摇头道:“短时间内确实如此,将死之人魂元被强行留于体内,如同起死回生。但其实受松针封魂之人,肉身依旧会如尸体一般渐渐腐烂,到最后血肉全无,终剩一架白骨。” 季青临皱了皱眉,道:“也就是说,封魂只是暂时保住了他们的性命,到最后其实还是会死?” “不。” 池若谷面色凝重了几分,一字一顿道:“恐怕不止是死。” 季青临没能明白,什么叫不止是死?还能有什么情况是比死更严重的? 他偏头看了看解无移,却见他已是微微蹙眉,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池若谷也没有故弄玄虚,立即解释道:“被封魂的将死之人起初像是被救活了一般,一切言行与常人无异,但从肉身开始渐渐腐烂时起,人的意识也会逐渐受到影响,随着肉身腐烂的加剧,行为会越来越不受控制,等到肉身腐烂到一定程度,便会……” “等等。”季青临忽然打断道。 他听着听着,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疑惑,赶忙问道:“你不过是查验了这些尸体,为何却对尸体变化的过程如此清楚?” 池若谷闻言一怔,随即垂下眼去,似是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季青临话已至此,他也不便再顾左右而言他,只得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们随我来吧。” 说着,他走到正中的那处空置的石台边,躬身一用力,便将那石台推动了几分,露出了一个向下的方口。 季青临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这处水榭之下定是那湖塘的水面,却不料这露出的方口里却还有个延伸向下的阶梯。 池若谷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解无移丝毫未有迟疑,迈步便顺那阶梯而下。 季青临跟着他走下,这阶梯没有回转,直直通向底端,倒也不算太深,没走几步便已是踏到了平地。 这处大小与上面的水榭丝毫不差,周围被石墙所围,因在水底无法开设门窗,便成了一处近乎密闭的空间,只在顶上四角开有孔洞通气。 此处有桌有榻,但都是十分简陋,墙上挂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火光令此处平添几分阴森。 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季青临这才猛然发觉,左右墙根之下的两个榻上竟是各躺着一个人。 这……是尸体还是活人? 季青临不敢确定。 如果是尸体,为何不和上面那些摆在一起,而要单独放在此处?若是活人,难道他们就住在这么个暗无天日连牢房都不如的地方? 解无移显然也已经看到那两人,三两步便迈到了左边的榻前。 榻上之人如同上面的那些尸体一样,死穴处都有孔洞,应是有细物嵌在其中,身上随处可见腐烂的痕迹,但胸口却还有微微起伏。 解无移伸手探了探此人的鼻息,季青临赶忙问道:“如何?” 解无移道:“还活着。” 说完,他便转身看向池若谷,显然在等他拿出一个解释。 池若谷跟上前来,看了看榻上那人,平静道:“如你们所见,这便是以松针封魂之人。” 季青临诧异道:“你以活人试法?” 池若谷既然已是带他二人来此,便也没打算遮掩什么,坦然道:“此人本就是身患绝症的将死之人,送来济元堂时早已回天乏术,即便我不动手,他也命不久矣。” 季青临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又折身到右边那处榻前,见那榻上之人身上的死穴处同样也有孔洞,显然也是被松针嵌入,但身体并无腐败迹象。 伸手一探,却发现此人毫无任何气息,分明已经死了。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季青临回头问道。 池若谷往那榻上看了一眼,淡淡道:“他原本是个正常人,被松针触及死穴后便当即毙命。” 季青临一怔,诧异于池若谷竟能将此事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口来。 若是说方才那人本已患病将死,即便是没有松针封魂也活不下去,那现在这个人原本是个活生生的正常人,就这样因他试法而死,他竟还能如此坦然? 池若谷显然已经看见了季青临的神色,却并未慌张,缓步上前镇定道:“此人原本是个即将行刑的死囚,我打通官府将他带回园中,允诺替他赡养家中孤母,他便甘愿以身试针。” 季青临听罢,仍觉心中有些别扭,却听池若谷接着说道:“他本就因伤人命而入狱获刑,若非我与他有此交易,他上了刑场一样会死,且在他死后,家中孤母便会从此无人照管,所以我给出的选择对他而言,根本有利无害。” 经池若谷这么一番解释,季青临确实也无法再指责什么,况且他这诸多作为显然都是为了尝试这松针封魂之法究竟如何实施,说白了起因还是解无移令他查验尸身一事。 看来,他是以这死囚试出了封魂之术不得用于常人,又用这身患绝症之人验证了封魂之术对将死之人可行。 想及此处,季青临未再继续纠缠于这二人的身份,回到左边那尚未断气之人的榻边,问道:“此人现下情况如何?” 池若谷见解无移面色稍缓,也知自己这番说辞无甚差错可挑,此时听季青临已是将话题转回,便如实答道:“如我先前所言,这将死之人刚被松针封魂时的确像是死而复生,一切言行与常人无异,但后来随着身体逐渐腐烂,意识便一点点开始涣散,现如今已是神志不清。” 季青临看着那榻上之人,除了尚有呼吸之外的确都与尸体无异,但想到此前池若谷所言,又立即问道:“你之前说封魂之后身体最终还是会腐烂化作白骨,但又说恐怕不止是死,那是何意?” 池若谷沉默了片刻,道:“这还只是我的一种猜测,未必准确。” 他走到榻边,垂眼看着那人缓缓道:“此人意识的变化与身体的变化乃是同步,身体每多腐烂一分,意识便减弱一分,我猜测,这可能与魂元受损有关。” 季青临皱了皱眉:“魂元受损?” “嗯,”池若谷点点头道,“我怀疑被封魂之人的魂元不仅仅是被禁锢在躯体之中,还会与躯体一同变化,肉身每腐烂一分,魂元便也随之碎裂一分,待肉身化尽之时……” 池若谷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季青临。 季青临心中一凉,终于理解这“不止是死”究竟是指什么了。 人死之后,魂元尚可转生,而被封魂之后,魂元随着肉身的腐烂而一点点碎裂,到最后……身魂俱灭。 第46章 灵光一闪明复灭 季青临看向那榻上之人, 沉默许久后,他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赶忙问道:“那若是将松针拔除呢?” 他记得解无移说过, 与那些人交手之时, 一旦将松针拔除他们便会立即毙命, 这是不是意味着封魂之术就解除了? 池若谷答道:“若在肉身未腐之前将松针拔除, 封魂之人毙命后魂元应会离体重新转生,但一旦肉身开始腐烂, 再将松针拔除,即便同样能将魂元释放,它应该也已受损。” 季青临沉默片刻,转身看向池若谷道:“那若魂元受损,可有复原之法?” 池若谷刚欲出言, 目光却忽然落在了季青临腰间。 季青临一怔,随即低头看去, 只见腰上的玉佩此时忽然微微闪了闪。 他疑是自己眼花,赶忙将它取下细看,可玉佩却已是恢复如常,再无反应。 解无移一直背对着他们, 此时发觉他二人对话忽然中断, 回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季青临将水镜拿在手中,迟疑道:“它刚才好像闪了一下。” 说完后,他便求证似的看向池若谷。 池若谷点了点头:“我也看见了。” 解无移怔了怔,却未显露出太多讶异, 只微微点了点头, 接过水镜将它重新系回了季青临腰间。 池若谷先前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季青临腰间的玉佩,像是此时才看清那是水镜一般, 微微蹙眉道:“先尊已将记忆送给他们兄妹了吗?” 解无移摇了摇头。 池若谷疑惑道:“那它上面的丝线为何……” 季青临一听便知,他在疑惑那两条丝线为何消失,便将鹿鸣山庄之事捡重点说了一番。 听完后,池若谷诧异道:“你是说,在鹿鸣山庄也发现了松针?” 季青临点了点头,道:“所以我猜测,玉佩无法指示他们二人的方位,会不会也是因为封魂之术?” 池若谷低头想了想,道:“封魂之术的确可以阻隔魂元与外界的联系,若是他们兄妹已被封魂,魂元与记忆间的连线被‘剪断’,玉佩自然无法指示他们的位置。” 季青临点了点头,看来他和解无移先前的推测没错,出问题的不是记忆,而是忆主的魂元。 双生子不仅是被掳走,大概同时还被施以封魂之术,导致他们的魂元与外界联系隔断,正因如此,水镜上的丝线才会忽然消失。 想到这里,季青临又问道:“那若是我们能找到他们,拔出松针释放魂元令其转生,玉佩是不是就能重新生出丝线?” 池若谷摇了摇头,道:“不知,只能等到时一试。” 季青临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方才的问题还没说完,魂元若是受损可有复原之法?” 池若谷摇了摇头道:“魂元乃灵气所聚而成,一旦碎裂便会重新化为灵气消散,不可逆转,这就好比将人尸身焚毁,骨肉化为灰烬,便再无法复原。” 季青临心下有些失望,但却也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此时抹在鼻下的油膏已经差不多散尽,季青临一阵接一阵嗅到腐臭之气,不禁又伸手掩住了口鼻。 解无移看了他一眼,对池若谷道:“出去吧。” 池若谷点了点头,三人随即从阶梯返回。 出了水榭,季青临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却觉猛地一阵晕眩,赶紧闭眼扶着脑袋稳了稳身形,解无移立即托着他的胳膊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季青临晕乎了好一阵,终于是睁开了眼,缓缓摇头道:“无妨,许是方才在里头憋闷久了,头有些晕。” 池若谷见状,搭上季青临手腕探了探脉,而后点头道:“怕是方才确实憋闷,才至气息不畅。” 说完,他抬头看了看空中密布的乌云,转向解无移道:“季公子身体不适,这天看着又像是暴雨将至,不若先尊与公子在园中暂歇,稍后我煎些药汤助公子顺气,应能有所改善。” 解无移微微蹙眉看着季青临,眸中满是担忧,听见池若谷的提议也未迟疑,点头应了下来。 季青临略显抱歉地对池若谷笑道:“那就有劳了。” 池若谷未再多言,领着二人绕过湖面往园子深处的一座朱红小阁走去。 那小阁坐落于一处高台,前有廊梯迂回折转而上,其下散布着几处大小不一的假山巨石,假山周围种着不少芭蕉,临近廊梯之处还有一株巨大的桂树,虽已是深秋,却依旧金桂满枝头,些许桂花随风而落,在树下点缀出一片金黄。 三人沿着廊梯拾阶而上,刚踏进那小阁,便听外头雨声骤起,打在那芭蕉叶上噗噗作响,甚为急促。 池若谷将屋中小案边的矮炉点燃,烹上一壶新茶,随后直起身道:“二位先稍作休息,我去给季公子煎碗药来。” 季青临点头笑道:“多谢。” 池若谷微微颔首,在角落木架上取下一把纸伞,便留二人在此,转身关门离去。 季青临环视这屋中,一应摆设甚是清雅,四处有绿植装点,桌椅床榻皆是一尘不染,看得出打理之人定是十分仔细。 解无移回身将门敞开,又走到窗边支起窗子,见屋内几处悬挂的珠帘已是被风撩动,回头问道:“这样可好些?” 季青临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给这屋子通风。 此时门窗大开,有夹杂着水气的凉风穿堂而过,清新湿润,季青临先前那种憋闷之感早已散去。 季青临心中一暖,笑道:“好多了。” 他走到解无移身边,从那支起的窗中向外看去,密集的雨珠纷落在这园中各处,远处亭台楼阁静立雨中,近处草木随风摇曳,药香渐淡,却又有桂香为替,静中有动,别有一番滋味。 季青临心思微转,脱口而出道:“雨打檀窗,拂尽纤尘,朱红换新裳。” 解无移静立片刻,回身扫了一眼晃动的珠帘,又看向那矮炉上热气蒸腾的茶壶,启口道:“风摇珠帘,揽遍桂魄,绿蚁复沉汤。” 季青临眼中一亮,自己本是随口一句,却未想到解无移竟能这么快对上,且还对得如此得当。 他将这两句在心中默念一遍,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含笑看向解无移道:“还好还好,还好你有灵气养护,不必经历转生。” 解无移稍稍一怔,道:“何意?” 季青临抬眉笑道:“否则我年幼时那神童的名号可不就要易主了?” 解无移一听便知他又在调侃,无奈摇头,走到案边倒了两杯热茶。 季青临也到那案边坐下,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却已是想起了池若谷方才所说的封魂之术。 现如今虽是已经知道那些尸身的异样从何而来,却依旧不知主谋是谁,也不知他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季青临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玉佩,想起它在水榭下层时发出的微光,将它取下拿在手中问道:“方才在那地底,它似是闪了一下,你可知这是为何?” 解无移也向玉佩看去,摇了摇头道:“不知,但它此前也有过这般反应。” 季青临道:“哦?什么时候?” 解无移回忆了片刻,道:“大约每月一次。” 季青临点了点头,本还以为这是个什么特殊现象,现在看来好像是常有之事,并无甚特别。 他看着手中的水镜,看着看着忽然心中一动,抬眼道:“欸?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池若谷说封魂之术只能用于将死之人,可那对双生儿只是没有意识,并未听闻有何不治之症吧?” 解无移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方才他在水榭之中就已有所推测,此时见季青临提起,便道:“将死之人,未必非要身患绝症。” 季青临怔了怔,而后心中蓦地一沉。 因那些尸体的缘故,他此前一直把将死之人与患病联系在一起,却忘了想让一个人处于将死的状态并非只有病重这一种方式。 死法有多少中,“濒死”的状态便有多少种。人能被饿死,渴死,失血过多而死,那么只要将人饿着,渴着,或是直接放血致其虚弱,到了一定程度,一个常人也会变成“将死之人”。 季青临道:“这么说来,岂不是所有人都有被封魂的可能?” 解无移道:“没错。” 季青临想了想,又道:“既然他们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将鹿鸣山庄那么多人一起迷晕带走,想来势力不小,人手也理应充足。可依池若谷查验的那些尸体来看,他们派出来行刺杀之事的都是些在封魂之前就已身患绝症之人,这又是为何呢?” 解无移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对于身患绝症之人来说,封魂无异于续命。” 季青临一听,心中顿时了然。 寻找身患绝症之人虽然稍显费力,但一旦找到,以封魂之术将其魂元留于体内,对那人来说便像是被救治了一般。 面对此等“救命之恩”,被封魂之人心存感激,从此对施术之人言听计从也就不足为奇了。 季青临正想着,却听外头的廊梯上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他回过神来抬头向门口看去,便见池若谷一手端碗,另一手执着正在滴水的雨伞,已是到了门前。 季青临放下手中的玉佩起身迎去,刚走两步却是顿了一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池若谷。 他的肩上停着一只……鸟? 第47章 万鹰之王海东青 还未等季青临看清, 那只鸟已是猛地腾空而起,拍着翅膀就向屋中疾速飞来。 “哎哎哎……” 季青临慌忙避让,不料那只鸟竟是冲他而来, 转眼间翅膀便已扫过他的腮边, 稳稳落在了他的肩头, 还顺势一跳转了个身。 季青临此时正歪着身子偏着脑袋, 肩上却已有利爪勾刺的微微刺痛传来,“嘶”了一声, 诧异地转头向那鸟看去。 此鸟通身羽毛以纯白为底,点缀着墨汁般的细碎黑点,双目狭长凹陷于两侧,眼珠乌黑,眼周一圈却呈金色, 喙与脸部相连处以及那对利爪也都是金色。 这般细看下来,季青临心中已是有了判断, 他虽是未曾见过这种鸟的真身,却在书册中看过它的画像。 海东青。 传说十万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因此它也被誉为“万鹰之王”,快如闪电, 猛如狼虎, 北域曾有部族将其奉为神鸟,并以它为图腾,寓意战无不胜。 而此时季青临肩上这只海东青正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着,季青临偏头, 它也偏头, 季青临瞪眼,它也瞪眼, 像是饶有兴趣般学着季青临的一举一动,哪里有半分传说中的凶狠。 季青临哭笑不得,抬手指着它看向池若谷道:“它这是……” 池若谷将雨伞靠在门边,而后端着药碗一边走近一边浅笑道:“平日里它可傲慢得很,若不是我这实在腾不出手,都不敢轻易将它放在肩上,看来它对季公子倒很是亲近。” 他绕过季青临到案边将碗放下,季青临随着他缓缓转过身去,刚刚站定,那海东青一眼看见解无移,立即振翅一跃俯冲而去,稳稳落在了解无移肩头。 解无移丝毫未有惊慌,待它停稳后,抬手勾起手指轻轻顺了顺它胸前的羽毛,对池若谷道:“它的伤好了?” 池若谷点头道:“那伤本就不重,上药之后稍歇了几日便已痊愈,正巧今日先尊来此,我就赶紧将它带来物归原主了。” “这是你养的?”季青临看向解无移问道。 “嗯。”解无移颔首。 此时那海东青站在解无移肩头,目光却依旧看向季青临,那昂首挺胸威风凛凛的样子倒真有几分神鹰该有的英武神俊,与解无移的气质极为相配。 赏心悦目啊,真是赏心悦目。 季青临不由得心中暗赞,随即问道:“它可有名字?” 解无移的目光忽然闪了闪,垂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像是完全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一旁池若谷抬手掩嘴,像是忍笑似的,随即放下手道:“咳,它叫白毛。” “噗,”季青临完全没能忍住,难以置信地笑颤着道,“白毛?你给一只海东青起名叫白毛?” 要不要这么随便?人家好歹也被奉为神鸟呢,还长得这般威风神气,结果名字叫白毛? 那海东青像是听懂了似的,十分不悦地扑腾了两下翅膀尖啼一声,解无移偏头缓声道:“阿毛,别闹。” “阿毛?”季青临笑得险些连腰都无法直起,扶着肚子喘着粗气道,“它还有小名?阿毛?哈哈哈哈……” 这回那海东青似乎是真听懂了他的嘲笑,十分不满般地愤愤从解无移肩头飞起,直接飞去了远处的窗框之上,背对着他们站着,像是在赌气一般。 解无移也不说话,任由季青临笑到眼泪飞溅,等他自己缓过气来,这才淡淡道:“笑完了?” 季青临也实在是笑了许久,只觉腰腹酸疼,脸上仍挂着笑意,却是一边深呼吸一边点头道:“笑完了笑完了。” 解无移抬了抬下巴:“笑完就把药喝了。” “哦,差点忘了。” 季青临坐下端起药碗,解无移又问道:“凉了么?” 未等他说完,季青临已是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放下碗皱了皱眉,龇牙咧嘴苦笑道:“不凉,刚好温热,就是……有点苦。” 池若谷一手将那空碗接过,另一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搁在桌上打开,温言道:“良药自是苦口,添糖又恐影响药效,不过我倒是给公子备了些蜜煎,许能稍作缓解。” 季青临略微怔了怔,自己说药苦不过是顺嘴一提,着实没料到池若谷竟是如此细心之人。不过既然人家是一番好意,他也不好辜负,连忙捻起一颗丢进嘴里,笑道:“多谢。” 池若谷笑了笑,转身到门边拿起伞道:“那我就先去忙了,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还停不下,二位在此安心歇息便是。” 解无移轻轻颔首,又嘱咐道:“那些尸体既已验毕,便不必再留。” 池若谷点了点头:“我明白,等雨停了我便着手焚化。” 池若谷离去后,季青临的目光又落在了窗框上蹲着的海东青的身上,想到它那名字,强忍着没再继续嘲笑,而是向解无移问起了它受伤的缘由。 原来,最早发现那些黑袍人身上有松针的便是白毛,它将松针从那黑袍人身上叼出时被那人手中刀刃划伤,解无移便令池若谷将它带回医治,好在伤口不大,静养了一段时间便已痊愈。 白毛显然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站在窗框上向外探头探脑,却又像是碍于大雨而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像是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一般,白毛回头向后看来,顿了片刻后,它猛地一转身拍着翅膀向季青临飞来,似乎是想停在他面前的案上,结果这一下没停稳,翅膀直接扫翻了案上的茶盏。 季青临闪电般出手扶起杯子,余光瞥见玉佩被阿毛一爪子推得滑向了案角,赶忙眼疾手快地在它飞出案沿落往地面的一刹那伸手兜住。 “还好还好。”季青临托着玉佩心有余悸地感叹了一声,再抬头看向始作俑者白毛时,却见它完全没有“险些捅了娄子”的自觉,收起翅膀闲庭信步地踱到了那裹着蜜煎的纸包边,低头便叼起一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季青临无奈地笑瞪它一眼,低头拎起衣摆裹上玉佩,擦了擦它上头沾到的茶水。 正在这时,又是猛地一阵晕眩传来。 这一下来的猛烈,而且不仅仅是晕眩,脑中更是一阵刺痛,季青临慌忙抬手按住太阳穴,疼得几乎睁不开眼来。 解无移立即起身到他身旁蹲下,抓着他的手腕急切道:“怎么了?” “头……疼。”季青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还想出声,却已是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咬牙闷哼了一声。 解无移眉头紧缩,二话没说便将他打横抱起,几步迈到床边轻轻平放下来。 季青临弓起了身子,双手依旧紧紧按在鬓边,想将那刺痛和晕眩压下,却不料忍了许久依旧丝毫不见缓解,反而心跳也越来越快,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烈的耳鸣。 迷糊之中,季青临隐约听到茶盏碎裂之声,那声音仿佛远在天边,让季青临分不清真假。 当那刺痛之感逐渐淡去之时,晕眩却是更加强烈,这种晕眩,竟是让季青临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它带来的是无边无际的寂静与黑暗,令人仿佛身处于混沌深渊之中。 下沉,不断地下沉。 季青临几乎转瞬间便已意识到这种下沉之后将会发生什么。 他会陷入记忆之中。 某人的记忆。 …… 果然,视线恢复清晰时,眼前早已不是苓芳园阁中的场景。 这是一间房,看上去与寻常屋宅中的卧房并无不同。 此时正是夜间,窗外不断有噼啪的烟花爆竹声传来,似是在庆贺什么佳节。 屋内点着几盏烛火,火光微微颤动,将这屋中的摆设照了个清晰。 面前正中的案边坐着一个人。 季青临甚至还未看清那人长相,便已听一女声从他所在的这个身体的主人口中传出。 “哥哥!不能再等了!” 这声音中满是迫切,季青临甚至能够想象现如今这张脸上焦急的神情。 不过他倒是省去了想象的过程,因为下一瞬他便已经从一旁妆台上的铜镜中看见了他所在的这个身体的主人。 这个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穿着打扮一看便知身份不俗。 再看那坐在案边之人,那是一个男子,看上去和这姑娘年岁相仿,穿着也同样华贵,此时正面色凝重地看着面前案上摆放的一张布帛。 姑娘两步踏前,蹲身直接扯过那布帛来,季青临这才看清这布帛原来是一张舆图。 图上正中所画乃是大銮,可疆域却与如今的大銮完全不同。 这张舆图中的大銮领土只有今日的一半左右,而在它的周围,西北一国名为兰兆,东北一国名为白赫,东部由上而下分列着钟灵、琼、桑三国,南部和西南各有一国,分别是虞、芪。 季青临有些诧异,这周围七国所处的位置,如今也应是大銮领土,可依眼前的这张舆图来看,此时的大銮似乎还未将其收入囊中。 与此同时,他想起了当时在鹿鸣山庄看见解无移那把骨剑青阿时,他曾提到过一个名为“虞”的古国,看来就是眼前舆图上南海之滨的这个虞国了。 这……得是多少年前? 作者有话要说: 蜜煎:蜜饯的古称。 第48章 大銮举兵诸国乱(一) 季青临虽是读书万卷, 却对史册并无太大兴趣,他总觉得那只是掌权者为自己谱写的一曲华章,“只记胜姿不记败态”便是他对史册的印象, 如今要去推断这段记忆所处的年份, 倒是真有些叫他为难。 还未等他多想, 这姑娘已是伸手在舆图上一边戳点一边急切道:“琼、桑、白赫相继被灭, 虞国也已被攻破,兰兆国主俯首称臣, 现在余下的只有芪国和我们钟灵,大銮现在集兵东部能是去哪?除了我们钟灵还有别的可能吗?” 对面的少年眉头紧缩,垂眸凝思,片刻后却是抬起头道:“可钟灵已将我们送来为质,大銮也承诺不会动兵, 如今攻打钟灵,岂不是师出无名么?” “师出无名?”姑娘显然对此说法极为不屑, 冷笑一声摇头道,“哥哥,你还要自欺欺人吗?大銮历次征讨何曾有过正当理由?他们攻打白赫时用的是什么借口你忘了吗?就为了两只鸟!连这样的借口他们都敢肆无忌惮地大书檄文布告天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吗?” 少年无言以对, 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从姑娘手中将那舆图重新抽回去, 一边低头看着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大銮此番如此强势,难道真想就这样一举荡平七国吗……” 在二人接下来的交谈中,季青临逐渐听出了一些眉目。 这分布在大銮周围的七国也算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西北兰兆草原广袤, 盛产良马, 因此铁骑强劲,但国民因以游牧为主, 受天时影响巨大,四处游移,鲜少聚居。 东北白赫山林众多,盛产神鹰猎犬,国民性情刚烈,各处大战小战时时有之,算是内忧不断。 东部自北向南排列的三国之中,最北方的钟灵擅长冶炼锻造之术,当世现存的几大名剑皆是出自钟灵,传说皇室手中掌握着一本锻造极兵的秘术,代代相传。而为保此术传承不出偏差,钟灵皇室一向没有开枝散叶的传统,每代国主终身仅有一妻一子。 东部正中的琼国盛产能工巧匠和精美器物,诸国达官贵族家中珍藏的宝贝几乎都是产出于此,国民也大多偏爱附庸风雅,但正因如此,琼国历代国主皆是重技艺轻军务,只喜名器,不钻兵法。 东南那国国名为桑,乃是因国中桑织刺绣之术盛行,产于桑国的布匹锦缎售往各国,精致华美无人可出其右。但从国力和疆域来说,它乃是诸国中最弱的一国。 虞国位于南海之滨,渔业自不必多说,更是海盐盛产之地。彼时井盐与湖盐晒制之法都尚未成熟,诸国所用之盐几乎全部产于虞国。但现如今的虞国国主性情庸和温吞,笃信“我无为而民自化”,万事以和为贵,不喜争夺。 芪国地处西南,盛产药石,而又因药与毒惯来相通,国民不仅擅长药术,对制毒用毒也颇为精通。西南遍布瘴沼,算是占得地利,有天然屏障相佑。此国信奉巫术,国中以大巫雅为尊,大小事务皆由大巫雅决定,国人常因其玄虚之言而断送性命,却皆是丝毫不敢忤逆。 而地处中部的大銮,最初也不过占弹丸之地建国,但却在几十年前有过一次大张旗鼓的疯狂征讨,接连吞并数个小国,疆域才得以扩张至此。 在那一次征讨之后,大銮国力消耗巨大,不得不暂时停下休养生息。 与周围七国相安无事的并存了数十年后,大銮根基愈发稳固,加之多年来轻徭薄赋不断积累,大约七八年前国力已是恢复强盛,便再次动了征伐之心,开始大肆操兵,欲扩张疆土。 六年前,大銮首次出征,兵锋直指东部正中的琼国。 琼国虽是富裕,但奈何国主近乎玩物丧志,多年来从未着力加强兵防,大銮几乎未费吹灰之力便将琼国收入囊中。 其余六国皆是未曾预料大銮此次征战竟是如此顺利,前一刻才听探报称大銮出兵,下一刻便已接到琼国覆灭的消息。 琼国一灭,最为震惊的便是与其接壤的桑国与钟灵两国,但与桑国相比,钟灵擅长锻造矛戈刀剑,在兵力上还算略胜一筹,所以虽是震惊,倒也不至慌乱,一面部署一面静观其变。 不出所料,大銮所选择的第二个目标便是东南桑国。 当大銮劲旅向桑国进发之时,桑国国主急忙向其余五国求援。 兰兆和芪国分居西南西北,推脱距离太远实在鞭长莫及。钟灵声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按兵不动作壁上观。虞国国主偏信中庸之道,不喜刀戈,只修书一封送往大銮企图从中调和,却也未见成效。 到最后,唯一率兵前来搭救桑国的只有地处东北的白赫。 然而,两国联手依然未能阻挡大銮所向披靡,大銮大军势如破竹,一举攻破桑国国都,令其成为了第二个琼国。 桑国战败之后,白赫深知大銮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们,毕竟在桑国求援之时诸国皆是未予理会,唯有他们出兵相助。 白赫国中立时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相争许久后终是主和一派占得上风。他们知道大銮皇帝对白赫盛产的雄鹰青眼有加,便精挑细选了一对象征战无不胜的万鹰之神海东青,派使者前往大銮进献求和。 大銮皇帝将神鹰收下,令人以美酒佳肴将使者款待数日,随后派大批车马装载丰厚回礼送其返回白赫。 大銮如此以礼相待,白赫满以为求和一事必是已尘埃落定,却未曾想使者刚刚回国不到一月,大銮便撰檄文一篇布告天下,称白赫进献的神鹰凶残好斗,重伤大銮皇储,指责白赫蓄意驯养猛禽送入大銮,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白赫何尝不知这是大銮借端生事,却根本有口难辩,是他们自己将神鹰送往大銮意图求和,现如今大銮借此大做文章,兴兵讨伐,他们除了应战别无选择。 然而,在大銮与桑国一战中,白赫出兵相援本就已是有所耗损,如今面对大銮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猛攻,白赫也显得左支右绌,力不从心。 这场战争持续了数月,白赫硬是凭借着得天独厚的地形,在山峦林海中与大銮苦苦周旋,但最终依然没能打开局面,主力溃败之后,国主开城献降,残兵躲藏于密林深处,弹尽粮绝只是迟早之事。 琼,桑,白赫,首尾不过一年,大銮便连破三国。 到了这样的局面,余下四国才真正认识到了大銮的实力,白赫覆灭,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大銮下一次将要对付的又会是谁? 还未等大銮从白赫班师,夹在琼国与白赫之间的钟灵已是坐立难安。 相继两个邻国被灭,钟灵所处的境地可谓是岌岌可危。 原本的隔岸观火,此时显得是那样的可笑。 岸还在吗?不在了。 火呢?就快烧到自家门前。 如今的他们若还继续无所作为,那便无异于束手待毙。 该寻求同盟了。 钟灵国主终于是动了这样的念头,但是,与谁同盟才更为妥当? 兰兆,虞国,还是芪国? 就在钟灵国主愁苦之际,大銮向钟灵提出了一个免战之法——质子。 大銮承诺,只要钟灵将皇嗣送往大銮为质,大銮便绝不向钟灵动兵。 大銮为何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钟灵国主心知肚明,这不得不说是钟灵这个国家的特殊之处。 对别国而言,一个皇嗣的分量可轻可重,择一子为质不至于动摇皇室根基。 但钟灵则不同,他们为保极兵秘术稳定传承,每代国主只有一妻一子,扼住钟灵皇嗣,就等于掌握了钟灵的命脉。 拒绝,便即刻开战,钟灵对于战胜大銮并无把握。同意送子为质,至少还可以换得眼下安稳,争取时间再行筹谋。 钟灵国主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五年前,他将自己年仅十二岁的一双儿女送入了大銮国都。 这间屋子便是大銮国都的驿馆卧房,眼前这对兄妹便是钟灵皇子和公主,他们乃是一对龙凤双生儿,从国姓钟,名为藏砚、藏蝉。 在钟灵将二人送来之后,大銮果然没有对钟灵动兵,但却也没有顺势去攻西北兰兆,而是兵锋一转,直下西南朝芪国而去。 这一次,大銮可谓是大张旗鼓,还未动兵之前就已是大肆宣扬,闹得天下皆知。 诸国纷纷对此有些不解。 其一,论远近,大銮攻下东北白赫后最顺手的应该是西北兰兆,而他们却放弃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 其二,论地形,位于南海之滨的虞国几乎是一马平川,绝对要比西南瘴沼密布的芪国好攻不少,大銮既然转向南方,没理由先选择芪国而非虞国。 其三,论兵法,最有利的形势便是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而大銮却像是生怕别人不知他们要对付芪国似的闹得人尽皆知,这是因为大銮兵锋强劲所以有恃无恐,还是另有所图? 作者有话要说: 我无为而民自化。——老子《道德经》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孙武《孙子兵法》 第49章 大銮举兵诸国乱(二) 诸国一头雾水, 大銮却依旧举兵往西南而去。 只是,对芪国这一战,大銮算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芪国的天然屏障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那遮天蔽日盘根错节的丛林令大銮战马举步维艰, 换步卒开路后, 又被无处不在的蛇虫鼠蚁和遍地瘴沼所伤, 未及杀敌,先已是自损无数。 其余诸国无不暗中幸灾乐祸, 只觉大銮这下算是碰到了钉子,这失策的一次攻伐实在是大失水准。 这场仗前后拉扯了足足四年,大銮的举动就像是一个缠着大人要糖吃的孩子,今天搔你一下,明天挠你一下, 打得不痛不痒,根本无法触及芪国根本。 然而到了第五个年头, 诸国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大銮忽然集结兵力,毫无预兆地攻向了与芪国接壤的虞国,以摧枯拉朽之态将其迅速击败。 直至此时,各国才猛然醒悟过来。 大銮为何在四年前选择了攻打看似最难攻克的芪国?因为他们前三战虽是攻势猛烈, 却也因这猛烈而付出了不少代价。 诸国纷纷因自身难保而担忧, 却忽略了大銮在这三战中的损耗。 兵力再强,那也是人组成的军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乃是常事。大銮经历三战之后,虽是表现得依旧强势, 内里却已是不可避免的疲软, 他们也需要时间喘息。 但是,若是就此停战, 便会令诸国察觉到这份疲软,一旦几国联手趁虚而入,大銮也会因此乱了分寸。 所以,他们没有停手,他们选择了芪国。 诸国皆知芪国那天然屏障十分难破,大銮自然不会不知。他们佯装被丛林瘴沼所困难以前行,暗地里却只以极小一部分老弱残兵在芪国边境不断骚扰挑衅,而主力则聚集于后方驻扎,韬光养晦,恢复元气。 诸国每接一次大銮无功而返的探报便会暗自窃喜一次,只要大銮一直纠缠于芪国,便无力腾出手来对付他们,他们自然喜闻乐见。 但他们会因此怀疑大銮实力吗? 不会。 因为大銮不是在与芪国兵刃相接时落于下风,而是被那特殊的地形所扰,无法发挥全力罢了。 这便是大銮想让诸国产生的误会。 四年,大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佯攻芪国屡攻屡败瞒天过海,高枕无忧地厉兵秣马了四年。 时机一到,磨好的尖刀再次出鞘,虞国便是此次试刀的结果。 但是这一次,大銮虽是战胜虞国,却并未得到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虞国本身并不强大,但虞国所掌握的海盐精纯之术却十分纯熟,大銮攻打虞国并不仅仅为了开疆扩土,更重要的便是想要夺取这海盐精纯之术。 其实,海盐的晒制并不复杂,难就难在如何去除其中的杂质,使其成为精盐,而这精纯之术,至今只有虞国最为精通。 大銮本以为以虞国国主那庸软的性子,想从其口中得出此法必是易如反掌,却不料那国主虽是无甚霸气,却有着宁折不弯的性子,任凭大銮威逼利诱却不为所动。 然而,晒制海盐本就不是单凭一人可为之事,国主咬牙不说,大銮便向虞国那些参与晒制海盐的工匠百姓下手,谁知他们许财许利,恐吓威胁,软硬兼施却硬是没能套出话来。 大銮这下算是啃到了一块硬骨头,国主宁死不屈,工匠三缄其口,大銮最终也未能从虞国得到海盐精纯之法。 最让大銮感到憋闷的是,这一战未能得到最想要的东西也就罢了,还折了一员大将,丢了数十俘虏。 不过好在虽有损失,到底还是夺下了这片土地,来日方长,海盐精纯之法日后大可慢慢拷问。 大銮接下来首要的问题是,兰兆、钟灵与芪国应当如何处置。 大銮朝堂之上对此也产生了不小的分歧,一部分人认为大銮既然已经与钟灵有过约定,令其送来质子,就不应自毁承诺。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在余下三国之中,兰兆地域广袤,怕是要经历一场旷日持久之战,应放在最后,而芪国因自然条件不易攻打,唯有钟灵是上佳的选择。 就在这纷争不下之时,兰兆倒是主动为他们剔除了一个选择。 兰兆国主遣使求和。 不同于白赫进献神鸟,兰兆干脆直接俯首称臣,甘愿自降身份成为大銮属国,就连每年进贡之法都已条条明列。 兰兆国主亲自修书一封令使者送往大銮,主动为大銮分析两国战和利弊,言辞恳切,却又鞭辟入里。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大銮百姓惯于耕种定居,不善游牧,即便大銮将兰兆占为己有,想要从这片土地上获益还需仰仗兰兆国民,而现如今兰兆自请成为大銮属国,等于是免去了大銮征战劳碌,往后年年进贡,大銮等于是坐收其利。 随即呈上的进贡详单上列明了所有兰兆将要进贡之物,只需大銮点头,这些东西从来年开始便会年年如数奉上。 战马。 这是兰兆最大的利器,也是最诱人的贡品。 兰兆国主书信之中所言种种的确正中要害,经虞国一战,大銮也意识到光是将领土占有并不足够,他们需要广阔的疆域是为了拥有更多的人口和资源,而不是一幅华而不实的舆图。 收到兰兆这封书信和进贡礼单,大銮皇帝与众臣相视一笑,他们还未争论出接下来的进攻方向,兰兆倒是已经替他们解决了心头大患,这时机把握的何其恰当。 兰兆国主的心思其实也并不难看透,他这一举动看似软弱,实则却对他本人最为有利。虽是俯首称臣,但实权并未交付,他依旧是他的国主,兰兆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进贡战马也不过是削弱了以往的收益,却免去了鏖战之苦。 现如今的大銮兵锋正劲,兰兆却选择了避其锋芒,坐山观虎斗,若是大銮在接下来的攻伐中损兵折戟,与别国战个两败俱伤,他便坐收渔翁之利。若是大銮一路畅行无阻攻城拔寨,他也尚可偏安一隅。进可攻退可守,他也算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大銮几乎毫不犹豫便将此事应承下来,但同时也提出条件,进贡之事从今年便要开始,不得延至来年。 兰兆也十分清楚,此时的大銮对兰兆请和求之不得,恨不能立即将兰兆进贡的精良战马投入军中,好一举荡平钟灵和芪国,而此时就是他展现诚意的时候了。 他也早已料到大銮不会同意从明年才开始进贡,书信上那样写,无非就是留一个讨价还价的余地罢了。 兰兆一事已毕,大銮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剩下的芪国和钟灵,究竟如何处置? 朝堂之上依旧争论不休,但主攻钟灵一派还是渐渐占得上风。 攻打钟灵,一方面可将东部领土连成一片,孤立西北兰兆与西南芪国,另一方面也可夺取钟灵极兵秘术,增强大銮兵器实力。 至于那质子之约,不少人心中根本不以为然,大銮都能以两只飞禽为由攻打白赫,想以质子做些文章还不是信手拈来? 这些发生于朝堂之上的争议,驿馆中的兄妹二人当然无法详尽得知,但若说丝毫未闻风声也绝无可能。 说到底,他们只是质子而非囚犯,难道大銮还能将他们拴在屋里不让出门不成? 这驿馆本就位于京城繁华闹市,各国来使与商贾到京后也大多在此居住,消息交互十分频繁。 兄妹二人今日还未踏出驿馆大门,就已听大堂中有几人围在桌边低声交谈。 那几人乃是自东部而来的商贾,往常游走于各国间贩卖器物,此次自东往西来京途中与大銮数万大军在官道迎面相遇,便得知大銮正在向东部调兵。 稍一联想,这几人已是有了揣测。 东部,原有钟灵、琼、桑三国,如今琼、桑已灭,大銮如今调兵是针对何处还需多言吗? 兄妹二人惊闻此事,再也无法安然应对,这才有了方才那一番争论。 “哥哥,五年了!我们就这么寄人篱下了五年!是,锦衣玉食他们都给我们了,可我们与笼中鸟雀又有何不同?还是说你已经习惯了这般衣食无忧,早已经乐不思蜀,忘了我们到底还是钟灵之人!?” “我没有!”钟藏砚似是被戳了痛脚,咬牙反驳道。 “没有就好!”钟藏蝉愤愤道,“身为钟灵皇嗣,明知钟灵有难却坐在这里袖手旁观,我们如何对得起钟灵百姓?况且钟灵一旦战败,你以为大銮会放过我们吗?当他们在钟灵宫中找不到极兵秘术,不可能想不到它会在何处,到时候……” 听到此处季青临才算是明白,原来早在他二人当做质子被送来大銮之前,钟灵国主就已将极兵秘术交给了二人。 钟藏砚的脸色越来越差,赶紧抬手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钟藏蝉也知此事关系重大,硬是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谨慎地看了看周围紧闭的门窗。 二人无声对峙,沉默许久,钟藏砚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继续说道:“可就凭我们二人这微薄之力能掀起多大风浪来?身处这驿馆之中,被牢牢看守,根本就是自身难保……” 他越说越是失落,到最后声音小到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等着啊!”钟藏蝉怒道。 钟藏砚又叹了口气,道:“那你说,我们要怎么做。” “逃!”钟藏蝉笃定道。 第50章 驿馆纵火欲逃离 钟藏砚面露惊色, 看了看门窗道:“从这里逃?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钟藏蝉似是已有打算,凑近低声道:“想逃跑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趁乱,既然他们没有乱, 我们就自己造个乱出来!” “你想怎么样?”钟藏砚皱眉道。 钟藏蝉扫了一圈周围的几处烛火, 又看了看房中木制的床榻桌椅, 抬了抬下巴简略道:“栓门, 放火,跳窗。” 钟藏砚显然难以置信, 惊道:“这是三楼!” “我知道,”钟藏蝉丝毫也不意外,有条不紊道,“这里东、北两面都有窗,东面窗下是草丛, 北面窗下是湖水,我们将衣物床单结成长绳拴在东面窗上垂下, 点火之后从北面跳湖,反正你我都会水,那湖我也看过了,够深, 跳下去绝不会触底。” “他们进屋看见长绳必会以为我们是从东面逃走, 正好引他们向东追,我们向北穿湖而过,上岸后不远就是马厩的院墙,院墙边有假山, 还有不少树, 都可以借力翻墙。翻墙进入马厩后,随便解两匹马骑上就走, 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们说不定都已经出城了!” “怎么出城?现在已是入夜,城门必然……” 话到此处,钟藏砚听着窗外的烟花爆竹之声,猛然想起今日乃是除夕,为便于京中百姓出城上山祭祖,城门将会彻夜不合。 钟藏砚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愣愣眨眼道:“你……早就打算好了吗?” 他们在听到那几个商贾谈话后就已经回到了这间屋里再未出门,而钟藏蝉此时的部署却井井有条,显然是一早就已经摸清了这驿馆内外的环境。 看来此番逃跑她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之所以选在今日,不仅仅是因为听到了那商贾之言,更是因为今日乃是除夕,借祭祖习俗之便,他们便不必担忧被城门拦阻。 “大概是我当不惯这金丝雀吧,”钟藏蝉自嘲了一句,随即敛了神色郑重道,“自打五年前到了这里,我没有一日不在想如何逃离。可我知道身为质子,若是我们出了任何差错,便等于给大銮送上了一个攻打钟灵的绝佳借口。那时的我们没有选择,只能忍。可现如今大銮自毁契约,背信弃义向钟灵动兵,若是我们还这样无动于衷,不仅是坐以待毙,还会掣肘于钟灵。” “若是大銮以我们为要挟,父皇母后碍于我们的安危而束手束脚,如何能有胜算?所以,我们必须逃,哪怕无法赶回钟灵相助,也决不能成为大銮要挟钟灵的筹码!” 钟藏砚静静听着,心中思绪万千。 与他这妹妹相比,他的性子一直稍显怯懦,自小便是如此。但怯懦归怯懦,身为一国皇子,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又何尝不知。只是一直以来他心中都还存有一分侥幸,希望大銮能够一言九鼎,遵守对钟灵的承诺。 可显然,如今的大銮不打算履行诺言了,那么他们的质子身份只会成为钟灵的后顾之忧。 钟藏蝉针针见血字字珠玑,不仅是将利弊剖析了个清楚,也令钟藏砚无法再继续抱着虚无的念想自欺欺人。 此时的他,心中也早已被钟藏蝉这番话激得波涛汹涌澎湃万千,终于抬起眼来看向钟藏蝉,重重点头道:“好,我们逃!” 拿定了主意,两人便再无拖延,即刻开始布置。 钟藏蝉轻手轻脚将门栓插上,二人把柜中衣物床单尽数翻找出来,选了最为坚韧的几件结成长绳拴在东窗边垂下,而后将剩下的衣物堆在桌下、床下各个角落,浇上灯油,然后一把火将他们全数点燃。 火苗渐渐变成火堆,很快便将木桌木榻接连烧着,屋中火势蹿升,终于是惊动了门外。 叫喊声脚步声纷乱不已,二人也终于等到了时机,趁着有人前来撞门,推开北窗屏息一跃而出,还顺手合上了窗子。 这接连两声“噗通”的落水之声在撞门的巨大声响掩盖下几乎微不可闻,二人成功潜入湖水,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向北游去。 这湖并不算宽,二人也没费多少力气便已经接连上岸。 回身一看,果然对岸不少人正举着火把向东追去,而今夜天空似是有意相助,乌云蔽月,他们所处的这岸边毫无光亮,敌在明我在暗,又将他们的胜算保证了几分。 二人顾不得管几乎被那冰冷湖水冻僵的身体,相视一笑,猫着身子迅速往围墙边靠近。钟藏砚将钟藏蝉托上树杈,自己爬上假山跃上树梢,借着那延伸到墙头的树枝,很快便已站在了围墙之上。 二人并未急着下墙,先是小心观察了一番墙那边马厩的情况,直到发现马厩中并无巡查之人,这才轻轻跃下墙去,悄悄往最近的马圈边接近。 到了马槽边,二人解开缰绳各牵了一匹马出圈,那两匹马也很是配合地跟着,并未引发任何骚动。 马厩正门开在驿馆侧翼,因夜间也有车辆往来,并没有锁门的习惯,二人一路畅行无阻,出了门后立即翻身上马,策马便向城门奔去。 一切都如预想中一般顺利,眼看着城门一点点接近,二人此刻只恨身下骏马不能生出翅膀来,直接飞出城去。 二十丈,十丈,九丈……城门转眼间近在咫尺。 快了,就快了。 二人心中默念着。 八丈,七丈,六丈……只要踏出城门,从此便可逃离桎梏。 漫天烟花绚烂,伴着疾驰的马蹄声绽放开来,火光将眼前道路映照得无比清晰,城楼像是被镀上了一层光晕,在二人热切的目光中熠熠生辉。 然而就在这时,那两扇敞开的大门忽然开始挪动,向中缓缓合拢起来,二人心中一惊,猛地一夹马腹挥鞭冲刺而去,想赶在城门合拢之前冲出那夹缝之中。 可惜,还是晚了。 随着一声闷响,城门已是紧密闭合。 二人急怒攻心,却也只能提缰勒马。两马缰绳陡然被扯,前蹄高抬一声长啸,险些将二人甩下马去。 就在二人惊魂未定之时,城门边悄然走出一个人影。 翟天。 他原是大銮大将军裴远手下副将,在对虞国的最后一战中,裴远意外遇袭身亡,翟天则将残局解决,回京之后因功受赏,接任了京都五营统领一职。 翟天单手搭于腰间佩剑之上,不紧不慢地缓步而出,到了二人马前,似笑非笑地昂首戏谑道:“哟,这不是钟灵二位贵宾吗?怎么,这大年夜不在驿馆里吃饺子,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啊?” 到了此时二人哪里还会不明白,他们满以为周全的一番计划,早就在他人料算之中。 在翟天这样经验老辣的人看来,这二人纵火逃离的手段实在是稚嫩极了。 声东击西? 翟天听到驿馆走水的消息,压根就没去想别的可能,几乎是瞬间就已断定是这二人所为。他甚至连进屋确认一下的打算都没有,直接就带人守了城门。 二人在屋中的那番预行误导的布置,他听人来报后只觉可笑,管你从东还是从北,城门一守,你便是出了驿馆又如何? 远远见二人策马而来,他竟还起了逗弄之心,硬是等到二人奔至门前近处才下令关门,这种希望就在眼前却又转瞬间坠入谷底之感,翟天想想就觉得美妙。 “欸?二位贵宾好像不太高兴啊?”翟天见二人咬牙不语,又是扬眉一笑,明知故问道。 这短短两句话的功夫,三人周围就已是围上了数十人,抬头一看,城墙之上的弓-弩手整整齐齐站了一排,皆是弯弓架弩蓄势待发。 明知事情已经败露,钟藏蝉反而不再慌张,她轻蔑地扫了周围众人一眼,看向翟天冷笑道:“真是受宠若惊,我兄妹不过区区二人,竟劳翟统领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大銮国富民强果然不假,奢侈得很哪!” “不不不,这是哪里的话,”翟天笑意盈盈地摇头道,“二位贵为钟灵皇子公主,在我大銮乃是上宾,这点小排场哪里配得上二位的身份?” 说罢,他偏头向一旁守卫道:“车呢?还不快驾来?大半夜让二位贵宾坐在这马上吹冷风成何体统?” 那守卫抱拳领命,不消片刻便从城墙下的阴影处驾马车而返,停在了二人身旁。 钟藏蝉调转马头,沉声道:“不必了,我们自己回去。” 刚欲扬鞭,翟天却已是绕前将她手中马鞭扯住,笑道:“欸,公主别着急嘛,那驿馆都被二位烧了,哪里还能住人?陛下有命,从今日起二位移居宫中,往后衣食住行皆有专人照料,包管比那驿馆住着舒服。” 钟藏蝉面色一变,钟藏砚亦是错愕,两人对视一眼,便知这下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驿馆虽有守卫,却不至于太难逃脱,可一旦进了宫中,别说逃跑,就是想出宫一次怕是都不容易。 翟天未再继续与二人周旋,对那马车一摊手道:“二位,请吧?” 第51章 峰回路转异变生 钟藏蝉紧紧咬唇, 恨不能将翟天瞪出个洞来,翟天却依旧是笑意盈盈,仿佛他真就只是要请二人去家中做客一般。 钟藏蝉心中憋闷, 却又倍感无力, 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除了照做别无选择, 她只得不情不愿翻身下马,磨磨蹭蹭坐进了那马车之中。 翟天顺势翻身上了钟藏蝉原本骑的那匹马, 领着周围的一众守卫向宫城行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祭祖大多已经结束,烟花还在零零散散燃放,却已不似上半夜那般密集。 本是除夕佳节,兄妹二人心中却是一片寒凉。 翟天所料不错, 他直到最后一刻才关闭城门的举动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令二人如坠冰窟, 决定逃跑时的那股冲劲早就尽数溃散,此时除了绝望再无其他感受。 五年了,钟灵在他们记忆中的样子都已模糊,他们甚至已经记不清钟灵宫城的大门朝向何方, 记不清父皇母后的模样。 还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往后在这大銮, 还要熬多少个五年? 想到这里,钟藏蝉悲极反笑。 往后?还有往后吗? 钟灵一旦战败,大銮还会留着他们这两个后患吗? 斩草必要除根,这个连她都知道的道理, 大銮皇帝怎会不知, 难道还指望他能大发慈悲放虎归山?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新的牢笼就在眼前,他们却已无力逃脱。 这才是真正的穷途末路吧。 钟藏蝉垂下眸子,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震得两人险些没能坐稳。 “怎么回事!?”窗外传来翟天一声怒斥。 车夫慌张嗫嚅道:“不,不知道啊……” 钟藏蝉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已经停下,拉车的马匹此时像是遇上了什么猛兽般犹豫不前,正焦躁不安地原地踏步。 周围负责押送的守卫全都背对马车戒备地站成一圈,手搭剑柄警惕向四周张望。 “呜——呜——” 一阵诡异的声响自远处传来,像是呜咽,又像是哀嚎,却无法辨明传来的方向。 众守卫听到这声霎时有些慌张,不安地将剑拔出几分,退后两步凝神戒备。 “都给我镇定点!” 骑在马上的翟天回头向众人喝道,而后双目瞪向钟藏蝉,眼神中带着些许狠厉,像是在质问她是不是在玩什么花样。 钟藏蝉只觉十分好笑,忍不住讥讽道:“翟统领看我作甚?难不成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坐在车中还能施展什么妖法不成?” 翟天听闻“妖法”二字,眸中忽然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皱了皱眉。 钟藏蝉见他这般表现,心中痛快极了,正欲继续奚落,那诡异的呜咽之声再次响起,车前马匹突然扬蹄凄厉长啸一声,直接将那车夫甩下车去,接着便不管不顾地向前飞驰起来。 兄妹二人没有防备,也险些被晃出车厢,好在他们反应还算迅速,连忙紧紧扒住车窗,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其余守卫皆是步行,此时能追上马车的只有骑在马上的翟天。 “驾!”翟天二话不说,一夹马腹策马紧追而去。 他心中有些不安,但一想到城门此时还牢牢关着便稍稍放下心来,马车就算再快,只要出不了城就还是瓮中捉鳖,他们插翅难逃。 相对于马车而言,翟天单骑奔驰的速度显然更快,追上马车并不算难,难就难在如何令马车停下。 眼看着自己已经和那马车并驾齐驱,翟天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得保持着速度,脚踏马镫缓缓起身,打算掐准时机直接横跳上车前横架。 就在这时,翟天这一侧恰好出现一条巷道,只听那呜咽之音声调急转,拉车之马骤然停步,猛地一个转向往那巷道冲去,冲击力之大瞬间将翟天连人带马撞翻在地,车轮直接轧过马腿,若不是翟天反应机敏就地一个翻滚,此时就连他也要被那车轮碾过。 倒地之马吃痛一声凄厉长啸,翟天赶紧翻身而起,谁知还没等他站稳,一只白色飞禽不知从何处猛然俯冲而下直扑他的面门,张牙舞爪对着他一通乱拍,虽杀伤不强,翅膀却将他的视线遮掩得严严实实。 翟天急躁不已,胡乱挥手驱赶,那鸟也不恋战,不消片刻便拍着翅膀如离弦之箭般飞远。 翟天喘着粗气瞪着那鸟飞走的身影,心中却骤然一紧。 这鸟的背影,为何如此眼熟? 但这念头也仅仅存在了一瞬,他深知此时孰轻孰重,赶紧转头去找那马车,而眼前的狭长巷道中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点踪迹。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翟天心中又急又怒,怒的是这一连串的变故竟然让他毫无应对之力,急的是,这车上可是钟灵质子,若是真被他们逃脱,自己要如何向陛下交待!? 然而翟天不知道的是,车中兄妹二人此时比他还要惊慌,这马车转向如此猛烈,几乎要将他二人甩出车去,两人被抛起后重重撞在窗框边缘又疾速摔落,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碎裂一般。 一个转角又一个转角,每有一次呜咽之声传来,二人便要经历一次大起大落,现已是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头晕目眩欲哭无泪。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感觉到这马车放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 此时的他们已是筋疲力竭手脚发软,甚至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已感觉到被人拖出车去,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拐进了旁边小巷一处墙角的阴影之中。 很快,他们听到嘈杂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由远及近,一直到了那马车边缘方才停下。 “人呢!?”翟天一声怒吼,周围众人噤若寒蝉。 而钟藏蝉此时感觉到自己正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嘴,丝毫发不出声来。 当然,即便她能够出声,也不会在此时暴露自己,好不容易脱离魔爪,她又怎会愚蠢到再一次自投罗网? 暂不管这从身后捂住她的人是谁,至少她能肯定这人不是和翟天一伙,那就已经足够了。 反正,还有比入宫待宰更险恶的结果吗? 与此同时,她听到身旁有人“呜呜”哼了两声,显然也是被捂住口鼻不能动弹,她立即反应过来哥哥此时大概也是被同样对待,立即伸手往那声音的方向猛地拍打了一下,示意他莫要出声。 也不知是否因为双生子心有灵犀,钟藏砚被她这么一拍还真就安静了下来,再未挣扎。 “还不赶紧给我找!”翟天声嘶力竭地吼着,恨不能立即掘地三尺挖出人来。 “是!”周围众人不敢多言,立即依令行事四散而去。 翟天围着那马车缓缓走了一圈,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像是要将这马车碎尸万段一般。 他们找到这里并不算慢,他料想这两人即便下车也逃不了多远,或许搜查不久就能截到。可他不能理解的是,这马车明明是他从宫中领出,二人根本没机会对它做什么手脚,这马怎会忽然发狂协助二人逃脱? 难道他们在京中还有同伙?还是说,真的有什么妖术? 想到这里,他转头对一旁手下沉声道:“去,请廖军师过来。” “是。”手下抱拳应声而去。 翟天留在原地,先是将马车内细细查看了一番,又蹲身在马边看了看马蹄马腿,恨不得连马鬃都一根根检查一遍,却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很快,那名手下已是将人带来。 这位廖军师名为廖先机,从军出征已有多年,此前一直跟随大将军裴远东征西讨,裴远赫赫战功皆因有他相助。 但在虞国一战后,裴远身殒,这位廖军师也像是深受打击,回京后便称病辞官,不愿再随军出战。 因其屡建奇功,大銮皇帝也对其敬重有加,不仅没有为难他,还赏他京中府宅和京郊田地令其安心养老。 对于翟天而言,廖军师的身份比他还要高出不少,虽然现如今已是辞官,但无论是论资历还是论军功,他都得将廖军师当做前辈以礼相待。 这廖军师深更半夜被唤来此处,显然也知道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还未到近处便已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翟天迎上几步,先是恭敬行礼,而后便赶紧将此事连根带梢细细详述了一遍,还不忘着重强调了那只离奇出现的白鸟。 廖先机听罢沉默许久,而后低声凝重道:“你是怀疑……这是那妖人所为?” 第52章 水镜神尊现真身 翟天在廖先机面前很是谦虚, 不敢随意妄下定论,谨慎道:“晚辈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这才冒昧深夜去请前辈, 望前辈帮我拿个主意。” 廖先机又是一番沉默, 半晌后才道:“若真是那妖人所为, 恐怕这兄妹二人你是难找了。” 翟天心中何尝不是这样认为, 正因如此他才会这般提心吊胆,此时听廖军师直接点破, 他赶忙跪地抱拳急道:“晚辈知道自己酿成大祸,若非万不得已又怎敢劳烦前辈出马,还望前辈看在裴将军的面子上,莫要置我于不顾啊!” 翟天这一跪,让廖先机顿时有些进退两难。 他本就年事已高, 在攻虞国的最后一战中又因那“妖人”一事受惊不小,否则也不至于一回京就立刻辞官。而此时翟天却又要将他拖进这浑水之中, 他心中怎能不抵触。 但是,他毕竟也曾是大銮中流砥柱,此事事关钟灵质子,他真的可以装作事不关己袖手旁观吗? 思量许久后, 廖先机终是叹道:“唉, 也罢,你先着人继续搜查,我随你入宫面圣,向陛下解释。” “多谢前辈!” 翟天松了口气, 他生怕廖先机推脱不愿参与军政之事抽身事外, 如今他丢了质子,若没有廖先机出言相助, 实在难以想象陛下会将他如何处置。 二人不久后便已离去,街道上恢复了寂静。 这时,钟藏蝉感觉到捂着她的那只手已经松开,连忙回身看去,只见她和钟藏砚身后各有一人,看年岁比她兄妹二人大不了多少。 季青临此时透过钟藏蝉的双眼看见面前两人,心中猛然一惊。 解无移和……落英? 不,不对。 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其中一人是解无移不假,而另一人却并不是落英。 那人的样貌与那通天殿中的神像一模一样,广袖轻衫,腰坠鲤鱼为佩,这是……真正的水镜神尊! 此时的解无移身上并没有出现季青临初见他时所看见的那种淡淡光晕,而水镜神尊却被那种微光沐浴着,也就是说,这个时候水镜神尊尚未将鲤鱼传给解无移,解无移还未拥有那可保长生的灵气。 不过有一点却令季青临颇为奇怪,那就是水镜神尊和解无移二人的穿着。 此时的解无移身着一身杏色衣衫,而水镜神尊的外袍却是自上而下由白渐蓝再入湛,和季青临初见解无移时他身上那种极为特别的款式一模一样。 还未等季青临继续深想,钟藏蝉已是低声问道:“你们是谁?” 面前二人并未答话,而是抬头看向了街道对面一间屋子的屋顶,钟藏蝉也转头看去,只见那屋顶上有一人缓缓探出脑袋,像是先前就一直趴伏在那里。 那人做贼般小心谨慎地看了看周围街道,确定无人之后才站起身来,向屋檐下轻轻一跃,落地后飞快闪身进了这条巷子,扬起手中之物笑道:“怎么样,够刺激吧?” 钟藏蝉这才看清,此人穿着不似大銮人士,上身紧袖布衫之外套着一件兽皮坎肩,掌宽围腰束腹,下穿虎纹袍裙,脚蹬黑色短靴,长发大部分拢于脑后披散着,两鬓各有一长辫垂下。 “你是兰兆人?”钟藏蝉问道。 那人面露惊奇,抬眉笑道:“哟,这位钟灵公主很识货嘛,没在大銮关傻了呀?” 钟藏蝉噎了片刻,敏锐地发觉这人不仅是个自来熟,还是个嘴不饶人的角色,但人家刚刚算是救了他们兄妹俩,钟藏蝉自然也不会与他争这口舌之利,只是郑重向三人道:“多谢三位出手相救。” “欸,小事一桩不必客气!” 那人大手一挥很是潇洒,钟藏蝉的目光却落在了他手中所执之物上。 那东西形似鹅蛋,上有数个小孔,此时光线太暗也看不清是褐色还是黑色,表面很是平滑,像是一块被打磨过的石头。 “这是……埙?”钟藏蝉迟疑道。 “欸?”那人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不错嘛!你还知道埙?” 钟藏蝉嘴角抽了抽。 那人根本没管她有何反应,立刻神采奕奕地举着那东西凑到她身边得意道:“不过你还是猜错了!这可不是埙,埙那种破玩意怎么能和它相提并论?你有所不知,在我们兰兆……” 此人喋喋不休,钟藏蝉被他吵得头晕,但还是勉强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些有用的来。 此人手中所执之物乃是兰兆独有的御马哨,凡产于兰兆之马皆懂得听哨音行动,而方才那匹拉车之马正是产于兰兆,他们在车中听见的呜咽之声也正是这御马哨的哨音。 此人稀里哗啦说了一堆之后,兴奋不已道:“怎么样?刚才那马是不是很听话?跑得是不是很快?是不是很刺激?” 刺激……真是太刺激了!钟藏蝉咬牙腹诽,那马就差把他俩的心肝脾肺都甩出体外了,简直不能更刺激! “好了,乌兰达,”解无移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此地不宜久留,回去再说。” 钟藏蝉这才知道这人名叫乌兰达,只见他转头看向解无移道:“啊?哦,对,我们怎么能在这里聊呢?多危险啊!太不谨慎了,快走快走!” 钟藏蝉哭笑不得,哪有人和你聊啊?分明就是你在自言自语好吗! 几人未再多言,转身穿过巷子,在数条街道间七拐八绕。 解无移三人对这京中巷道似是十分熟悉,带着兄妹二人时而穿街而过,时而跃起在院墙屋顶间疾行,那只白鸟也在空中时起时落跟随着他们。 不消片刻,几人便到了一处小院的墙根之下。 钟藏蝉听到院中似是有人说话,细听之下发觉竟是那些被翟天派出搜查的守卫在询问院中之人是否看见了一男一女。 问询很快便已结束,待守卫出门之后,解无移三人架起兄妹俩纵身上到墙头,随即一跃而下稳稳落于院中。 院中之人对他们的出现仿佛丝毫不觉意外,手里提着个葫芦,双眼迷离地看向几人,拉家常似的随口道:“嗯?回来了?” 钟藏蝉一阵恍惚:难道这几人其实不是专程去救我们的?他们只是出去闲逛,然后顺路把我们带回来了? 乌兰达喜笑颜开答道:“回来了回来了,嘿嘿,释酒大哥,有东西吃吗?这一晚上忙活的我都饿了。” 释酒? 季青临一愣,再看眼前之人,样貌其实与释酒完全不同,但那份悠然微醺之态倒是令人有几分熟悉之感,再加上那眉心一点朱砂和手中一只酒葫芦,身份几乎不言而喻。 这是……某一世的释酒? 几人随即进屋,钟藏蝉环视一圈,发现这里只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民宅,一个小院,几间屋子,朴实到不能再朴实。 释酒也不知从哪摸出两个馒头,随手抛给乌兰达调侃道:“旁人一天吃三顿,你一天吃三斤,饭桶吗?” 乌兰达嘿嘿一笑,也不辩驳,二话不说坐到桌边低头啃起了馒头。 周围几人也相继坐下,喝水的喝水,喝酒的喝酒,连那只白鸟也在房梁上不知啄食着什么吃得津津有味,就剩他们兄妹二人呆呆站在原地。 钟藏蝉与钟藏砚此时一脸茫然,他们分明是刚刚经历一番艰险才侥幸逃脱,可现在这场面……哪里还能让人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我们这是在做梦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都看见了“莫名其妙”四个字,钟藏蝉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屋中陡然一片沉默,他们兄妹的目光不断地在四人身上游走,而四人也抬头看向他们。 过了好一会儿,水镜神尊忽然轻笑道:“你方才没听那军师说吗?我们,妖人嘛。” 钟藏蝉皱了皱眉,看这人说话的态度,总觉得他这是在随口胡扯,可方才那军师却的确提到了什么“妖人”,难道这世上还真有妖人不成? 她抿了抿嘴,又问道:“那你们……为何要救我们?” 水镜神尊平静道:“因为你们是钟灵质子。” 钟藏蝉与钟藏砚面面相觑,显然一时间无法理解这当中有何关联。 坐在桌旁的释酒眯着眼冲他二人抬了抬下巴,道:“我看你们不如先坐吧,有些事,恐怕还是坐着听比较好。” 兄妹二人依旧困惑,但还是依释酒所言坐了下来。 水镜神尊看向二人,问道:“你们突然逃跑,是否是因听说大銮举兵攻打钟灵一事?” 钟藏蝉点了点头。 水镜神尊接着道:“那你们可知战况如何?” 钟藏蝉一愣,他们只知大銮向东调兵,就连具体有没有开战都还不知,怎会知晓什么战况? 她摇了摇头,便听水镜神尊言简意赅道:“钟灵已经不复存在了。” 钟藏蝉心中一抖,一时间竟不知应当作何反应。 她满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知道若是钟灵与大銮交兵很有可能会落于下风,可是……不复存在?大銮这才调兵多久,怎会不复存在!? 第53章 家国覆灭归何处 然而, 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们听到那商贾的传言虽是今日,但那商贾远自东部而来, 从他在半路遇见大銮大军到他抵达京中, 恐怕早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钟藏蝉几乎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猛然加速, 身子都变得有些僵硬,半晌后才颤声问道:“那……父皇和母后……” 水镜神尊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钟藏蝉急怒攻心, 她心中已是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却还存一分侥幸,希望事实并不如她所想。 然而,水镜神尊的话掐灭了她最后一丝念想:“他们,以身殉国。” 钟藏蝉的身子瘫软了下来, 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已经无法思考。 五年来, 他们没有一刻不想回到钟灵,回到那片他们熟悉的故土之上。 虽然身在大銮为质,心中却还抱着一丝期望,期望有一天父皇母后能够接他们回去, 希望钟灵可以强盛起来, 再也不必让他们受制于人。 人生若是无望,那便生不如死。 正因他们还有希望,才能不停说服自己坚持下去,希望纵是渺茫, 但只要一天未曾破灭, 便还有实现的可能。 可是,现在呢? 故国已灭, 父母双亡。 这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兄妹二人像是两块石雕一般呆坐在那里,眼中灰暗无光。 他们没有暴跳如雷怒发冲冠,也没有歇斯底里抱头痛哭,他们只觉得无比疲惫,心像是被掏空一般,前所未有的彷徨无力。 我本为青萍,茫茫无所期。 随波沉浮去,何处可归依? 屋中烛火轻摇,几人皆是沉默,就连乌兰达也默不作声地啃着手里的馒头,眼角余光时不时落在兄妹二人身上,却没有出声打搅。 过了不知多久,还是钟藏蝉先一步从伤痛的泥沼中抽身而出,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你们……能不能带我们回一趟钟灵?” 是的,钟灵已经亡国,但那毕竟是他们的故乡,即便知道它如今怕是已经面目全非,却还是忍不住想回去看看,哪怕只是去送别,去哀悼。 “恐怕不能,”水镜神尊想也没想便干脆拒绝,他看着钟藏蝉道,“大銮为寻极兵秘术,攻下钟灵国都后近乎屠尽宫城,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秘术根本不在钟灵,你们此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钟藏蝉心下一惊,与钟藏砚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小心试探道:“你们知道秘术在哪?” “当然,”水镜神尊直言不讳,“这就是我们救你们的原因。” “你们也是为了秘术!?” 钟藏蝉已是有了几分怒意,她突然觉得他们兄妹俩这根本就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原来眼前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救他们只是为了秘术吗? “哎哎哎,你先别误会,”乌兰达终于忍不住出来打圆场道,“神尊说话比较简洁,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对你们那什么秘术一点兴趣都没有,救你们也不是为了这个,你可千万别多心。” “神尊?”钟藏蝉听到这称呼顿时有些迷茫,不是妖人吗?怎么又成神尊了? 乌兰达龇牙咧嘴皱眉道:“我说公主大人你都在关心些什么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并不想图谋你们那什么秘术,那东西对我们一文不值,我们只不过不想让大銮得到它而已,明白了吗?” 钟藏蝉迟疑片刻,道:“不太明白。” “欸,也不用太明白,”乌兰达无所谓地摆摆手道,“反正你只需要知道我们都不是坏人,救你们也不是为了图谋你们任何东西。而且你这么聪明,应该也能猜到大銮皇帝之所以要让你们进宫就是因为他们在钟灵没有找到秘术,你们今晚一旦进了宫,会是什么下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所以这样想想,我们至少没有害你们不是吗?” 钟藏蝉抿唇不语,这一点她确实没法否认,不论这些人救他们兄妹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对他们兄妹而言是利大于弊。 乌兰达见她若有所思,笑道:“我知道你对我们都很好奇,大家初次见面,有点陌生有点防备也是难免的。这样,我先跟你们摊个牌,好让你心里有点底。你先前已经看出来我是兰兆人了,对吧?” 钟藏蝉点了点头。 乌兰达又道:“那你知道我是兰兆的什么人吗?” 兰兆的……什么人? 钟藏蝉一怔,这像是话里有话,难不成他还有什么惊人的身份? 乌兰达也没故意吊她胃口,顺势就将这谜底揭晓了开来。 钟藏蝉这才知道,乌兰达还真不只是个兰兆国民这么简单。 西北兰兆这片领土最初是由数个部族共同统领,其中最大的两个部族便是乌兰部和图兆部。他们不断吞并着其余部族壮大实力,两部一直以来都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乌兰部手中掌握着御马哨的奏谱,而图兆部则掌握着精良战马的育种之术。两相制衡,令两部对于收服对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在大銮几十年前第一次扩张时,两部为应对可能出现的强敌而联手建国,国名“兰兆”便是因此而来。 建国之后,两个部族之间总算是和平相处了几十年,在这几十年中,合作,联姻,将两个部族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拉近。 十年前,乌兰部首领乌兰拓的长女乌兰塔娜嫁给图兆首领为妻,不久之后乌兰拓病逝,而接掌乌兰部的就是乌兰塔娜的弟弟,也就是眼前的乌兰达。 自从大銮六年前再一次兴兵征战开始,两部之间便多次会面共商对策。 年轻气盛的乌兰达自然不愿选择退让,他主张与白赫联手,主动向大銮出击先发制人。而图兆首领,也就是乌兰达的姐夫图克巴安则认为兰兆无论如何也不该主动挑衅。 很快,大銮攻下琼国后立即调转兵锋攻往桑国,桑国向其余五国求援,当然也包括兰兆。 接到桑国的求援信,乌兰达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趁着大銮忙于东部战事无暇顾及北部,此时联合白赫挥兵南下,便能令大銮腹背受敌。 图克巴安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态度极为模糊,将此事一拖再拖。 眼看着大好时机就要这样错过,乌兰达心急不已,终于提出了另一种方案——由他率乌兰部出兵与白赫联手对敌,图兆部只需支援部分战马即可。 这一次,图克巴安没有反对,很快便着人精选了大批战马送至乌兰部中。 乌兰达派人前往东北白赫传达自己与其联手的意愿,而后厉兵秣马,静待白赫答复。 他对这次合作信心十足,也相信白赫国主不会鼠目寸光拒绝合作。 是的,白赫国主的确没有拒绝合作,但他并不认为两军应当合攻大銮北部,而是希望乌兰达与他合兵一处,共同前去支援桑国。 这一下,轮到乌兰达犹豫了。 兰兆地处西北,而桑国远在东南,若是他率兵支援桑国,行兵路线需要贯穿整个大銮腹地,而若是想要避开大銮,则必须舍近求远,经东北白赫绕行。 要知道,两国合作不过也就是一时之需,他们之间可并没有多少情谊可言,如此将全部兵力领入白赫境内,若是白赫骤然发难,他们岂不是成了釜底游鱼? 这根本是强人所难。 白赫国主显然没有多少诚意,乌兰达心中气结,索性也不再与他周旋,当即便决定独自率部出击。 图克巴安听闻两国合作未成,而乌兰达却还要出兵,认为他这根本就是一时冲动,立即极力劝阻,而乌兰达却不为所动,他声称心意已决,绝不会就此罢手。 出乎乌兰达的预料,这一次图克巴安劝说未成,竟没有再继续阻挠,反而抽调不少图兆勇士送入乌兰达麾下,还再一次送来大批战马壮大他的实力。 乌兰达很是意外,但图克巴安搬出他这姐夫的身份来,声称两部本为一家,自当同心协力一致对外。 乌兰达不禁动容,从而更是下定决心要打出一次漂亮的胜仗来,既是为国,亦是为家。 在乌兰达即将起兵之前,图克巴安邀他前往图兆部,设宴为其壮行。 然而乌兰达没有想到,这竟会是一次鸿门宴。 图克巴安的手段并不高明,不过是在酒中下药而已,但他高明就高明在此前那番看似情真意切的言辞和举动,打消了乌兰达所有戒备。 低劣的手段,发挥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直至乌兰达醒来发现自己已被囚禁,却依然不肯相信这是图克巴安所为。 图克巴安将他软禁在了一处远离聚居地的草原上,切断了这座穹庐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并派人层层把守,将其牢牢看管。 在穹庐中醒来的乌兰达久久没有缓过神来,他不明白图克巴安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只是为了阻止他率兵出征吗? 他想错了。 图克巴安很快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图谋告诉了乌兰达。 他要的是御马哨的奏谱。 第54章 同仇敌忾聚同盟 乌兰达此时才终于明白, 什么同心协力,什么一致对外,图克巴安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放眼全局, 而是紧紧盯着兰兆这一亩三分地。 是的, 他有野心, 但这野心却并不是针对大銮以及其余六国, 他不过是想将兰兆握于手中,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很显然, 乌兰部对御马哨奏谱的垄断成为了他的绊脚石,所以他要踢开这块石头,就这么简单。 只不过,图克巴安未免也太小看乌兰达了,他会是一个受制于人就听命而为的人吗? 显然不是。 图克巴安软硬兼施, 威逼利诱,可无论他是严刑拷问还是温言相劝, 乌兰达从始至终就四个字:无可奉告。 乌兰达宁死不屈,图克巴安却不能真的将他置于死地,说到底,他要的是御马哨奏谱, 而不是一具尸体。乌兰达和他比耐心, 他就拿出耐心来和他磨,他倒要看看最后到底鹿死谁手。 乌兰达到底年轻,即便受制于人依然不忘逞口舌之利,看出图克巴安要与他慢慢磨耗的意图之后, 随口便是一句嘲讽:“姐夫,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比我大三十岁?等你死了我还正当壮年呢,到时我将你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再把你从坟里拖出来鞭尸都来得及,和我熬?你熬得起吗?” 图克巴安闻此一言怎能不恼,但他却并未发作。乌兰达此言也算是提醒了他,毕竟他现在所做之事见不得光,难保有天不会败露,而一旦败露,他便会面临千夫所指。所以为今之计,他只能想办法让乌兰达永无翻身之日。 于是,他演了一出好戏。 他声称兰兆边境哨骑截获大銮密信,大銮皇帝在信中向乌兰达许诺会助他收服图兆部,邀乌兰达率部里应外合。所以乌兰达此次起兵并不是为了所谓的保家卫国,而是为了一己私利,想要借机吞并图兆部,顺势一统兰兆。密信被截后,乌兰达阴谋败露,不敢再继续留在兰兆,便趁乱逃往大銮。 此言一出,兰兆举国皆惊。 有人信,自然也有人不信。但图克巴安怎会没有准备,无论是所谓的密信还是截获密信的哨骑,人证物证他都早有安排。 这件事的风波让整个兰兆震荡了好一段时间,但图克巴安也算是个能人,先是表达自己对此事的愤怒,又像个长者一般表示对乌兰达少不更事的惋惜,紧接着便开始安抚乌兰达旧部,表示不会因为乌兰达一人的恶行而迁怒于他们,还让乌兰塔娜出面说服乌兰部与图兆部彻底合并,郑重承诺往后会将他们一视同仁。 于是,图克巴安终于将乌兰达后路全数断尽,不仅解释了他的失踪,让他成为了兰兆的罪人,也终于如愿以偿将整个兰兆握于掌中,成为了兰兆真正意义上的国主。 然而,当他得意地将自己所有的算计告诉乌兰达的时候,换来的不是乌兰达的惊慌失措,而是一声冷笑。 他所做的一切在乌兰达看来不过是掩耳盗铃,对大銮这样一个虎视眈眈的强敌视而不见,放任它一天天壮大,却将所有心思用来对付本应成为他坚实后盾的乌兰达,简直可笑至极。 然而图克巴安却并未认识到兰兆的处境,在他看来乌兰达这声冷笑不过是困兽所剩的那最后一丝骄傲,他相信终有一天自己能将这匹野马的性子磨平,让他卑躬屈膝甘拜下风。 于是,兰兆就在图克巴安的统领之下坐看桑国、白赫接连覆灭,直至虞国溃败,他终于做出了应对。 如何应对? 他向大銮进献战马,俯首称臣。 …… 说到此处,乌兰达面上嘲笑之意尽显,毫不掩饰他对图克巴安的鄙夷。 钟藏蝉愣了愣,道:“然后呢?” “然后?”乌兰达奇怪道,“还能有什么然后?然后图克巴安向大銮进献战马,大銮就转头去打你们钟灵了啊!” 钟藏蝉听见“钟灵”二字心中又是一痛,但很快摇了摇头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然后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哦,你说这个呀,”乌兰达朝释酒三人努了努嘴,“就是他们救我出来的。” 钟藏蝉狐疑地看了看三人,道:“怎么救的?” “这……这我怎么给你形容呢?”乌兰达挠了挠头,似是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憋了半天才道,“其实就和今天救你们差不多,先把局面搅乱,然后趁乱出击。你应该知道,草原上的秋天枯草遍地,一点火星就足以让草原变成火海,他们就是放了把火,然后就这么趁乱把我救出来了。” 钟藏蝉呆呆眨眼,满脸都是狐疑,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就凭他们三个人,一把火,就能救出人来然后全身而退? “其实你不用这么惊讶,”乌兰达笑道,“今天救你们也就只有我们三个,这不也把你们救出来了吗?” 乌兰达话到此处,房梁上的白鸟忽然一拍翅膀落在了桌上,吓了钟藏蝉一跳。 乌兰达忙道:“哦,不对不对,不止三个,怎么能把白毛给忘了呢?它今晚可是大功臣啊!是不是啊白毛?” 说着,他讨好般地将手里剩的那点馒头渣递到白毛面前,白毛傲慢地一甩头别过脸去,貌似很是不屑。 钟藏蝉顿时无言反驳,没错,今晚他们仅凭三人一鸟就将他兄妹二人救出,还真由不得她不信。 乌兰达见她终是没再把不信写在脸上,接着道:“其实吧,我说这些也不过是为了让你们俩心里有数,别把我们当成什么来路不明图谋不轨之人,往后大家并肩作战,可不能心存嫌隙……” “等会等会,”钟藏蝉抬手打断,皱眉道,“怎么就并肩作战了?作什么战?和谁战?” “当然是和大銮啊!”乌兰达诧异地看着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难道你们不打算报仇吗?” 钟藏蝉一怔,报仇?向大銮报仇?这种事是我“打算”一下就能做到的吗? 她和哥哥刚刚才逃离虎口,就连未来何去何从还未有时间去想,这就已经开始讨论到报仇了? 她的目光从几人脸上一一扫过,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就凭……我们几个?” 她本想说“你们几个”,但话到嘴边终究是换成了“我们”。 “当然不是,”乌兰达轻松道,“但总要一步步来不是吗?对付大銮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一朝一夕间就想完成那是异想天开,但至少我们会努力去做,毕竟想指望大銮自己灭亡更不可能不是吗?” 大銮灭亡,这是钟藏蝉在这五年中幻想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事情,但她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将此作为目标,这……真的不是蚍蜉撼树吗? 事到如今,她也基本明白了这几人救他们的真正原因,这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想到这里,钟藏蝉又有些疑惑,她看向乌兰达问道:“可是据你所言,你落到如今的下场都是被你姐夫图克巴安陷害,他才是你的仇人不是吗?你却为何要对付大銮?” 乌兰达忽然笑了笑,摇了摇头道:“图克巴安的所作所为很卑鄙,很无耻,但是,我虽不能认同却能理解。为了权力,这世上有太多人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图克巴安正是其中一个。其实,他本没有必要这样做的……” 图克巴安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早在乌兰达决定率部出征之时,就已经料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他知道此战有多么艰难,也知道自己很可能就此一去不返。 所以,那时的乌兰达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要在出征前将御马哨吹奏之法留给图克巴安,希望他能肩负起率领两部共同发展的重任。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图克巴安竟会对他下手。 图克巴安所做的一切让乌兰达终于明白,在图克巴安心底,其实从来都没有将乌兰部与图兆视为一体,他一直把乌兰部当做敌人,当做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根本不在乎兰兆的未来,他在乎的仅仅只是他能掌握多大的权力,拥有多么至高无上的地位。 生为乌兰部首领之子,这是乌兰达无法选择的命运,但他却从未想过要去争夺那所谓的国主宝座。只要那个位置上坐的是一个能够给兰兆带来希望的人,乌兰达并不在乎他是谁。 甚至在图克巴安陷害他成为兰兆罪人,坐稳国主之位后,乌兰达还曾有过一丝幻想:图克巴安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国主之位,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放眼全局,正视一下大銮这个强敌了呢? 是的,他正视了,而他正视的方式就是俯首称臣。 为偏安一隅不受战事困扰,为保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尽享荣华,图克巴安毫不犹豫地将兰兆的未来交到了大銮的手中。 如果说先前乌兰达对他只是失望,那么这一次,是真的绝望了。 “所以,我不会再指望他能为兰兆做些什么,我只能靠我自己,或者说……”他的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靠我们。” 说完,乌兰达停了片刻,直视着钟藏蝉的双眼道:“所以现在到了你们做决定的时候了,你们二人,到底要不要加入?” 第55章 芪国瘴沼遍密林 钟藏蝉有些诧异, 她本以为这个乌兰达就是个放荡不羁的野性少年,却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心胸,更没想到在他脸上能够看到如此郑重的神色。 她忍不住在想, 如果乌兰达才是兰兆的国主, 率领兰兆与白赫共同出击, 或许大銮的强势真的会在五年前就得到遏制, 或许钟灵就不必送他们兄妹前来为质,或许桑国与虞国不会灭亡, 或许如今的局面,会完全不同吧? 然而,这些终究只能是或许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图克巴安所为不仅改变了兰兆的局势,也间接改变了天下格局, 将大銮喂养成了一头真正的猛虎。 但是,真的只怪他一人吗? 钟藏蝉不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 她心中其实很清楚,如今局面的最终成型,每一国都有难以推卸的责任。 他们七国之间从无信任可言,看到大銮兵锋所指的不是自己就妄想坐收渔利, 而大銮则顺势利用了各国之间的嫌隙, 令他们相互掣肘,到最后,将这些“渔利”一个一个收入囊中。 可是事已至此,再去追究所谓的责任根本无济于事, 他们只能看清现状, 而后随着时间的洪流继续向前。 如今,乌兰达将这样的选择放在了他们兄妹的面前——是要抱着异想天开的幻梦期待大銮自己走向灭亡, 还是成为所谓的蚍蜉,去试一试撼动这棵看似根本无法摧毁的参天大树? 钟藏蝉此时的思绪竟是意外的清晰,她甚至没有再多做任何考虑,就替自己,也替哥哥做了选择:“好,我们加入。” 水镜神尊与解无移面上显得并不意外,像是早已预料到她会做此选择。 释酒抬起葫芦抿了口酒,淡淡冲他们兄妹点了点头。 乌兰达满意一笑,打趣道:“上了这贼船可就下不去了,你们真的想好了?” 钟藏蝉与钟藏砚对视了一眼,随即转回头来耸了耸肩,苦笑自嘲道:“反正,我们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吗?” “哈,说的也是!”乌兰达点头一笑,给二人各倒了杯茶,端起杯子道,“那就以茶代酒,恭喜你们得到了四个如此强大的盟友,哦,还有一只盟鸟!” 钟藏蝉哭笑不得,这分明该是一件严肃郑重的事吧,为什么乌兰达就总能让它显得这样不靠谱呢? 她心中无奈苦叹一声,但还是和钟藏砚一起端起了杯子。 贼船就贼船吧,若不是有眼前这几人相救,他们兄妹入了宫后必死无疑,连选都没得选,现在既然命运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试一试又何妨,失败了又怎样呢? 蚍蜉撼树也好,飞蛾扑火也罢,坐以待毙的日子他们已经过够了,那么,就大胆疯狂一次吧! 身临其境的季青临,此时心中也随钟藏蝉一起激荡了起来。 相比上次看见的五神创世,这一次,才算是真真切切属于人类的历史。 从不看史册的他,从未想过有天自己会身处于历史长河之中。 他们的命运会如何发展?大銮与七国的未来又是怎样?季青临已经清楚听到了自己内心的疑问。 就在这时,那种熟悉的晕眩席卷而来,季青临赶忙闭上眼去减缓不适之感。 …… 片刻后。 似有若无的水声。 震耳欲聋的虫鸣。 偶尔惊起的飞鸟振翅之声。 …… 季青临未见其境先闻其声。 再睁眼时,眼前已是前所未见的另一番景象。 遮天蔽日的繁茂树木枝丫交错,偶有刺眼的阳光从树缝中漏下,在地上缀出星点光斑。脚下是层层盘绕交错的树根,那些树根相互堆叠,将路面遮掩得严严实实,像是一座接一座的低矮小丘。 “呀!真的有河!” 一声饱含惊喜的话语从钟藏蝉口中传出,季青临立即从她眼中看到了不远处有一个向下的陡坡,坡下正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清澈河流。 “哥哥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河边了。” 钟藏蝉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身旁,季青临这才发觉她与释酒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钟藏砚,而钟藏砚此时眉头紧缩,苍白的脸上布满汗珠,显得极为憔悴。 他虚弱地点了点头,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在两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向那陡坡走去。 三人终于到了河边,钟藏砚立即像是花光了所有力气一般瘫坐在地。 钟藏蝉蹲在他身旁,麻利地脱下他的鞋袜,而后轻轻卷起他的裤脚。 一片乌紫。 钟藏砚的右腿,从膝盖以下直到脚背,都像是瘀血般肿胀着,几乎已经将皮肤撑得有些透明起来,令人看得胆战心惊。 释酒二话没说,从腰后拔出一把短刃,钟藏蝉大惊,连忙扯住他的胳膊道:“你干什么?” 释酒平静道:“他误踏瘴沼,现在腿上不仅有淤血还有瘴气,若不放血疏气,他这腿很快就废了。” 钟藏蝉咽了口唾沫,迟疑着缓缓松开了手。 “忍着点。”释酒对钟藏砚道。 钟藏砚点了点头,释酒抬起他的右脚,迅速在他脚趾上划出一道口子来,钟藏蝉心下狠狠一揪,眼看着那污血从钟藏砚脚尖涌出,几乎不忍直视。 释酒从旁扯了一片草叶擦了擦刀刃上的血,而后将短刃入鞘收回腰间,又从另一侧腰上解下他盛酒的那个葫芦,拔开葫芦嘴,将那擦血的草叶塞进葫芦,又把葫芦嘴对上了钟藏砚脚上的口子接起污血来。 钟藏蝉瞠目结舌,这不是他的酒壶吗?他……他用这葫芦接血是什么意思? “你这又是作甚?”钟藏蝉可不是那种藏得住话的人,她不解,所以便开口问,丝毫也不含糊。 释酒瞥了她一眼,道:“芪国丛林中到处都是嗜血的蚊蝇飞虫,水中也有不少,它们一旦嗅到血腥之气便会成群结队靠近。若是被它们围攻,就连水牛野象也会顷刻间化为白骨。所以此地不宜见血,非见不可的话,也必须用器物盛装后密封埋于土中。” 钟藏蝉缓缓点了点头,心下松了松,感叹道:“你知道的真多。” 释酒淡淡一笑,满不在乎道:“活太久了嘛,还什么都不懂不是白活了?” 钟藏蝉微微一怔:“活太久?” 释酒“嗯”了一声,一边继续着手中的动作一边闲聊般将自己因为无爱无恨而“长生”之事随口一提。 释酒“长生”一事季青临是知道的,所以此时借钟藏蝉的双耳听到这些也并不觉得意外,但是,释酒接下来与钟藏蝉“闲聊”的话题,倒真是让他大吃一惊。 在虞国灭亡之前,释酒曾是虞国的国师。 而且,他担任虞国国师已长达数百年,最早甚至要追溯到虞国建立之初。 虞国的第一任国主与释酒算是从小一起长大,释酒也并未对其隐瞒“长生”之事,在虞国建立的过程中,释酒曾多次从旁建议指点,可以说,虞国最初是他二人共同所建。 建国后,国主曾表示想将这个位置交给释酒去坐,但释酒对此毫无兴趣,他本就无欲无求,这些名利对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国主见他毫不动摇,便退而求其次请他担任虞国国师。经国主苦苦相劝,释酒便也未再推脱。 初代国主临终前嘱咐自己的子嗣,要如敬重父亲一般敬重国师,从此,这便犹如一条祖训,在虞国长久流传了下来。 释酒“长生”一事在虞国皇室中不是秘密,成长,老去,带着记忆转生再回到这里,他几乎陪伴了每一任国主的成长,悉心教导他们,如兄如父,亦如挚友。 这数百年中,他也并不是只在虞国境内留守,他于各国间游走,阅尽人间百态,听遍奇闻异事,并将所见所闻带回虞国,讲述给每一任国主。 他的阅历和眼界对于历任国主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财富,但是,他却从不会将自己凌驾于国主之上代替他们去做任何决断,他永远只是从旁给出建议作为参考,至于最终如何抉择,还是由国主自行决定。 在几十年前大銮第一次扩张之时,释酒曾建议虞国也趁此动乱之际适当拓展,但彼时正是虞国新老国主交替之时,新一任国主那时还是个懵懂少年,他沉浸于丧父之痛中久久不能自拔,将此事搁置许久,最终不了了之。 错失良机之后,虞国的发展一直不温不火。 新一任国主性情温吞,对于虞国国民来说,国主宽以待民轻徭薄赋实为良主,但对于大势而言,他这样的性子终归不够强硬,无法带领虞国进一步发展。 一晃数十年,当大銮终于恢复元气如猛虎般扑向虞国之时,虞国再也没能抵挡住它的强势,覆灭于铁骑之下。 虞国战败后,大銮为得到海盐精纯之术无所不用其极,国主国后双双身死,身为国师的释酒也被翟天关押入狱。 后来,救下释酒的正是水镜神尊,也正因那一次劫狱的诡异经历,水镜神尊被翟天和廖先机称作“妖人”。 第56章 日落月升凹地现【倒v 救下释酒后, 水镜神尊和解无移前往兰兆找到了乌兰达,再然后便是救下了钟藏蝉兄妹二人。 如今钟灵已灭,大銮周围只剩两国, 兰兆和芪国, 因兰兆已主动进献战马称臣, 大銮便集中所有兵力攻向了芪国, 这一次,不再是不痛不痒的试探挑衅, 而是真正的全力出击。 芪国即便占尽地利,但那些瘴沼也只是阻碍了大銮进军的速度,并不能彻底阻挡攻势。 随着大銮的深入,芪国已经数次败退,直至大銮攻入芪国中部, 踏足芪国宫城,他们竟然发现自己找到的只是一座空城。 芪国皇室去哪了?没有人知道。 但大銮明白, 芪国虽是节节败退,却并没有彻底放弃,他们退向更南部的密林,一定还是为了伺机反击。 要继续追吗? 当然, 不能不追。 但是继续追的代价呢? 必然很大。 早在大銮大军第一次穿越瘴沼之时, 就已是接连损兵折将,他们虽然处处小心谨慎,却还是不能完全避开那遍布各处的瘴沼。 如钟藏砚一般误入瘴沼之后,他们也发现了放血疏气之法, 但是……他们未曾料到因为一次放血竟然引来了虫蝇无数, 那遮天蔽日数以万计的飞虫,几乎瞬间就将那支队伍化为了一堆白骨。 坦白说, 大銮对于芪国是有些忌惮的,他们兵力不强,财力也并不雄厚,但这天然形成的地形环境给大銮带来了层出不穷的意外。 那些藏于密林中的蛇虫鼠蚁就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兵力,一触即发,出其不意,却又极尽生猛,不断侵蚀着大銮的军队,令所有兵将焦躁不安。 但是,他们没有选择,如不能继续南袭找到芪国皇室斩草除根,他们的这一次进攻便无异于失败,迎接他们的必将是后患无穷。 大銮大军驻扎于芪国皇城暂行休整,清点伤亡,救治伤员,欲待恢复后再行南下。 与此同时,水镜神尊四人带着钟藏蝉兄妹也到达了芪国腹地,他要找一个人,而那人就在芪国逃亡的那群人中。 他们绕过了皇城,直接进入了南部密林。 六人本是共同行进,但钟藏砚因误踏瘴沼不得不放慢脚步。 于是,水镜神尊,解无移和乌兰达三人先行前去,留释酒带兄妹二人于后方慢行,疗伤休整。 …… 钟藏砚腿上的乌紫渐渐淡去,释酒将那葫芦口重新封上,用短刃在旁边随意挖了一个浅坑,将那葫芦埋了进去。 “行了,”释酒看向钟藏砚道,“现在感觉如何?” 钟藏砚此时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他抬袖擦了擦汗,点点头道:“好多了,多谢。” 钟藏蝉松了口气,问道:“那我们现在往哪走?” 释酒拍了拍手中尘土,站起身来抬头看了一圈周围的树冠,抬手在嘴边打了个呼哨,不消片刻空中便出现一道白影,绕空盘旋几圈,稳稳落在了前方的树冠之上。 “白毛?”钟藏蝉坐直了身子惊讶道,“它怎么回来了?它不是跟着神尊他们走了吗?” 此次白毛也一起来了芪国,而先前几人分开时,它跟着解无移三人先行离去,现在却又忽然出现在了这里。 释酒低头道:“它是回来接我们的,你们稍微休息一下,等会我们跟着它走。动作要快一些了,万一天黑之前还没能走出去,这林子会比白天还要危险。” 钟藏蝉抬头看了看依旧强烈的阳光,此时日头偏西,显然已是午后,虽然距日落还有接近半日时间,但在这密林中行走本就举步维艰,短短半日真不知能走多远。 兄妹二人不敢怠慢,钟藏砚麻利地将鞋袜重新穿好,和钟藏蝉一起就着河水洗了把脸,又直接掬水喝了几口,便立即起身同释酒一起跟着空中的白毛向前行去。 钟藏蝉和钟藏砚此前并未感受过这种湿热,钟灵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国家,大銮也一样,而芪国却是终年炎热,仿佛永远都是酷暑。 太阳一点点西移,他们的行走却极为缓慢,二人心中焦急,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强撑着一步步往前,此外再无别的心思。 终于,日落月升,林中那稀稀落落漏下的月光已是不足以照明,三人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蚊虫的鸣叫更加猛烈,丛中各处都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这……这是什么声音?”钟藏蝉有些紧张。 释酒道:“蛇。” “啊?”钟藏蝉微微一颤,却又不敢高声,只能压低音量惊呼了一声。 此时的钟藏砚到底还是有几分哥哥的样子,他握住钟藏蝉的手将她往身旁拉了拉,低声道:“别怕。” 释酒淡淡道:“确实不用怕,我们不去惊扰它们就好。” 钟藏蝉默默点了点头,心知他二人在这黑暗中根本看不见,但也全当是自我安慰。知道那声响是蛇后,她总觉得那声音更大也更近了,每听到一次都不自觉就寒毛倒立起来。 “到了。”释酒忽然道。 钟藏蝉抬眼看向前方,就见不远处有清晰的月光大片大片洒在地面上,映出了一块平坦空地。 三人忙加快脚步向着那空地走去,于此同时也见那空地上出现了三个人影,白毛在空中盘旋了两圈,落在了当中一人肩头。 “你们可真慢啊!”乌兰达迎上来道。 钟藏蝉习惯性地白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此时的穿着很是奇怪:“你……这什么打扮?” “怎么?这衣服你不熟吗?你不是在大銮待了五年吗?”乌兰达笑道。 钟藏蝉当然熟,就是因为熟才更加诧异。 乌兰达此时穿着一身大銮军中的铠甲,就连佩刀也是大銮的样式。 钟藏蝉脑子转得也是飞快,立即猜测道:“你是要潜入大銮军中去当细作?” 乌兰达嘿嘿一笑,摆手道:“天机——不可泄露。” 钟藏蝉龇牙鄙夷,又送了他一个白眼,懒得再与他多言。 白毛很是欢快地在解无移肩头扑了扑翅膀,解无移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它,看向钟藏砚道:“腿如何了?” 钟藏砚笑道:“已经没事了,多亏释酒大哥。” 解无移点点头:“好,那我们走吧。” 几人转身往这空地的另一端走去,眼看着前方又是一片密林,钟藏蝉皱了皱眉道:“又要进树林?” 乌兰达转头笑道:“怎么,怕了?” 钟藏蝉闭口不言,她虽是不想承认,但心底多少是有些不愿再迈入这充满未知的丛林的。 乌兰达见她不语,嘿嘿一笑道:“不用怕,前面这林子和之前的不一样,它相当于一堵围墙,就是个幌子,没危险的。” 钟藏蝉将信将疑,却也没再多问,老老实实跟着他们几个一起踏入了前方的树林之中。 走进树林后钟藏蝉才发现,这片林子里的树木的确与之前的不同,不再有之前那种交缠在一起的纷杂根系,但树与树之间的距离十分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从缝隙间穿行。 钟藏蝉不禁疑惑,如此紧密的排布,这些树的树根怕是各自都占不了一席之地,竟然还能照样存活? 走了不一会儿,前面几人就已是停下了脚步,钟藏蝉也发觉他们似乎已经到了林子的边缘,走上前一看,却是吓了一跳。 没错,他们的确已经到了林子的边缘,但林子外可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又是一片空地,而是……悬崖? 说是悬崖似乎也不太妥当,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极为广阔的凹地,他们所站的这片林子在凹地边缘的山壁顶端,距离下方的凹地十丈有余。 钟藏蝉往左右看了看,这才明白乌兰达所说的“围墙”是什么。 他们所处的这林子可不是一片,而是整整一圈。 这片巨大的凹地被山壁所围,而这环形山壁的顶上便是这样一片如围墙般紧密排布的树林。 下方圆形凹地之中错落有致的高脚木屋四处可见,屋宇间的空地有碎石围起的篝火堆,山壁之下每隔一段距离也有一堆巨木支起的火盆,这些火光不紧不密地分布在整片凹地之中,就像是棋盘之上悉心设计的棋阵一般。 然而,这凹地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它的正中央。 这片凹地正中有一座高大的台状凸起,高过五丈,被石阶围绕。 从石阶最底部起,每隔几阶便有一圈人执着火把站立,他们之间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口中念念有词。 圆台顶上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巨大石雕,因距离太远无法看清那石雕刻的是什么,但能看出它们各有一块像是翅膀一般的东西延伸而出,东侧石雕的“翅膀”延伸向东,西侧那块则延伸向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展翅的雄鹰被从中剖成了两半,东西各摆了一半,十分诡异。 圆台正中央,有一人正背对着钟藏蝉几人这个方向站立着,他穿着雀翎所制的宽大长袍,头戴高帽,仰头双手高举,像是在对天起誓一般。 “那是什么?”钟藏蝉指向那高台问道。 “祭坛。”水镜神尊答道。 第57章 凶兽祖先洪鸾鸟 钟藏蝉原本也是隐隐猜到了这个答案, 经水镜神尊这么一确认便更是心中有数,接着问道:“那两个石雕又是什么?” 水镜神尊转头看向她和钟藏砚道:“洪鸾,听说过么?” 钟藏蝉与钟藏砚对视一眼, 皆是摇了摇头。 水镜神尊解释道:“传说中的一种凶鸟, 芪国将它奉为祖先。” 传说, 洪鸾乃引洪之鸟, 它的出现往往预示着洪水将至,泛滥成灾。 芪国人认为洪水代表的是一种足以改变世间万物的巨大力量, 所以,他们相信洪鸾带来的不是灾祸,而是神力。 在芪国,国主之上还有一人,拥有着比国主更加稳固的地位, 那便是传说中能够召唤凶鸟洪鸾的大巫雅。 而此时祭坛正中那个身穿雀翎长袍之人,便是芪国大巫雅。 钟藏蝉听着水镜神尊的解答, 再看向那祭坛时总觉得甚为阴森,皱眉道:“奉凶鸟为祖先,称洪灾为神力,这芪国人信奉的根本就是邪教吧?” “这你就觉得像邪教了?”一旁乌兰达挑了挑眉, 随后撇嘴点头道, “那你可得做好准备了,一会还有更邪的。” 钟藏蝉奇怪地看向他,正欲让他解释,却忽然发现几人的目光都牢牢定在了祭坛之上。 她忙转头看去, 只见那祭坛正中的大巫雅此时已是双腿跪地, 而他这一跪,将先前站立时遮挡住的景象完全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只……瓦罐? 钟藏蝉再定睛一看, 这一看之下险些惊叫出声,只见那半人高的瓦罐顶上,竟是一个人头! “那是什么!?”钟藏蝉惊道。 “你看,我就说让你做好准备吧?”乌兰达转头看她道,“那罐子里是个人。” “什么人?尸体吗?为什么会被装在罐子里?”钟藏蝉连连问道。 “活人。”解无移冷冷遥望着那瓦罐,眼中满是寒意。 “而且……”乌兰达凑近小声补充道,“他是芪国皇长子。” “什么!?”钟藏蝉脑中一炸,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 芪国皇长子?被放在罐子里!? 乌兰达的面色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轻松,带着几分凝重道:“这种祭祀,也是芪国信仰的一部分。” 洪鸾之所以被称为凶鸟,不仅因为它象征洪灾,更因为它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习性。 食子。 在芪国的传说中,洪鸾引发洪水的力量来源于一种神树——婆罗。 婆罗神木的花叶可供给洪鸾灾祸之力,但却不可直接食用,而要以洪鸾雏鸟的血肉为引。 雌雄双鸟配对诞下第一只雏鸟后,会每日以婆罗神木花叶喂养它,待时机成熟,雌雄双鸟便会将这只雏鸟分食,以获得引洪之力。 芪国将洪鸾奉为祖先,便也将这种残忍的习性继承了下来。他们坚信以长子鲜血为介,便能令药草效力倍增,从而延年益寿,并获得天赐神力。 在别国,皇长子向来是最为尊贵的储君人选,然而在芪国,这个身份却无异于一种灾难。 芪国历代从未出现过长子继位的情况,正是因为每一代皇长子都成了这种残忍习俗的牺牲品。 他们从出生时起便被养于瓦罐之中,被以名贵药草喂食,并以药汤浸泡。为求药效发挥极致,装着他们的瓦罐不会随着他们的长大而更换,狭小的瓦罐硬生生束缚着他们的生长,致使他们的身体逐渐畸形。 这种折磨长达十五年,直到皇长子束发之日前夜,大巫雅会开坛设法敬告洪鸾,而后在次日日出之时行放血之礼,将皇长子所有血液取尽,分封于两坛,一坛敬献给祖先洪鸾,另一坛则留给国主国后。 今夜正是皇长子十五岁生辰的前夜,祭坛上的大巫雅便是在向洪鸾献敬,而明日日出之时,就是那位皇长子的死期。 “他们就不怕天打雷劈吗!?”钟藏蝉愤怒地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看着那阴森祭坛,“那可是自己的亲骨肉啊!虎毒还不食子呢!他们……他们简直禽兽不如!” 钟藏砚没有像妹妹一样激动,却也是紧紧皱眉,喃喃道:“他们怎么忍心呢……” 乌兰达叹气道:“这种习俗从芪国祖先时起就延续至今,在他们的意识中,‘长子’或许代表的已经不是‘孩子’,而是另一种意义了。而且,大巫雅也不会给国主夫妇和皇长子培养感情的机会,每代皇长子一落地就会被大巫雅带走,从此与爹娘隔离开来,至死难得再见。” 钟藏蝉并没能被这种解释说服,依旧怒道:“那国主夫妇都是死人吗?任由大巫雅作祟,难道就不能阻止?” 乌兰达摇头道:“你还是没有理解,大巫雅在芪国是神的象征,遵从大巫雅的可不只是国主,还有所有芪国子民。在芪国,忤逆大巫雅的旨意就是逆天而行,是要被处死的,就连国主也不例外。” “那皇长子自己呢?”钟藏蝉不死心道,“他也能接受这种命运?小时候无能为力也就罢了,长大之后他也不反抗吗?” 乌兰达又叹了口气:“皇长子从出生时起就在瓦罐之中,手无缚鸡之力,更没有人会教他言语,他与牲畜……其实也无分别,大概甚至到死都不一定知道自己其实是个人吧。” 钟藏蝉沉默了,她完全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冷血的父母,这样令人发指的习俗,这样愚昧无知的子民。 “所以,”在旁一直没有说话水镜神尊忽然道,“你们几个做皇子的都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生在芪国。” 此言一出,释酒转头看向了解无移,而解无移则看向了水镜神尊,面色稍稍有些古怪。 乌兰达并没注意到这些,缩了缩脖子后连连点头道:“啧,没错,现在想想其实被图克巴安关的那几年就跟玩儿似的。” 他这么一说,钟藏蝉也不禁将自己代入想了想,她和哥哥被作为质子送往大銮,虽然行动上不太自由,但这五年也确实没吃过什么皮肉之苦,比起芪国皇长子…… 钟藏蝉咽了口唾沫,她必须承认,那种泡在罐子里生不如死的活法不是她能想象的。 她恨恨盯着那祭坛之上的大巫雅,恨不能放支冷箭直接杀了他才解气,想着,便恶狠狠道:“我现在真希望大銮立刻找到这里,宰了他们!” “啧啧啧,”乌兰达做出一副要远离她的模样斜着肩膀调侃道,“最毒妇人心呐!” 钟藏蝉白了他一眼,随后也有些底气不足,撇了撇嘴嘀咕道:“我是说……宰了大巫雅就好,不是他们所有人。” “嗯,”水镜神尊忽然点头轻笑了一下道,“那就如你若愿吧。”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随手翻到最后,钟藏蝉隐约看见那页上有几个字。 水镜神尊将那页纸撕下折成小卷,抓过解无移肩头的白毛,将那纸卷系在白毛腿上,拍了拍它的脑袋道:“去吧。” 白毛的脾气不算好,但对水镜神尊和解无移却总是言听计从,神尊让它去它便真的去了,反身腾空向着他们的来路飞去。 “它去哪?”钟藏蝉看着白毛的背影问道。 水镜神尊理所当然道:“去给大銮带路啊。” “带来这里?”钟藏蝉诧异道,“你早就想好要这么做了?” 那册子上的字显然不是刚写的,此时以白毛送信给大銮看上去并不是神尊临时起意,而是早有打算。 还未等水镜神尊答话,钟藏蝉又问道:“可是大銮会相信吗?莫名出现一只鸟来送信,他们不会怀疑有诈吗?” “傻了吧你?”乌兰达嘲笑道,“大銮看到这信将信将疑,肯定只是派一小部分人前来试探,我们要的也不过就是这点小小骚乱。大銮真要全军到此,我们哪还会有机可趁?” 钟藏蝉似懂非懂:“那等他们到了,然后呢?我们做什么?” 乌兰达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在崖边蹲下身子,指着地上一堆乱糟糟的藤蔓和木板道:“然后我们就趁乱下去,把瓦罐搬上来。” 钟藏蝉满脸不可置信地走到乌兰达身边,这才发现他面前的地上是四条手臂粗的藤蔓,末端固定着一块木块拼起的厚重方板。 那些藤蔓不是编制而成,而是这崖上树林中自行生长出的树藤。 钟藏蝉往左右崖边看了看,便见凹地一整圈的崖顶都有数不清的粗壮藤蔓从上垂下,像是瀑布一般围绕着整个凹地,将崖壁覆盖遮掩得严严实实。 钟藏蝉将信将疑:“这……能行吗?” 乌兰达自信笑道:“行不行你一会不就知道了?” 几人没再多言,在那山壁上静静等着所谓的时机。 眼看着夜空中的月亮在云层中一点点挪移,祭坛上的大巫雅似是已做法完毕,缓步走下了祭坛。 而祭坛边阶梯上围绕的那一圈又一圈的人却并没有退去,他们的目光紧紧锁在瓦罐之上,像是要把它牢牢看管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静,很静。 除虫鸣声外,这夜色中再无其他声响,钟藏蝉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犯起了困来,目光依然盯在那祭坛之上,眼神却已经开始不住地涣散。 忽然,一声鹰啼划破长空。 第58章 乌云蔽月篝火熄 钟藏蝉一个激灵抬头看去, 便见白毛已是出现在了对面山崖顶部的树林上空,与此同时,那片树林边缘出现了一束又一束火把, 很快便密密麻麻延伸了小半圈。 祭坛周围一阵骚动, 那些人纷纷抬头往那山崖上看去, 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天降奇兵毫无准备。 接着, 骚动蔓延到了整片凹地之中,遍布各处的木屋里接连有人走出, 聚集,几乎占满了整个凹地。 钟藏蝉的目光在那些人群中扫过,很快便发现一处高大屋前,穿着华贵的一男一女被周围众人围在当中,那阵势一看便是一种保护。 国主与国后。 钟藏蝉立即做出了判断, 在这种情形之下,能被所有人以身相护的无异是最为重要和尊贵的人, 而大巫雅钟藏蝉已是见过,除他之外,芪国最重要的必然是国主与国后。 但奇怪的是,没有人说话。 最开始时的那一点骚乱早已随着人群的聚集平息了下来, 此时整片凹地之中是一种诡异的沉默, 就连昆虫也像是受惊般停止了鸣叫。 凹地之中所有芪国人此时的举动是那样的统一。 仰头望天。 没有惊慌,没有混乱,有的就只是死一般的寂静。 终于,还是那山崖之上率先有人发话, 他扯着嗓子喊道:“底下的人听着,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束手就擒吧!” 与此同时,山崖上的兵士齐齐抬起了手中弓-弩, 居高临下地对准了崖下众人。 “真俗。”乌兰达鄙夷地嘀咕了一声。 钟藏蝉也突然有些想笑,但这种时候显然不合时宜,她更为关心的是现在崖下这些人会如何回答。 然而,没有人回答。 凹地中还是一片沉默,他们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大銮的喊话,保持着仰头望天的姿势一动不动,犹如林立的石雕。 这未免也太镇定了吧? 钟藏蝉奇怪地想着,这种时候望天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指望天上能掉下救兵来吗?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随着他们的目光向空中望去,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异样。 夜空依旧如墨潭般深邃,繁星错落点缀,皓月悬于正中,一团浓重的乌云随风渐渐挪移,悄无声息地接近那轮明月,像是一张巨口一般,一点点将那皎洁的月光遮蔽,吞噬。 就在这时,凹地之中忽然有一簇火把坠地熄灭。 紧接着,所有举着火把的人像是接到号令一般,只听“噗噗噗噗”接连声响,转瞬之间崖下所有火光尽数消失,就连靠近崖壁边的一圈火盆也在“呲呲”的声响中被浇熄,整个凹地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钟藏蝉心中一惊,难道……他们等的就是这乌云蔽月的一瞬?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崖下传来,却丝毫不显纷乱,倒像是早有准备一般井然有序。 对面崖顶的大銮兵士显然未曾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急切大喊道:“放箭!快!快放箭!” “咻咻咻咻——” 利箭破空之声瞬间响起,兵士们看不见人,只能听声辩位一通乱射。 崖下终于不再一片沉默,接连有人中箭吃痛惨叫出声,但那声音却并不多,看样子这些箭矢对他们也未造成太大阻挠。 钟藏蝉此时也十分意外,显然也从未想过崖下之人会是这般应对,她实在不明白,熄灭火光又能如何?他们被围困凹地之中,难道还能生出翅膀来飞走不成? 飞箭之声还在继续,崖下却再无叫喊出现,那些射出的箭矢就像是全部射空在地,发出了“啪啪”脆响。 对面崖顶一阵骚乱,只听一声令道:“停!别射了,下去看看!” 听见这话,钟藏蝉脑中一转:难道芪国人趁着月光被遮之时熄灭火光就是为了引大銮兵士下去?他们是在下面做了什么埋伏请君入瓮? 就在这时,乌兰达俯身拎起一条藤蔓转头道:“我去了。” 钟藏蝉一愣,只见水镜神尊点了点头:“嗯,多加小心。” “放心吧!”乌兰达自信笑道。 说罢,麻利地走到崖边反过身来,抓着藤蔓蹬着崖壁飞快顺藤而下。 钟藏蝉跟到崖边,眼见乌兰达已经下去了好一截,转头看向水镜神尊道:“他现在下去不会有危险吗?有埋伏怎么办?” 她此时算是明白了乌兰达为何会穿着一身大銮盔甲,现在对面的大銮兵士在顺藤而下,这时候乌兰达也下去,凭借那一身盔甲在黑暗中借机混进他们倒是不难。 可是,万一芪国人设了什么陷阱,乌兰达不就和大銮兵士一起中招了吗? “不必担心,”水镜神尊笃定道,“没有埋伏。” 没有埋伏?那芪国人灭火是要做什么?难道他们是想趁着大銮兵士下崖的时候顺藤而上逃跑? 想到这里,钟藏蝉不由得伸头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崖壁上的藤蔓,生怕忽然从哪冒出个人头来。 释酒见她这举动,忽然轻笑道:“别找了,他们不会上来。” 钟藏蝉更加茫然,便见释酒冲着对面抬了抬下巴道:“别急,你看。” 钟藏蝉抬眼向对面山壁望去,只见一个又一个举着火把的兵士此时已是接连顺藤而下到了凹地之中,他们迅速散开,将四处被熄灭的火堆火盆重新点燃。 凹地重新被火光照亮,钟藏蝉惊讶地发现整片凹地里竟然已经完全没有了芪国人的影子,到处都是大銮兵士,举着火把转着圈茫然地四处寻觅,弓-弩手将弓-弩架在臂上警觉地朝向各方。 乌兰达此时显然已经混进了这些人中,可钟藏蝉远远看去却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才是他。 祭坛之上,瓦罐竟然还在原处。 钟藏蝉惊诧道:“他们把皇长子丢下了!?” “当然,”释酒笑道,“抬着瓦罐逃跑多慢?” “他们从哪逃的?”钟藏蝉万分不解,这凹地被山壁围绕,除了周围的藤蔓,还有何路可逃? 钟藏蝉正兀自思量,大銮兵士中领头的将士也已到了凹地之中,环顾四周叫道:“怎么回事?人呢!?” 无人应答,所有兵士也和他一样摸不着头脑,只知道呆呆四下寻找,却完全弄不明白那些芪国人怎么就能忽然消失了。 将领快步登上祭坛,绕着那瓦罐走了一圈,面上满是诧异。 他们对芪国的传说和祭祀也早有耳闻,自然也猜得出这罐子里装的是谁,只是他不敢相信,芪国就这样干脆地将他们的皇长子丢在这里,完全不管了? 忽然,一个兵士从远处跑回,急匆匆抱拳跪地道:“启禀将军,山壁那边有发现!” 这声音太耳熟了,钟藏蝉几乎立刻就听出这是乌兰达。 “发现?”被称作将军之人诧异道,“发现什么了?” 乌兰达起身道:“将军请随我来。” 随后,乌兰达在前带路,那名将军和其他兵士紧随其后,径直往西南方向的山壁走去。 到了那山壁近前,乌兰达掀开从山崖上垂下的层层藤蔓和周围生长的草叶,岩壁上立即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宽度大约能容两辆马车并行。 “密道!?”那将军一看顿时一惊,匆忙吩咐道,“快追!” “将军莫急。”乌兰达道。 说着,他往右走了一段,再次掀开藤蔓,便又露出了一个和前一个一模一样的洞口。 那将军还未来得及惊讶,只见乌兰达立即又向右走了一段,接着一掀藤蔓,又是一个洞口…… 一个接着一个,这整片山壁上竟然并排着五个一模一样的密道入口! 钟藏蝉恍然,原来并没有什么凭空消失,这山壁上一直都有密道,只不过是被那些藤蔓遮挡住罢了。 芪国人之所以熄灭火光,是为了给他们的逃跑设下两道保障。 第一道,在一片黑暗之中,大銮无法发现他们是从何处逃跑,顺藤而下后发现凹地中空无一人必然觉得匪夷所思,心中不免动摇,甚至还可能会产生一些神乎其神的猜想,以为他们真的掌握什么不为人知的邪术插翅而飞。 如果大銮兵士被这种心思所扰,一直发现不了密道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但芪国也没有妄想他们真的蠢到如此地步,所以,他们的保障还有第二道。 即便大銮最终发现了密道,但这密道却有五条之多。 追还是不追? 想必他们一定会追。 但是究竟追往哪一条?还是五条都追? 这可就要犹豫一番了。 大銮这么一犹豫,等于又是给芪国争取了足够的时间逃得更远。 那名将军瞠目结舌地瞪着那几个密道呆立原地:“这……” 他们此番前来带的人并不算多,若是密道只有一条,全力追踪倒还可行,可这一下出现五个,这该如何是好? 他一边犹豫着,一边又往那祭坛的方向看了一眼。 大銮不信奉洪鸾,对这血祭之术自然也无甚兴趣,但这罐子里装的好歹也是芪国皇长子,即便他对大銮来说并无价值,但也不好就这么视而不见。 如今追击迫在眉睫,可这瓦罐又该如何处置? 第59章 似曾相识皇长子 乌兰达见他看向祭坛, 立即也明白了他心中所想,抱拳道:“将军,我们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可不能就这样放走啊!他们剩下的人虽已不多, 但若此时不能一网打尽, 放虎归山后难保不会成为后患。至于那破罐子, 反正它也不会自己长腿跑了,等咱们追到他们再处理也不耽误。” 将军皱眉略一思忖, 倒也是极快拿定了主意,道:“兵分五路,追!” 钟藏蝉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乌兰达竟是这般巧舌如簧,这么一来大銮所有人都去密道追击, 他们想把瓦罐弄来可不就易如反掌了么? “将军且慢。” 钟藏蝉正窃喜,却听乌兰达又抬手阻止道:“我们并不知晓他们是从哪一条密道逃走, 兵力分散后恐怕对我们不利。我看不如这样,我领三人留在此地守着,若是哪一条密道里的分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先不要轻举妄动, 派一人回来通知, 我们四个到时可以分入其余四条密道将人召回后聚集在一起,再进入那条确定有人的密道汇合,以保万无一失。” 将军一愣,随即赞赏般拍了拍乌兰达的肩膀点头道:“嗯, 不错, 你这小子倒是机灵,行, 就这么办!” “你们三个,”将军转头点了三人,“随他留在此处。” “其余人兵分五路,追!” 说着,那将军领着一队人打着火把冲进了正中密道之中,其余人也分为四路,分别从另外四条密道追去。 钟藏蝉微微一怔,她本已是看出乌兰达这是在调虎离山,可她不明白的是,能将所有人都骗走岂不更好,为何还要劝这将军留下几人来?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不消片刻,五条密道中的火光一点点远去,消失,偌大凹地之中忽然就只剩下了乌兰达和其余三人。 那四人沉默片刻,寂静中莫名都觉得有些尴尬,其中一人干咳一声,朝乌兰达搭讪道:“欸,这位兄弟瞧着面生啊,怎么称呼?” “呵呵。” 乌兰达对着他粲然一笑,陡然抬手对着他颈后就是一记手刀,随即脚下飞快交错挪移,双手同时袭向另外两人脑后,齐齐落下。 钟藏蝉呆若木鸡,眼看着电光火石之间三人就已是干脆利落地躺倒在地没了动静。 这……这这这,真是简单粗暴啊! 此时她也终于明白了,乌兰达若是不找借口劝那将军留下些人来,就连他自己也要随军追击,那样再想脱身恐怕不易,倒不如寻个绝佳的由头留在此处,仅仅三人而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乌兰达潇洒拍了拍手,转身步伐轻快地往近处走来,一边走一边挥手喊道:“喂!上面看戏的!你们不下来逛逛吗?” “我们……要下去吗?”钟藏砚迟疑道。 释酒俯身将那拴着木板的藤蔓抛下崖壁,轻笑道:“他就是想骗我们下去帮忙,别理他,让他自己搬。” 乌兰达此时已经跑上那祭坛,站到了瓦罐旁边,见没有人搭理他,又扯着嗓子喊道:“喂!你们真不管我啊!很重的!我撂挑子不干了啊!” 水镜神尊三人面不改色置若罔闻,钟藏砚却是忍不住弱弱道:“要不……我还是下去帮把手吧?” 他总觉得自己这一路上拖了大家不少后腿,一直也没机会帮上什么忙,此时见这情形也是分外想出些力气。 释酒看他一眼,也知他心中所想,抬了抬眉并未阻止。 钟藏砚再未迟疑,抓着一旁藤蔓对祭坛那边喊道:“乌兰达大哥,我下来了,你等等我!” “还是你够意思,快来!”乌兰达笑道。 “哥哥小心。”钟藏蝉关切道。 钟藏砚点头应下,随即便抓着那藤蔓缓缓顺藤而下,到底后快步往祭坛边跑去,不一会儿便和乌兰达一起搬起那瓦罐下了祭坛,挪到岩壁边后,将那瓦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木板之上。 “行了,拉吧!”乌兰达仰头喊道。 崖上四人也不含糊,立即各拉一条藤蔓将那木板稳稳向上提来,乌兰达和钟藏砚从一旁各寻了一条藤蔓爬上,几乎是与那木板同时到了顶端。 当瓦罐被挪到平地时,钟藏蝉才终于看清这位皇长子的样子,只一眼,心中便狠狠震惊了一下。 她原以为一个被折磨了十五年的人必是面目全非,却未曾想他竟是这样一个五官俱全甚至长相颇为英俊的少年。 他的长发披散在肩后,从瓦罐外垂下及地,似是十几年未曾修剪,却是泛着乌黑光泽。不知是否是因被药汤长年喂养的缘故,他的面上并没有钟藏蝉所想象的那种沧桑憔悴,气色与常人并无分别,甚至还要更好几分。 但是,这些并不是令钟藏蝉震惊之处,真正令她感到震惊的,是这位皇长子的双眼。 他的双眼睁开了。 而且,正冷冷看着面前几人。 不带一点温度,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却无端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乌兰达也吃了一惊,方才他和钟藏砚在祭坛边搬起罐子时,这位皇长子还是双目紧闭的,直到他们将罐子放上木板也未见他睁开。 乌兰达还以为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感知,心中都差不多把他当成了一块木头。 这一瞬间,崖上众人都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沉默之中,像是被冰冻了一般。 钟藏蝉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小心翼翼示好道:“我们……是来救你的。” 皇长子的目光转向了她,却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的平静,没有欣喜,也没有愤怒,就只是看着。 此前听乌兰达说,芪国历代皇长子从出生时起就会被隔绝开来,无人与他交谈,也无人教他言语。 可此时钟藏蝉却觉得眼前这位皇长子的眼中透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透彻,让她不自觉就有些心虚。 为什么要心虚?我又没做亏心事?钟藏蝉眨了眨眼,被自己这情绪弄得摸不着头脑。 而此时透过她的双眼与这皇长子对视的季青临,心中却是升起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异样感受。 这眼神明明陌生,却又像是似曾相识,只是……这种似曾相识是那样的飘忽不定,令季青临一时间也拿捏不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终于还是解无移开口结束了这段诡异的沉默。 乌兰达赶忙附和道:“嗯,走走走快走,再不走下面那几个都要醒了。” 说完,乌兰达向钟藏砚使了个眼色,钟藏砚立即会意,随他一起一左一右重新抬起了罐子,几人也不再耽搁,便回身向来时的密林中走去。 踏入林中,周遭又是一片黑暗。 与此同时,季青临早已熟悉的那种猛烈的晕眩再次袭来。 这一次,晕眩之感倒是极为短暂,转瞬之间季青临就已是有了知觉。 …… 一阵香气。 不是香料,也不是花草,像是……饭菜香气? 睁开眼后,季青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屋子,光线不明不暗刚好适中,面前是几张放着蔬菜的木桌,地上有几个竹筐,旁边还有一个摆满锅碗瓢盆的灶台。 这是……厨房? 此时,钟藏蝉的声音从口中传出:“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救他?我看他根本就不领情!” 她的目光转动,看向了一旁的钟藏砚。 钟藏砚显然也是迷茫,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或许神尊他们有别的打算吧。” 钟藏蝉撇了撇嘴,顺势往旁边一个倒扣着的竹筐上一坐,托腮皱眉道:“你说他听不懂话吧,眼神却又不呆不傻,你说他听得懂吧,又从来不理我们,你难道不觉得这人很压抑?和他待在一个屋里我都快憋死了!” 钟藏砚抿了抿嘴,劝解道:“你想想看,他十五年来都过着那样的日子,怎么能不压抑呢?他现在和我们都还不熟,有些防备有些冷淡也是人之常情,以后咱们对他好些,就当……就当多了个弟弟不好吗?” 见钟藏蝉还是嘟着个嘴闷闷不乐,钟藏砚温和地笑了笑,走到她身旁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好啦,以后都是自己人,你这样可不好。” 钟藏蝉抬眼看了看他,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揉了揉脸道:“知道啦,我也就是看没人才跟你抱怨几句。算了算了,我们回去吧,省得他们等急了。” 说着,两人端起灶台边的碗碟饭菜,刚一转身,便见门外一人大步迈入道:“我说你们俩端个菜怎么这么久啊!干什么呢?想饿死我们吗?” 钟藏蝉本就憋闷,见来人是乌兰达,更是没好气道:“吃吃吃就知道吃!除了吃你还会干什么?” 乌兰达一看钟藏蝉发作,立马换了一副表情,十分谄媚地凑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的碗碟道:“嘿嘿,公主大人别生气嘛,我这不是怕你们两个不好端,赶紧来帮忙了吗?” 说着,他凑近手中的菜闻了闻,一脸满意道:“啊,公主大人手艺真好!色香味俱全啊!这以后咱们要是开个饭馆,肯定每日人满为患,排队都要排一条街!” 第60章 一语道破真身份 钟藏蝉白他一眼:“滚滚滚, 少废话,赶紧走。” 三人端着碗碟迈步出了厨房,眼前是一个未曾见过的庭院, 也不知地处何处, 虽不算太大倒也收拾得干净整洁。 片刻后, 三人到了一处堂前。 屋门大敞着, 释酒站在对面窗边捏着根木棒逗弄窗框上的白毛,水镜神尊执笔在右侧案边往一本册子上写着些什么, 解无移站在他身边静静看着,水镜神尊时不时抬头与他低语两句,神色很是轻松。 还有一人靠坐在木制的轮椅之上,身上搭着一张厚厚的毯子,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芪国皇长子。 他此时早已脱离瓦罐, 但看得出行动还是不大方便,那毯子将他的身子盖得严严实实, 也看不出他的身体究竟被那瓦罐扭曲成了何种模样。 饭菜上桌,乌兰达的兴致似是很高,挥手招呼众人落座,而后转身到一旁抱了一坛酒来倒了一圈, 站在桌边举起杯子像个主人般眉开眼笑道:“今日这顿饭呢, 是为了给我们的新盟友接风,庆祝我们的实力又上一个台阶。来来来,大家举杯,敬芪国皇长子……对了你怎么称呼啊兄弟?” 乌兰达看向轮椅上的皇长子。 钟藏蝉心中暗笑, 问, 让你问,你看看人家理不理你, 自讨没趣。 谁知,那皇长子听到此问还真就睁开了眼,面无表情道:“无名。” 钟藏蝉一愣,转头和钟藏砚交换了个眼神,钟藏砚也是意外非常,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这皇长子开口说话,他们本都差不多已经认定他是个哑巴了。 至于他没有名字,钟藏蝉倒是极快就已是理解。 一个从出生起就不被当人看的孩子,谁还会费那个心思去给他取名呢?在芪国人看来,他或许就只是一个物件,一个容器,一个药罐罢了。 想到这些,钟藏蝉顿时心生怜悯,默默叹了口气。 而乌兰达此时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嗯,吴明,好,让我们敬吴小兄弟一杯!” 钟藏蝉险些吐血,刚巧她就坐在乌兰达身边,抬起手肘猛地撞了撞他,乌兰达不明所以,低头奇怪道:“干什么?” 钟藏蝉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低声斥道:“你是白痴吗?什么吴小兄弟?人家说无名,无名!没有名字!” 乌兰达呆呆眨了眨眼,而后尴尬笑道:“哦,哦,是这样啊,这个……哎呀这也不重要嘛,反正名字就是个代号叫什么都行,皇长子往后有空的时候自己随便取一个好了,好好好我们举杯,举杯。” 乌兰达随便搪塞了几句,众人也没再多说什么,就依他所言举杯胡乱相碰了一番。 乌兰达饮尽后放下杯盏,却见水镜神尊将那酒杯搁到了一旁,换了杯茶执于手中,奇怪道:“欸,你不喝吗?” 水镜神尊一反常态地面露一丝尴尬,笑了笑却未言语。 解无移看他一眼,伸手将那杯酒倒进了自己杯中,淡淡道:“他不会。” “不会?喝酒有什么不会的?”乌兰达又给自己倒满一杯,演示般端起一饮而尽后亮出杯底挑眉道,“就这样啊!大口喝干就行!” 钟藏蝉无语望天,实在想不通这乌兰达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废料,神尊说不会喝酒难道会是指不会端杯子吗!? 水镜神尊果然没有理他,抬抬手无奈道:“吃菜,吃菜。” 乌兰达一听,也立马忘了什么喝不喝酒的事,拿起筷子附和道:“对对对,这顿饭可是我们钟大公主亲自下厨的,天下独此一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大家要珍惜,快吃快吃。” 钟藏蝉默然无语,这么久了,她也早习惯了乌兰达这脾性,对付这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别理他,多说一个字你就输了。 就在这时,那位皇长子突然冷不丁开口道:“你是神。” 他的目光毫无疑问是落在了水镜神尊的身上,而这话明明像是疑问,口气却如陈述一个事实般笃定。 众人皆是一愣,不知他忽然说出这话是何用意,而钟藏蝉更是有些意外,因为从他们救下这皇长子至今,似乎还没有人向他介绍过神尊。 在去芪国之前,乌兰达已是将水镜神尊的身份和钟藏蝉兄妹简单讲过,钟藏蝉也是在那时得知他们为何会将其称为神尊。 水镜神尊因灵气护体而得长生,而他腰间那枚玉佩原形是一尾叫做水镜的鲤鱼,它是贮藏灵气之物,以其中灵气源源不断供养着神尊。 这灵气可治愈伤痕,可令枯木回春,可催风火雨雪,甚至可令其飞天入海。 但据神尊所言,灵气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不到必要时他鲜少肆意动用。 在大銮皇城救下他们兄妹那日,神尊就并未使用任何灵气相助,只凭借着乌兰达的御马哨便完成了营救,而在芪国境内救下这皇长子的过程中,神尊更是从未用到任何异于常人的奇术。 更重要的是,自从他们兄妹得救那天开始,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神尊嘱咐他们在外对他以“水镜”相称,所以一直到目前为止,在这位皇长子面前他们还从未叫过“神尊”二字。 那么,这位皇长子究竟是凭何才会有此推论? 水镜神尊显然也有些意外,偏头笑问道:“你如何知晓?” 皇长子平静地上下打量了水镜神尊一番,淡淡道:“你身有灵光。” “灵光?”钟藏蝉奇怪地看了看水镜神尊,“什么灵光?” 不仅是她,钟藏砚和乌兰达听闻此言也都立即看向水镜神尊,细细打量许久却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季青临透过钟藏蝉的双眼看着这几人迷茫的样子,心中忽然一震:难道他们看不见神尊身上的光?那钟藏蝉呢?我从她眼中能看到这光,她其实却看不见? 很快,季青临便突然意识到这是极为可能的。 因为他想起了钟藏蝉兄妹逃离驿馆那日,在小巷中初见水镜神尊和解无移时,钟藏蝉只是像看到两个寻常陌生人人一般问了一句“你们是谁”,却并未对水镜神尊身上笼罩的微光有任何反应。 季青临当时光顾着诧异水镜神尊的出现,竟未留意到这一点,现在想来,这其实是十分古怪的。 季青临看见那微光时之所以能够那样平静,是因为他知道神尊的身份,也知道关于神尊和灵气护体的传说,但当时的钟藏蝉对此却一无所知,她也那样平静可就太不正常了。 如果当时她看见了那层光晕,怎会对如此神奇的景象视而不见?既然她没有发觉异常,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根本没有看见。 还未等季青临细想,又有话语声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眼前,而接下来的对话也印证了他的推断。 “哦?”水镜神尊似是也来了兴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抬起头道,“你看得见我身上的光?” 皇长子没有回答,但显然已是默认,他就那么静静看着水镜神尊,不知在想些什么。 面对着众人疑惑的目光,水镜神尊微微一笑,解释道:“我身上的确有一层微光,不过这么多年来从未有旁人看见过,就连我自己也只有在镜中或是水中倒影里才能看见它。” 众人皆是惊诧,竟然真有灵光?再仔细去看水镜神尊,无论眼睛瞪得多大,却还是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光亮。 水镜神尊没再多做解释,转头继续看向皇长子,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身有这微光便是神?” 暂不论他为何看得见那旁人都无法看见的灵光,即便他看得见,又为何就能凭此推断出水镜神尊是神呢?毕竟,灵光与神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皇长子垂眼静默,似是在斟酌措辞,片刻后抬眼道:“传说。” “哦?”水镜神尊饶有兴趣道,“关于神你们也有传说?这我倒是真没听过,可否说来听听?” 桌边几人此时也是十分好奇,芪国有那什么凶鸟洪鸾的传说就够匪夷所思了,现在看来他们的传说还不止那一个? 不过……看这皇长子开口说句话都这么费劲,实在不像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让他讲传说,他讲得出来吗? 众人皆是怀疑。 皇长子果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钟藏蝉都怀疑时间已经静止,这才终于听他开口缓缓道:“天地初开,五神创世,散尽灵气,身归尘土。” 众人石化。 果然……言简意赅。 只是这十六个字的传说具体是何含义?钟藏蝉兄妹与乌兰达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们几人不懂,季青临此时却是暗自惊讶。 五神创世的历史他是在姑若的记忆中亲眼看到过的,这皇长子说得虽是简洁,却是分毫不差。 再看释酒与解无移二人,释酒自顾自地喝着酒,脸上分明就是“与我何干”四字,似乎对这传说并无太大兴趣。 而解无移则默默与水镜神尊对视了一眼,显然这五神创世之事水镜神尊并未对其隐瞒,他二人才是这几人中真正的知情者,此时听到皇长子这般简略却又准确的总结皆是颇感意外。 静默片刻,水镜神尊问道:“传说里可有提及这五神都是谁?” 皇长子目视前方,一字一顿道:“水神姑若,季神扶澜,山神苍峒,雪神瑶然,灵神共渊。” 钟藏蝉几人对这传说毫无所知,对于此话的对错自然也是无从分辨,只得看向水镜神尊等他反应。 水镜神尊稍稍怔了怔,笑道:“你们的传说倒还真是详尽,我在这世间千余年,还从未听闻过如此准确的五神之说。” 水镜神尊这话等于是认可了皇长子所言,乌兰达的好奇心早已忍了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那神尊你是哪个神?姑若和瑶然听着像姑娘,应该不是你吧?那你是季神,山神,还是灵神?” 水镜神尊摇头笑道:“都不是,五神在创世之后便皆已入人间转生,我乃姑若与扶澜之子。” “哦……”乌兰达懵懂地点了点头。 皇长子看上去对他们的对话并不感兴趣,他看向水镜神尊腰间玉佩,盯了好一会儿后才道:“此物,可否借我一看。” 第61章 药方暂缺龙血竭 水镜神尊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 而后也未拒绝,随手解下玉佩便递了过去。 皇长子从那毯子下缓缓伸出手来,只见他手臂和手掌都泛着乌黑的光泽, 手指蜷缩在一起像鸟抓一般, 皮肤布满褶皱, 关节十分扭曲。这要是不知情的人看了, 定会将他视作什么妖魔鬼怪。 他轻轻托住玉佩,定睛细细看了一番, 钟藏蝉几人紧盯着他,等着他做出什么结论,却没想到皇长子真就只是“一看”,很快便伸手将玉佩又递了回去。 “可看出什么了?”水镜神尊接过玉佩随意笑问道。 皇长子缓缓摇头,至于是没看出还是不想说便不得而知了。 水镜神尊显得并不怎么在意, 将玉佩重新系回腰间,转头对钟藏蝉道:“明日我们启程去白赫, 你兄妹二人留下照顾他,所需药材我已列明,药方就在书案上,买的时候仔细些, 切勿混淆。” 钟藏蝉还在回味那五神传说, 忽听水镜神尊这么一说稍稍一愣,回过神来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我会注意。” 这皇长子现在虽是已经不再被瓦罐所束缚, 但毕竟曾被药物喂养多年, 一时间还是难以彻底脱离那些草药,只能一点点减少用量, 再以正常人所食的五谷杂粮逐渐替代。 但是即便如此,想让他彻底恢复得与常人无异恐怕也不太可能。 钟藏蝉并不知水镜神尊几人救下这皇长子究竟有何意义,至少到目前为止,她并未发现这皇长子对他们的大计有何助益,甚至还像是平添了一个累赘。 这些话她自然不好说出口,别说是当着皇长子的面,就是在背后她也没有这样嚼舌根的习惯,既然水镜神尊已是嘱咐,她便依言照做。 一晃数日之后。 此时水镜神尊等人已是离开此处前往白赫,而钟藏蝉则执着那张药方出现在了这座小镇的药铺之中。 这间药铺并不算大,买药的人也寥寥无几,店里没有坐堂的大夫,只有一个伙计站在柜台里,他手脚麻利地给旁边一人抓完药,这才转过头来愁眉苦脸地看向钟藏蝉:“姑娘啊,真不是我不卖给你,你随便去别家打听打听,这玩意现在是真没货,要是有我还能藏着掖着不给你吗?留着又不能下崽儿?” 钟藏蝉捏着那药方,眉头也是皱成了一团,却还是不死心道:“你们掌柜的在吗?能不能找他问一问?” 伙计看样子也是被磨得没了脾气,无奈点点头道:“行吧,那姑娘你在这等着,我去叫我们掌柜的。” “有劳。”钟藏蝉谢道。 眼看着那伙计掀开角门的帘子去了后院,钟藏蝉微微叹了口气,低头又看起了手中的药方。 这药方上列着密密麻麻的药名,中有一味名唤龙血竭,而方才伙计所说没货的正是这个。 神尊临行前特意交代这些药品不可出差错,近日来她每次买药时也是十分仔细小心反复核对,可偏偏现在就遇到了缺货,她心中也极为无奈。 不一会儿,那伙计掀开帘子回来,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身材有些微胖的中年人跟了出来,一见钟藏蝉便道:“这位姑娘找我?” 钟藏蝉还未答话,那人已是走到了她面前,若有所思道:“哦,我记得姑娘,你来过不少次了。” 一旁伙计附和道:“可不是嘛,要不是看这姑娘是常客,方才发现没货我也就打发她走了,看样子她是真急需这东西,我这又解释不明白,只好请您过来了。” 掌柜点了点头,伸手道:“姑娘先把药方给我看看吧。” 钟藏蝉连忙将药方递上,掌柜接过后极快扫了一眼,随后便皱起了眉头道:“姑娘这药方……是给活人用的?” 钟藏蝉错愕,这问的叫个什么话?难不成我还买药给死人用? 见钟藏蝉面露诧异,那掌柜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些唐突,讪讪笑道:“姑娘莫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药方有些不同寻常,件件名贵不说,还有几味都甚少用于医病,古怪得很。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家中是何人患病,身患何病,这药方又是何人所开?” 钟藏蝉一时语塞,旁人哪里知道这本就不是什么治病的药方,而她也无法说出实情。 一来那皇长子的情况特殊,难以对旁人解释缘由,二来他们如今已是在大銮境内,若是这耸人听闻的病症流传出去,难保不会引起怀疑。 好在钟藏蝉也不是个遇见点意外就手足无措之人,既然不方便说,那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即可,于是道:“这我还真不清楚,我不过是府中一个丫头,平日里就负责采买,老爷只交待我照着这药单买药,哪里会跟我解释那么多呢?” “原来如此,”掌柜点头道,“那姑娘大概也不知这龙血竭的效用吧?” 钟藏蝉摇了摇头,她只知道这药单是神尊依照皇长子往年所用之药拟写,也知这些药大多名贵,但每种药品究竟有何功效她却是模糊得很。 掌柜对她这反应也是早有预料,此时耐心解释道:“这龙血竭与寻常血竭相近,都有活血化瘀之效,但这些年已经鲜少有人还将它作为活血之药了。” 钟藏蝉不解:“为何?” 掌柜道:“此药产出于芪南,以往我们都是从芪国商人手中进货,可这几年芪国战事不断,芪商自保尚且艰难,哪还有人肯冒着性命之险来做这生意?”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况且若是需要活血化瘀,诸多药品都可奏效,且那些药更为常见,价格自然也就低廉,何必还非得用这昂贵的龙血竭呢?我这店里的存货本也不算少了,若不是姑娘这段时间将它买空,怕是再卖个几年都不成问题。” 钟藏蝉疑惑道:“你说这药的功效能被其他药品替代,而其他药又比它便宜,这么说来岂不是没有人会买它?那你还进货作甚?” 掌柜无奈笑道:“所以我才会问姑娘知不知道这药方究竟是用来医治何病啊!若要这龙血竭只是用作活血化瘀,我自然能以其他药物来替代,还能给你省下不少钱,可你家老爷的目的若不是活血,而是这龙血竭的另一效用,那可真就无药可替了。” “另一效用?”钟藏蝉忙追问道,“是什么?” “陪葬。”掌柜道。 钟藏蝉疑是自己没听清,陪葬?用药品陪葬?这是个什么风俗吗? 掌柜对她这大惊小怪的反应也不觉得意外,解释道:“说陪葬可能还不太确切,准确来说应该是护尸,这龙血竭有极强的抑腐之效,将它嵌于尸身之中,便可保其经年不腐。” 这抑腐之效倒是不难理解,就像是有些草药可以祛湿,有些可以驱寒,道理都是一样的。 但对于钟藏蝉而言,难理解的不是这药效,而是护尸这一举动,她道:“尸体既已葬于墓中,腐不腐烂又有何区别?就算不腐,人都已经死了,难道还能躺着躺着就起死回生?” 掌柜对她这态度倒是不以为意,显然他本人也对这习俗并不推崇,此时笑了笑,耐心解释道:“人虽是死了,可亲朋好友的惦念之情却不会轻易淡去。遗体虽不可复生,但将其保存完好,对亡者的至亲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姑娘还年轻,想必还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之苦,对此做法不甚理解也实属正常。” 钟藏蝉暗自苦笑,生死离别之苦?自己又何尝未曾经历过?只是深知无力回天,才更感无奈罢了。 掌柜见她愣神不语,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将那药方递回她手中道:“我看姑娘确实不知你家老爷要此物的用途,还是先回去问问清楚吧。若只是用于活血化瘀,我这铺子里能用的药多得是,寻个替代并不难。但若真是为了那另一效用,就恕在下爱莫能助了。” 钟藏蝉无奈,只好捏着药方默默点了点头。 一旁伙计见二人似是已经聊完,转身匆匆回到柜台里,将钟藏蝉那药方中除龙血竭以外的其他药物细细称量后包好,递到她手中。 钟藏蝉没再多言,付了银两便接过药包转身出了药铺。 一路往他们暂居的那处小院走去,钟藏蝉却还在回忆方才那掌柜所说的生离死别。 国破家亡,钟灵的覆灭就像是斩断了她的根,让她变得无处归依。对常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回家”二字,自此对于她而言永远成了一句遥不可及的空话。 遇见神尊几人数月以来,她一直在回避直面钟灵已经灭亡的事实,跟着他们从大銮京中逃离,再前往芪国救下皇子,钟藏蝉努力不去深思有关钟灵的一切。 那些有关父皇母后的回忆就像是桶中满到将要溢出的水,稍一触碰便会迸溅一地,唯有迫使自己远离,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逃避,才不会触景伤情。 “是啊,已经没有家了呢。” 钟藏蝉苦笑着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却发现空中此时像是为了应景般飘起了蒙蒙细雨,眼看着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她抬头望了望天,细密的雨丝打在她的发梢,也滑进她的双眼。她伸手抹了把脸,深吸了口气把药包抱进怀中,低头加快了脚步。 就这么低头快步地走着,却不料在转过前方一处街角时,冷不丁迎面撞进了一人怀中。 第62章 闻香辨药技惊人 “欸哟!” 钟藏蝉忙抬起头, 这才看清来人:“哥哥?你怎么出来了?” 钟藏砚一手举着伞,一手攥着袖子抹了抹钟藏蝉额前的水珠,笑道:“出门的时候就说要下雨让你带伞, 你偏不信。看看, 淋湿了吧?” 钟藏砚话中几分嗔怪, 更多的却还是疼惜, 他细细抹干钟藏蝉额前水珠,又拍了拍她肩头沾上的雨水, 担忧道:“衣服也湿了,冷不冷?” 钟藏蝉摇了摇头,看着哥哥脸上关切的神情,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光。 没有家了吗? 好像并不是呢。 这些年与哥哥相依为命,他们就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 哥哥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怎么会没有家呢? 想通此节,她粲然一笑:“走吧,回家!” 说着,她一把挽上钟藏砚的胳膊, 一边走一边捣乱似的凑头到他肩旁, 笑嘻嘻地在他衣服上胡乱蹭着头发上的雨水,晃得钟藏砚手中那伞东倒西歪。 钟藏砚一边手忙脚乱地把伞扶正,一边无奈笑道:“怎么突然这么开心,欸, 别闹了, 伞都要倒啦……” 钟藏蝉嬉笑道:“倒嘛倒嘛,一起淋雨呀!” “欸, 真倒了,倒了倒了你看……” “看不见看不见!” “还闹?头发要成鸡窝咯……” “鸡窝就鸡窝嘛,明日说不定还能孵出只小鸡崽儿!” …… 一路嬉嬉闹闹回到住处,钟藏蝉的心情很是明媚,只觉这雨都下得小了些。 进院到了檐廊下,钟藏砚收起伞靠在一旁,回身便见钟藏蝉已是径直走向了西侧的那间屋子,伸手就要推门。 “欸,你先敲……”钟藏砚慌忙抬手阻止,可话还未说完便见钟藏蝉已是大大咧咧推门而入。 钟藏砚赶忙跟上,进屋一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屋子正是那芪国皇长子的房间,和这院子里的其他几处房屋并无不同,里头除了桌椅摆设外就是一些堆放蔬果或药渣的筐篮,不算拥挤,但也实不宽敞。 此时皇长子正闭眼靠在榻上,榻边放着一盆冒着淡淡热气的温水,盆上搭着半湿的毛巾,像是刚刚用过。 钟藏砚出门前打了盆热水送进皇长子屋里准备帮他擦拭身子,可他却冷冷说自己不必旁人帮忙。 钟藏砚知道他手脚不便,却也知道他心中定是不愿让旁人看见他那千疮百孔的扭曲身体,便依他所言放下水盆后出屋回避,正好那时发现外头下起了雨,又想起钟藏蝉没有带伞,便立即拿上伞出门相迎去了。 方才眼看钟藏蝉就那么直接推了门,钟藏砚还真怕她恰好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场面弄得大家尴尬。 钟藏蝉此时心情正好,压根就没注意太多,就连皇长子那副平日里让她憋闷的冷淡模样也不甚在意了。 她也不管这皇长子闭着眼是在睡觉还是闭目养神,就自顾自提着药包到案边一坐,一边扯开绳子打开纸包一边道:“药我给你买来了,不过缺了一味,叫……叫什么来着?” 钟藏蝉一时忘了药名,忙从怀里掏出那药方来,谁知药方还未展开,就听榻上那皇长子闭眼幽幽道:“龙血竭。” “嗯?”钟藏蝉一听,也立即想起这药名来,却觉十分惊奇,“你怎么知道?” 皇长子淡淡道:“未嗅其味。” 钟藏蝉一愣,这回答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凑近那药包闻了闻,只觉得药味倒是浓得很,但掺杂在一起根本就是乱成一团,抬起头难以置信道:“不是吧?这么多药掺在一起,你能闻得出少一种?” 皇长子依旧闭眼沉默,根本没去理会她这质疑。 “真的假的啊?”钟藏蝉狐疑皱眉,说着,她端着药包起身到了榻边,捏起一片药材来递到皇长子鼻下,“那你闻闻这是什么?不许睁眼偷看啊!” 她这手伸得太猛,险些把那药塞进皇长子鼻孔里。 钟藏砚在一旁看得心忧,抬了抬手想出言相阻,却是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皇长子微微侧头避开,却又被她弄得没辙,无奈道:“石斛。” 钟藏蝉知他答得无错,把那石斛放在鼻边嗅了嗅,却只嗅到一股淡淡清香,没觉得有何特别。 丢下石斛,她又挑挑拣拣一番,捏起另一根细长的嗅了嗅,发现这东西似乎无味,得逞般递过去道:“那这个呢?” 皇长子张口便道:“茅根。” 钟藏蝉此时真是有些信了,但还是不服气似的又捏起一个:“这个?” “鹿蹄草。” “这个?” “鸡血藤。” “这个呢?” “骨碎补。” …… 一连问了十几种,这皇长子竟是无一答错,令钟藏蝉不得不惊讶。 她顿了顿,眼珠一转又拿起一物递过去笑道:“那这个呢?” 皇长子轻轻嗅了嗅,这次没有马上开口,但却微微皱了皱眉,像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谜。 钟藏蝉抿嘴憋笑,笑得身子都微微颤了起来,刚张嘴打算说“猜不出了吧”,却见皇长子忽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钟藏蝉顿时石化。 她手中抓着的是棵无比壮硕的大包菜,大到只要再抬高些就能遮住这皇长子的整张脸。而她一时间竟然完全忘了眼前这人只是闭眼而已,他可不是瞎子啊! “咳……呵呵呵……” 钟藏蝉尴尬地把那棵大包菜抱进怀里,眨了眨眼却只发出几声干笑。 皇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虽是没有说话,脸上却像是写着“无聊”二字。 站在一旁的钟藏砚默叹一声,方才他就是想提醒钟藏蝉不要玩得太过火,拿棵大包菜让人家闻,这可真有些戏耍了。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干看着,只好上前两步打圆场道:“你莫要介意,我们此前都未曾见过如你这般天赋异禀之人,她大约也是兴奋过了头,这才一时失了分寸,绝非故意戏弄。” 说罢,他又转头对钟藏蝉道:“藏蝉,方才你不是说少了一味药吗?怎么回事?” 钟藏蝉一听,立即明白哥哥这是在打圆场,也知道自己方才那举动很是幼稚,此时赶紧端正了神色道:“对,药铺说这味龙血竭产于芪国,现因战事而断了供给,所以掌柜让我回来问问清楚,要这龙血竭究竟是为何用,他说如果只是为了活血化瘀,便可以用其他药物替代。” 皇长子对此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移开了一直盯着钟藏蝉的目光,无所谓地点点头道:“无妨。” 钟藏蝉一噎,不太明白这无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怎么办?还要用其他药来替代吗?” 皇长子沉默片刻,道:“此前因被药水浸泡,为防骨肉腐化才需龙血竭抑腐,现已不必。” 钟藏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差不多也理解了这话的意思,现在的皇长子早已脱离瓦罐,身体不再被药水侵蚀,那么这味龙血竭便变得可有可无了。 说完那句话后,皇长子恢复了沉默,钟藏蝉与钟藏砚二人也未再寻话题,见他不语便退出了房中。 从皇长子房里出来后,钟藏蝉显得若有所思。 钟藏砚问道:“在想什么?” 钟藏蝉认真道:“我在想,也许这个皇长子并不如我之前所评价的那般无用。” 就在方才证实了这皇长子异于常人的嗅觉后,她似乎隐隐察觉到了水镜神尊几人救下皇长子的原因。 都说久病成医,那么像皇长子这样与各种药材打了整整十五年交道的人,对药材的熟悉和了解该会达到怎样的地步? 不仅如此,芪国所擅长的可并非仅仅只是用药,因药毒多有相通,他们对制毒和用毒也是颇为精通。 若是这皇长子对制毒之术也有造诣,那么在对付大銮的过程中,他或许会成为一件不可多得的利器。 钟藏蝉如此这般将这推断一说,钟藏砚也深以为然,但这毕竟只是他们的猜测,究竟事实如何,还需往后才能见分晓。 季青临借着钟藏蝉的双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隐隐觉得心中似是有什么念头闪了一闪,但因思绪一直跟着他们的对话,暂还没有机会深思。 到底是什么? 他仔细将先前几个片段都细细回忆了一遍,这才猛然抓住了这个呼之欲出的想法。 对!龙血竭! 他心中突然激荡了起来,再也按捺不住此刻的兴奋,他只想快些脱离这仿若梦境般的回忆,将这个线索带回现实之中。 此前他从未尝试过主动从记忆中逃脱,此时也不知他在意识中的挣扎究竟有没有作用,但他尝试着聚精会神,努力将自己的神思从这种混沌中抽离出去,就像是一条身在水中的鱼,尽力向着上空跃起。 眼前的画面一点点模糊起来,周遭的声响变得空灵而幽远,季青临心下暗喜。 有用! 他再次屏息凝神,凭着意志力来主导自己的思绪不被控制,当眼前画面彻底支离破碎,那种熟悉的晕眩再次袭来,季青临憋起一股劲咬牙一试,忽地像是被一股力量抛起后急速往下坠去。 下坠尽头,深渊触底。 季青临鲤鱼打挺般从床上骤然坐起。 他定睛一看,猛然发现自己眼前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近在咫尺的距离险些就要撞上。 第63章 抑腐暂缓封魂术 他忙往后仰了仰身子, 这才看清这双眸子的主人正是解无移。 解无移侧坐在榻边,对他这忽然翻身而起的动作也是颇感意外,顿了顿后, 抬手贴上他的额头, 声音略有沙哑道:“醒了?好些了么?” 季青临拽下他的手捏在手里, 点头兴奋笑道:“好了好了, 简直不能更好,你知道我刚才发现了什么吗?我……” 他正说着, 忽然发现解无移的目光停在他的手上,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将解无移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中。 他愣了愣,心中闪过要放手的念头,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似的抵触着这个念头, 甚至还又加了几分力攥得更紧了些。 解无移也立即发觉了他手上力道的加重,但却很快恢复了平静, 移回目光看向他的双眼道:“发现什么了?” 季青临蓦地生出一丝得逞的暗喜,却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念头在作怪,强忍着假装并未注意到这一点,故作镇定地答道:“我发现, 魂元碎裂或许是有办法抑制的。” 话刚说完, 季青临忽然皱眉吸了吸鼻子,这是……什么东西糊了? 循着这股焦糊之味看去,季青临这才发现房中原来不止他和解无移两人。 站在不远处矮炉旁的池若谷手中正秉着一把干枯的草叶,而此时那把草叶燃起了火苗, 焦糊之味正是因此而来。 池若谷似是正在愣神, 听见季青临询问这才惊觉手中草叶起火,慌忙松手将它们抛在地上, 匆匆踏了几脚,又端起案上茶壶将那零碎的火星彻底浇灭,这才松了口气,转向季青临尴尬笑道:“季公子忽然起身真是吓了我一跳,着火了都没发现。” 季青临看向地上那一摊湿淋淋的草叶,奇怪道:“这是什么?” 池若谷一边蹲下身子收拾那摊草叶一边道:“哦,此乃夜幽草,以火熏烤受热后所散之香可以安神,方才见你睡梦中似是心神不宁,我便弄了些来助你宁神。” 心神不宁? 季青临有些纳闷,他方才在钟藏蝉的记忆之中确实所思甚多,但那都是在脑中斟酌,这也能从表面上看出来? 想罢,季青临好奇道:“怎么个心神不宁法?我说梦话了?” 池若谷闻言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解无移,面色略显古怪道:“哦,那倒没有,你就是抱着先尊的胳膊,一直……蹭。” 他似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蹭”这么个合适的字眼,说完后便立即低下头去继续收拾那堆草叶。 抱着他的胳膊……一直蹭? 季青临眼角余光偷偷瞥了瞥解无移,顺便想象了一下那番画面,不仅丝毫未觉尴尬,还莫名有些想笑:他居然没把我拍开?就坐这儿任由我乱蹭? 季青临垂下眼帘,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笑容。 笑着笑着,他突然心中一震:什么玩意儿!我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赶紧闭眼甩了甩头,把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抛到脑后。 他这几次三番的思绪变换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可在旁人看来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解无移眼看着他先是发愣又是傻笑,笑着笑着又受惊似的摇头晃脑,只觉十分怪异,不由担忧道:“又有哪里不舒服?” 季青临回过神来,立马摇头道:“没有没有。” 解无移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道:“你方才说,发现了抑制魂元碎裂之法?” “哦对,”季青临敛了神色郑重道,“有一味产出于芪国的药名为龙血竭,你可听说过?” “芪国?”解无移怔了怔,而后转头看向了那边蹲着收拾草叶的池若谷。 季青临心觉奇怪,不由也随着解无移转头看去。 池若谷在听到“芪国”二字时手上动作就明显顿了一顿,此时也是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了季青临。 四目相对。 季青临本还觉得有些莫名,片刻后猛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脱口而出道:“你是芪国皇长子?” 这个眼神,就是这个眼神。 季青临几乎是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就立即联想到了那个人,那个在钟藏蝉的记忆中,被人从凹地下救上来的皇长子。 就在他被众人救上峭壁之时,季青临也曾透过钟藏蝉的双眼与瓦罐中的他四目相对过。 那时,季青临心中隐隐觉得那眼神似乎在何处见到过,却十分捉摸不透。 直至此刻季青临再一次对上这样的目光,他才恍然发觉那种熟悉之感是从何而来。 精通药理,这不也正是池若谷的所长吗?再加上他对“芪国”二字的奇怪反应,这答案几乎毫无疑问。 池若谷缓缓起身,目光却从季青临转向了解无移,眼中满是疑惑和探寻,似是在向他求证着什么。 很显然,季青临没有猜错,池若谷正是那芪国皇长子,而这个身份解无移自然是知晓的。 若季青临只是随口提及,池若谷或许会以为是解无移从前对他说过此事,这并不值得意外。 但季青临此时的询问用的却是这样惊诧的口吻,似乎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板上钉钉的已知事实,而是一个通过某种迹象产生的推测。 解无移迎着池若谷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他没有告诉过季青临关于芪国的往事,这一点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想着,他忍不住掸眼看了看搁在枕边的玉佩。 此时季青临的表现,让他想起了云州客栈那晚。 那一次,季青临看到了水神姑若的记忆,看到了五神创世的历史。 可是,那一晚玉佩是和季青临同在浴桶之中,这也正是鲤鱼要将记忆输送给身体的必要条件——同处一片水域。 而这一次根本连水都没有,玉佩怎会…… 想到这里,解无移突然怔了怔,因为他忽然想起在季青临昏睡之前,白毛从窗边飞回桌案之时打翻了茶盏,也打湿了险些落地的玉佩,而季青临当时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湿漉漉的玉佩,然后…… 原来如此。 明白了其中缘由之后,解无移几乎可以确认,玉佩又一次将某些记忆输送给了季青临。 那么这一次,他看到的会是什么? 想到这里,解无移心中微微一颤,这是一种已经很久未曾感受过的情绪。 他望向季青临,目光灼灼:“你……可是看到了什么?” 季青临点了点头,但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方才顺着解无移的目光看到了枕边的玉佩时,他也立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突然昏睡,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心中也生出了一个新的疑惑。 他在睡梦中所见的记忆属于钟藏蝉,而在记忆中他就几乎可以肯定,这对兄妹就是在水镜中存忆的那对双生儿。 但是,解无移曾经说过,玉佩当初之所以会将水神姑若的记忆输送给他是因为姑若的记忆早已无主,可钟藏蝉的记忆是有主人的,而自己又并非忆主,为何玉佩会将她的记忆输送给自己? 解无移见他忽然盯着玉佩凝眉,不解道:“怎么了?” 季青临伸手拿起玉佩,像是自言自语般嘀咕道:“我看见了……钟藏蝉的记忆。” 解无移目光一凝,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答案。 钟藏蝉?怎会是她? 池若谷闻言也愣在了原地。 三人就这么沉默了半晌,池若谷突然喃喃道:“我明白了……” 季青临和解无移转头看去,池若谷走到榻前,从季青临手中拿过玉佩,道:“封魂之术将他们二人魂元与记忆间的连线切断,玉佩无法探知忆主的存在,便将所存记忆视为了‘无主之物’,而此时你恰好与它接触,它便将这无主之物输送给了你。” 季青临心下诧异,道:“那还有办法还回去吗?” 如今钟家兄妹下落不明,记忆在不在玉佩中对他们而言无关紧要,但若是等找到了他们,拔出松针释放魂元令他们转生,转生后没有记忆可如何是好? 池若谷想了想,道:“这倒也不难,等你百年之后,你的魂元会带着你自己的记忆转生,而他们的记忆则会在那时与你分离,重新回到鱼尾之中。” 季青临愣了愣,愁眉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得等我死了才能拿回自己的记忆?” 就算他不能长命百岁,可至少活个几十年应该不是难事,如今钟家兄妹的“白布”在他体内,那岂不是就算能找到他们令魂元转生,他们也得在没有“白布”的情况下活几十年? 池若谷点了点头,但似乎对此不甚在意,道:“一世而已。”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季青临却是突然理解了这种不以为然。 是啊,一世而已,对于四季谷这些生生世世得以存忆的人来说,或许一世根本算不得什么吧? 解无移一直静静听着二人的对话,眼见他们将话题扯得越来越远,终是忍不住出言道:“方才你说到的龙血竭,它有何用?” 季青临一怔,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与池若谷正在讨论的问题并不紧要,钟家兄妹已被封魂,若是不能找到办法解决,他们的魂元会随着身体的腐烂而碎裂,直至灰飞烟灭,到那时连魂元都散了,记忆还有何用? 想明白这一点,季青临立即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转向池若谷道:“当年你曾用过龙血竭,应该也知此药效用,对吧?” “不错,”池若谷应声道,“龙血竭是龙血树的汁液凝固所结,不仅可以活血化瘀,还有抑腐之效。” 季青临点了点头,龙血竭产出于龙血树,这一点在他听到这药名时就已在心中有过猜测,所以也丝毫不觉意外,便继续道:“我是想,龙血竭可保尸身不腐,那么它对于被施以封魂之术的肉身应该也有同样的效果。既然被封魂者肉身腐烂与魂元碎裂同步,那么如果肉身能够不腐,魂元是否也就不会继续碎裂?” 池若谷怔了怔,随即露出恍然的表情,但很快却又浮现出一丝忧色,道:“这龙血竭产出甚少又价格昂贵,近年来已是鲜少有人求购,济元堂的所有分铺大约也无存货。况且它对肉身腐败只是抑制而非医治,缓得了一时缓不了一世,这似乎还是无法彻底根除封魂之术。” “我明白,”季青临又何尝不知这只是缓兵之计,但他对此也早有计较,此时转向解无移道,“所以我想,我们应当去一趟南山。” 池若谷疑惑道:“你要自己去取龙血竭?” 季青临摇了摇头:“你也说了,龙血竭抑腐之效治标不治本,能多取一些留用于已被封魂之人固然是好,但也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此。” 池若谷稍显迷茫:“那去南山是要……” “毁掉龙血树,”季青临笃定道,随即面露一丝懊恼,“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既然封魂之术要以松针施法,那么直接毁掉龙血树,往后不就没有松针了吗?” 第64章 虞国古曲问归期 虽然毁掉龙血树不能将已经被封魂之人身上的封魂之术解除, 但至少能够保证那些黑袍人再也无法利用松针继续封魂,先截断源头,再以龙血竭抑制被封魂者躯体腐烂, 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池若谷闻言怔了怔, 随后恍然般点了点头。 解无移此时倒是显得并不意外, 早在他们在水榭中得知那松针的作用时, 他就已经有了前去南山将龙血树损毁的打算。只是当时出水榭后季青临忽感不适,他才选择了在这苓芳园中稍作停留。 而此时他也未打算再将此事说明, 只宽慰道:“不必懊恼,现亦为时未晚,既已想到,去做便可。” “嗯。”季青临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三人俱是一惊,转头看去, 便见一白影狼狈地从窗子下方跃起,凌乱地扑腾着翅膀,像是晕头转向般晃晃悠悠立在了窗框上。 “又撞了。”池若谷无奈道。 季青临看着白毛仍旧像是不清醒般两爪在窗框上左右挪移,哭笑不得, 却一眼看见窗外月光, 奇怪道:“天黑了?” 他们到达榆州时还是清早,即便是在那水榭中待了几刻,出来时也不过就是近午,此时外头竟已是一片夜色, 这让季青临有些意外。 “公子不知么?”池若谷看向他道, “你已经睡了三日了。” “三日!?”季青临瞠目结舌,眨眨眼道, “那你们为何不叫我?” 池若谷看了一眼解无移,道:“我本是叫了的,谁知你非但没醒,还翻了个身……抱上了先尊胳膊,先尊不让再叫,我也就只好任你继续睡了。” 季青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再看解无移时才发现他双目微微有些泛红,心中一动,道:“你在这坐了三日?” 池若谷在旁无奈苦笑道:“被你那样抱着,先尊丝毫动弹不得,又怕你身体有恙,这三日里便是这般寸步不离,连姿势都未变过。” 季青临看着解无移眼中隐约可见的血丝,又想起方才他说话时略带沙哑的音色,蓦地一阵歉疚,温声道:“那我们先别急着走了,反正那棵树也不会长出腿来逃跑,不如你先睡一觉,我们明日再动身吧?” 解无移却是摇了摇头:“不必,前往南山须得数日,不宜再做耽搁。” 季青临见他面色虽显疲惫,神色却是笃定,便也不好再多劝,点了点头随他一同下了榻去。 出了苓芳园,依着池若谷所指的方向,他们倒是很快便寻到了这榆州城中的一处驿站,租了架马车,指示车夫往西南行去。 白毛一路跟着他们,却没进车内,季青临此时也多少摸清了它的性子,知它活泼顽皮,一刻也闲不得,便也只好由着它在外飞行了。 车内宽敞,行驶的也实为稳当,季青临靠在窗边兀自愣了会神,一转头刚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解无移偏头靠在另一侧窗边,双目轻阖,像是已经睡着了一般。 季青临有些意外,但一想起他就那么不眠不休地在自己身边坐了三日,立即心下一阵内疚。 他此前听解无移说有灵气护体不必吃喝,还曾想当然地以为他也是不必睡的,可再一想,当日在鹿鸣山下的客栈中,解无移是好好睡过一夜的,如此说来,大约有灵气护体也得休息。 马车行的虽是平稳,但毕竟并非静止,随着时不时碾压过枯枝断叶的震动,解无移的身子也微微轻晃。 季青临正想着要不要叫醒他躺下再睡,马车恰在此时轻轻一颠,解无移的额角不轻不重地在窗框上磕了一下,季青临“嘶”了一声,便见解无移虽是没被这一下磕醒,却也微微蹙了一下眉。 季青临心中微颤,起身轻手轻脚挪坐到了对面,小心翼翼伸出右手垫在了解无移头侧,将他和那窗框隔了开来。 被他这么一垫,解无移终于不至再磕窗沿,季青临微微松了口气。 车身仍在微微晃动,季青临就这么抬着手,时间久了也不禁感觉有些酸麻,索性双手轻轻拖住解无移的双肩缓缓下移,让他枕在了自己腿上。 这么一来,季青临终于觉得妥当了不少,想来现在这个平躺的姿势应该会舒服许多。 季青临在家中本就最小,从未有机会照顾过别人,更别提是让谁枕在他腿上了。此时随着车身轻微的晃动,解无移的后脑与衣料偶有摩擦,时不时有些微痒,季青临忍着笑,低头看向解无移。 如此近距离的俯视过去,解无移的面庞就像是一块精雕细琢出的美玉,肤色白皙,唇色殷红。 看着看着,季青临不禁抬起手伸出食指,悬空沿着他鼻梁的弧度笔划了一下,停在了他嘴唇上方。 那唇瓣看上去既薄且软,季青临心中莫名一痒,鬼使神差地轻轻点了点他的薄唇,虽如蜻蜓点水一般,他却立即收回了手来,轻含指尖,像是孩童背着父母在封存的瓦罐里偷偷沾了蜜糖。 见解无移似是睡得安心,季青临不禁莞尔,心中默念着:睡吧,睡吧,你也睡上三日,如此便当是我将那三日还给你了。 他抬手笼了笼窗帘,将那时不时漏入的凉风隔绝开来。 从日出到午后,再到落日西沉,车厢里静谧非常,几乎针落可闻。 季青临的双手轻轻搭在解无移肩头,无意识地轻声哼起了一首小曲,那曲调轻缓柔和,却又带着一缕淡淡愁思。 他哼完一遍,又接着哼第二遍,却好像来来回回都是同一段。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在重复,顿了顿,却又着实想不起这曲子的其余部分。 出神片刻,他忽听一个声音从下方传来:“为何停了。” 他低头一看,便见解无移不知何时已是睁开了双眼,正自下而上静静看着他。 季青临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道:“是我吵醒你了吗?” 解无移坐起了身,缓缓摇了摇头道:“没有,睡够自然就醒了。” 说完后,他又继续问道:“你方才哼的曲子,为何停了?” 季青临笑了笑,道:“我哼了半天发现好像都是同一段,一时又想不起后面的旋律,方才愣神就是在回忆这曲子到底是在哪听过。” 解无移垂眸静了片刻,忽然也轻声哼唱了起来,刚好是接在方才季青临所哼的那段之后。 这么一接,曲子便完整了起来,季青临听着听着,眼前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一块素色布帛之上,一行又一行清晰的曲谱,曲谱之下还书写着一些无法读懂的字符,似是曲词。 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块布帛? 是……前世吗? 解无移将那曲子哼完,季青临问道:“你也听过这曲子?我记得我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张布帛,上面写着它的曲谱和曲词,不过那曲词所用的文字我好像不认得。”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那字符有些眼熟,仔细回忆了一番,看向解无移腰间青阿剑道:“对了,那文字似乎和你剑上的字有点像。” 解无移点了点头,道:“不错,都是虞文。” 季青临来了兴趣,挪坐到他身旁与他并肩,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曲词唱的又是什么?” 解无移道:“此乃虞国的一首古曲,名为《问归期》。”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南海边有一对夫妇,两人十分恩爱,情深意笃。 每逢丈夫出海,妻子便会问他:“此去何日是归期?” 丈夫便答:“汝念吾时当可归。” 妻子笑道:“时时不见时时念。” 丈夫便道:“可寄相思山海云。” 于是,丈夫出海之后,每当妻子想念他时,便会对着山,海,云遥遥相问。 有时,妻子问山:“敢问青山可知晓,此去何日是归期?” 山林簌簌,答曰:“飒飒秋风妆红叶。” 妻子欣然一笑,静静等候。 果然,时至秋日,枫林红透,丈夫便于海上归来。 有时,妻子问海:“敢问沧海可知晓,此去何日是归期?” 海波粼粼,答曰:“银河引路月为丘。” 妻子夜夜仰望,静待弦月渐满。 果然,月圆之夜,薄云将其半掩,银河倒映于海上化作长路,半月则如远山,丈夫的渔船便沿着那灿灿星河的倒影缓缓归来。 有时,妻子问云:“敢问浮云可知晓,此去何日是归期?” 云卷云舒,答曰:“落霞雁影共当空。” 于是某个黄昏,当一行大雁伴着晚霞同现于天边,丈夫便从海上归来。 就这样过了许久,有一天,丈夫再一次出海而去。 当天夜里,风云骤变,电闪雷鸣,海上翻起惊涛骇浪,层层巨浪拍打在岩石之上,惊醒了睡梦中的妻子。 她遥望着那黑云中劈下的闪电,心中隐隐不安,却只能默默祈祷这狂风暴雨能够快些过去,祈祷夫君在海上能够寻得庇所,安然无虞。 次日雨过天晴,海面恢复了平静,妻子便继续等待着丈夫归来。 一日,两日。 一月,两月。 妻子心中的不安日渐浓重,可海面千帆过尽,丈夫的渔船却迟迟未归。 她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焦急,只得去向山,海,云询问归期。 这一次,山海云都发出了低低一声轻叹。 山曰:“万山无陵石成烟。” 海曰:“江河回逆四海枯。” 云曰:“羲和未落玉兔升。” 于是,妻子带着答案回到家中,等待着山海云口中的归期到来。 一年又一年,她一直在等。 等海枯石烂,等群山无陵,等日月同天。 等一不归人。 …… 季青临托着下巴眨眼:“后来呢?她等到了吗?” 解无移摇了摇头:“没有。” 妻子遥望南海苦等数年,却终究未能等到丈夫归来。 最后,她在海边化为了一座石塔,面朝大海,名曰“望溟”。 这座塔远远看去犹如一位眺望海面翘首以盼的女子,海风拂过时,塔身会发出连绵不断的低鸣,如泣如诉,如问如答,也如吟唱。 这旋律被后世记载下来,便有了这曲《问归期》。 季青临放下托着下巴的手,撇嘴摇头道:“不好。” 解无移道:“什么不好?” 季青临道:“这结局不好。” 未等解无移答话,他便接着说道:“往后要是遇见哪个戏班子演这出戏,我非得把它结局改了不可。” 解无移微微一怔,随即问道:“如何改?” 季青临转头看他片刻,忽然夸张地张开双臂道:“啊,娘子,让你久等啦!夫君我回来啦!哈哈哈哈!” 解无移被他环住双肩,瞬间僵成了一块石板,季青临抱了半天发现他毫无反应,松开手推了推他胳膊嗔怪道:“啧,你这人好没意思,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配合?” 解无移缓缓转头看向他,季青临理直气壮道:“你应该说‘啊,夫君你终于回来啦!妾身想死你啦!’这样啊。” 解无移无言许久,转过脸去,评价道:“不像渔夫。” “哦?不像吗?”季青临装模作样道,“那像什么?” 解无移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道:“土匪。” 季青临挑眉一笑,随即偏头满不在乎道:“管它呢,土匪也好渔夫也罢,反正我若是那夫君,定是舍不得让所爱之人孤苦伶仃等我的。有情人嘛,就该终成眷属才好,我猜若是他知道,也一定希望有人能把这结局给改了,你说呢?” 季青临目光明亮,似是有繁星点点,三分笑意,三分期待。 解无移静静凝望着他,眼中波澜微起,喉结微微动了动:“嗯。” 季青临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他眸中光亮甚是灼人,面上不由自主微微一热,垂眼轻轻干咳了一声。 也不知怎的,平日里解无移看向别处时眸中总是淡淡的,就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可每回只要与他视线相触,季青临总觉得这双眸子就像是能直入心底一般,叫他无所适从。 季青临静了片刻,随即想起一事,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对了,先前在苓芳园我就想问你一件事,不过当时池若谷也在,我就没好开口。” 解无移道:“何事?” 季青临将语言组织了一番,这才迟疑道:“我在钟藏蝉记忆中看见的芪国皇长子是一个……怎么说呢,十分沉默寡言的人。但看现在的池若谷,我虽与他交集不多,但至少能看出他并非性情孤僻之人,所以我有些好奇,他为何突然转性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画个重点,请小天使们记住这座望溟塔,以后是要考的哦^_^ 第65章 穷乡僻壤拦路人 解无移没急着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问道:“钟藏蝉的记忆,你看到了多少?” 四季谷从前从未有人被封魂,自然也从不曾出现过记忆被玉佩视作“无主之物”输送给他人的情况, 所以对于季青临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解无移完全不得而知。 季青临回忆了一番, 挑着重点把自己所见的那些片段叙述了一遍, 因着其中大多内容解无移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所以季青临也用不着说得太细。 听完后, 解无移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其实以往将记忆还给忆主时,短短一瞬便能完成交接,而你昏睡三日,却只看见了这么几个片段, 这说明‘旁观’他人的记忆和‘取回’自己的记忆到底还是不同的。” 季青临听着他的分析,虽然不知这和自己方才的问题有何关联, 但还是点了点头。 解无移道:“你只看到了这么几段,难怪会不知后事如何,你方才说池若谷突然转性,其实并非突然。他已历经数次转生, 每一世境遇皆不相同, 性格自然也会渐渐有所改变。” 他顿了顿,看向前方道:“毕竟,一千三百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一千三百年!?”季青临双目惊瞪, 他虽是知道那段记忆所处的年代必然久远, 但却未曾想过竟会久远至此。 他呆了片刻,看向解无移道:“那你……岂不是一千三百多岁了?” 解无移静静看他, 显然已是默认。 季青临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难怪。” 解无移道:“难怪什么?” 季青临偏头道:“难怪你这般云淡风轻,对任何事都好像不太在意的样子。一千三百年,想必这世间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你都已历遍,大概早已不再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了吧?” 还未等解无移答话,季青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忽然眉头一皱道:“所以说,你们花了一千三百年还没把大銮灭了?” 解无移无语片刻,似乎突然不知这个问题要如何作答。 季青临摆手一哂,刚要开口,车身忽然猛地一震。 “吁——” 车夫似是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急迫地将马勒停。 季青临立即掀开车帘,见此时马车正行于一处乡间小道之上,左边是大片农田,右边则是一所农家小院。 一人从那小院中疾步走出险些迎面撞上马车,另一人紧跟其后,急急拉住了他的衣袖哀求道:“求求你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啊!” 狭窄的小道被这两人站在正中挡住了去路,车夫回头看向他,似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季青临回他一个眼神,示意他无妨,先看看再说。 那先出小院之人穿着一身灰袍,头戴一顶布帽,肩上背着个木箱,手执一杆长幡,幡上是“包治百病”四字,看样子是个郎中。 他对突然出现的马车视而不见,只厌恶地皱着眉,似是只想快点离开。 而他身后之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穿粗布麻衣,佝偻着身子,黝黑而干枯的双手紧紧拽着那郎中的衣袖,口中苦苦哀求:“别走啊!求你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啊!” 那郎中双眉紧蹙,一边继续往前迈步一边扯着袖子嫌恶道:“放手!快给我放手!再不放我不客气了!” 那老者被他拖拽着躬身往前蹒跚了几步,仍不肯放手:“求求你,求求你别见死不救,要是嫌钱不够您就开口,我砸锅卖铁也给你凑齐行吗?” 那郎中回头怒目而视,斥道:“救个屁!这病根本没法救!不仅救不了还他娘的会传染!你见过哪个郎中要钱不要命的!?快给我放开!放开!” 那老者瞪大双眼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传染的,你别……” 那郎中见这老者还想抓他手腕,如避蛇蝎地躲开,似是终于忍耐到了极限,咬牙扯出衣袖,另一只手将那老者猛地一推。 老者一个趔趄倒退两步跌坐在地,“咔擦”一声撞断了围院的一截栅栏。 季青临一惊,跳下车快步上前将那老者扶住,道:“您没事吧?” 老者一边抹泪一边摇头,在他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解无移也早已从车上跃下,稳稳拦在了那郎中面前。 郎中险些撞上解无移的胸口,急忙刹住脚步,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似是完全不明白这是哪里冒出的拦路人。 见解无移面色冷峻,那郎中预感不妙,咽了口吐沫,梗着脖子结巴道:“干,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想拦路打劫?” 季青临松开老者胳膊,回身上下打量了郎中一番,一边向他走近一边道:“都说医者仁心,你好歹也是个郎中,对待老人家为何如此粗鲁?” 郎中被夹在两人之间寸步难挪,看了看解无移,又打量了季青临一番,大抵是觉得逃跑无望,烦躁地呼了口气,不答反问道:“你们想怎么样?” 季青临不打算理会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继续问道:“你为何不肯救人?” 郎中越过季青临的肩头看了那老者一眼,又皱了皱眉,似是经历了一番挣扎才道:“不是我不肯救,这病救不了。” 他眨了眨眼,姿态放软了些低声道:“鄙人奉劝二位小兄弟一句,莫要多管闲事,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走,保命要紧。不过二位若是年轻不怕事,喜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也不拦着,只烦请别拖着我陪葬就好。毕竟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二位不至于非得赶尽杀绝,是吧?” 季青临莫名从那句“年轻不怕事”里听出了“没事爱找死”的意味,一时哭笑不得,不过这郎中倒也算是直率,将“你们爱寻死我不拦着但是请别带我一起”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 季青临哂笑,拍拍郎中肩头道:“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们不打算强人所难,只想问问你方才所言都是何意,这既‘没法治’又‘会传染’的病,究竟是个什么病?” 郎中听到这话显然松了口气,大约也是想早些说完早些走,深吸了口气道:“说实话,我也不知它究竟是个什么病。” 季青临道:“连是什么病都不知道,你就敢断言它治不好?” 郎中理直气壮道:“我说的治不好是以我的医术治不好,我医术不精,有什么问题?” 季青临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那你脸皮倒是挺厚的。” 郎中一愣,眯了眯眼道:“你什么意思?” 季青临抬头冲着那长幡努了努嘴,道:“医术不精还敢打着‘包治百病’的旗号出来招摇撞骗,这脸皮还不厚?” 谁知,郎中却是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季青临一咧嘴,手中一转,将那长幡翻了个面,只见那长幡背面写着两列小字: 包治百种常见病, 疑难杂症请绕行。 “……” 季青临无语半晌,心想你可真是个人才,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道:“你继续说吧,方才说的会传染又是怎么回事?” 郎中看着季青临扭曲的表情,得逞般地得意一笑,这才继续道:“我说它会传染也没耸人听闻,我原本行医之处并不在此,而在芪南,正因芪南有不少人陆续患病,我怕留在那里会被传染,这才一路北上到了此处,本来以为已经够远了,谁知道……” 说到此处他的尾音忍不住有些上扬,对着那老者和他身后的茅屋结结实实翻了个白眼:“真是阴魂不散。” 季青临问道:“此病是何症状?” 郎中一听这话,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皱着脸道:“嗐,其实怪就怪在这,最初根本没有任何症状,望闻问切半天也找不出个差错来,可过了几天,就突然开始神志不清,还浑身散发出一股腐臭味,越来越臭。” 郎中皱了皱鼻子,像是又想起了那难闻的臭味似的,嫌弃地摇了摇头。 神志不清,浑身腐臭? 季青临沉吟片刻,突然心中一惊,抬头望向解无移,便见解无移也正看向他,两人心中同时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季青临定了定神,又反复琢磨了一番郎中的话,忽觉奇怪道:“你方才说,这病起初根本没有任何症状?” 郎中点头道:“对啊。” 季青临狐疑道:“既然没有症状,为何要请你去诊治?” 按理说,既然请郎中去诊病,必然是因发现了身体有所不适,否则好端端什么症状都没出现,请郎中来诊治什么? 那郎中闻言也是一愣,眼睛直直盯着虚空半晌,这才眨巴眨巴眼一拍脑袋道:“嗐!你看我这脑子,差点被你带偏了。” 他舔了舔嘴唇,道:“最开始他们请我去不是为了这个病,是说家里有老人家快不行了,我过去一看,可不是么?老人家就剩最后一口气了,根本无力回天啊!我就跟他们家里人说‘节哀顺变,准备后事吧’。不料过了两天,那家人又来了,说人又活过来了,让我去给看看有没有问题。” “我过去一看,嘿!还真从鬼门关里回来了,我心说这许是阳寿未尽吧,那就好好活着呗。结果谁知道过几天这家人又来了,我心想这还没完了?气呼呼过去一看,啧,神志不清了已经。” 郎中满脸无辜,摊着手说:“嘿,你说说,这都是个什么事儿?” 季青临没管他这莫名其妙的感慨,与解无移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猜测,道:“然后呢?” 郎中无奈道:“然后就像我说的,这病好像还会传染,越来越多人出现这种症状,弄得整个芪南人心惶惶,我也不敢在那待了,就往北边来了呗。” 季青临垂眸想了想,直起身二话没说就往那茅屋走去,郎中在他身后抬抬手:“欸,我都说完了,能走了不?” 季青临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先等会。” 郎中满心烦闷,回头一看解无移那面无表情看着他不怒自威的模样,又没敢多说,双手交叠着原地往下一蹲,不忿地叹了口气。 季青临走到那老者身边,问道:“老人家,您家中是何人患病,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 老者的目光越过季青临的肩头,看了看那蹲在地上的郎中,似是还不死心想出声再求两句,却听季青临道:“老人家,实不相瞒,我心中对这病有些猜测,若是能够验证,或许就不必劳烦那位‘包治百病’了。” 老人家一听,眼中倏然一亮,忙点点头带着他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道:“好好好,那请小公子跟我来,跟我来。” 这间茅屋很是简陋,从外看上去像是只有一间,中间用泥土墙隔开,勉强弄出了一间灶房一间卧室。 两人穿过院子踏进屋门,屋子小得可怜,站在门前便一览无余,季青临一眼就看见了屋子角落里的床榻。 与此同时,他嗅到了一丝腐臭。 果然吗? 季青临心中暗想着,脚步却并未停顿,随着那老者一同往榻边走去,直至站在榻前,他才借着纸糊的木窗里投进的一丝光亮看清了榻上之人。 老者躬身坐在了榻边,目光瞬时间变得无比温和,单手轻轻拍了拍榻上之人的面颊,那动作轻柔得仿佛正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口中轻唤道:“老婆子,老婆子啊,醒醒……” 可惜,榻上之人却是一丝反应也没有,双目紧闭着,如熟睡一般。 季青临并不意外,他凑近了几分,伸出手去碰了碰那老妪的额角,又探了探她的手腕,果然发现了死穴之处嵌着针尖似的硬物。 封魂之术。 季青临深吸了口气,站直身子,看向那老者问道:“老人家,您夫人在患此病之前,可曾有过垂危的迹象?” 老者双眼紧紧盯着榻上的老妇,泪眼朦胧,听见季青临的问话,有些恍惚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有的,那时我以为她就要……可是后来她撑过来了啊,明明撑过来了,为何又会,又会……” 老者哽咽着,泪珠一颗颗滴落下来,似是哽住了喉咙,再也没法继续说下去。 季青临心中有些不忍,但仍旧继续问道:“那在您请这位郎中来之前,可曾有别的陌生人来过家中,接触过婆婆?” 老者愣了愣,眼神呆呆看着前方,似是在回忆,好半天才眸光一亮道:“哦,有,有一个木匠。” “木匠?”季青临蹙眉诧异,万没料想得到的会是这种答案。 第66章 不请自来打棺匠 老者点了点头, 缓缓解释道:“公子年纪尚小,许是不知丧葬风俗,但凡年迈之人垂危, 家中子女晚辈确认老人即将离世, 都会提前准备后事, 至于这后事, 自然也就是寿衣棺材一类。我们老两口没有孩子,当时我发现她……她不太好, 就四处托人寻郎中来诊病,谁知郎中还未寻到,却有一打制棺木之人闻风而来。” “我原本觉得此人不请自来晦气得很,便撵他出门,谁知他被我撵到门口, 不仅不恼,反倒对我说, 他打制棺木多年,见过不少办丧事的屋宅,那些宅子死气都重得很,而我家屋子并无死气环绕, 想来是患病之人阳寿未尽, 他说,他或许有办法将我老婆子的命给救回来。” 季青临一听便知,那所谓的木匠满口胡言,全无一句真话, 不禁微微摇头。 老者却并未发觉他的动作, 接着说道:“听他那么一说,我想如今反正四处寻不着郎中, 不如就让他试一试,便请他进了屋子。” 季青临心想,那人既然要施展封魂之术,以松针刺入死穴,必然不会当着老者的面,便问道:“他是不是说自己要作法,不能被打扰,让您在屋外候着?” 老者似乎很意外季青临会知道过程,连连点头道:“是啊,我是真没想到,他进去之后只用了半个时辰,就真把我家老婆子给救回来了!” 说到此处,老者双眼放光,那眼中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季青临暗暗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扫过榻上的老妪,本只是随意一看,却忽然瞥见了她搁在身侧的双手。 那两只手上各有一团纱布,将手裹得严严实实,只是从外看去手的形状有些扭曲,虎口处似乎还有隐隐血渍。 季青临不禁疑惑道:“她这手是?” 老者随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叹道:“哦,这是那木匠作法所致,好像是……献祭。” “献祭?” 季青临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他只知封魂之术需以松针封住死穴,却不知还有这献祭一说。 老者也未瞒着,耐心地将那木匠当时的说辞转述给了季青临。 说是献祭,其实那木匠是割去了这老妪的两个拇指。 当时老妪醒转,老者光顾着激动,甚至都未注意到老妪的双手有异,还是那木匠主动告诉他说要把这将死之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需得留下些骨肉献祭给阴司,否则“底下”不肯放人。 与死亡相比,失去两根拇指的确算不上什么,故老者不仅未生责怪,还对那木匠拜了又拜,感恩戴德。 季青临听着老者转述那木匠信口雌黄胡编乱造的言语,心中甚是无奈,世人大多不知魂元与躯体间的关系,为解释这生死之事,民间杜撰出了许多传说,其中最广为人所接受的便是“上有天庭,下有地府”,这些传说编得有鼻子有眼,代代相传下来内容愈发丰富,倒像是确有其事似的,也怪不得这老者笃信至此。 季青临知道从这老者口中恐怕是无法得知那施术之人割去老妪拇指的缘由了,便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个木匠,您可还记得他的样貌?” 老者想了想,皱眉缓缓回忆道:“年岁大约比我略小些,样貌无甚特别,只记得他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像是怕冷似的。” 季青临试探道:“穿着一身黑袍?” 老者愣了愣:“你认识他?” 说罢,他突然从榻边站起,惊喜交加地捉住了季青临的手臂道:“小公子,你可知他在何处?他医术了得,一定能再救一次我家老婆子!” 季青临看着老人家放光的双眼,心中凉了几分:若是您知道自己当初请回家的“救命恩人”究竟对老伴做了些什么,只怕会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只是这般残酷的事实,季青临终是不忍和盘托出。 他拍了拍老人家枯槁的双手,安抚道:“老人家,我不认识他。我知道您夫人患病的原因,但是短时间内我并不能将她医治好,或者换句话说,我没有把握能够治好她。现在我们要去芪南寻一味药材,若是能够寻到,我便立即给您送来,在此之前,您切莫再轻易听信他人之言,可好?” 封魂之术令魂元随身躯一同腐烂撕裂,如今他们只得寄希望于龙血树产出的龙血竭能够暂时抑制住躯体的腐烂,可这毕竟治标不治本,季青临无法给出任何多余的承诺。 他也曾想过直接将松针拔出令这老妪的魂元转生,但是对于这老者而言,拔出松针意味着老妪“彻底死亡”,这恐怕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老者的双眼暗淡了下去,但是此时,季青临便如同那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他纵是心中不安,却也只能依仗他一人,思及此处,老者缓缓点了点头,轻轻道了声“多谢”,便又坐回榻边,握紧了那老妪的双手。 季青临深深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 刚刚踏出屋门,季青临忽然觉得下方有一丝光亮一闪,他连忙低头看去,只见腰上的玉佩如同那日在苓芳园地下一般,明晃晃地闪了一下。 季青临一惊,再细看时,玉佩却已恢复如常。 行至院门外,那郎中见他出来,连忙从地上站起身来,急切道:“我能走了吗?” 季青临心知留他无用,此时也没有心思与他周旋,便随意点了点头。 郎中如蒙大赦,两步绕过解无移拔腿就跑,仿佛生怕稍稍慢上几分就会再被逮回来。 解无移见他面色凝重,问道:“如何?” 季青临道:“是封魂之术。” 解无移点了点头,掀开车帘道:“先上车,路上再说。” 二人上车后,马车再次起行,季青临立即道:“是封魂之术不假,不过施术之人不仅用松针封了死穴,还割下了那位婆婆的两根拇指。” 解无移微微一怔:“拇指?” 季青临点了点头,却见解无移似是对此也无头绪,只好将进屋后看到听到的一切都细细叙述了一番。 说完后,他从腰间将玉佩解下,道:“还有,方才我出屋门之时,它又闪了一下。” 解无移看了一眼玉佩,心中稍稍一算,微微蹙眉道:“未到一月。” 季青临点头道:“对,所以我才觉得很奇怪。” 在苓芳园那日,季青临曾问过解无移这玉佩为何会闪,解无移当时解释说,虽不知它闪动的原因,却知它往常每隔一月便会闪一次。 季青临当时听他这么一说,也便没再放在心上,但是从苓芳园那日至今,还远远不到一月,玉佩却再次闪动,这可就有些蹊跷了。 联想这两次的情形,季青临道:“玉佩两次闪动,周遭都有被封魂之人,你说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关联?” 解无移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是封魂之术致使它闪光?” 季青临皱眉沉思,片刻后道:“我也不能确定,毕竟只有两次,或许只是巧合也未可知。” 他想了想,又问道:“在此之前,它的闪动都是一月间隔吗?” 解无移认真回忆了一番,这才笃定道:“对。” 见他如此确定,季青临反而有些奇怪:“为何你能如此笃定?” 解无移道:“每月初一谷中述职,而玉佩闪动就在初一前后。” “述职?”季青临对此十分好奇,“四季谷如何述职?就跟上朝一样?” 解无移想了想,似乎也不知应当如何描述,便道:“可以这么理解。” “啧,”季青临感慨道,“那你这地位比宫里那位也不差嘛。” 说完,他理了理衣摆正襟危坐,大手一挥道:“银锣……不,烟雀!速将裕兴禄近日所得尽数上缴,不得藏私!” 解无移定定看着他,似是觉得好笑,又有些无奈,抿唇轻笑着摇了摇头。 季青临也随他一笑,忽然想到身为四季谷弟子的释酒和银锣都常在京城,而四季谷远在南海之滨,不禁好奇道:“欸?这述职每月都有一次,那路途远的岂不是一直在往返的路上?” 解无移轻轻摇头,解释道:“近者归谷,远者传书。” 季青临长长“哦”了一声,难怪此前并未发现银锣经常消失,若是她每月都要离开数日,自己也不至于一直没有察觉。 抿唇想了想后,季青临也实在无法从这“每月一闪”中得出什么结论,刚巧此时微风拂过,将车窗上的帘子掀起一角,季青临的目光瞬时便被窗外景色吸引了过去。 远处大片梯田层层叠叠覆盖在山丘之上,青黄渐渡,十分养目。近处田埂交错如网,农田中生长着一些季青临叫不出名字的作物,于微风中轻轻摇曳,泛起一波又一波如水浪般的波纹。细细去嗅,还能嗅见淡淡清香。 季青临深吸了几口气,只觉这香气十分怡人,叫人神清气爽,身体也跟着松快了几分,随口问道:“我们何时能到芪地?” 解无移也随他看了眼窗外,答道:“此处已是芪地境内。” 季青临闻言一愣,又看了眼窗外,不可思议地确认道:“已是芪地境内?” 解无移微微点头,季青临仿佛完全不敢置信,皱眉看着窗外道:“不会吧?那些瘴沼密林呢?” 季青临还清楚地记得,在钟藏蝉的记忆里,从芪国边境开始便是无边无际的密林与瘴沼,到处是隐藏的毒虫毒蛇,任何人涉足其中,但凡行差踏错便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眼前这处乡野却是一派恬静祥和,远处山脚甚至有隐约露出屋顶的茅屋升起袅袅炊烟,哪里有半分当年的凶险模样? 解无移看出他的疑惑,随他的目光看向那炊烟升起之处,缓缓道:“当年大銮攻打白赫之前,曾撰一纸檄文昭示天下,称白赫进献的那对海东青伤及大銮皇嗣。” 季青临稍稍一怔,很快便在钟藏蝉的那段记忆中寻到了这一段,却是疑惑道:“那不只是大銮为攻打白赫而找的一个借口吗?” 解无移轻轻摇了摇头:“不全是。” 季青临微微偏头,略感不解。 解无移继续道:“此事虽然只是大銮为攻打白赫而用的引子,但却并非完全无的放矢。当年那对海东青的确在大銮宫中伤及皇嗣,而那位被伤及的皇嗣,便是当时的大銮太子允和。” 季青临认真听着,却莫名觉得有些古怪,他们方才明明在谈论这芪地瘴沼,为何话题突然就转到了这段大銮秘辛之上? 解无移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笑了一下,温言道:“别急,你方才问的问题,就与这位太子有关。” 第67章 芪南瘟疫兵封路 季青临被识破心思, 挠了挠耳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下去。 解无移不紧不慢道:“当年大銮皇帝欲一统天下, 却终究只是从舆图上达成了目的, 未能彻底收服七国民心。” 那时, 大銮将七国领土收入囊中, 却留下后患无穷。 七国各有国情,风俗习惯、语言文字、历史传统都非一朝一夕便可同化。 老皇帝坐拥广阔领土, 却无法将其妥善整顿,驾崩之后,便将这烂摊子留给了这位太子。 好在,就在太子允和登基后不久,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位深谙治世之道的高人。 这位高人告诉他, 现如今想要治理七国,有一个突破口, 但这个突破口,却是块硬骨头。 那便是芪国。 芪国地域广袤,却大多被瘴沼覆盖,致使百姓无法生根在此, 若能将瘴沼整治化为农田耕作, 那便是造福于民。 允和自然很是欣喜,但他也听出了高人的些许话外之音,既然是突破口,为何又说是块硬骨头? 高人告诉他, 整治瘴沼并非朝暮之功, 少则需要数十年,多则上百年, 且需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或许他这一生都只够去做这一件事,即便如此,也未必能亲眼目睹它完成。 高人说:“他日史书工笔,记述你父皇时,会说他英明神武一统天下,而记述你时,却会说你不过一介庸君,一生都徒耗在一片恶土之上,碌碌无为。” 允和沉默许久,就在高人以为他想要放弃之时,他却释然一笑道:“芪地如今既然已是我大銮国土,芪地百姓便是我大銮子民,瘴沼一日不除,它便一日是我大銮的一块心病,这块心病总要有人去医它。既然一定要有一位愚公,那么这位愚公,不如就让我来当。” 高人听闻此言欣然一笑,这才告诉他说,方才那番话不过是危言耸听,只是想试一试他的心性。 若他选择了放弃芪地,高人必然不会再相助于他,而他的选择却并未令高人失望。 于是,高人为他引荐了一位善治水土之人,名唤伏丘。 季青临听到“伏丘”二字,忽然皱了皱眉呢喃道:“伏丘……为何感觉好像在哪听过?” 解无移点了点头:“不奇怪,如今大銮水土司最高官职便叫做伏丘,正是因此而来。且民间开春耕作,或是屋宅动土之前,都会设坛祭拜他,以求水土之利。” 解释完这“伏丘”二字,解无移忽然问道:“你可还记得大銮当年第一个攻打的是何国?” 季青临回忆了一番,道:“桑国?” 解无移点头道:“没错。桑国地处东南,在世人眼中乃是一块极为富庶的宝地,但却鲜少有人知道,它起初同芪国一样,也是一块沼泽遍布的蛮荒之地。” 伏丘祖上世代居于桑地,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桑国建立之前。 那时候,桑地遍布沼泽,根本无法耕种。伏家祖辈到达那里后,认为如此广阔的土地荒废在此十分可惜,便一直想要寻找一种方法,将沼泽变为农田。 后来,伏家祖先找到了一种名为杏仁桉的巨树,此树需水量极大,将它栽种于沼泽之中,不久便可将多余的积水都吸进树干之内,将沼泽变为水量适中,适宜耕种的土壤。 伏家将此法公之于众,前往桑地之人越来越多,数十年后,沼泽终于全部变为耕地,才有了后来肥沃富庶的桑国领土。 而伏家祖辈并未止步于此,他们发现原来世上诸多土地与草木间都有相生相克的关联,便一直醉心于此,找寻各种贫瘠土壤的改良之法,直至将其发扬为家传绝学。 治理水土乃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难题,正因如此,伏家世代在桑国都颇受倚重。但此等能人异士在各国都无比稀缺,桑国一边重用他们,一边也将他们的身份深藏,以防他国觊觎。 直至桑国覆灭,大銮都不知伏家的存在,直至那高人将伏丘带到了允和面前。 后来,伏丘领命前往芪地,依据瘴沼特点制定了治理之法,用了三十余年,前后动用数十万人马,才将曾经的瘴沼密林变成了如今的农田与药田。 听完这么一段历史,再看眼前美如画卷的田野风光,季青临的感受变得有些复杂。 他仿佛看见了当年那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四处遍布的瘴沼之上,一批又一批人挥汗如雨地劳作、砍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密林中的巨木一棵棵倒下,瘴气萦绕的瘴沼一点点消失,最终化为肥沃土壤,长出了一簇簇嫩芽,蔓延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田野。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不仅仅是古芪国的这片土地,整个人世间,他们所能看见的屋宇楼阁,一草一木,又有哪一处未曾经历过这种浣骨洗髓般的变革呢? 在改善世间这件事上,神与人本质上都是相同的。 千万年前五神创世,以黄沙沧海和皑皑白雪奠定出了世间最初的格局,他们像是天地间最早的画师,在这巨幅化作上勾勒出了山河湖海的轮廓,点缀了阴晴雨雪四季更迭,点缀了生灵与人间。 而后人们世世代代在这已有雏形的画卷上进一步精雕细琢,反复修改,这才有了今人目之所及的一切。 季青临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这才转过头去问道:“后来呢?” 解无移也轻缓地笑了一下,反问道:“你是问伏丘,还是问太子?” 季青临道:“你都已经说了,大銮如今水土司最高的官职便是以伏丘的名字命名,想来他后来必然是因治理芪地瘴沼有功,成了名垂青史的功臣。所以我想问的自然是那位太子,他在位的那些年,真的只做了这一件事吗?” 解无移静静看向窗外,似是在回忆那段历史,季青临却仿佛在他看似平静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释然。 片刻后,解无移开口道:“允和在位四十六年,除芪地瘴沼,安西南流民,治黄淮水患,统八国文字,造运河通南北,设科考以择官。可以说,就是他,为大銮奠定了千年盛世。” 季青临沉默片刻,言简意赅地赞道:“是位明君。” 此时对于那位高人的身份,季青临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但这猜测却又有些不太合理之处。 他想了想,眯起眼睛凑近几分,似笑非笑道:“我怎么觉得你今日说的这些,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解无移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季青临也不答话,就这么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着。 解无移并不是一个喜爱侃侃而谈之人,以往但凡出言必是言之有物,意有所指。 而今日,季青临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芪地瘴沼之事,他却花费了如此之多的口舌来与季青临讲述这位太子允和的功绩,且言语之中丝毫不吝溢美之词。 要知道,在钟藏蝉的记忆里,他们当初之所以聚集在一起,就是为了对付大銮这个共同的敌人。 可如今一千三百年过去,大銮依旧存续,而解无移谈及大銮太子不仅未有恶评,反而盛赞其功。 他不像是在解释芪地瘴沼为何变为农田,倒像是在回答季青临先前问过的另一个问题——为何四季谷用了一千三百年都还未使大銮覆灭。 就在他们谈话之时,马车已经驶过大片农田,行至了两山之间的一处峡谷之中,狭长小道上散布着从山顶坠落的细小碎石,车轮从上轧过,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季青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发现天色已暗,加之两旁山壁将光线严严遮挡,仿佛他们不是在峡谷之中,而是在某个狭长隧道里。 他放下车帘,转回头来道:“其实我很好奇,水镜神尊为何要放弃长生,将这贮藏灵气的玉佩交给你?” 解无移眉尖微微颤动了一下,抿了抿唇,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像是内心在经受着某种挣扎,许久之后才垂眸道:“这个问题,或许只有师父自己才能回答。” 季青临撇了撇嘴,又道:“那他将玉佩交给你时,就什么也没有和你说吗?” 解无移道:“说了。” 季青临眸中一亮:“说了什么?” 解无移侧头看向一旁,面上似是多了一抹无奈,微微吸了口气道:“说了一个谎。” 季青临眨了眨眼,心想难道神仙的言行都是这般莫测,叫人摸不着头脑? 还未等他再问,便听车前不远处有人大喝一声:“停车!” 车夫连忙勒马将车停下,季青临转身掀开前方车帘,车夫回过头来道:“公子,是官兵。” 季青临抬眼看去,便见不远处果然有两个大銮官兵向他们的车马走来,其中一人手执火把,另一人单手搭在腰间剑柄之上,一边走一边冲他们道:“车上何人?不知此处封路吗?” 季青临往他们身后看去,发现这里已经接近峡谷尽头,再往前一段便是竹楼遍布的村落,村口也零零星星有不少火光,光影之中人影闪动,都穿着兵服铠甲,看样子驻扎在此地的官兵不在少数。 那两名官兵走到车前,见季青临掀着帘子不答话,抬了抬下巴道:“喂,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季青临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眼前二人,客气道:“敢问官爷,此处为何封路?” 那官兵见季青临样貌清秀,叫人印象不差,便也没有恶言相向,如实道:“此地有瘟疫蔓延,我们奉命来此封锁,闲杂人等一概不准出入。” 听到“瘟疫”二字,季青临心中一动,问道:“此处可是芪南地界?” “没错,”那官兵先是应了声,又上下打量了季青临一番,狐疑道,“你看着不像本地人,来此作甚?” 季青临也不慌张,不紧不慢笑道:“哦,我家是开药铺的,我与兄长一起来芪地收些药材。” 说着,他顺势回头看向解无移,便见解无移此时正微微弯着唇角看着他,像是对他随口编的这身份甚为满意一般。 季青临稍稍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称他为“兄长”,不禁也抿唇暗笑,冲他眨了眨眼意他莫要露馅,这才又转回头看向那官兵。 官兵不疑有他,显然他也知道芪地乃是药材盛产之地,不少药铺都时常来此收药,遇上几个也并不奇怪,于是道:“那只能算你们运气不好,正巧遇上这事儿,现在芪南大部都封锁了,你们一时半会怕是没法从这收货。” 季青临露出一抹遗憾神色,点了点头,又问道:“南山那边也封了吗?” 官兵撇了撇嘴,挑眉道:“那可不?听说这瘟疫最初就是从南山脚下蔓延开的,封锁最严的就是南山了。” 季青临回头与解无移对视了一眼,皆是觉得此地事有蹊跷,但眼前更为麻烦的却是官兵封路。 他们要上南山去寻龙血竭,毁龙血树,可现在却眼看连南山脚下都无法接近。 季青临转过头来,正想再出言问问有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便听前方有人询问道:“那车什么情况?” 季青临一愣,向出声处看去,便见一人背光向这处走来,面容掩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 就在此时,一声尖利的鹰啼自上空传来,一路上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毛忽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从高空中俯冲而下,直冲着那人脑袋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三更,6点双更,9点第三更(^。^) 感谢小天使阳台君,山衔蝉,琦蘑菇君,鹿采, Tracy,卿一,啾咪,幽子,林阿缺,黎宇, 醉里挑灯看剑,梦想朴实做咸鱼,Chlore,黑暗势力, 热带鱼,金矿挖掘机,橙子,骆驼,书荒很愁, 我超喜欢哦,你是我的糖,喵了,巨帅Q区, 青灯,39924093,晚晚,大波波霸,今天我打针了, 霜年,秋水水秋,白,匹马孤征,柚子869,流影, 狗哥的发,柚屿,百年安乐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Ps:蠢作者一直没能研究明白如何使用后台“一键感谢霸王票与营养液”这种神奇的功能,只好手动打字表达谢意,希望没有打错名字(^。^) 同时感谢一直辛苦追更的所有小天使,在此深鞠躬,感谢一路支持(^。^) 第68章 竹楼村落遇故人 季青临吓了一跳, 慌忙跳下车冲着前方大喝道:“白毛!回来!” 被白毛的爪子挠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这官兵被白毛所伤,指不定要给他们安上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再者, 万一这些官兵为求自保弯弓搭箭伤了白毛可怎么好? 车前两名官兵见到此景也是大为震惊, 情急之下连刀都拔了出来, 二话不说就冲着白毛奔去。 此时白毛已是稳稳落在了那人头上,爪翅并用地扑腾来扑腾去, 将他头顶的束发弄得凌乱不堪。 那两名官兵到了那人身前,刺也不是,不刺也不是,只得持着刀柄手足无措原地摇晃,口中焦急唤道:“将, 将军,将军!这这这……” 那被唤作将军之人却是一边经受着白毛的摧残一边冲他们摆了摆手道:“别动, 把刀收回去。” 两名官兵一脸茫然,却又不敢违抗,只得呆呆将刀插回了鞘中。 那将军正着脑袋,翻起眼睛看向上方, 抬手对着脑袋上的白毛轻轻一拍, 喊道:“下来!” 白毛扑了扑翅膀,仿佛很是不满地叫了一声。 那将军显得很是无奈,苦笑着叹了口气,语气却又放缓了几分, 近乎宠溺地又拍了拍白毛道:“乖, 下来。” 白毛这才像是舒坦了些,暂时放过了他的脑袋, 轻轻往侧面一跳,稳稳落在了他的肩头,翅膀往回一敛,又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那将军伸手抹了一把头顶,勉强将碎发拢回到一起,对着那两名官兵抬了抬下巴道:“行了,你们先回去吧。” 两名官兵立刻拱手应声,向远处村落行去。 季青临松了口气,这才回过神来去看这位将军的样貌,谁知这一看却是不禁一怔。 这个人,他竟然眼熟得紧。 片刻后,季青临终于想起了他是谁,惊奇道:“你是……宫宴上那个,那什么将军?” 当初宫宴之时此人也在场,就坐在季青临斜对面,还曾冲他遥遥举杯。 当时霍叔在一旁介绍说,他乃是位大将军,祖上曾替大銮一统北境。 那人哭笑不得地听着季青临叫他“那什么将军”,无奈地点了点头道:“嗯,没错,我就是那什么将军。” 季青临听他这么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讪笑道:“不是,当时别人给我介绍你的身份时也没说你叫什么,我这才……” 那人仿佛也并不真的在意,摆摆手道:“无妨,我就是没想到季贵妃的记性还挺不错的。” “……” 季青临顿时一噎,嘴角微微抽搐,说好的无妨呢?这“季贵妃”三个字真的不是在报复吗? 季青临仍在无语,解无移却已是下车来到了他的身后。 那将军的目光立即越过季青临落在了解无移身上,敛起神色,微微躬身拱手道:“先尊。” 季青临瞪大双眼,回头看了看解无移,又看了看这将军,不可置信道:“先尊?莫非你也是……” 解无移行至那将军身前,伸手将白毛从他肩头托了下来,回身对季青临道:“你们应该也不算初见了,他是乌兰达。” “乌,兰,达!?” 季青临一字一顿惊愕地念出了这三个字,上上下下将乌兰达从头到脚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却还是没能从震惊之中挣脱出来。 这就好比往常在戏文中看过的人物,此时却活生生出现在了面前,无论是样貌还是穿着都完全不同,但你却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这种将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场景糅合的玄妙感受,实在是难以一言蔽之。 解无移知他震惊,也不急着让他回神,对乌兰达道:“此处究竟何故封锁?” 乌兰达一边领着二人往村落方向行走,一边答道:“大约一月之前,芪地官府上报称芪南有疫病爆发,病因不明,症状古怪。折子递到京中,皇上钦点了几名御医来此诊病,并下令暂时将芪南封锁,以防疫病扩散蔓延。” 季青临听见他的叙述,暂时先将惊愕放在了一旁,奇怪道:“你堂堂一个大将军,芪南不过弹丸之地,封锁一事何至动用你前来?” 乌兰达闻言,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仰天自嘲道:“朝局安定,四海康平,这种没仗打的日子,文官嘛,还能吟诗作赋歌颂功德,弹劾弹劾这个,拉拢拉拢那个,倒是热火朝天。可怜我们这些武官啊,毫无用武之地,就只有孤芳自赏,对影独酌的命喽!再不找点事做,可不得闲出病来?” 季青临明知他在胡扯,却还是被他扯得忍俊不禁。 解无移瞥了乌兰达一眼,道:“好好说话。” 乌兰达干咳一声,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正色道:“其实是因为释酒,他发现那折子里所述的病症与之前数次出没的黑袍人相似,便唤我一起商讨了一番。我想着,或许此事真与我们四季谷先前遇袭有关,恰巧朝中也无大事,我便自请来此查探了。” 解无移微微点头,道:“查探结果如何?” 乌兰达说起正事来丝毫也不含糊,很快就将他到达芪南至今查探到的线索都细细详述了一番。 正如途中遇见的那个郎中所言,自从第一个人“患病”后,接二连三有人出现相同症状,神志不清,浑身发臭,躯体腐烂。 而乌兰达探查到的情况则与那茅屋中的老者所言相符,这些人在出现症状之前都曾有过垂危的迹象,家中也都曾出现过一个声称可以妙手回春的“木匠”,而这位木匠在“救人”之时,也都割下了被封魂者的两根拇指。 由此看来,那个所谓的“木匠”便是对他们施以封魂之术之人。他每每听说有人将死,便自称是打制棺木之人前来垂危者家中,用当初糊弄那位老者的说辞,说此人阳寿未尽云云,再支开患者家人,以龙血树松针施展封魂之术。 乌兰达原本只知这些人或许与从前对付过四季谷的那些人有关联,却还不知封魂之术的存在。 季青临简单将池若谷在尸体上的发现叙述了一番,乌兰达即刻了然:“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瘟疫,而是人为。” 说话间,乌兰达将他们领至一处暂时征用的竹楼内,又着人准备了些茶点送来。 三人坐下后,季青临问道:“这些‘患病之人’之间可有什么关联,或是共同之处?” 乌兰达想了想,道:“都是老人,整个芪南凡是年迈的老人几乎无一幸免,所以他们都在传,说这种瘟疫只能感染老者。” 季青临点了点头。 又是老者,从他第一次出京在湖边发现那车夫的尸体开始,与此事有关的大多都是老人。 那具车夫的尸体本身就是老人,鹿鸣山庄被安婆婆设计引来又被掳走的是老人,鹿眠叙述那晚事发经过时提到的领头人是老人,芪地被误认为“瘟疫患者”的这些也全部都是老人。 此前在苓芳园的水榭之中,池若谷曾说施展封魂之术的前提是“将死之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人”和“将死之人”之间有很大重叠,可以说,除了身患绝症之人以外,老人是最容易出现“将死之人”的一个群体。 但是,芪地被封魂的这一批老人,其实出现得十分突兀。 季青临看向解无移道:“你有没有发现,这一批被封魂的老人,和之前所有被封魂的人都有一个最大的区别。” 解无移偏头看向他,示意他继续分析,季青临正色道:“他们既没有被挟持,也没有被利用。” 此前他们发现或者遇见过的所有被封魂的人,几乎都是作为鹰犬出现的。 他们行刺四季谷弟子,在鹿鸣山庄设局,包括当初为季青临驾车出京的车夫,还有芪地这个“木匠”,他们的出现都是为了完成某项任务。 季青临还记得当时他问过解无移,为何那些人会费力寻找身患绝症之人来施封魂之术,解无移的回答是,对于身患绝症之人来说,封魂无异于续命,被封魂之人感念“救命之恩”,便会对施术者言听计从,甘为牛马。 所以,季青临曾一度以为那些人使用封魂之术的目的是为自己扩充人手,以封魂之术让那些将死之人变成能为自己所用的棋子。 直至这一批老者出现。 这些老者既没有如鹿鸣山庄那一批老者一样被带走,也没有被指使去完成任何任务,他们只是被施了封魂之术,然后便被潦草丢在了原地弃于不顾。 那么对于施术者而言,这批老者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或者说,施术者从他们身上能够得到什么呢? 季青临道:“我总觉得,一个人花费心力去做一件事,无论此事是好是坏,他至少该有个什么目的缘由,总不至于他就是喜欢玩封魂之术,所以损人不利己到处扎针吧?” 他手肘支在桌上,齿间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拇指,皱眉继续道:“若是将人封魂之后派去完成一些任务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倒还算能够理解,可现在他把这些老人封魂之后就留在原地任其腐烂,用意何在呢?” 乌兰达见二人都在思考,似乎也不想闲着,学着季青临的模样撑着桌子叼着手指眉头紧缩,冥思苦想了半天,忽然直起身子道:“一件器物的价值若不在它能使用,那便是在这器物本身。” 季青临被它这话吸引,放下手转过头道:“怎么说?” 乌兰达一本正经道:“有人养牛,是为了让它耕地,但也不是所有人养牛都是为了耕地,对吧?” 季青临直直看着他,一时没能转过弯来。 乌兰达“啧”了一声,着急道:“你说,牛除了能用来耕地,还能用来做什么?” 季青临怔了片刻,迟疑道:“……吃?” 第69章 千年铁律一甲子 “对啊!”乌兰达一拍大腿, 身子前倾,手指点着桌子分析道,“既然他们对这些老人施封魂之术不是为了将他们化为爪牙, 那他们为的, 说不定就只是封魂之术本身, 也就是……封魂之术造成的结果。” 乌兰达“嘶”了一声, 咂了咂嘴,似乎有些苦于无法表达清楚, 皱着脸道:“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季青临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一旁一直静静听着的解无移却已经明白了乌兰达的意思,道:“你是说,他们的目的只是以封魂之术分裂魂元。” 季青临疑惑地看着解无移,脑中却飞速地回忆着之前池若谷对封魂之术的解释。 池若谷说, 封魂之术的结果就是魂元随着躯体的腐烂而分裂,而魂元最初是由灵气所聚而成, 一旦被分裂,便会再次散为灵气,重归世间。 季青临一边想着,一边喃喃道:“他们使用封魂之术将魂元分裂, 散为灵气重归世间, 这对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解无移的面色愈发凝重,声音也沉下了几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暂且不知,但此举对于人世繁衍,却是百害而无一利。” “人世繁衍?”季青临未曾料到还有这么一层影响, 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解无移缓缓点了一下头, 道:“若世间无人亡故,便无人新生。” 季青临先前已是知晓魂元转生之事, 却从未细想过死亡与新生间的因果关系,如今听解无移这么一提,他才静下心来好好捋了捋这二者之间的先后次序。 新生儿出生的前提是要有一个魂元,但若此前无人亡故,这世间便无等待转生的魂元。 所以,如果封魂之术将所有将死之人的魂元都化为灵气散去,世间便不再有魂元转生,也就不会再有新生儿降世。 这么一捋之后,不仅是季青临,就连一贯嬉皮笑脸的乌兰达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苍白地干笑了两声,道:“这,这哪里还是什么损人不利己,这是想同归于尽呐?” 季青临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抿了抿唇,道:“可若是他们的目的真的在此,可为何到目前为止针对的大多数都是老人?既然想要这世间魂元越来越少,分裂谁的魂元不是分裂呢?” 乌兰达听了这话,提醒道:“若谷不是说了,封魂之术只能对将死之人施法,老人里将死之人不是最多吗?他们针对老人也不奇怪。” 季青临思忖片刻,这道理是没错,但他却总觉得好像不仅仅这么简单。 他看向解无移,发现他的面色比方才又凝重了几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更加严重的事。 果然,解无移听了乌兰达的话后缓缓摇了摇头,道:“恐怕不仅是因为这个。” 他迎上乌兰达和季青临探寻的目光,没有直接解释,却是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们可有想过,这世间的人为何越来越多?” 季青临与乌兰达都是一愣,似乎是一时间没能明白这一问意义何在,但是很快,两人都发觉自己先前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如果亡故与新生是一一对应的,一人亡故便有一人新生,那么世间人的总数就应该也是固定不变的,人又怎么可能越来越多呢? 既然人越来越多,也就意味着魂元越来越多,那么,这些多出来的魂元,是从何而来呢? 解无移看见二人恍然大悟的神态,知道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这才继续道:“世间常说长寿之人是有福之人,‘福气’盈满,这并非空穴来风。” 魂元乃是灵气所聚而成,其‘大小’并非一成不变。 在人成长的过程中,魂元也在不断从周围吸收灵气,存活时间越长,聚集灵气越多,魂元也就越‘大’。 若是一个人活得足够久,魂元汇聚的灵气足够多,亡故之时魂元便会一分为二,成为两个新的魂元,支撑两个胎儿的新生。 正因如此,这世间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所以,如果这个施术者的阴谋真的是遏制人世间的新生,那么分裂一个老人的魂元比分裂一个孩子的魂元要有用得多。毕竟若是分裂一个孩子的魂元,减少的只是一个新生儿,而分裂一个老人的魂元,则说不定可以一次减少两个。 季青临很快便明白了这利弊关系,又问道:“那这魂元‘大’与‘小’之间,以何为分界?” 解无移道:“一个甲子。” 寿短于一个甲子,离世后魂元不变,直接转生。 寿长于一个甲子,离世后魂元一分为二,降生为两个新生儿。 季青临点了点头,余光却瞥见乌兰达的眼中突然浮现出一丝醍醐灌顶般的惊愕,直勾勾看向解无移。 解无移迎上乌兰达错愕的目光,淡淡道:“没错,这就是四季谷寿不逾甲子的原因。” 季青临这才知道,原来四季谷有这么一条千年未改的铁律,那便是所有人的寿长都不可超过一个甲子。 他忽然想起在他还未见过释酒之前,银锣在兰泽殿里第一次对他讲述通天殿掌奉“返老还童”的传说时,曾说过这位掌奉大人每隔一个甲子便会闭关十余年,而后再回到宫中。 那时他还以为“每隔一个甲子”只是一种大约的虚指,没想到还真就是整整一个甲子的意思。 这条铁律的用意不难理解,将年岁控制在一个甲子以内,转生时魂元便可保持完整,不会一分为二。 得知这些内情之后,季青临心中缓缓升起一丝不安。 起初他还未明白这丝不安从何而来,直至他将近来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之后,才忽然抓住了这不安的源头。 他皱了皱眉,缓慢而凝重道:“你们觉不觉得,这个幕后主使之人,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寻常人,他们对于转生,对于魂元的认识不过只来源于传说,戏文和教派宣讲。 有些人因为信仰而笃定这些事物的存在,也有些人甚至连轮回转世一说都嗤之以鼻,更休说掌握具体方式和细节。 而这个幕后主使之人,到目前为止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大大超乎常人之所能。 他知道魂元有“大小”之分,知道如何利用老者的魂元来对世间繁衍进行“截流”,甚至知道知道龙血树松针的作用,知道连解无移此前都闻所未闻的封魂之术。 对于寻常人而言,四季谷已经是超脱常人认知的存在,四季谷对世间万物的了解已经堪称通透。 而这幕后主使之人所掌握的细节,甚至比四季谷还要详尽。 乌兰达细品着季青临话中的意味,不禁也觉得背脊发寒。 一千多年来,在鱼尾存忆的助力下,四季谷早已习惯了自己在世间的地位,他们几乎从未遭受过来自外界的威胁。 帝王之位的更迭,天灾人祸的起灭,都不足以对四季谷产生冲击。 漫长而平静的时光里,他们几乎已经忘却了死亡的存在。 而如今的这一股势力,如黑暗中无声刺出的一把利剑,它准确地掌握了要害,甫一出手便精准狠辣。 季青临垂眸看着桌案,忽而抬起头问道:“你们四季谷第一次有人遇袭是什么时候?” 解无移想了想,道:“大约十年前。” “哦……这样啊。” 季青临听到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失望,乌兰达见状问道:“你问这个作甚?” 季青临指尖摩挲着嘴唇,道:“我原本在想,此人既然对魂元转生一事知悉至此,会不会也和你们四季谷一样,有个什么类似于玉佩的器物以保长生。但听你这么一说就不大可能了,如果他和你们一样一直存在于这世间,为何一千多年来都没有对你们动手,偏偏要等到十年前呢?” 乌兰达沉默不语,似乎对这问题也毫无头绪。 到目前为止,他们根本就还是身处于一团迷雾之中,只知道有一把剑悬在上空,却不知这执剑之人是谁,也不知他究竟想要图谋什么。 季青临和乌兰达都是一副眉头深锁的模样,解无移倒还算平静,他轻轻叩了叩桌面召回两人神思,道:“未知之事暂且不论,眼下最重要的是阻止他们继续施展封魂之术。” 季青临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便是前往南山毁掉龙血树,使施术之人失去松针来源。 乌兰达也很快敛了心神,点了点头道:“此处距离南山不远,明日天亮之后启程,大约午后便能到达南山脚下,不过南山并无成型的山路,上山还需步行。” 见二人对此都无甚异议,乌兰达站起身拍了拍衣摆,对季青临轻松道:“走吧,带你找间屋子睡觉。” 季青临愣了愣,奇怪地伸头看了一眼旁边卧房里的床榻,问道:“这里不能睡吗?” 乌兰达理所当然道:“这间是给先尊的啊。” 季青临坐在原地未动,他也说不清为何,似乎是近来与解无移同吃同住惯了,现如今听说要分开安歇,心里总觉得有些不情愿。 芪南屋宅多是竹楼,因气候炎热湿润,不需要用以御寒的厚重棉被,就连床榻也不过只是铺在地上的一张稍厚些的软垫。 季青临看着里屋那张软垫,舔了舔嘴唇若无其事道:“反正都是睡地上,我看这屋子也挺宽敞的,随便挤挤就是了。” 乌兰达那句“先尊喜欢独处”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季青临忽然灵光一闪,抢先道:“乌兰达,你领兵驻扎在此对百姓就已是叨扰,多征用一间房就是给百姓多添一分麻烦。你堂堂一个大将军,怎能借朝廷之名作威作福,欺压百姓?” 乌兰达呆呆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解无移淡淡道:“言之有理。” 季青临对着解无移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看向乌兰达道:“所以不必再劳烦百姓挪屋了,我睡这里就行。” 乌兰达听着二人一唱一和,神游般“哦”了一声,便转身向屋外走去。 刚踏出屋门,他便回过神来,转身道:“不是,我怎么就欺压……” “砰”的一声,屋门在眼前合上,他极快地眨了眨眼,还是倔强地把后半句接了上去:“……百姓了?” 嘀咕完后,他茫然转身,歪嘴吹了吹脸颊旁被白毛扯下的一缕碎发,百思不得其解。 一名官兵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来道:“将军,您这间屋子给他二人休息了,属下再去给您征用一间?” 乌兰达定定盯了他半晌,直到将这官兵盯得浑身僵硬险些落下冷汗来,他才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不,不必再劳烦百姓了,在你的住处给我添张垫子,我跟你挤一挤。” “啊?”那官兵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又不敢忤逆,只得愣愣道,“哦,是,属下这就去办。” 他呆呆挠了挠脑袋,狐疑地又看了乌兰达两眼,却终究没敢问出什么来。 屋内。 季青临保持着关门的动作,站在原地低头暗笑,好不容易笑得差不多了,才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回过身去。 刚一转身,便见解无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问道:“笑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继续三更(^。^) 第70章 以谎圆谎苦难言 季青临赶紧将嘴角残留的笑意收敛, 一边往回走一边状似随意道:“哦,我就是觉得乌兰达这性子还是像当初那么有趣,一千多年都没怎么变。” 解无移随手端起案上茶盏抿了一口, 放下杯子道:“先前倒是没有发现, 季公子竟如此深明大义。” 季青临一听便知他是指方才他义正言辞胡诌的那番“欺压百姓”的言论, 虽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反正说都说了,他便也厚着脸皮回应道:“过奖过奖, 你不还夸我言之有理来着?你也不遑多让。” 其实季青临之所以说出那番话纯粹是一时情急,但凡稍作推敲便知那是无理取闹的歪理邪说。 只是他没想到,解无移竟会在旁出言附和。 这么一想,季青临强压下去的笑意又忍不住悄悄浮了上来,连忙欲盖弥彰地说道:“那个, 明日还有要事,早些歇息吧。” 解无移也未多言, 点了点头从案边起身。 两人稍作洗漱,便在那唯一的一张软垫上和衣躺下。 那软垫狭窄,平日里大约也只容一人平躺,二人试了试, 只得单手枕于脑下侧身而卧。 屋内灯影微微颤动, 灯芯偶尔发出微不可闻的噼啪声,白毛蹲在窗框上,时不时轻轻扇一下翅膀,除此以外, 周遭再无其他声响。 解无移安静地闭着眼, 长睫微微颤动,白净的脸庞在昏暗的烛光中轮廓显得格外柔和。 季青临盯着他, 看得有些入神,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平稳呼吸,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 忽然,解无移的双眼毫无征兆地睁开,与他四目相对。 季青临吓了一跳,忙往后缩了缩脑袋,心跳扑通扑通如擂鼓一般。 “睡不着?”解无移轻声问道。 季青临心虚地眨了眨眼,胡乱应道:“啊?不,不是,在想事情。” 解无移道:“想什么?” 季青临被他说话时带出的气息弄得鼻尖发痒,一时忘了身下这软垫十分狭窄,随意翻了个身,直接便把一半身子悬在了软垫之外。 解无移伸手拽着他的胳膊将他往回拖了几分,这才止住了他摇摇欲坠之势。 季青临盯着屋顶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找出一件“事”来,道:“我在想,不知道银锣现在怎么样了。” 解无移道:“为何忽然想起她?” 季青临摸了摸鼻尖,心说人果然还是不能说谎,这说了一个就得用第二个去圆,可话已出口,便也只能顺着编下去,于是讪讪笑道:“哦,这不是许久未见了嘛。” 解无移沉默片刻,道:“不过数日而已。” 不知是不是季青临的错觉,他总觉得解无移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奇怪,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目光恰好与解无移对上。 季青临认真分辨了一番,并未在那眼神中看出什么异样,倒是看出了几分等他继续解释的意味。 季青临心中苦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扯道:“嗯,虽然只是数日不见,但往常在府中看惯了她天天在面前晃悠,如今多多少少有些不习惯嘛。” 这话倒也不全是胡诌,季青临虽是有四个姐姐,却都出嫁的早,家中并无与他年岁相仿之人。 自从银锣到了季府,两人便几乎日日相伴,加之银锣一贯待他极好,对于季青临而言,银锣倒比那四个姐姐更像自己的亲姊妹。 解无移似乎是认真品了品他话中意味,好半晌才继续开口道:“不习惯,以至于夜不能寐?” 季青临顿时语塞,心中叫苦不迭,心说这随口扯的一句话怎么就越解释越不明白了呢? 他与银锣亲近是真,心中记挂也不假,但若说是短短数日不见便因此夜不能寐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但话已至此,他又不能说方才只是盯着解无移出了神才未入睡,只得张了张嘴又闭上,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 解无移见他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以为他是羞于启齿,便移开了目光,道:“你想见她?” 季青临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啊”了一声。 片刻之后,忽然感觉身旁软垫起伏了一下,转头一看,解无移已是翻身下了软垫,一言不发抬步出了屋去,还顺手带上了屋门。 季青临:“……” 这是何意? 他愣在原地想了半天,正犹豫着要不要起来跟出去看看,便听见外头传来“砰”的一声响。 季青临一惊,可还未等他起身,已是听见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后便见解无移推门而入,重新走到软垫边躺了下来。 季青临忙问道:“你出去作甚?” “无事,”解无移淡淡应了声,随即背身躺下道,“睡吧。” 季青临满腹狐疑,但看解无移这态度似是不欲多言,也只好“哦”了一声,兀自猜想他许是困了,便也不再出声扰他,盯着他的后脑勺发起了呆。 盯着盯着,季青临越发觉得遗憾。 怎么就变成背对着我了呢? 先前相对而卧还能看到脸,这下就只能看到后脑勺了。 想着想着,他撇了撇嘴,认命似的闭上了双眼。 翌日清早,乌兰达叼着块薄饼敲响了屋门。 季青临这一夜都没太睡熟,但奇怪的是他也并未感觉有多困倦,起来简单洗漱之后,吃了些乌兰达派人送来的吃食,便与解无移一起出了屋门。 昨晚到达此处时天色已暗,季青临也未细看周围的环境,如今天光大亮,将周遭事物照得分明,季青临这才看清,这个村落就坐落在两山之间的宽大谷地中。 大约是因芪地多蛇虫,村中大部分竹楼下都建了高高的支架将屋子撑起悬空,甚至有些还建在山壁凸起的巨石上,由绳梯上下,层层叠叠,相互掩映。 高耸的山壁伫立在两旁,顶端崖壁之上青松遍布,葱郁的树冠苍翠欲滴,不少藤蔓类的植物从崖顶垂下,相互交错着,贴着山壁蜿蜒直至谷底。 崖壁之下,丛丛青草中点缀着各色野花,花草之上皆是莹莹露水,于微风中轻缓地摇曳着身姿。 因是清早,山间林中鸟鸣之声不绝于耳,偶有飞鸟从山中惊起,扑腾着翅膀直冲云霄。 深吸一口气,灌入体内的是夹杂着青草芬芳的湿润空气,叫人神清气爽。 门前空地上已是停了几架马车,不少官兵在马车周围忙忙碌碌地来回奔走,似是在为出行做准备。 季青临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忍不住奇怪道:“这么多人去?” 乌兰达咽下口中薄饼,拍了拍手上残渣道:“不多,也就十来个,万一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季青临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也一起?” 乌兰达听了这问题仿佛很是奇怪,盯着他道:“有什么问题?” 季青临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乌兰达于是耸了耸肩,笑道:“我还没见过龙血树呢,这比我年纪还大的树,我不得去开开眼?” 季青临也不知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笑了笑不置可否,眼神却落在了一架马车旁几名官兵正在往车上抬的木桶上,好奇道:“那是什么?” 乌兰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道:“火油。” “火油?”季青临奇怪道,“我们又不是去打仗,带火油作甚?” 乌兰达侧目上下打量了季青临一番,不知是不是季青临的错觉,他仿佛在那眼神中看见了一丝嫌弃。 果然,只听乌兰达道:“昨晚听你分析得头头是道,看着像是个聪明人,弄了半天脑袋也是个摆设啊?” 季青临莫名被教训,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乌兰达抬了抬下巴,道:“你打算怎么毁掉龙血树?” 季青临伸手拍了拍解无移腰间的青阿剑,理直气壮道:“用剑砍啊。” 乌兰达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砍完之后呢?” 季青临莫名其妙:“砍完还有什么之后?砍完不就毁了吗?难不成树砍断了还能活?” 乌兰达摇头苦笑,无奈道:“树是死了,上头的松针呢?就留在原地等着它们再被人取走?” 季青临顿时语塞,他还真没想到这一茬,此时被乌兰达这么一提醒他才恍然,他们毁掉龙血树是为了让那些人没法再使用松针施展封魂之术,可若仅仅是将树砍断,龙血树确实不会再长出新的松针,可原本已经长出的松针却还在那里,依旧有被利用的可能。 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细节,季青临顿时有些惭愧,但他很快便想到出现失误的并不是自己一个人。 他手肘戳了戳站在身边的解无移,故作严肃道:“你看看,我们要是没遇上乌兰达,这得犯多大错误?” 解无移静静盯他片刻,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 季青临转头看去,盯着他手中的火折子无语半晌,默默移开了目光,干巴巴道:“哦。” 不久之后,一行人准备完毕,上车之后,马车便往南山行去。 乌兰达与他们二人同在一车,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季青临闲聊。 季青临一边听着他絮絮叨叨,一边靠在窗边看着沿途的芪地风光,不得不感叹时间真是一把有力的刻刀,将此地缓慢雕琢成了完全不同于千年之前的模样。 大约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变得有些阴沉,不消片刻,淅淅沥沥的小雨便自空中落下,敲打在车顶之上,发出噼啪声响。 白毛很是机警,雨刚下不久,它便自窗外俯冲而来,站在窗沿上抖了抖羽毛上的雨水后,轻巧地跃进了车中。 据乌兰达所言,芪地天气就是如此变幻莫测,前一刻还艳阳高照,后一刻便可能已是大雨倾盆,此景并不罕见。 雨越下越大,隐隐有些要从窗外斜灌进来的架势,季青临也不好再往外探头,只得老老实实放下了帘子,转身将白毛抱进了怀中。 就在百无聊赖昏昏欲睡之时,忽然听见隐隐哀恸哭嚎之声传来。 季青临瞬间清醒,直起了身子细细去听,这才确定并不是自己半梦半醒间产生的错觉。 外面的的确确有人在哭,且那传入耳中的哭声越来越大,仿佛是哭泣之人正在缓缓接近。 乌兰达随手掀开车帘,三人往前看去,发现远处似乎有一队人马正在接近,但阴沉的天色和巨大的雨幕模糊了他们的身形,看得并不真切。 乌兰达问车夫道:“前面什么情况?” 车夫抬手将头上斗笠往上扶了扶,定睛远眺了一会,才不确定道:“好像……好像是送葬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和晚上还有两更(^。^) 第71章 滂沱雨中送葬人 三人心下了然, 难怪会有哭声,不过这大雨天出殡,也着实是苦了那些抬棺的舁夫。 乌兰达点了点头, 冲车夫吩咐道:“靠边让道吧。” 都说逝者为大, 路遇送葬之队让道以示尊重也在情理之中, 车夫显然也深谙此理, 拉了拉身上的蓑衣,扯过缰绳驱马将车赶至路边停下。 后头两辆马车见前车如此, 也便跟着他们停到了路旁。 车停下后,车夫忽然疑惑地“欸”了一声,乌兰达听见这声,奇怪道:“怎么?” 车夫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犹豫道:“这送葬的……好像还不止一家啊。” 此时那队人已经离马车越来越近, 乌兰达再次掀开车帘,三人终于在那哭嚎声中看清了这些人。 引魂幡在前, 铭旌在后,一行人披麻戴孝,哀恸哭喊。 扬于空中的纸钱在大雨拍打下很快便重新坠落,湿漉漉地贴在泥泞的地面上, 被鞋靴踩过后与烂泥融为一体。 这些都与寻常送葬队伍相差无几, 本不该引人注意,但令人奇怪的是,这长列之中的棺木竟然不止一副。 季青临眼看着他们步步接近,心中默默数着:一, 二, 三,四…… 数完之后, 他忍不住有些震惊,这一行送葬的队伍之中,棺木竟是有八副之多。 季青临与解无移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二人都发现了其中古怪。 民间婚丧嫁娶皆是大事,礼数众多,流程严谨。 尤其是丧葬出殡之礼,细节更为复杂,对每一个步骤的要求都很是严苛。 听说过结伴上京赶考结伴喝酒逛窑子的,却没听说过出殡送葬还呼朋唤友扎堆同行的。 送葬队伍在滂沱大雨中缓慢前进,这乡间路面本就多尘土,被这雨水一浇,顿时满地污泥,它们裹上行路人的长靴,也将那丧服下摆沾染得尽是泥痕。 眼看着这行人就要与他们的马车擦肩而过,季青临的目光落在了队伍末尾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虽在送葬队伍之中,面上却并无多少悲痛之色,且与其他人不同,他的孝帽之上戴了顶斗笠,孝服之外还披了件蓑衣,一看便知他与那几位逝者并非至亲,或许只是远方亲戚因着礼数才至此相送。 季青临放下手中白毛,撩着车帘便跳下了车去。 那人看见了他,稍微愣了愣,似是没料到会有人放着那舒适的车厢不待却跳进这大雨里。 眼看着季青临向他走来,他面上显出了一丝警惕之色,显然是不明白季青临的企图。 季青临刚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感觉头上的雨像是停了,一抬头才发现头顶已是被宽大的伞面严严遮住。 偏头一看,见解无移也已跟着他跳下了车来,此时单手执着伞柄,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走。 季青临对他笑了笑,便与他一同走到了那人面前。 季青临向那人一拱手,点头道:“抱歉,不知可否留步片刻?在下有一事想稍作打听。” 那人看了看前方依旧缓慢前行的队伍,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便点了点头,停下了脚步。 季青临见他配合,便开门见山道:“冒昧问一句,你们这送葬队伍中,为何会有这么多棺材?” 那人听见此问,苦笑了一下,抹了抹腮边雨水道:“你们既是一路到了芪南,想必也知道瘟疫之事吧?” 季青临点了点头。 那人无奈道:“这瘟疫蔓延至今,每日待葬的人都不是一个两个,若是遵着以往的礼数错开出殡,还不知要排到何时。你也知道,芪地湿热,遗体不宜放置太久,所以虽是不合礼数,也只能如此将就了。” 季青临了然,继续问道:“如此说来,这几位逝者都是因疫病离世了?” 那人听见此问,面上竟是露出了一丝为难,季青临正不解,便听他道:“其实……也算不得离世。” 他像是有些羞于启齿,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如实道:“他们都还尚有呼吸,但神智已经全无,身体多处甚至腐化露出了骨肉,弄得家中奇臭无比,所以……也只得早早将其入土了。” 季青临怔了怔,心中有些沉重,但却没有再多说,只点头道了声:“多谢。” 那人见他没有继续盘问的意思,便微微颔首告辞,快步跟上了前行的队伍。 季青临站在原地看了看那列长队,正欲转身回车,却忽然瞥见腰间玉佩一闪。 他低下头,还没来得及惊讶,便眼看着玉佩紧接着又闪了一次,再一次…… 这一回,玉佩足足闪动了八次才平静下来。 季青临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前方渐行渐远的送葬之队。 八次……八副棺木。 这是巧合吗? 他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解无移,便见解无移亦是眉头微蹙,而后转了个身,将雨伞换到了另一手上道:“先回车里。” 季青临没再多说,两人回到车上后,乌兰达忙问道:“你好好的下去拦人家作甚?” 季青临将几户同时出殡之事稍作解释,又将玉佩闪动之事一提,乌兰达有些诧异,道:“这么说来,玉佩闪动的确与封魂之术有关?” 季青临想了想,道:“我的猜想也是如此,但我奇怪的是,为何前两次玉佩仅仅闪动一次,而这回却闪了八次呢?” 乌兰达道:“这也不奇怪吧?如果二者之间确有关联,那八副棺材,八个被封魂之人,玉佩闪了八次,这不正好吗?” 季青临摇了摇头,将那日苓芳园水榭之事简单叙述了一遍。 那日苓芳园中,被封魂者的尸体几乎摆满了整个水榭,加上水下密室中的两人,那里的被封魂者多达十余人。 如果水镜闪动的次数真的与被封魂者的人数有关,那么,为何水镜在苓芳园仅仅只闪了一次呢? 乌兰达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颇有道理,顿时沉默了下来。 解无移却是回忆了片刻,道:“不,那日水榭之中,被封魂者的确只有一人。” 季青临一怔,疑惑地看向他。 解无移道:“松针一旦拔除,便已不算‘被封魂’。” 他这话虽是说得简略,季青临却立即恍然。 当日水榭上层中的尸体虽然都曾被封魂,但送到苓芳园之前,身上的松针都已在打斗过程中被拔除至少一根。 而水下密室中虽然躺着两个人,但其中一人并非将死之人,被松针触及死穴后已是立即毙命,并没有被封魂。 唯有那苟延残喘的另一名试术之人,才是真正的“被封魂者”。 季青临缓缓点了点头,道:“所以玉佩闪动的确与封魂之术有关,闪动的次数取决于周围正处于封魂中的人数。” 解无移道:“对。” 季青临低头看向水镜,若有所思道:“被封魂者魂元随身体腐烂而碎裂,而碎裂后的魂元会散为灵气,所以玉佩闪动,会不会是因为它感知到了这些灵气?” 乌兰达撇嘴想了想后,摇头道:“虽然你这想法听上去有些道理,但这世间处处都是灵气,为何玉佩平日都无反应,偏偏就对这被封魂之人魂元分裂出的灵气有反应?” 季青临认同地点了点头,但又补充道:“这个我也想过,但若是硬要解释也不是不行,我暂时有两种猜测。第一种,可能是魂元分裂后散成的灵气与寻常灵气不同,但这种猜测暂无凭据,所以姑且不去深究。第二种猜测是,封魂之术分裂魂元时散出的灵气比较……显眼。” “显眼?”乌兰达显然未能理解这个形容,追问道,“什么意思?” 季青临略微斟酌了一下,这才找到了合适的措辞,道:“这就好比我们寒冬腊月里呼吸,若是将一口气徐徐呼出,双眼并不可见,但若是猛地呵出一口气来,便能看见一团白雾。” 此话一出,乌兰达几乎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笑着调侃道:“那这么说来,这鲤鱼眼神不大好,寻常的灵气它都看不见,就只能看见这种一大团一大团往外冒的?” 季青临也被他这话逗得笑了起来,低头拍了拍玉佩,促狭道:“水镜啊,听见没?乌兰达说你眼神不好,下回他再转生,你就可以假装找不见他的转生之处了。” 这话说完,季青临再抬头时,便见乌兰达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呆滞,像是失了魂一般。 季青临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忐忑道:“乌兰达?” 乌兰达瞬间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干笑道:“你这拿人打趣的神色语气,真是和他一模一样……”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个字更是声如蚊呐,季青临未能听清,伸头凑近道:“和谁?” 乌兰达迅速地抬眼看了一眼解无移,季青临随他目光转头看去,正巧迎上解无移的双眼,只见他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后便转头看向窗外,避开了季青临的目光。 季青临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又转头看向乌兰达。 乌兰达像是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懊恼地皱了皱眉,慌忙笑着找补道:“那个,前面就到南山了,山路坎坷行不了马车,快收拾收拾东西,有什么要带的都带上。” 季青临看着乌兰达这略显慌乱的尴尬模样,听着这突兀的插科打诨,立刻便反应过来他方才应该是提到了什么人,而这人似乎对解无移来说十分不同寻常。 思及此处,季青临心中瞬间便有了答案。 水镜神尊。 季青临没有揭穿乌兰达的掩饰,他伸手抱起了一旁的白毛,一边轻抚着它一边顺着乌兰达的话笑道:“哪有什么要收拾的,火油都在后头几辆车上,到时候咱们帮着搬就是了。” 乌兰达讪笑点点头,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是,也是。” 正如乌兰达所言,他们此时距离南山脚下已经不远,窗外大雨倾泻之声渐渐减小,转为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车停下时,周遭几乎已经没了道路的痕迹,入眼之处尽是杂草,显然已是到了人迹罕至之处。 第72章 万丈崖顶龙血树 众人纷纷下车, 乌兰达带来的一队官兵将油桶从车上抬下,一看周围的情况便知接下来这一路必是难行。 此时小雨未停,季青临抬头望去, 面前的这座高山山顶直入云端, 连山腰也在朦胧雨雾中看不真切, 站在山下根本无法估算其高度。 再看眼前山脚下, 一圈除了杂草便是盘根错节的树根,连一条勉强称得上小径的山路也找不见。 季青临忍不住心想, 难怪千百年来药铺中的龙血竭都如此稀有,恐怕并不仅仅因为龙血树的产出有限,更因为南山本身山高路崎,上下一趟费时费力之余,说不定还会遇上未知的危险。 几名车夫奉乌兰达之命在山下留守, 此时都脱了身上的蓑衣和头上的斗笠钻进了车中。 乌兰达将十余名官兵召集列队,吩咐他们上山途中轮流搬运那两桶火油, 以免力竭,又叮嘱众人切勿冒进,宁可放慢脚步,也不能摔了油桶。 季青临看了看越来越小的雨势, 又看了看前方茂密的树冠, 手肘戳了戳身旁执伞而立的解无移,道:“我看这雨快停了,山上树木葱茏,想来树冠也足以遮雨, 这伞就不必带了吧?一路举着也辛苦。” 解无移想了想, 轻轻颔首,将伞收起后放回了车中, 但转身时手中却换了一顶斗笠。 走到季青临身前,他抬手将斗笠扣在了季青临的头顶,又将两侧垂下的系绳拉到中间,动作十分自然地系了起来。 他垂着眸子,系得很是认真,季青临配合着他的动作稍稍仰头,脖颈时不时被他微凉的指尖扫过,像是一根羽毛落在心尖,微微有些发痒,忍不住喉结动了动,看向一旁没话找话道:“这斗笠哪来的?” 解无移系好了绳子,又替他将斗笠正了正,这才放下手道:“车夫的。” 此时,乌兰达刚巧嘱咐完官兵准备招呼大家出发,转身看见季青临头上的斗笠,笑着调侃道:“啧啧啧,果然当过贵妃的人就是金贵,这雨都快停了还找个斗笠戴着,你看我和先尊,男子汉嘛,这点小雨算什么?” 解无移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到第二辆车边,掀开车帘对车夫低语几句后,而后拿出了一顶斗笠戴到了自己头上。 乌兰达:“……”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一众兵士脑袋上足以遮雨的头盔,又看了看季青临和解无移两人头上的斗笠,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怅然孤寂在心底油然而生。 季青临忍俊不禁,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将军果然豪气干云,非我等寻常人可比,只盼万一稍后骤雨再至,大将军依旧此般不动如山。” 乌兰达看他一眼,抿唇挂上一个假笑,而后丝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到第三辆车旁掀开帘子向车夫借来斗笠扣在了自己头上,回来冲众人大手一挥道:“行了,出发!” 据传闻所言,南山不老松生长于南山之巅的断崖边,那里是南山最高处,被厚厚云海笼罩,在山下仰望时根本无法准确找到它的位置,但好在至少知道那是最高处,只要一直往上终究能够寻得。 如他们预想的那般,上山之路无比艰难,这南山千百年来鲜有人至,根本寻不到所谓的“山路”,一行人只得一边上山,一边割开前行途中遇到的荆棘藤蔓,时不时还要停下休整,容兵士们将油桶换手接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雨并没有去而复返,渐微的雨势被头顶茂密交叠的树冠阻隔,只偶尔从树缝中滴落几颗水珠,非但没有阻碍他们的脚步,反而还将这山林间的空气变得清凉湿润,叫人不觉得闷热。 白毛似乎很是喜欢这样的环境,在他们头顶的树丛中来回穿梭,偶尔飞得太远,停下来立在前方树杈上等他们时,还威风凛凛地啼叫几声以示催促。 它不叫还好,每每一叫便惊得整个林中的鸟雀鸡飞狗跳,拍着翅膀如逃命般仓皇而散。 季青临仰头看了看那些惊慌失措瑟瑟发抖的可怜鸟雀,无奈苦笑:“白毛怎的这般霸道?对人颐指气使也就罢了,居然连同类都不放过,进了人家的林子还妄图喧宾夺主鸠占鹊巢,看把那些小家伙吓得。” 解无移似乎早已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理所当然道:“它自小便是如此。” 乌兰达立即附和道:“就是,万鹰之王可不是徒有虚名,它现在都算是收敛了,你是没看到,当年我带着它打兰兆,它一嗓子惊得满草原万马狂奔,我用御马哨都差点没能控制住场面。” 他看着远处姿态傲慢的白毛,眼底满是得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夸自己亲儿子。 “等等?” 季青临将乌兰达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兵士们,确定他们听不见,这才低声道:“你带着它……打兰兆?” 乌兰达挑了挑眉,点头道:“对啊。” 季青临有些晕乎:“不是说收服七国的是太子允和他爹吗?” 乌兰达摆摆手,笑道:“那老皇帝在位时图克巴安不过只是以属国之姿俯首称臣罢了,一统七国的功绩勉强记在他头上也不算有错,但兰兆真正成为大銮一部分已经是他儿子允和在位时的事了。” 季青临道:“所以……是你替允和攻下了兰兆?” 乌兰达摇了摇头,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道:“不是替允和,而是替兰兆。” 虽是短短十个字,季青临却从他眼中读出了这十个字所包含的郑重,几乎立即就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 当年图克巴安一心上位,为成为兰兆国主而不择手段,囚禁乌兰达,欲夺御马哨,却对如狼似虎的大銮劲旅视而不见,为保全自己的荣华甚至不惜进贡称臣,指望他为兰兆子民造福,显然是痴人说梦。 而反观大銮,允和继位后甘愿不计功绩也要整治芪地瘴沼,在位数十年一心为民谋利,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最终开创一朝盛世。 臣择圣主而事,民择明君而依。 就凭乌兰达对兰兆的重视,他显然宁可摒弃所谓的国域之分,也要让兰兆子民过上更好的日子。 所以,他将兰兆从图克巴安手中夺来,交到了允和的手中。 想明白这些,季青临才突然意识到他方才话中的另一个关键,猛地转头看向乌兰达道:“你说你带着白毛打兰兆?” 乌兰达莫名其妙道:“你不是刚刚问过一遍了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季青临有些犯晕,眨着眼道,“你打兰兆是在允和在位时,允和在位时是一千多年前,你带着白毛去打兰兆……那它得活了多少年?” 乌兰达理所当然道:“一千多年啊。” 季青临愕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先入为主。 他曾在钟藏蝉的记忆中见到过白毛,而醒来时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因为他已经在不经意间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解无移从前至今所养的每一只海东青都叫做白毛。 而如今他才知道,并没有什么“每一只”,解无移养的海东青,从始至终都只有这一只。 一只鸟活了一千多年,这本应算是一件骇人听闻之事,但将它与解无移和四季谷放到一起,似乎也没那么令人震惊了。 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后,季青临再看白毛时便觉得它愈发英武不凡,他戳了戳解无移道:“它也是被灵气所护?” 解无移道:“对。” 季青临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此时他们已是接近南山峰顶,坡度越来越陡峭,山间温度也越来越低。 因骤雨初歇,林间涌起了浓浓雾气,视线被浓雾遮蔽,就连几步之外的树干也变得影影绰绰,朦胧难辨,就像是暗处散布着无数潜藏的人影。 周围的树木逐渐稀疏,脚下泥土渐渐变为了细小的碎石,终于,在绕过一根巨大的枯木之后,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块宽敞的平地。 南山峰顶。 此刻天色仍旧阴沉,浓雾还未散去,视野之中根本无法找到崖顶边际所在,令人忍不住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一不留神就迈出了悬崖边缘。 雾气之中,一团高大的黑色阴影若隐若现,仿佛在召唤着人们走近它,走近一处万丈深渊。 周遭寂静无声,一行人都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屏住了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猛兽。 直至走到那黑影近前,众人这才看清它真实的模样。 这是一棵粗壮无比的参天古树,自崖边倾斜向外,树冠悬于空中,其下是静静翻涌的无边云海。 此树形似苍松,树干色如肌肤,树皮状似龙鳞,树冠被密密麻麻的针叶覆盖包裹,针叶根根尖利,令人望而生畏。 它虽不会言语,却给人巨大的压迫感,虽无动作,却让人心中震撼。 放眼整个大銮,恐怕再不会有另一棵树能够如它一般令人还未接近就已生敬畏。 “真不愧是千年古树。” 季青临仰头看着它,不禁由衷赞叹,但赞叹之余,心中却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 乌兰达盯着龙血树,夸张地搓了搓胳膊道:“说实话,我看着这树总觉得有些瘆得慌。” 季青临理解地点了点头,此树树干色浅,针叶却是深色,未免让人觉得头重脚轻。 乌兰达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树皮,回头道:“你们觉不觉得,这树长得有些像人?” 季青临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没错,此树的树干就像是人的躯体,树皮像是肌肤,而树冠则像是人的头发。 季青临道:“还真有点像。” 这时,后头抬着油桶的一名兵士提醒道:“将军,现在烧吗?” 乌兰达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摆摆手让他们先将油桶放下待命,看向解无移请示道:“先尊?” 第73章 金光一缕红枫现 解无移道:“先取龙血竭。” 说罢, 还未等其他人反应过来,青阿便已出鞘。 解无移手腕一提,广袖翻飞如轻云蔽月, 剑光掠影若流风回雪, 只在眨眼之间, 树干之上便已多出几十道干净利落的十字刀口。 “漂亮!” 季青临脱口而出, 他此前从未见过解无移动用青阿,自然也不知其剑法精妙, 此时初见,只觉眼前一亮,惊为天人。 解无移听见赞叹,收剑入鞘后,淡淡道:“是剑好。” 季青临笑道:“你这可就过谦了, 常言道宝马配金鞍,剑再好也得会用才行。你这青阿若是在我手中, 恐怕就与烧火棍无异,说到底还是你的剑法精妙,剑本身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解无移偏过头来看他,仿佛默认了他的说法, 颔首道:“言之有理, 那便是师父剑法教得好。” 季青临噎了一噎。 又是水镜神尊。 他默默想着,解无移对他这位师父真可谓是爱戴至极,亲自撰写戏文怀念还不够,走到哪还都不忘要给师父脸上贴金。 想到这里, 季青临不知怎的就莫名有些憋闷, 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解无移此时已是转头看向了树干上的口子,道:“差不多了。” 此时龙血树的树干上, 鲜红浓稠的树汁自那些刀口中缓慢渗出,看上去与血水无异,渗出之后很快便凝结成块,仿佛伤口上的血痂。 据池若谷所言,用于陪葬的龙血竭只需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便可抑腐数年,此时他们不知被封魂者具体数目,但多准备一些总无过错。 乌兰达招招手,令兵士拿来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绸布,将那凝结的龙血竭一块块揭下,放进绸布之中,直至将那绸布填得满满当当才停下手来裹好。 一切收拾妥当,解无移转头对乌兰达点了点头,乌兰达立即让人将油桶抬到近前,亲自将火油泼上树冠,淋上树枝树干,又拔剑将空了的油桶劈成细条,当做薪柴堆在了树根周围。 解无移将那装着龙血竭的包裹从乌兰达手中接过,转头递给季青临,道:“退后些。” 季青临点点头,抓着包裹依言后退几步。 直至见他站得足够远,解无移才将火折子取出,上前将树下木条点燃。 那些木条本就被火油浸透,甫一沾火星就窜起一尺高的火苗来,火势骤起,如游龙般顺着树干一路袭上,笼上巨大的树冠熊熊而燃。 明艳的火光十分耀眼,树顶针叶被烧得噼啪作响,一簇簇一团团烧焦的针叶自树冠坠落,穿过树下云海,落入万丈深渊。 随着灼热的气流蔓延,周遭的雾气都渐渐散了开来,就连阴沉的天气也仿佛受到这烈火熏染,由阴转晴,一点点明亮起来。 直至树冠上的针叶烧焦坠落殆尽,树干也几乎化为了黑炭,火势才渐渐趋于平息。 乌兰达上前几步,抬脚猛地一踹,那烧焦的树干连同树根顷刻间拔地而起,向着悬崖倾斜而下,瞬间便穿过云海消失不见。 乌兰达松了口气,拍了拍衣摆道:“行了,我们快些下山吧,算时辰现在已是接近傍晚,若是下到半山天黑了,夜路可不好走。” 经他这么一提醒,季青临也意识到时间紧迫。 他们到达山脚时已是午后,上山花了大约两个时辰,下山虽是比上山快些,但也难保不会遇上什么耽搁。 众人没再犹豫,齐齐转身往来路行去。 就在他们即将离开崖顶之时,一缕耀眼的金色阳光从众人身后穿透云层斜斜射来,将整个崖顶笼罩得如同一块金砖。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晃得一愣,不由停下脚步,呆呆看了看自己前方地上被这光线拉出的长影,而后缓缓转身,抬眼看去。 只见遥远的天边,夕阳一半掩于云海之中,一半露在云海之上,万丈光芒将整片云海照得无比分明。 在这夺目光辉之下,远处无数山顶露出真容,它们点缀在涌动的云海之上,就像是一座又一座浮在海面上的岛屿。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季青临的心跳猛然加快了几分,并非因为这如梦似幻的景致,而是因为他在那些破云而出如岛屿般点缀在云海上的峰顶之中,看见了一株极为显眼的如血红枫。 刹那间,他的呼吸都仿佛停滞,心中骤然升起了一丝强烈的预感。 他猛然看向方才龙血树所在之处。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一般,“咔哒”一声脆响,崖边岩石突然裂出一道细缝,一根细小的嫩芽从细缝中探头而出,继而迅速生长,延伸,舒展,几乎在转瞬之间便已成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直至那巨木长成,静默地立于崖边,众人依旧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不知过了多久,兵士们才瞪着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甚至有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在疼痛中龇牙咧嘴地相信这并非梦境。 “将军,这……” 一众兵士不知如何反应才好,只得错愕地看向乌兰达。 乌兰达也一样震惊万分,他盯着那棵骤然重生的龙血树,一时无言。 季青临轻轻拉了拉解无移的袖子,喃喃道:“我……好像知道这棵树是怎么来的了。” 解无移有些意外,转头看向他,面露疑惑。 季青临道:“你还记得云州客栈里我跟你说的水神姑若记忆的最后一段吗?” 解无移点了点头,季青临道:“那地方好像就是这里。” 那一段记忆中,共渊、扶澜和姑若三人在一处崖顶将玉佩埋于土中,而后汇聚灵气,使崖边生出了一棵巨木。 那处崖顶其实无甚特别之处,但季青临清晰地记得,那崖顶远处云海之上的一处峰顶生长着一株极为显眼的红枫。 方才到达山顶之时,因周遭雾气将视线遮蔽,季青临看见龙血树时只觉心中有种难以言状的怪异,但却并未多想。 直至此时迷雾散去,阳光将整片云海照亮,他才看清云海之上的各处峰顶,并在那些峰顶之中看见了那株令人过目难忘的红枫。 如记忆中一模一样,龙血树自崖边破土而出迅速生长,方才熊熊燃烧的烈火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季青临继续道:“我记得在姑若的记忆中,共渊曾说过一句话,他说,‘这是起点,亦是终点’,你觉得他这句话是何含义?” 解无移看向重生的龙血树,缓缓摇了摇头。 季青临方才说话时并未回避乌兰达,甚至还将自己记忆中的画面重新跟他描述了一遍,乌兰达听罢想了想,犹豫道:“既然三位神尊当时曾将玉佩埋在土里,那要不……我们也将它埋下去试试?” 季青临低头看看玉佩,觉得乌兰达这提议或许可行,刚准备解下玉佩,却被解无移按住了手腕。 解无移道:“三神为何种下它尚且不知,共渊之言也尚未解意,暂不可贸然行事。” 听他这么一说,季青临也发觉自己与乌兰达似乎有些冒失。 抛开龙血树能在眨眼间重生不谈,单就它的针叶与汁液的用途而言便已十分奇特。 它的针叶能够封魂,而汁液能抑制肉身腐烂,看上去,它的存在仿佛与“人”有着莫大关联。 这棵树是三位神尊种下的,虽然不知他们种下它的原因,但共渊说的那一句话显然意味深长。 如果玉佩真的是引发某种后果的机关要处,在不知“起点”与“终点”究竟指的是什么之前,贸然仿照三神的做法埋下它实在祸福难料。 沉默片刻后,解无移转向乌兰达道:“先留人在此守树,以防再有人来此取针。” 乌兰达点了点头,回身走到那批兵士跟前,吩咐道:“你们几人暂且留下,待我下山后着人将衣食驻扎之物送来,再安排轮守接替。” 众兵士纷纷称是。 乌兰达想了想,又正了神色严肃道:“今日所见之事不得外传,违者军法处置。” 乌兰达平日里为人随和,但领兵之时军纪却一向严明,一众兵士本就被方才所见惊得有些回不过神,现如今听他语气不似寻常那般随意,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忙不迭应下。 守树之事既已安排完毕,三人便也未再继续在山顶耽搁,沿着来路往山下行去。 上山时,他们已经将沿途不少拦路的荆棘枯枝劈开,此时那条被清理出的小径还依稀可辨,加上林中雾气已经散去,视野便不再如先前般朦胧,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了不少。 但南山毕竟太高,他们启程下山时又已是傍晚,没过多久,光线就一点点暗淡了下来,整个山林逐渐被夜色笼罩。 解无移拔出青阿照明,加上树缝中倾泻而下的缕缕月光,三人走得倒也不算艰难。 乌兰达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最是受不了安静,见两人都不说话,便自顾自开始没话找话,一路喋喋不休,恨不能把自己这千年见闻都绘声绘色炫耀一番。 季青临自觉见闻颇少,也乐得听他絮叨,乌兰达见他听得认真,便如打了鸡血般讲得更加起劲,偶尔添油加醋,堪称口若悬河。 天黑之后,山林比白日更加寂静,除了三人踩上枯枝落叶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和乌兰达絮絮叨叨的话语声,几乎再无其他响动。 乌兰达说了许久,似是觉得口干舌燥,停下话头,目光在解无移和季青临身上搜寻了一番,舔了舔嘴唇道:“你们也真是的,上山也不说带点水,就不觉得渴吗?” 季青临闻言好笑道:“你自己不是也没带?还好意思说我们?” 乌兰达撇了撇嘴,刚欲再说些什么,解无移忽然定住身形,抬起手指在嘴边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二人立即闭嘴,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 片刻后,一声尖利的鹰啼从树林深处传来,三人一惊,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便见一团白影如利剑般飞窜而来,急急如漏网之鱼。 作者有话要说: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白居易《长恨歌》 第74章 山林黑影惊飞雀 紧接着, 四周出现了大片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响由远及近,转眼间便已近在咫尺。 十几道黑影自树后闪出, 皆是一袭黑袍裹身, 手中长刀寒光逼人, 齐齐向三人刺来。 季青临本能地觉得这些人是冲着龙血竭而来, 抱紧了手中放着龙血竭的包裹后退一步,却恰好撞上了解无移的胸膛。 解无移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抬手青阿出鞘,一把荡开了迎面劈来的长刀,接着便顺势横扫,将靠近的一人刺翻在地。 季青临眼明手快地低身一个翻滚,到那倒地之人身侧夺了他的刀来, 抬头便迎着另一人手中的长刀挥了过去。 刀刀相撞发出“锵”的一声,季青临的胳膊有些微微发麻, 解无移一步跨到他身侧,一剑将那人横扫在地。 季青临眼看他总在护着自己,喊道:“我能应付得来,你不必管我, 自己小心!” 解无移恍若未闻, 依旧保持在他身侧三步以内,像是认定了他弱不禁风一般。 季青临有些无奈,但此时情况紧急,他也没心思多说, 集中精力与黑袍人打斗了起来。 霍叔以往教过他不少招数, 只是此前从未与人真刀真枪地打过,一时有些不顺手, 但好在这些人持刀也只是乱劈乱砍并无精妙路数,且大约是因为被封魂的缘故,他们的动作并不流畅。 季青临稍稍习惯了片刻,凭着记忆与本能与他们交锋倒也不算太过支绌。 连他都不觉吃力,解无移便更不用说了,身形几乎连晃都未曾晃过一下,就看那青阿剑银光霍霍,犹如乱花迷眼。 冲着他们二人过来的黑袍人本就不多,几个回合过后,解无移与季青临身边空出了一大片,可转眼便见那些人都从地上翻身爬起,转而朝着乌兰达袭去。 乌兰达本就独自一人应付了七八个,此时更是成了众矢之的,周遭被围得水泄不通。 白毛不知何时也已加入了战局,此时正在乌兰达周围拍着翅膀袭向黑袍人,但它纵是再凶猛说到底也只是一只鸟,既要保持飞行,又要见缝插针地攻击黑袍人,左飞又蹿之下连羽毛都被刀剑削下了几根。 二人赶忙上去相助,刀刀剑剑都未落空,可这些黑袍人仿佛不知疼痛,哪怕刀剑加身裂肉碎骨,他们也不过是倒地后晃晃悠悠爬起来继续再战。 解无移与季青临劈砍许久,终是在乌兰达身边硬生生劈出了一条缝隙来。 三人会合后抵背而立,乌兰达气喘吁吁道:“砍到脖子都不死!真他娘的费劲!” 解无移言简意赅道:“拔针。” 二人立即会意,再冲上前去时便是冲着黑袍人的死穴而去。 但那针却也不是说拔就拔的,这些人身上裹着的连帽黑袍将周身穴位遮得严严实实,且他们似乎对自己的弱点心知肚明,哪怕拼着被砍上脑袋的风险,也一直紧紧护着各处死穴。 解无移凭着精妙的步法身形近身三人拔出针后,剩下的人便更是警觉,虽是劈砍未停,但都和解无移保持着距离以防他接近。 在这过程中,季青临突然发现了些许蹊跷之处。 他本以为这些人乃是冲着龙血竭而来,可自开战至今,他们似乎都在往乌兰达身边聚拢,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未分给季青临手中的包裹。 难道他们不是为了龙血竭,而是为了乌兰达? 想到这种可能,季青临立即联想到了四季谷先前的遇袭,但却又不免觉得奇怪——他们若是真是冲着四季谷而来,那解无移也是四季谷中人,为何他们偏偏只对付乌兰达,却不对付解无移呢? 难道是因为解无移身手太好,所以柿子捡软的捏? 季青临心中困惑,但手上却是一刻未停,一边与黑袍人纠缠,一边还在试图攻击他们的死穴,但他一手是剑一手是包裹,即便是找准了死穴也腾不出多余的手来拔针,一时间局面十分僵持。 围在乌兰达身边的人最多,他以一己之力对抗数人,多少显得有些左支右绌,眼看着他稍有疏忽踉跄后退了一步,黑袍人立即踏前出击,六把寒光利刃成扇骨之势齐齐向他刺去。 解无移眼疾手快点地飞跃前去相助,奈何他所站之处本就离乌兰达较远,此刻手中青阿竟是有些赶不及那些长刀。 利刃向乌兰达逼近,转眼已是近在咫尺,白毛尖啼一声,眼看着就要舍身挡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里突然“嗖”一声蹿出一条银色锁链,那锁链尖端连着重物,自六把兵器上方横穿而过,之后一个急转向下绕起,刹那间便听“叮叮当当”一阵撞击之声,六把长刀瞬间被锁链牢牢横捆在了一起。 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力使得那六个黑袍人猛地被拉拽着接连相撞,东倒西歪地跌在地上,手中兵器就这么猝不及防尽数被缴。 季青临顺着那锁链看去,便见锁链另一头斜向上延伸到一处茂密树冠,而那树冠里正隐一个瘦小身影,单手拉着锁链,另一只手环抱着树杈吊在树上,却像是游刃有余般轻飘飘地将那锁链往回一扯,六把长刀瞬间被锁链捆着向树冠飞去。 黑袍人兵器一失,战斗力立即杀了大半。 季青临也顾不上再细看那树上之人,连忙追着解无移冲过去,到了乌兰达身边,三人一起欺身到黑袍人面前拈花摘叶般一阵采撷,从那六人身上拔出针来。 黑袍来者一共十二人,原本以多敌寡自然士气高涨,但此时已是倒下九个,剩下三人与解无移他们立马成了三对三的局面。 与此同时,树上那人也已翩然落地,季青临定睛看去,这才发现此人从面貌身形来看至多十二三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少年。 少年不紧不慢地将绳索捆住的那些刀剑抖落在地,拖着锁链漫不经心地走到了解无移三人身边。 这么一来,三对三又成了四对三。 三个黑袍人一看情形急转直下,顿时变得有些畏缩,握着长刀迟疑在原地相互看了一眼,竟是拿不定主意该上还是该逃。 季青临眼看他们迟疑,正想出口劝他们缴械投降,不料当中一人却哑着嗓子低声道:“杀不了他回去也是死,拼了!” 这声音哑得连形容它是鸭叫都是谬赞,就好像他的嗓子被人用砂纸蹂-躏过。旁边两人听了他的话,狠狠一咬牙,再次挥刀冲了上来。 别说此时只有他们三人,就是方才以寡敌众时解无移也应对得不算艰难,眨眼间他已是扫开三人挥来的刀锋,从他们之间缝隙穿过闪到三人身后,转身青阿入鞘,双手扯下左右二人袍帽,手指准确袭向二人头顶百会穴处,一手拔出一根松针来。 二人连吭都没吭出一声便倏然倒地,而解无移的手却已经顺势拉下正中剩下那人的袍帽,按在了鬓侧太阳穴边。 手指微屈捏住松针顶端,解无移冷声道:“还要顽抗?” 黑袍人此刻已是分毫不敢挪动,袍帽滑落之后,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青紫的面颊曝露出来,从面貌来看,此人大约只有二十出头,并不是季青临想象中的老者。 他凌乱的碎发自鬓角垂落,苍白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蓦地松开手去,手中长刀应声落地。 解无移见他已是弃械,便也没再继续威胁,放下手缓步绕到他身前,也不与他多废话,长驱直入道:“你们受何人指使。” 白毛落在解无移肩头,张着翅膀冲着黑袍人尖啼了一声,像是怒气未消,又像是在催促他老实回答。 黑袍人已是落到这种境地,也没有再做无意义的挣扎,哑声答道:“左副使。” “副使?”乌兰达被这称谓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自从大銮一统天下后,哪里还有什么副使?” “副使”本是一个职位,乃是指一国派往别国使臣的副手,但自从大銮将其余诸国尽数纳入国境后,天下一统,连所谓的“别国”都已不复存在,这个职位自然也就随之消失。 黑袍人似乎并没有听懂乌兰达在质疑什么,茫然摇头道:“我……没说谎,他说他就叫这个。” 这下季青临算是听明白了,眼前这人似乎并不知道副使曾经是个官职,还当这“左副使”三字是那人的名字。 乌兰达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与季青临对视了一眼,继续问道:“那这个左副使派你们来做什么?” 黑袍人看了看他,似是有些心虚般低下头去,迟疑着道:“杀……杀你。” “杀我?”乌兰达指着自己的鼻子,仿佛难以置信般确认道,“就我一个?” 黑袍人被他问得一愣,茫然地看了看季青临,又畏缩地瞥了眼解无移和那少年,最后目光转回乌兰达脸上,状似无辜地点了点头。 “嘿?”乌兰达眨着眼不忿道,“不是说你们是冲着四季谷来的吗?他们俩也是四季谷的,凭什么就针对我一个?” 乌兰达指向解无移和那少年,季青临怔了怔,这才知道原来那少年竟也是四季谷之人,不禁有些意外。 黑袍人被乌兰达这么咄咄逼人的质问着,本就青紫的脸此刻皱成了一团,竟是有些委屈巴巴的意味,结巴道:“我……我不知道什么谷,我只知道……左副使要我们杀的就是……你。” 乌兰达吹胡子瞪眼显然还不肯罢休,正欲再开口,季青临赶忙拉住了他,侧身凑到他耳边道:“他一看就只是颗棋子,大概也不知多少内情,你再继续说下去,是想和他掏心掏肺交个底么?” 第75章 受命刺杀求解药 乌兰达一听, 似是也发觉自己不仅没问出什么来反倒还将四季谷的存在交待了出去,讪讪闭了嘴,舔了舔后槽牙别过头去不再多言。 季青临转回看向黑袍人, 指着乌兰达问道:“你除了知道左副使要你们杀的人是他以外, 还知道些什么?” 黑袍人踟躇了片刻, 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道:“这……我该从哪开始说呢……” 解无移道:“从头说起。” 黑袍人似是仍对解无移有些畏惧, 听他这么一说便老老实实点了点头,操着那嘶哑的嗓音将他知道的所有事情连根带梢说了一遍。 这黑袍人名叫袭英, 是芪南人士,自家有几片药田,平日里一直做些贩药的小买卖。 因自家药田产出的数量和种类都有限,他自年少时起便常去周边村落收些不同种类的药材倒卖给附近城中药铺医馆赚些差价,遇上药铺有什么稀缺的需求, 他也会去山中寻摸。 就在他某次上山寻药时,不慎于密林中被毒蛇咬伤。 那蛇毒性很强, 袭英被咬后强撑着蹒跚到山下时已是浑身乌紫。 山下村中一对善心的夫妇将他拖回了家中,还寻来一位郎中试图救他,可那郎中却言他中毒已深,已是回天乏术。 袭英那时意识断断续续十分模糊, 更是口不能言, 也不记得究竟过了几日,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包裹着被人搬运了一程,接着嗅到了泥土的气味,再接下来便只剩逐渐强烈的窒息之感。 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埋了, 许是他气息微弱, 那对夫妇以为他已是身亡,便将他葬入了土中。 他躺在那里想着这样也好, 左右是要死的人了,能有片安息之土,没有暴尸荒野便已是幸事。 想着想着,他的意识一点点消失,再没有任何知觉。 当他再睁开眼时,先是看到了一片夜空,月明星稀,薄云缥缈,他恍惚以为这便是所谓的阴间。 谁知他刚一转头,便发现自己所躺之处竟是个大土坑,而在这坑旁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一身从头及地的黑袍,有如魑魅魍魉。 袭英以为这便是阴间官差,惶恐并着谨慎地坐起身来,而那人见他坐起,便走到大坑边蹲下,告诉他是自己救了他。 就是在那时,袭英得知这黑袍人唤作“左副使”,得知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对其百般拜谢。而左副使似乎并无邀功之意,摆了摆手便翩然离去。 袭英不敢回去找那对夫妇,怕自己这“诈尸”之举吓着人家,只得自己将那土坑重新填了,连夜跑回了自己家中。 回到家后,他先是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因中蛇毒而青紫的皮肤并没有恢复如初,且身上多了些极其细小的孔洞。 他以为这是那位左副使为他放血祛毒留下的痕迹,便也没有多想,只是面上青紫实在骇人,他便寻了顶斗笠缝上一圈垂纱,平日出门时便将这斗笠戴在头上。 日子恢复如常,除了青紫的面颊时常提醒着他曾经真的中过蛇毒之外,那夜发生的一切就有如一场梦一般。 就在袭英以为这一切都已经过去的时候,他的身体悄然发生了改变,这改变并非由他自己发现,而是身边人的反应令他察觉。 他接触的人都开始若有似无地远离他,若是到了迫不得已要接近之时,便时常会掩鼻蹙眉。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村中一个心直口快的小丫头悄悄问他道:“你是不是许久未洗澡了?” 袭英闻不见自己身上的气味,其实自从那次中过蛇毒开始,他便已经丧失了嗅觉,不过命都捡回来了,少了这点感觉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但是,他嗅不着,别人却嗅得清楚,那丫头告诉他,他身上有难闻的臭味,像是许久没洗澡似的。 这令袭英有些尴尬,他毕竟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哪里受得了被别人说自己脏臭。 回家后,他认认真真地沐浴了一番,甚至还用了些去味的草药泡了澡,第二日出门再去找那丫头时,丫头却告诉他气味虽是淡了些,但还是十分明显。 这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或许是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回到家中关上门窗,他光着身子就着烛光将自己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了一番,竟是发现自己身上好几处地方出现了褶皱。 褶皱处的皮肤异常塌软,里头的血肉颜色暗沉,表面甚至还渗出了些许浓稠黏腻的液体,看上去像是块放置久了已经开始腐烂的苹果。 袭英看着那些溃烂般的痕迹,心中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恐慌,因为他丝毫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就好像那些皮肉根本不是长在他的身上。 忧心忡忡地过了几日,他似乎觉得那些褶皱更严重了些,他试过冲洗,也试过敷药,可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左副使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左副使告诉他,当日虽是将他从那鬼门关拉了回来,但他的躯体到底受了些损伤,无法恢复如初。 说罢,左副使又拿出了一颗药丸,说是那药丸可以抑制他躯体的情况加重,但若想拿药,须得先替他办一件事。 听到此处,乌兰达翻了个白眼打断道:“这件事就是让你来杀我?” 不料,袭英却是摇头道:“不是,他让我在芪南寻找垂危的老人。” 季青临一怔,心中顿时隐隐有了猜测,问道:“让你找老人作甚?” 果然,袭英的回答印证了季青临的猜测,他道:“他让我以细针扎入老人的所有死穴,再……割下他们的拇指带回去。” 袭英说得十分艰难,这也怪不得他,此举光是听上去便已是丧尽天良,何况让他亲手去做。 “所以你就是那个木匠?”乌兰达问道。 这句话也是季青临正想问的,袭英所说的左副使要他去做的事正和芪南发生的“疫病”症状完全吻合,几乎让人顺理成章地便将二者联系在了一起。 谁知,袭英眼中却是露出一丝茫然:“木匠?” 他这一反问,倒是把乌兰达和季青临问了个莫名其妙,乌兰达道:“你不是扮成木匠去做的这事?” 袭英果断地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我根本就没做成,将死的老人不难找,可我天生就不会撒谎,我不知道怎么骗那些老人的家人,在芪南徘徊了好几日,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乌兰达抱臂睨着他,嗤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倒还要夸你良心未泯了?” 这袭英也是个实在人,愣头愣脑地否认道:“不是,我就是不会骗人,杀……杀人倒还利索些。” 季青临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此话,简直有些无言以对,无奈挥手道:“行了,你继续说,后来呢?” 袭英点点头,回归正题道:“后来其实也就没多少事了,我回去后告诉左副使这事我办不来,可他却还是把药给了我,说是这次不行还有下次。那药果然有用,但也只维持了几个月,前几日药效消失后,左副使又来找了我,这次让我做的就是……来这杀人了。” “前几日?”乌兰达奇怪道,“前几日他就知道我今日会在南山?” 乌兰达会有此疑问实属正常,他乃是在昨夜解无移和季青临抵达后才确定要跟着他们来南山的,别说前几日,就算是昨日白天,他都还不知道今日自己会来此处。 “不是,”袭英连忙解释道,“左副使让我们暗中盯着你,等你孤身一人时再下手。” “哦——”乌兰达恍然大悟般拖着长音道,“那你们这是眼神不大好啊?我现在这是‘孤身一人’吗?” 袭英似乎并没有听出他是在嘲讽,反而像是倒苦水似的垂头丧气道:“我们也想等你孤身一人时再动手,但先前你在那村子里,周围全是官兵,好不容易等你从那村子出来了,还是带着一大队人马。上山时看你们人多,我们都没敢动,是见你们下山人变少了才下决心动手的……” “欸呦?你还委屈上了?”乌兰达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季青临道,“听他这意思,我没孤身一人被他们杀了倒像是我在故意刁难他们?” 不知怎的,此时明明说的是挺严肃的事,可季青临就是莫名有些想笑,心想这袭英说他不会骗人倒还真不假,他现在起码也算是个俘虏,可说话竟还是这般口无遮拦,得亏乌兰达不是个暴虐之人,否则怕是早已将他大卸八块了。 解无移无奈地看了一眼被带偏的二人,问袭英道:“你这些同伙都是何人?” 袭英一听解无移开口,立即小心谨慎地认真答道:“我们之间互不相识,都是到了左副使指定的地点会合后才知道大家是来做同一件事的,不过这两日我和阿金聊过几句……” 说到这里,他低头指了指右手边那个声音像鸭嗓的尸体道:“就是他,他告诉我他们都和我一样曾有被救的经历,这次来此也都是为了完成任务拿药。” 季青临听他这么说,终于确定这些人的确如他先前所料只是那位左副使手中的棋子,左副使在他们将死时以封魂之术“救”了他们,等他们的身体开始腐烂,再用药来诱导他们为自己做事。 季青临兀自分析着,解无移在旁继续问道:“救他们的也是左副使?” 袭英摇头道:“不全是。” 季青临有些意外,便见袭英指着左边那尸体道:“他好像就不是。” 解无移道:“他为谁所救?” “这我就不知道了,”袭英似是有些犯难,“刚和他们会合时我对他们很好奇,就问他们是不是也是左副使派来的,只有阿金答了我一句‘是’,而这个人则摇了摇头,其他人都没理我。” 乌兰达忽然嗤笑了一声,调侃道:“怎么着,他们还孤立你啊?” 袭英摇头道:“那倒没有,我听阿金说这些人不是聋就是哑,所以这两日能跟我闲聊的也只有阿金一个。” 这话一出口,季青临几人顿时面面相觑,脸上皆是诧异和疑惑。 聋哑? 左副使为何会派这样的人来行暗杀之事?哑倒还不妨事,可若是连声音都听不见,行动该有多不方便? 也是到这时他们才回忆起来,从这些黑袍人出现在林中开始,除了阿金在临死前喊出过一句话以外,他们的确没有任何人开过口,没有喊杀声,也没有吃痛叫喊声,沉默得近乎诡异。 袭英见他们互相对视且面露疑惑,以为他们不信,着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他们好像都不是第一次接任务了,所以知道的都比我多,就算不聋不哑肯定也不愿意跟我多啰嗦。” 乌兰达戏谑道:“你到还挺有自知之明。” 顿了片刻,他又凑近季青临小声道:“先尊这活口可留得不太准呐,怎么就挑了个知道最少的呢?” 第76章 神秘少年石不语 季青临无奈瞥了他一眼:“至少是个不聋不哑能听会说且还愿意说的, 你就知足吧。” 此时剩下的黑袍人就袭英一个,无论他知道多少,该问的还是要抓紧问一问才好。季青临想了想, 随即一连串地丢出数个问题来:“你可知左副使让你用来扎老者的针是何针, 给你吃的药是何药, 让你杀的这个人是何人, 为何要杀他?” 袭英被这一股脑的发问砸得有些懵,但看了一眼旁边解无移冷峻的面色后, 他还是一五一十地答道:“我不知那针是何物,但我后来发现我自己的死穴里也有那种针,我问过阿金,但他只和我说千万莫要让人拔出那针,否则会立即毙命。那药我就更不知是何药了, 如果知道,我还犯得着冒这个险拿任务去换药吗?” “至于要杀的人是谁……”他顿了顿, 看了眼乌兰达,“左副使给我看过他的画像,后来在村子附近埋伏时我才得知他是位将军,但为什么要杀他, 左副使并没有告诉我。” 季青临心中轻叹了一声, 看来这个袭英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不知封魂之术,不知他此刻其实已经算不得是个“活人”,不知龙血树的存在,也不知为何要杀人。 如果对方是一个组织, 那么今日来刺杀乌兰达的这批人应该只是这个组织的最底层, 身处在组织的最外沿,扮演的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对于核心人物和核心秘密, 他们大概完全没有接触的机会,所以过于复杂的问题问了也没用,指使他们做事的人根本不会与他们解释缘由。 但季青临倒也并不失望,虽然袭英所知甚少,好歹也说出了些许他们从前并不知晓的信息来,至少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左副使的存在,知道了这些“棋子”的来源,知道了对方吸纳和操控“棋子”的途经和方式。 “欸,对了,”乌兰达突然对袭英抬了抬下巴道,“那个左副使让你去找垂死的老人扎针,为何还要你割下他们拇指?” 听他这么一问,季青临也才想起还有这么一点被自己遗漏,但转念一想,若是割拇指也是封魂之术的一个步骤,恐怕这个袭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袭英却并没有被问住,反倒像是终于遇上个简单的问题,立即答道:“计数。” “计数?”乌兰达疑是自己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袭英点点头道:“他让我每找到一个老人,在他们死穴下针后便割下他们的拇指用作计数,三对拇指可以换一粒药。” 季青临四人闻言皆是沉默了片刻,他们此前有过种种猜测,却未曾想这拇指的作用竟然这般荒唐。 乌兰达与季青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荒谬”二字,而后乌兰达转回头去,又问道:“计数为何非得割拇指?用件什物不行吗?” 刚一问完,乌兰达自己先是愣了愣,因为他发觉自己这问题似乎有些愚蠢。 左副使让他们割下老人拇指的用意显然不是单纯为了“计数”,而是为了让他们证明自己完成了封魂之事。 封魂之术施针的过程光是听上去就不像什么善举,与袭英一样下不去手的必然大有人在。 若是仅要求以一件什物作证,恐怕大多人都会选择滥竽充数,因为什物各处都有,走在路上弄不好都能捡来一两件。而拇指就不同了,那毕竟是人身上的一个部件,可不是路边随便就能捡来的。 乌兰达暗自对左副使的险恶用心腹诽了一番,摆摆手道:“算了,拇指就拇指吧,不过我还是不大明白,要拇指也就罢了,一根还不够吗?怎么还非得成双成对?” 袭英缓慢地眨了眨眼,讷讷道:“计数啊……” 眼看着这问题又绕回了原点,乌兰达正欲再问,袭英却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他疑惑的点究竟在何处,解释道:“哦,你问的是这个,这个不难理解啊,若是一个老人只要求割一根,我带回去三根交给他,他怎么知道我其中两根不是从同一个人身上割的?” 乌兰达哑口无言,木然地转过头看向季青临,脸上写满了“丧心病狂”。 季青临也是倍感无力,只觉这位左副使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仅心狠手辣,还老谋深算滴水不漏,竟是没给手下这些人留下半分偷奸耍滑的余地。 乌兰达与季青临正相对无言,在旁静默许久的解无移发话道:“先下山吧。” 二人这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转身与解无移和那少年一同往下山的方向行去,走了两步,季青临发觉身后没有脚步声,回头便见袭英站在原地愣愣看着他们,季青临道:“怎么,你不打算跟我们走?” 袭英一怔,随即眼中露出了些许惊喜之色,忙不迭点头道:“走,走。” 季青临盯着他跟上前来时略显僵硬的步伐,心中其实十分复杂。 袭英虽然没受左副使指使去做封魂之事,但仍旧选择了为了换药来杀一个素不相识之人,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纯良之辈。 若说他无辜,本该将死之人借封魂之术延续至今,还为了苟活试图取他人性命,实在不值得同情。但若说他十恶不赦,惜命求生却又是人之本性,这世上本就鲜少有人甘心舍己为人。 归根结底,今日这些黑袍人原本都有各自平静的生活,哪怕是死了也能入土为安,可如今之所以卷入到这趟浑水中,都是拜左副使那帮真正的幕后黑手所赐。若非那些人以救命为名将他们封魂,又以药物相要挟,他们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虽是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个中对错本非三言两语可判。 季青临一直怀疑袭英口中的“药”便是龙血竭,如今带着他一起下山,刚好也可将龙血竭的效用一试。 袭英走到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像是不敢靠的太近一般,季青临也未多管,看了眼他身后地上躺着的那些黑袍人道:“这些尸体……” 乌兰达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你就别操心了,下山之后我自会派人上来收拾。” 解无移提醒道:“送去榆州。” 乌兰达一听,立即反应过来他是要将这些尸体送去池若谷那里查验,点头道:“明白。” 五人再未耽搁,转身一齐往山下行去。 到了此时,季青临才有心思关心起别的,想起方才那个突然出现在树上的少年,他忙转头去寻,只见少年安安静静地跟在解无移身侧,也不看路,只低头专注地把弄着手中的铁链。 不知是碰到了什么关窍,那铁链竟是忽然在他手中缩短消失,转眼变成了一根铁棍。 这变化甚是奇妙,季青临不禁“欸”了一声,问少年道:“那铁链哪去了?” 那少年看了看他,迈步走到他面前,抬手“锵”一下将那铁棍从中间一分为二左右拉开,只见那银色铁链横于两段铁棍之间,原来方才并非消失不见,只是藏进了这中空的铁棍之中。 季青临被他这毫无征兆的动作吓了一跳,再看那少年却是一脸认真地仰头看着他,还咧嘴露出了个十分灿烂的笑容来,仿佛是在回答他这就是铁链的“去处”。 季青临险些被他这笑容晃了眼,先前看少年的举动,他还以为这少年是个冷若冰霜的性子,却不料竟是这般开朗,想着,季青临也报以一笑,问道:“可否借我一看?” 少年双手往前递了递,季青临抓住两端的铁棍将此物接过。 刚拿到手中,他便发觉两手间似是有一股拉力存在,他放松手上力道,任由那股拉力拉着铁棍向中间合拢,一点点将那铁链“吞噬”,待到两段铁棍相接并为一体,那铁链便完全被收进了铁棍之中。 季青临又用了把力将铁棍重新拉开,铁链延伸至一臂长时,石不语抬手在右边铁棍的顶端按了一下,那股拉力骤然消失,季青临试着松了劲,便发觉这一次铁棍和铁链都纹丝不动,再未自行向中间合拢。 季青临转动右边的铁棍看了看,只见那顶端中间此时已是凹进了一截,显然是个机关。而这机关的作用也不言而喻,乃是令铁链停止自行收缩,将其控制在合适的长度。 季青临啧啧称奇道:“延伸可作长鞭,收缩可作长棍,若是像你先前那般在前端裹挟重物时触动机关拉回铁链还可充当勾爪,此物好生厉害,它是何兵器?” 少年转了转眼珠,片刻后收起笑意蹙起了眉,从季青临手中将铁棍拿回按下机关,“哗啦”一下重新缩回铁链将铁棍合二为一,转身走回了解无移身侧。 季青临怔了怔,略显尴尬地眨了眨眼,乌兰达却是在旁“噗嗤”笑出了声。 解无移转头瞥了乌兰达一眼,对季青临解释道:“这乃是他新造之物,恐怕尚未起名。” 季青临一听这兵器竟是少年自创,心中不由对他生出几分钦佩,心想或许身怀绝技之人性子多少都有些古怪,忽冷忽热也可以理解。 想着,季青临便也不去在意少年方才的态度,问解无移道:“他叫什么名字?” 解无移道:“石不语。” 季青临点了点头,笑道:“好名字,问石石无语,鸣山气久平。” 说完,季青临随意看了眼石不语,却不料他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还一本正经地对他摇了摇头。 季青临愣了愣,道:“不对?” 石不语点了点头。 季青临对他一笑,虚心求教道:“那应当作何解?” 作者有话要说: 问石石无语,鸣山气久平。——李承澍《鸣石空山》 晚上还有两更。 第77章 山麓车马竟藏娇 石不语定定看着他, 片刻后将手中铁棍夹到了腋下,竟是抬手笔划了几个手势出来。 季青临这才恍然,原来石不语一直以来的沉默并非是因性子古怪, 而是因为他是个哑巴。 季青临并未习过手语, 故也未能看懂石不语的手势, 乌兰达在旁翻译道:“他是想告诉你, 他姓石,之所以名唤‘不语’乃是因天生口不能言。” 季青临讪讪一笑, 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虽是不大能理解为何石不语的爹娘起名如此不走心,但这毕竟是旁人的家事,他自然也不会多加置喙。 乌兰达解释完石不语的手势,又对季青临补充道:“其实他如今也不是不能说话,只是第一世时是个哑巴, 习惯了闭口不言以手语交谈,所以往后诸世也未再刻意纠正。” 季青临稍稍一怔, 但很快便理解地点了点头。 能说话却要以手语交谈固然有些奇怪,但若他本人习惯了这种方式且不觉麻烦,那便也无可厚非。更何况对于四季谷这些记忆长存之人而言,每一世都是第一世的延续, 想来第一世养成的种种习惯, 往后大抵都保留了下来。 这么一想,季青临也不再纠结石不语说不说话,转头对乌兰达道:“我还当你们四季谷诸人所长各不相同呢,钟藏蝉兄妹出自善锻兵器的钟灵皇室, 又身怀极兵秘术, 我原以为这钻研兵器之事乃是他二人之所长,不料竟还另有高人。”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乌兰达面上显出几分得意,“四季谷云集当年诸国各界之翘楚,钟灵锻造兵器讲究的乃是个‘锐’字,追求无坚不摧,而我们这位石大师出自当年琼国幻机阁,幻机阁造物讲究的乃是一个‘巧’字,追求变幻莫测。这二者相结合,造出来的兵器那才叫真正的极品。”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接近了山脚,袭英仍旧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看上去不像是与他们同行,倒像是跟踪。 从山林中踏出,他们回到了停放马车的那片草地。 此时已是入夜,车顶前沿悬上了点亮的油灯,季青临随意看了一眼,却忽然发现马车比先前多出了一辆。 不过他也未诧异太久,因为他旋即便想到了突然出现在林中的石不语,估摸着多出的这一辆便是载他而来。 听到几人脚步声,原本在车中歇息的车夫皆是从车窗探出头来,这一探不要紧,却叫季青临大大吃了一惊。 “先尊!公子!” 银锣从那多出的马车里探出脑袋招手唤道,随即缩回车中掀开帘子跃下马车,快步向他们走来。 走到季青临身前,银锣笑嘻嘻道:“公子这些天想我没有?” 季青临完全没料到竟会在此见到银锣,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半晌才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会在这?” “嗯?”银锣似乎有些意外,看了眼解无移道,“不是先尊让我们来的吗?他没告诉你?” 听她这么一说,季青临才想起方才在林间打斗时,解无移似乎对石不语的突然出现毫不意外,原来这二人本就是他叫来的吗? 这么一想,季青临又觉得有些不对,既然人是解无移叫来的,他不意外也就算了,可当时为何乌兰达也一点都不惊讶? 想着,季青临狐疑看向乌兰达道:“你也知道他们要来?” 乌兰达摊手状似无奈道:“我倒是不想知道,可先尊……” 他看了眼解无移,似笑非笑继续道:“先尊昨夜那动静也忒大了些,我想不知道都不行啊!” 昨夜? 季青临眯眼蹙眉回忆了一番,这才突然想起昨夜解无移曾从房中出去了一段时间,转头看向解无移诧异道:“你昨夜出门是去给她传信?” 解无移回望着他反问道:“你不是想她么?” 季青临一愣,片刻后才想起昨夜解无移出门之前,二人正在聊他为何“失眠”,当时解无移问他在想何事,季青临随口说在想银锣,而后解无移便翻身下榻出了门…… 季青临呆若木鸡,弄了半天银锣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居然是因为自己昨夜随口说的一句话? “哟,还真想我啦?”银锣听了解无移的话,大惊小怪地对季青临嬉笑道,“这才几天没见呀?外头这么好玩儿还能想起我来,算我没白疼你!” 季青临张口结舌半晌,最后只得讪讪点头“呵呵”两声。 尴尬之后,季青临回过味来,又惊奇道:“不对啊,他昨夜才给你传信,你们今日便到了?你们怎么来的?幻影移形?” 一旁乌兰达闻言笑出了声,对着季青临抱拳道:“厉害厉害,这都想得出来,看来季贵妃这些年传奇戏本是真没少看,对这江湖传闻中的神秘功法那是门儿清啊!” 季青临一听便知他这话乃是嘲笑,斜睨了他一眼,心中腹诽道:自从遇上你们四季谷,我近来经历的事哪一件不比那些戏本子里写得稀奇?现在哪怕告诉我你们都是妖怪,我怕是都能欣然接受。 银锣本想帮着季青临挤兑乌兰达几句,可抬眼向他看去时却是一眼看到了他身后不远处的袭英。 一见那身黑袍,银锣立即警惕起来,皱眉道:“这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 银锣一直在山下马车中,距他们打斗之处较远,并未听到动静,此时乍一看还以为袭英是在跟踪他们,但却又见他大大咧咧地站在明处并未躲藏,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 乌兰达回头看了眼有些不知所措的袭英,摆摆手道:“说来话长,先上车,路上再说。” 银锣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解无移和石不语也跟上车去,白毛一贯不喜车厢,此时便拍着翅膀飞上了车顶。 乌兰达站在车边回头看向袭英,冲着后面一架车抬了抬下巴,袭英会意,从善如流地往那辆车走去。 季青临知道虽然乌兰达对袭英并不记恨,但也绝不可能让他与他们同乘一车,倒不是因嫌恶或防备,只是因他们接下来要谈论的事情无一不与四季谷相关,且涉及的秘密皆是骇人听闻,不便有外人旁听。 思及此处,季青临忽然一愣。 外人? 他忽然意识到,对于眼前这车厢中的四季谷几人而言,其实自己也是个外人。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却仿佛自然而然地站在四季谷这边,将自己算作了一员。 他正愣神,乌兰达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发什么呆?上车啊,难不成还要我抱你上去?” 季青临回过神来,便见一只手已是递到了自己面前,顺着胳膊抬头看去,正与解无移目光相迎。 季青临笑了笑,抬手借力而上进了车厢,乌兰达紧随其后,几人在车中坐稳,车夫便驱马将车拖动了起来。 看着这车厢中的几人,季青临默默地想,其实并非他擅自将自己算作了四季谷一员,而是四季谷众人自然而然地接纳了他,未曾将他视作外人。 从银锣到释酒,从解无移到乌兰达,这些人从一开始就丝毫未对他表现过虚与委蛇的客套,哪怕是初见,也都带着仿佛故友般的随意亲和。 这滋味细品起来,竟是叫人如浸温泉,有种说不出的自在安心。 季青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生出这种感慨。 他出生时家里四位姐姐都已出嫁,稍大些后爹娘也时常出去云游不在府中,可他却从未感觉过孤单。偶尔偷跑出府听书听戏,看见那些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三五成群呼朋唤友,他也从未有过艳羡。 那时候的他,似乎从来都不觉得独处是一件难熬的事,反而悠然乐在其中。 可自从出了京城,认识了眼前这些人,他却仿佛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身边有人陪伴,习惯了自己说话时有人倾听,有人回应。 乌兰达此时已经将龙血树重生和山中黑衣人之事给银锣细说了一番,本还打算给她解释下封魂之术,却不料她摆了摆手道:“这个不用你说,我已经知道了。” 原来,银锣自当日客栈一别先是回了趟四季谷,而后与石不语一起返回云州去寻解无移二人,在云州驿站稍作打听后便得知他们去了榆州,而等她和石不语抵达榆州找到池若谷,却又听说他们已经动身前往了芪南。 可以说,银锣这些日子虽未与他们同行,却一直追随着二人的脚步,所以这一路上得知的事情并不比他们少。 鹿鸣山庄满月宴,老者失踪,双生子被封魂,芪地出现“疫病”,黑袍人半山截杀,现在又引出个神秘的左副使,接二连三诸多事端,令人如坠迷雾。 银锣沉默地理了理思绪,而后忽然看向季青临苦笑道:“先前数年那些黑袍人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现如今却像是放开了手脚兴风作浪。公子难得出京一趟却偏巧赶上这种时候,好好的游玩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了历险,还真是不走运。” “欸?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乌兰达饶有兴趣地调侃道,“看来咱们季贵妃这是传说中的龙血凤髓之命,甫一入世便遇群妖作乱,这都是劫数,历经千难万险方得修成正果啊!” 季青临自然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嗔瞪他一眼,无甚所谓地笑了笑。 近来身边发生之事虽都很蹊跷,但其实还远未到凶险的地步,哪怕是今日林中那种正面冲突,他都丝毫未有紧张之感,许是因解无移一直以来的镇定感染了他,有解无移在旁,他总觉得心中十分有底。 想着,他不经意转头看向解无移,却见解无移也正看着他,面色有些凝重,仿佛若有所思。 “怎么了?”季青临轻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九点还有一更。 第78章 民间暗桩遍地根 解无移摇了摇头, 垂眸静了片刻,重新看向他道:“回去之后,将龙血竭给袭英服下试试。” 季青临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左副使给他们的药丸, 说不定正是龙血竭所制。” 对面的乌兰达和银锣仍在分析黑袍人为何忽然大张旗鼓起来, 而后又转而讨论他们为何独独针对乌兰达, 车厢深处一直静静坐着的石不语忽然放下手中的铁棍,双手笔划了一长串手语。 乌兰达看后, 点头笑道:“有道理。” 季青临好奇道:“他说什么?” 银锣道:“他说那些黑袍人都是被左副使临时调用,左副使下达任务和他们实施任务之间有一段时间间隔,而我们几个先前的位置都在移动,如果左副使将我们的位置告诉他们,等他们到地方时我们可能已经不在原处, 而只有乌兰达近来一直驻扎在芪地村落之中,是最容易找准的。” 银锣刚说完, 便见石不语再一次打出了一串手语,她一边看一边给季青临翻译道:“还有,乌兰达驻兵在芪南妨碍了他们对那些老人下手,一旦乌兰达遇袭身亡, 驻兵群龙无首, 他们便有机会趁乱继续施展封魂之术,将‘疫病’蔓延。” 季青临略一琢磨,发现石不语的推测甚有逻辑,心中忍不住对这少年又多了几分赞赏。 他原本还以为这少年只是个醉心于兵器机关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才, 却不料他这一路上虽是显得漫不经心不管不问, 心中却颇有丘壑。 其实细想起来,四季谷这些人无论现在看上去是年长还是年幼, 都不是他们真正的年岁,平凡的躯壳里包裹着一千多年的记忆和阅历,若是真将孩子当孩子看,少年当少年看,怕是往后要大吃一惊的地方还不在少数。 季青临暗自想了片刻,思绪又回到石不语那番推测之上,忽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忙道:“如果真如石不语所说,他们对固定待在一处的人更容易下手,那宫里的释酒和榆州的池若谷岂不危险?” 不料,银锣却是无所谓地摆摆手道:“公子你就别瞎操心了,池若谷身边有高手护着,出不了岔子。至于宫里那位就更不用担心了,深宫高墙层层守卫,恐怕是整个大銮最安全的地方了。” “那也不见得吧?”季青临还是有些不放心,“我听释酒说,民间有个叫‘惊绝门’的杀手组织入宫如入自家后花园,就连身边高手如云的皇帝都能被他们轻易接近,更何况释酒那连个守卫都没有的通天殿?” 季青临一边说一边抬手摸了摸脖子,提及惊绝门,他自然而然便想起了自己颈侧的暗标,那暗标原本就摸不出个凹凸来,此时摸上去平滑一片,也不知还在不在。 摸着摸着,他心中猛然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欸,你们说这黑袍人会不会就是那什么惊绝门?” 惊绝门是杀手组织,黑袍人做的也是偷袭暗杀的勾当,惊绝门神秘莫测,黑袍人也是诡异至极,这么一想,季青临觉得这两帮人当真极为类似。 谁知他这话一出口,整个车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乌兰达和银锣默默对视了一眼,表情皆是十分怪异,像是尴尬又像是心虚,就连一旁的石不语也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歪着脑袋看向季青临眨了眨眼,很疑惑似的打出了一串手语来。 季青临茫然问道:“他说什么?” 乌兰达刮了刮鼻尖,清了清嗓子道:“咳,没什么,他说你……想太多了。” 季青临自是狐疑,看向石不语求证,便见他撇了撇嘴别过头去,显然是嫌乌兰达翻译得牛头不对马嘴。 季青临有些急了,蹙眉道:“有什么话你们倒是直说啊,都这副表情是何意思?” 他的目光在三人面上逡巡一番,最后转头看向了身旁坐着的解无移。 解无移面上倒是无甚异常,见他看来便如实答道:“不是。” “他们不是惊绝门?”季青临不死心道。 解无移点了点头,季青临刚想问他为何如此笃定,便听他再次开口道:“惊绝门是自己人。” “自己人!?”季青临着实被这答案惊了一惊。 解无移颔首道:“惊绝门受命于四季谷,是四季谷在民间的暗桩。” 季青临整个人都有些发懵,思绪也变得纷杂混乱起来,他仔细回想着当初释酒所说的有关惊绝门的一切,口中喃喃道:“释酒是四季谷的,惊绝门也是四季谷的,释酒以神使的名义护佑皇室,惊绝门却三番五次对皇室下手……” 他皱了皱眉,莫名其妙道:“护皇室的也是你们,动皇室的也是你们,那你们这不是在窝里斗?” 此时见解无移已是道出实情,乌兰达和银锣也不再试图回避,乌兰达笑道:“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富贵传家不过三代’,皇室绵延亦是如此。龙椅那东西,坐得久了要么容易让人生出些天下无敌的念头来杀伐无道,要么便将人养得只知安逸享乐而不思泽被苍生。所以,总要有人时不时敲敲山震震虎,才可令他们时刻警醒,不至为所欲为。惊绝门除昏暴,而释酒则辅明主,这才保得大銮延续千年。” 乌兰达所说的道理,季青临虽没有过深刻体会但也大体能够理解,他只是没有想到这表面上看似处于对立面的两派角色竟是同根同源,不免一时有些难以消化。 到了此时,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解无移对惊绝门那般了解,为何当初解无移知道仅凭一个暗标便能使皇上不敢动他分毫。 想着想着,他的目光忽然转向了银锣,若有所思道:“所以,你也肯定认识惊绝门的暗标了?” 银锣被他问得一懵,茫然地点了点头道:“认识啊。” 季青临眯眼道:“那为何当夜我回兰泽殿让你替我看看颈侧有何异常时,你却告诉我那只是个图案?” 银锣一怔,随即心虚地挪开眼转了转眼珠嘀咕道:“我又没说谎,那暗标本就是个图案嘛。” 季青临当然也不是真的怪她,他知道那个时候银锣尚未得到解无移的授意,自然不会随意将涉及四季谷的隐秘透露给他。 他笑瞪银锣一眼,明知她在强词夺理却也没再戳穿,谁知他不打算纠缠,银锣却是倒打一耙道:“再说了,后来我不是带你去找了释酒?他反正什么都敢说,让他告诉你不也是一样的?” 这话虽像是在找借口,季青临却是从中听出了些许门道来——有些话银锣在未经解无移授意前未必敢说,而释酒却无所顾忌。 不得不说,在季青临目前见过的四季谷几人中,释酒是最为爽快的一个。 当日通天台不过初见,他却已是将那些银锣不知能不能说的“隐秘”轻易地告诉了季青临,仿佛对他来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只要季青临敢问,他便敢答。 季青临不知确切原因,但若让他去猜,他会猜测或许释酒在四季谷中的“地位”与旁人不尽相同,这种“地位”说的不是身份高低,而是他与四季谷之间的渊源。 从钟藏蝉的那段记忆来看,释酒是水镜神尊和解无移救下的第一个人,所以如若论资排辈,那他便应当是四季谷九人中当之无愧的首席。 更重要的是,其余八人皆需借鱼尾来储存记忆,而释酒却是因无爱无恨而记忆长存,这样想来,他或许也是九人中唯一一个与四季谷之间没有依附关系的人。 马车平稳而行,几人回到那处村落时已是深夜,除了巡夜的守军外大多人都早已睡下。 乌兰达为几人分别安排了住处,而后连夜调了一批兵士赶往南山,命他们分出几人将山腰黑袍人尸体送往榆州苓芳园,剩下的一半驻扎于山下负责往山上运送补给,另一半则与山上那十余人一起在龙血树周围驻扎守卫。 为防黑袍人对龙血树下手,乌兰达将拔针制服黑袍人的办法告诉了他们。 兵士们显然对这奇异的杀敌方式闻所未闻,但既然是大将军传授,他们也不敢有疑,将此法牢牢记住,以备不时之需。 安排完这一切后,乌兰达跟着解无移和季青临到了给袭英安排的那间竹楼。 季青临也不多话,从包裹中掰出了一块龙血竭递给袭英,直言道:“我们怀疑左副使曾给你的药便是以此物所制,你若是愿意,可以一试。” 袭英伸手将那块龙血竭接过,捧在手里细细看了看。 他早已没有了嗅觉,自然也无法通过气味去分辨此物与那药物是否相同,但他也几乎没怎么犹豫,抬手便将它整块放进了嘴里。 季青临惊讶于他的果断,但也很快便理解了这种果断。 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腐坏,而任务失败也使他再无从左副使那里得到药的可能,此时与其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倒不如痛快一些,死马当作活马医。 龙血竭即便能够抑制腐烂,也并非一时半刻能够见到效果,所以三人见他服下后也未再多待,出门回到了季青临与解无移昨夜暂住的屋中。 白毛早已赶在他们之前抵达,此时正静静立在窗框上,见他们进屋,打招呼似的张了张翅膀。 乌兰达似是毫无睡意,进门先是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放下杯子擦了擦嘴问道:“接下来该当如何?我们在明黑袍人在暗,恐怕难免被动。” 解无移卸下腰间青阿搁在案上,从盘子里捏了块肉干走到窗边喂给白毛,拍了拍手中碎屑有条不紊道:“封魂之术需以松针施法,守好龙血树从根源将其遏制乃是首要。其次需布告警示,无论家中有人患病或是垂危,都莫要接受来路不明之人的诊治。” 乌兰达点了点头道:“龙血树那边我已加派人手,布告明日我便去准备。” 他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地开口道:“那袭英……” 季青临以为他是在问袭英会不会逃跑需不需看管,便道:“他现在已是这般境地,想来也不会再动什么歪心思,若是龙血竭当真有效,怕是往后你赶他走他也不会走了。” 不料,乌兰达却是摆了摆手道:“我不是问这个,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表情已是变得有些严肃,问道:“若龙血竭不奏效该当如何,若奏效又该如何?” 他这话乍一听让人有些莫名其妙,但季青临稍一琢磨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龙血竭不能奏效,他们是该任凭袭英的魂元随着躯体腐烂而碎裂下去,还是应该干脆及时拔针,将损伤还不算太大的魂元释放,令其转生? 若龙血竭真能奏效,他们又是否应当持续为他提供龙血竭,使他一直保持着封魂的状态“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孟子《离娄章句下》 第79章 追根溯源论长生 季青临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黑袍人的所作所为给他们出了一个多大的难题, 这难题的题面并非袭英一人,而是所有已被封魂之人。 封魂之术令本该已死之人“存活”了下来,若是没有所谓的药物存在, 这些被封魂之人最后都将腐烂化为白骨散尽魂元, 那样或许季青临他们作为旁观者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及时拔针保全魂元, 也算是亡羊补牢。 但如果龙血竭真的能使肉身停止腐烂, 那么被封魂者的魂元便能完好留在体内,这便相当于长生不死, 他们还会愿意有人将自己体内的松针拔除吗? 一旦此事广为人知,人们会不会非但不再惧怕这种“疫病”,反而为了得到这种“长生”而主动寻找封魂的方法? 到那个时候,封魂者越来越多,转生魂元越来越少, 等到再无新的孩子出生,这世间还有繁衍存在吗? 季青临无法想象若是有朝一日这世间满是“不死”的封魂者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也正因无法想象,所以无法评价其好坏。 按照常理来说,应死之人不死有违更替法则,繁衍停滞对整个人世而言更是灭顶之灾。 但对于百姓而言, 哪怕这种“长生”会令身体出现异常, 哪怕手脚变得再不那么灵活,但只要有“药”能让他们将自己的意识保留下去,有多少人能抵挡住这“不死”的诱惑?又有多少人会为了所谓的人世繁衍而放弃“不死”的机会? 有一瞬间,季青临甚至在想这个幕后主使的目的会不会是将所有人都封魂之后以那“药”为筹码成为天下之主, 但很快他便推翻了这个猜测, 因为那些黑袍人将芪地老者封魂后并未加以利用,而是将他们留在原地任由其腐烂, 这便证明“操纵”和“控制”封魂者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胡思乱想许久后,季青临终于回过神来看向解无移。 对世间平凡人而言,四季谷众人无疑是上位者,而对于四季谷而言,解无移又是那根主心骨,所以此等往大了说竟要关乎人世繁衍之事,拿不定主意的乌兰达自然会询问解无移的意思,而此时的季青临亦是觉得这个选择十分艰难,他也无法预料解无移会作何决定。 解无移仍旧站在窗边,负手面朝窗外,也不知是在看夜色还是在思索。 良久之后,他终是开了口,但却并未直接回答乌兰达的问题,而是淡淡问道:“你们可还记得水神姑若为何要造羊水洗忆?” 乌兰达不知他此问何意,但五神创世之史四季谷人人皆知,便如实答道:“为涤尽已死之人的宿怨前仇,以免人间冤冤相报,杀戮不休。” 共渊造人世之初,所有死后转生的魂元都带着前世的记忆,那些斩不断的爱恨情仇使得人类自相残杀几近灭亡,为了使人世继续绵延繁衍,姑若才不得不造羊水置于母体,洗尽“白布”之上的浓烈爱恨。 解无移微微颔首,又问道:“那龙血树乃何人所植?” 乌兰达和季青临对视了一眼,并非不知答案,而是这答案太过简单,先前在南山时季青临就已经说过,在他看到的那段姑若的记忆中,龙血树乃是她与扶澜和共渊三神所种。 解无移自然也知这问题不必回答,而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在引着他们以此为方向思考有关龙血树的一切。 季青临顺着这思路想下去,想着想着,突然间茅塞顿开。 既然三神当年已经见识过爱恨不灭给人世带来的灾难,姑若更是为了使人世顺利繁衍才造出羊水用以洗忆,又怎会在世间留下一棵让人“不死”的龙血树? 设想若是龙血松针和龙血竭相辅相成的结果当真是令人获得“不死之身”,而龙血树又可重生,使得松针和汁液都取之不尽,那么世间最终岂非每一个人都能够通过封魂而不死?那样一来,世间再无魂元转生,姑若造羊水还有何意义? 季青临想明了这一点,乌兰达也不比他慢,此时已是若有所思道:“这么想来,封魂之术和羊水洗忆其实是在背道而驰,所以,龙血树绝无可能是为封魂而存在,而龙血竭也不是一件可助封魂者肉身不腐之物。” 解无移自窗边转身,一边走来一边道:“或许可以抑制,但绝非阻止。” 季青临补充道:“而且我觉得龙血树未必能够无限重生,很可能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根除的方法。” 解无移点了点头,在案边坐下对乌兰达道:“先做好眼前之事,令百姓提高警惕,更要看紧龙血树。其余的,等袭英试出龙血竭效用再行深究。” 乌兰达的面色已不再像方才那般严肃,点了点头,拍拍双膝舒了口气道:“行,那你们先休息吧,我也去睡了。” 说完,他便起身往门口走去,路过卧房门前时,他随意瞥了一眼屋中狭窄的软榻,顿住脚步回身问道:“你们昨夜睡得不挤吗?” 解无移默不作声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看向对面的季青临,似是在等他作答。 季青临一怔,随即立刻转头冲乌兰达粲然一笑道:“不挤,好得很。” 乌兰达将信将疑,但也未再多言,撇嘴挑了挑眉,转身出屋带上了门。 乌兰达走后,两人皆是沉默了片刻。 季青临还在想方才的问题,此时只有他们二人,他便也就无所顾忌地直接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龙血竭真能使封魂之人躯体不腐,你会强行给他们拔针吗?” 解无移放下茶盏,看着他反问道:“我为何要这么做?” 季青临转了转眼珠,道:“从前我对四季谷不甚了解,只当你们是一民间门派,可现在看来,连大銮皇室命脉都握在你们手中,可算得上执天下之牛耳。对于你们这样的‘大人物’而言,不是都应该放眼于整个世间,以‘大局’为重吗?若是封魂者越来越多,无人转生,这人世断了繁衍,对你们来说岂非天下大乱?” 解无移认真听着他说,听完后轻笑了一下,道:“你这道理,也是从戏文话本里参透出来的?” 季青临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讪讪笑道:“差不多吧,反正书里那些‘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头头脑脑们大抵都是如此。” 解无移不置可否,静了片刻后耐心解释道:“四季谷对大銮皇室并非掌控,而是监督。大銮历代君王,只要不是杀伐无度枉顾苍生之人,四季谷都不会轻易放弃,而是尽心引导。除昏暴辅明君,这乃是四季谷与大銮先祖间的约定。” 季青临道:“大銮先祖……是说允和?” 解无移点了点头。 这一下,季青临先前的猜测终于又笃定了几分。 在从榆州前往芪地的马车上,解无移曾与他说过允和在高人相助下治理芪地瘴沼的历史,那时季青临心中便隐约猜测,这位高人乃是出自四季谷。 如今又提及允和,季青临便顺势问道:“你先前说的那位辅佐允和的高人,可是释酒?” 解无移道:“是。” 季青临又道:“那伏丘呢?” 解无移道:“亦是出自四季谷。” 季青临抿嘴点了点头,这才发觉自己将话题扯得有些远,忙道:“你还没回答我呢,若是封魂之人越来越多,你会强行拔针吗?” 解无移道:“我方才说的那些便已是在回答你,四季谷并不像你以为的那般操控着大銮皇室,亦不曾自认为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若封魂之术当真是‘不死’之法,世人自愿为之,且不因此而祸害他人,我又有何道理干涉?” 季青临道:“你就不觉得这‘当死之人不死’有违世间规则?” 解无移看向他道:“五神在世之时,世间规则由他们来定,而五神入世转生后,这世间规则便是由世人来定。若将‘生死’视作规则,那么四季谷的存在早已将规则打破,我们又有何资格指摘旁人违背规则?” 季青临不禁一怔,他本以为以四季谷在这世间的地位,自然应当是规则的制定者,再不济也是维护规则“执行”之人,却不料他们却并未将自己看得高于旁人。 沉默片刻后,季青临又问道:“那若是到最后所有人都被封了魂,人世断了延续,到那时人们相互厮杀拔出松针,即便魂元释放出来也无新的躯体可供转生,人越来越少,最后可不要灭绝了?” 解无移听着他煞有其事地自行编排演绎,忍不住轻笑了一下,道:“即便如此,那也是世人自己的选择。这世间本就没有永垂不朽之物,哪怕是我们四季谷,虽是延续千年,但也终会有不复存在的一日。每种生灵都有灭绝的可能,人也不过是万千生灵中的一种罢了。” 季青临没想到他竟会给出这样不合常理的答案,但细细想来却又觉得无甚错处,只是生而为人,得知自己的族类有灭绝的可能,一时还真有些消化不能。 解无移见他似乎还当了真,略显无奈道:“好了,莫再杞人忧天,都已陪你杜撰了这许久,你也该尽兴了。” 听解无移这么一说,季青临收回天马行空的思绪,撇了撇嘴道:“当真是我杞人忧天?” 解无移耐心道:“诸神当初之所以创出人世乃是因苍峒故去令他们意识到灵气终将耗竭,这才造人以寄魂元,谋求生生不息。若封魂之术加上龙血竭当真可令人获得‘不死之身’,他们何不直接将自己封魂?为何还要舍近求远造出人世?” 他顿了顿,像是给季青临留下了思考的时间,而后才接着道:“所以,这封魂之术造成的肉体腐坏必然不是龙血竭能够解决的问题,即便龙血竭可暂时将其抑制,也一定有其他难以根除的隐患存在,这才使得诸神没有选择以此法来维持‘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两更。 第80章 泰极而否风云变 经解无移如此一番追根溯源, 季青临顿觉豁然开朗,只觉解无移说他“杞人忧天”还真不冤枉。 片刻后,他悄悄抬眸看了眼解无移, 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总觉得二人独处时, 解无移似乎与平常不同, 仿佛无论自己问什么,他都会极有耐心地回答, 且不似对旁人那般言简意赅,而是细致且详尽。 解无移轻啜慢饮地喝完了一杯茶,任由季青临自己想了片刻,而后温言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 去睡吧。” 季青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撑案起身与解无移进了房中。 接下来的几日, 解无移和季青临埋头于芪地地志古籍中查阅有关龙血树的记载,寻找将其彻底毁灭的途经,银锣和石不语四处探访了解被封魂者身体发生变化的具体过程,而乌兰达则被芪地布告之事弄得焦头烂额。 芪地不同于别处, 这里多山多林, 不少百姓都居住于山野,要想将某事传播开来,并非随便张贴一张告示便可解决,须得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口头传达。 乌兰达带来的兵士虽不少, 但要将警示传遍整个芪地仍旧得费一番功夫。 这段时间里, 又有几个新的“疫病患者”被报了上来,这次不再聚集于芪南, 而是分散在不同方向,甚是防不胜防。 由此可见,黑袍人之所以选择大举在芪地施展封魂之术,不仅是因此处接近南山,取用松针方便,更是因芪地与别处相比百姓聚居之地都较为闭塞,消息传播慢,正好为他们提供了见缝插针的机会。 与此同时,袭英服下的龙血竭也发生了作用,他身上的那些褶皱虽没有消退愈合,但的确未再继续恶化,周身那种若有似无的腐臭也几近消失。 据袭英所言,这便是左副使给他药能够带来的效果。 看得出来,袭英对此十分兴奋,先前因任务失败而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而今却峰回路转,自然有种死里逃生之感。 这阵兴奋劲过去后,他便日日缠着季青临,说是要报他们不仅不杀还施药相救之恩。 其实季青临并不觉得这算是什么恩情,但架不住袭英软磨硬泡,思及他未被封魂前与药材打过交道,便与解无移商议将他送去榆州池若谷的济元堂打打下手。 解无移对此并无异议,但在季青临提出要将龙血竭分发给芪地那些仍处于封魂之术下的受害者时,解无移却阻止了他,说是让他再等等。 季青临不理解为何要等,但解无移却并没有再多解释,季青临心知他定是有自己的考量,便也未再坚持。 而后,就在袭英准备动身前往榆州的那日清晨,变故突生。 季青临几人被兵士请去袭英屋里时,袭英正面无表情地靠坐在窗下,双手环抱着膝盖,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屋里案几四脚朝天地翻倒着,杯盏碎了一地,看上去就像是刚刚有人在此打过一架。 季青临绕过那一堆狼藉快步走到袭英身前,弯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袭英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 “袭英?”季青临唤道。 袭英没有反应,仍旧那么呆呆坐着,季青临只得提高声音又喊了声:“袭英!” 这一回,袭英的喉结终于动了动,嗓音沙哑道:“我听得见。” 他说这话时,眼珠一点转动也无,就像是被定住了似的。 季青临蹙眉道:“你眼睛……” 袭英道:“瞎了。” 季青临心里“咯噔”一下,转头与解无移几人对视一眼,诧异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们猜错了,左副使给他的药不是龙血竭所制?” 乌兰达面色也有些凝重,看向袭英道:“那日你服药时,可曾感觉到此药的味道和左副使给你的那种有何不同?” 袭英抿唇僵硬地摇了摇头,几人本以为他这意思是没有不同,却不料他开口道:“我尝不出味道。” 几人皆是一怔,乌兰达奇怪道:“为何尝不出?你先前不是说中了蛇毒失去的只是嗅觉吗?难道味觉也失灵了?” 袭英沉默片刻,讷讷道:“原本是没有的,但那次左副使给我吃过一颗药后,我便再也尝不出味道了。” 此话一出,几人哪里还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被封魂后先是失了嗅觉,第一次服药后失了味觉,而如今第二次服药的结果便是失明,显然这并不是因为龙血竭“有问题”,而是服用龙血竭的后果正是如此! 季青临愣在原地,他忽然想起那日在林中时袭英曾说他的那些同伙非聋即哑,还说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接任务。 那时季青临他们还很诧异左副使为何找了这样一批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人来为己所用,而如今终于真相大白——那些人本来并不聋哑,而是在数次服用龙血竭后失去了听觉和说话的能力。 也可能不仅是聋哑,他们说不定那时就已经和袭英一样,早已没了嗅觉与味觉。 封魂之初先丧一感,而后每服用一次龙血竭,便再失一感,这便是“起死回生”和“肉身不腐”的代价。 季青临能想到这些,其他几人自然也能想到,此时乌兰达眉头紧锁,对着袭英质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你当时为何不说?” 袭英张了张嘴又闭上,许久后才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答道:“我没觉得这事有多重要,跟身体腐烂臭气熏天相比,尝不出味道又算得了什么!?” 乌兰达哑口无言,其余几人也不得不承认袭英所言无错,对于一个身体正在腐烂发臭的人而言,只要那药能让这腐烂停止,让这腐臭消失,失去味觉似乎根本无足轻重。 只是,现在他已不仅仅是失去味觉。 他瞎了。 且往后若是再次服用龙血竭,不知会不会变得与他那些同伴一样,既聋且哑。 当一个人五感尽失之时,这世间对他而言会变成什么模样?到了那时候,他还算是活着吗? 屋里一片死寂,连一贯伶牙俐齿的银锣仿佛都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反倒是袭英先开了口:“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左副使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似乎也并不为过,乌兰达请示般地看了看解无移,解无移点了点头,乌兰达便蹲下身将他身体腐烂和失明的真正原因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他听。 对于世间大多人而言,“魂元”与“转生”都只是传说,他们或许会相信,亦或许从来不信。 袭英从未听人这般言之凿凿地确认过这些东西的存在,但他近来所遇之事早已将他拖出了固有的认知,所以此时听着乌兰达的话,他倒是显得异常平静。 乌兰达说完后,几人皆是等着袭英的反应,却见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许久后才动了动嘴唇道:“所以,其实我早就该死了,对吧。” 没有人回答他,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实话,可此时也着实不忍说出那个“对”字。 袭英似乎也并不在乎他们是否应答,自顾自继续说道:“所以,即便我身体不再腐烂,最后也会变成一个听不见看不见也说不出话的人,对吧。” 乌兰达蹲在他身前低头叹了口气,抬手搭上他的肩头用力捏了捏。 袭英忽然轻笑了一下,像是无力又像是自嘲,一笑过后,他轻声道:“将军。” 乌兰达没料到他会突然唤自己,抬头看向他道:“嗯?” 袭英道:“对不起。” 乌兰达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在为先前的刺杀而道歉,苦笑摇头道:“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反正你们也没得手,再说蝼蚁尚且偷生,说到底你们也是被利用,我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你也别多想了。” 袭英僵硬地勾了勾嘴角,静了片刻后缓缓道:“你们都回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乌兰达拍了拍他的肩头站起身,随解无移几人出了屋子,又唤了名兵士进去将地上的碎片清理出来,而后便未再打搅他。 几人沉默地走在这山谷村落间,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闷,走了几步后,季青临忽然转头看向解无移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 前几日龙血竭刚起效时,季青临曾打算将他们从山上带下来的所有龙血竭都分发给那些被封魂的百姓,然而解无移却阻止了他,说是让他再等等。 那时他不理解为何要等,可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会不明白? 再想想从南山回来那夜,解无移曾说即便龙血竭可抑制腐烂,也必然有其他的隐患,这才使得五神当年没有选择以封魂来获得“不死之身”。 那时季青临只当他是猜测,可此时看来,解无移应当是早已发现了某些端倪。 其实说起来,这些端倪也并不隐蔽,袭英被“救”后丧失的嗅觉,以及那些黑袍人的聋哑,这些当时被他忽略的细节,此时回忆起来都是那样的蹊跷。 季青临问出这句话后,解无移尚未开口,银锣却是抢先道:“怎么可能?先尊不是一直都跟你们在一起吗?你们不知道的事他怎么可能知道?” 她话音刚落,乌兰达也附和道:“就是啊,那日袭英交待时我们都在旁边,他又没单独和先尊说什么,难不成他还会秘法传音?” 季青临被这二人连珠炮似的一唱一和弄得哭笑不得,无奈苦笑道:“你们这是作甚?我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又不是在怀疑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们先尊比我聪明,窥一斑便可知全豹罢了。” 银锣二人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有些欲盖弥彰,讪讪闭上了嘴。 解无移转头看向季青临,平静道:“先前只是推测,并不确定,所以才暂时没有告诉你。” 季青临理解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我本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其实,季青临不仅没有怪他不早说,甚至还有些庆幸他没有将那推测告诉自己。 如果季青临早知道服下龙血竭会有丧失一感的可能,他说不定会对要不要给袭英服用这个问题百般纠结。 不给他服用便只能看他继续腐烂,给他服用则可能让他失去一感,怎么选都像是条死路。 想着,季青临微微叹了口气道:“还好你够谨慎,否则现在那些龙血竭恐怕都已经在百姓肚子里了。” 与身体腐烂相比,失去一感或许不算什么,但那些被封魂者本就已经经历过一场灾难,若是误以为龙血竭乃是救命良药,过后又发现自己聋了瞎了或是哑了,便又是一次从云端跌入谷底的折磨。 谁知,解无移听了这话却是笃定道:“不,龙血竭还是要发。” 季青临一愣,诧异地看向他道:“为何?” 第81章 忽得书信邀相见 解无移道:“先前阻止你乃是因不确定隐患究竟是何, 如今既已确定,便可将其发下,并将危害一并告知, 令他们自行抉择。” 季青临方才还以为解无移已经替那些封魂者做出了决定, 此时看来却并没有, 将危害一并告知, 也就是告诉他们服用或是不服用都有弊端,两害相权取其轻, 而这“轻重”则由他们自己掂量选择,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尊重。 乌兰达在旁叹道:“其实要我说,这些老者本也已是将死之人,若是没有封魂之术,现在也已经入土了。与其让他们这样不生不死的苟延残喘, 倒不如直接把针给拔了,至少还能保全魂元求个转生不是?” 银锣瞥了他一眼, 道:“你是旁观者,自然能说得轻巧,可这世间哪有不怕死的,谁不希望能多活个一日两日?魂元虽是能转生, 可转生之后记忆尽失, 和今生还有什么瓜葛?谁会甘愿放弃今生去求来世?” 乌兰达撇了撇嘴,这些道理他自然明白,方才之那么说也不过只是过过嘴瘾。 他知道,哪怕四季谷早已手握重权, 以解无移惯来的作风也定然不会随意替任何人决定生死, 除非那是一个“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譬如大銮皇室中滥杀无辜的君主, 或是民间乡野中草菅人命的暴徒。 在四季谷看来,唯有戕害他人的作恶之徒才是当诛之人,其余的,无论是飞贼大盗还是江湖骗子,无论是贪官污吏还是奸商黑贾,自有世间律法处置。 乌兰达这一神游就不知去了何处,直到银锣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转头道:“嗯?” “想什么呢你?”银锣斜睨他道,“先尊问你伏丘有消息了没。” “还没有,”乌兰达摇头道,“你们也知道他这人惯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要找他全凭缘分。” 前几日解无移已是命乌兰达通知伏丘来芪南一趟,至于为何要他前来,乃是因他们在芪地地志古籍中丝毫没有找寻到有关龙血树的记载。 季青临虽是未见过伏丘,但先前已是听解无移说过他那整治芪地瘴沼之功,且伏家世代与水土打交道,极为擅长以不同草木来治理不同水土,想必对各类树木特性亦是熟知,再加之伏丘这一千多年来的进益,说不定还真能将龙血树研究出个门道来。 只不过听他们的意思,虽然“伏丘”二字如今已成为大銮水土司的最高官职,但伏丘这个人却一直四处游走勘研水土,常年行踪不定,所以每每要找他,过程总是十分曲折。 几人正往前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将军!” 这一嗓子简直是惊天动地,几人身形皆是猛地一顿,回头便见一名兵士如离弦箭般冲了过来,面上满是急切。 他冲到乌兰达面前,连礼也顾不得行,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指着身后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那……那个人……他……” 乌兰达一看这兵士乃是他方才派去袭英屋里打扫的那个,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个人是袭英,连忙问道:“他又怎么了?” “他没气儿了!”兵士扯着嗓子道。 几人具是一惊,连忙拔腿原路返回。 方才他们还说要将龙血竭分发给百姓,就是因为确认了服用龙血竭虽有弊端却也只是失去一感而并不致死,可如今袭英却是再生变故,难道龙血竭还有令人毙命的可能? 不等几人细想,他们便已是回到了袭英门口,抬眼往屋中一看,只见地上的碎瓷片已是被打扫干净,翻倒在一旁的案几也已经端端正正地摆回了原处。 袭英还在方才靠坐的窗下没有挪动,但身子却已是歪斜着倒在地上。 几人绕过案几向他走去,还未走到近前,便突然顿住了脚步。 袭英的手里,此时捏着一根细物。 几乎不必再看第二眼,几人便都已认出了那是什么。 松针。 先前嵌在他死穴中的松针。 季青临呆呆看着他捏着松针的那只手,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理解袭英为何会这么做,甚至由衷佩服他的果断和决绝,可理解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却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无端被拖入黑暗漩涡的采药人,这个曾经站在他们对立面试图刺杀乌兰达的黑袍人,这个死缠烂打说自己要报恩的年轻人,如今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了他的面前。 若论起交情来,他们与袭英只不过相处了数日,可人就是如此,若一生未有交集便也罢了,一旦有了丝毫牵连,哪怕一面之缘,便已不再是个陌生人。 而眼看着一个不算陌生的人骤然离世,纵使不至悲痛,却也难免失落怅然。 解无移轻轻拍了拍季青临的后背,轻声道:“别看了。” 季青临垂下眼去,缓缓点了点头,解无移垂手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转身走出了屋子。 与季青临相比,四季谷几人显得平静许多,这千年来他们都早已见过各种各样的生离死别,所以面对此情此景倒也没有生出太多感慨。 乌兰达命人敛了袭英的尸身,裹上油布密封,和先前那些黑袍人的尸体一样派人送往榆州。 季青临看了看这山谷中的村落,随处可见的忙碌兵士,三三两两的往来村民,时不时驶过的车马,一切都和之前未有不同。 袭英的离去仿佛只是秋日里落在湖面的一片枯叶,未能激起任何涟漪。 正出神时,季青临忽然感觉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转头一看,便见石不语正站在他身侧,抬手冲他打了个几个手势。 解无移在旁道:“他说‘他解脱了’。” 季青临这才明白石不语竟是在宽慰自己,浅浅弯起嘴角点头道:“我明白。” 等乌兰达处理完袭英的事时已接近正午,几人正准备先去吃饭,却见几辆马车从进村的峡谷中驶来。 那峡谷便是之前解无移和季青临来时被士兵拦下的那条路,所以能从那处过来的必然不是寻常百姓。 车到近处停稳后,从车上下来了几名兵士,乌兰达一看才想起这是先前派去将南山黑袍人尸体送往榆州的那批人。 兵士们走上前来,先是对乌兰达行了礼,而后领头那人将情况简单汇报了一番,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来,说是济元堂堂主让他带回的书信。 乌兰达接过信封,对他们道:“这些天车马劳顿,都先下去歇息吧。” 众兵士抱拳称是后转身离去。 乌兰达拆开信封将信取出,快速地大致看了一遍后,眼中露出了一抹意外,他转身将信递给解无移道:“先尊,池若谷说他有要事相商,但兹事体大不便令人转述,望你们能尽快赶去榆州。” 解无移接过来看了看,而后折起信纸道:“也好,我们在此于此事也无助益。” 说完,他又转头对乌兰达嘱咐道:“你留在此处守好龙血树,按原计划将龙血竭分发下去,另外,继续联系伏丘,尽快让他过来一趟。” “好。”乌兰达点头道。 一切安排好后,他们也未再耽搁,简单吃了几口午饭,之后除了乌兰达以外的四人便坐上了前往榆州的马车。 从大銮舆图上看,榆州距离芪地并不算太远,但他们乃是从芪南出发,而榆州则在芪地以北,如此一来,他们便须穿过整个芪地,少说也是数日的车程。 为了节省时间加快速度,车夫和马匹每到一处驿站便是一换,而季青临几人一路上就几乎没有下过车。 吃喝一概从简,困了便靠在车中囫囵眯一觉,醒了便看看窗外景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倒也不算太过难熬。 可银锣毕竟是个姑娘家,在车中潦草睡了几晚后只觉浑身酸痛,眼看又到了神困体乏的后半夜,她终于是忍不住撩开车帘幽怨道:“还有多远?” 车夫拉着缰绳笑道:“姑娘莫急,前头就是榆州城外小榆林,穿过那林子就到了。” 银锣放下车帘长舒了口气,拍着自己的后腰感慨道:“可算是要到了,再在这车里睡下去,我这老腰都要断了。” 季青临倒是没觉得辛苦,许是因为看什么都新奇,他这几日来既不觉得困也不觉得累,甚至连饿的感觉都没有,像是打了鸡血似的精力充沛。 他看着银锣笑道:“等会到了榆州,你让池若谷给你配些补药好好补补。” “不不不,”银锣颓废摆手道,“现在能滋补我的只有床,只——有——床。” 她话音刚落,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啼,几人一听便知这是白毛的叫声,解无移掀开车帘往前看去,季青临和银锣则一左一右地从车窗探出了脑袋。 只见白毛不知何时已经超出马车老远,此时正如一道闪电般从前方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向马车飞来,仿佛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紧急情况。 而就在此时,远处小榆林中突然有一束紫光蹿起直冲而上,接着便在白毛身后的夜空中绽放出了一朵明亮的紫色烟花。 那烟花稍纵即逝,可巨大的爆炸声响却将拉车的马惊得原地扬蹄长嘶了一声,连带着马车也一阵剧烈晃动。 银锣一看见那烟花,立即缩回脑袋对解无移喊道:“是池若谷,他出事了!” 第82章 小榆林中激战痕 解无移也顾不上理她, 对车夫道:“去林中,快。” 车夫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听得出事情紧急, 一边猛抽鞭子一边连连喊“驾”, 逼着那马向前冲去。 这马本就受了惊吓, 此时吃痛跑起来更是疯狂, 车厢被它拖得像是要腾空而起,七上八下地颠簸乱晃。 季青临的身子随着车身剧烈地摇晃着, 心中却异常清醒。 方才看到那烟花时,季青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而从银锣和解无移的反应来看,那应该不单纯只是烟花,而是一种信号。 他突然想起初到芪南那夜解无移出屋给银锣“传讯”时, 他似乎也曾听到这样的一声爆破声响。 现在看来,这烟花或许就是他们之间传递消息的方式。 车冲进小榆林后, 解无移立即让车夫将马勒停,这林中只有一条通往渝州的车行之路,可那烟花升起之处明显不在路旁,他们只得下车换成步行, 往烟花升起的方向寻去。 这片榆林的中的树木枝叶十分繁茂, 但树与树之间距离颇远,因此树冠也并未相互交错,月光洒下时未经多少遮掩,倒是给季青临几人的前行提供了足够的光亮。 入林没多久, 他们便已隐约嗅到了一阵又一阵血腥和腐臭, 紧接着便发现了横七竖八倒在林间的十几具尸体。 此时已是深夜,尸体的衣服和头发皆是被露水沾湿, 其中大多穿着黑袍,腐臭便是自他们身上散发出来。而剩下几个未着黑袍之人则着装各异,周身满是血污,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 所有尸体旁都散落着脱手的刀剑和凌乱的箭矢,显然是两方人马刚刚发生过一场激战。 解无移几人走过去蹲身探了探他们的颈脉,确定他们皆已身亡后便再未停留,继续往深处行去。 越往深处走,地上出现的尸体也越来越多,到最后甚至密集到连落脚都要仔细挑个空处。 季青临的心一点点下沉。 最初看到那十几具尸体时,他还以为这只是一次十几二十人的交锋,可现在看来,规模竟是远远比他预想的要大出许多。 从尸体的数量来看,黑袍人占据了大半,这似乎能够证明这并非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黑袍人数量更多,而与他们对战的另一方则身手更好。 至于这“另一方”,季青临无法从着装上看出他们的身份,但就在他再一次蹲身探查这些人颈间脉搏时,忽然在其中一人的颈侧发现了一处熟悉的图案。 季青临抬头惊诧道:“惊绝门?” 那图案正是惊绝门暗标,与季青临颈侧的那枚一模一样。 解无移点了点头,他似乎早已知道这些人的身份,所以并未觉得意外。 季青临想起在从南山回那村落的车上自己曾担心过池若谷和释酒的安危,而那时银锣曾说不必担心池若谷,因为他身边有高手护着。 现在看来,当时银锣口中的高手大概指的便是惊绝门,可现在他们倒在这里,池若谷又会如何? 季青临刚要开口,一旁的石不语忽然抬手竖起食指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几人齐齐停下动作不再说话,周围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在这种寂静中,他们隐约听见了人声,但因距离太远,那声音显得极其微弱,叫人无法听清具体内容,也辨别不出是从何方传来。 就在这时,一直待在他们周围的白毛忽地从树上飞起往一个方向冲去,几人一看便知它定是判断出了声音的来源,立马起身跟着它往那处跑去。 跑出一段后,他们终于隐约在前方空地上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袭浅紫色衣衫,背对着他们跪坐在那里,怀中似乎抱着另一个人,口中不断地呼喊着:“霍绝!霍绝!” 季青临很快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正是池若谷,却不知他口中的“霍绝”又是何人,而当他跑到池若谷身边看清他怀中抱着的那个人时,顿时便愣在了原地。 这是一个季青临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的人。 霍叔。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先前看见那烟花时为何会觉得眼熟。 多年前的某个除夕之夜,他曾被这种形状怪异的烟花吸引到京郊湖畔,而那时在湖畔燃放烟花的人正是霍叔。 唯一不同的是,当时霍叔燃放的烟花乃是红色,而池若谷今日放出的这一朵却是紫色。 可是,明明当初霍叔入府时曾说自己独有一姓而未曾取名,为何池若谷会叫他“霍绝”?为何他和池若谷会有同一种烟花?最重要的是,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的霍叔就穿着他在府中惯穿的那套暗红衣衫,身边倒着一只空了的箭筒,左手握着一柄墨色长弓,上身浸透着鲜血,胸口处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那匕首插得极深,几乎连根没入了他的身体,血液随着心跳一股又一股不断地从伤口处涌出,仿佛是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才肯罢休。 纵使季青临心中有再多困惑,此时也顾不上许多,立即蹲下身握住他的右手急切唤道:“霍叔?霍叔!” 霍叔似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虚弱地掀开了眼皮,看清季青临后,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甫一张开嘴,鲜血便从他口中涌出,顺着腮边灌入了衣领。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艰难地将手从季青临手中抽出,缓缓抬起,像是想要用最后一丝力气指向某个方向。 此时所有人都围在他的身边,见他抬手便紧紧盯着他的手指,可就在他抬到一半时,手指倏然定在空中,接着便颓然垂下,滑落在了季青临的脚边。 “霍绝!”几人一同失声喊道。 霍叔的眼睛依旧半睁着,可此时眼中却已然没了光亮。 几人沉默许久后,银锣沉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替霍绝抚上了双眼。 季青临脑中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着霍叔,一时竟是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 虽然霍叔往常在府中一贯严肃冷漠,甚至季青临还曾被他坑进过宫中,但同样他也尽心尽力地教过季青临习武,还总在季青临每次想要出府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偷助他一臂之力。 季青临从未想过身手好到几乎无人能敌的霍叔竟也会死在别人的刀剑之下,更未想到会是在自己面前。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季青临很想静下心来去理清这当中的一切,心中却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突然捕捉到一丝亮光,他低头看去,便见这亮光乃是从腰间玉佩上发出。 季青临赶忙伸手将它解下拿在手中,便见玉佩下方鱼尾处像是嫩芽破土般长出了一个小小的银铃,一条丝线自银铃中抽出,悠悠向着西面延伸开去。 这一刹那,方才季青临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霍叔是四季谷的人。 他并不是没有名字,只是不曾告诉过季府众人。 他之所以会和池若谷有一样的烟花,是因为那怪异烟花正是四季谷特有的传讯方式。 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才是银锣所说的那位护在池若谷身边的“高手”。 或者说,不止是高手。 霍绝——惊绝门——双弓暗标。 将这些串连在一起,季青临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当初释酒口中那位惊绝门门主——弹弓惊雁。 想明白这些之后,季青临却并未觉得轻松,因为真相揭开的同时,更多谜团也随之而来。 霍叔当初为何要去季府,为何在府中与银锣表现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为何设计将他送入宫中? 还有,他临死前最后想指的方向到底是哪儿? 季青临满腹疑问,其他几人又何尝不是,银锣沉默了片刻,蹙眉看向池若谷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不好好待在城中,大半夜到这林子里来做什么?” 池若谷双眼通红,垂眸看向霍绝道:“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他。” 银锣“啧”了一声,催促道:“这时候就别说这些废话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青临能看出来,面对霍绝的离世,四季谷几人显得都比他要镇定许多,他也知道这是因为他们都清楚霍绝即便死了也还能够转生,所以虽然不好受,却也不至于太过慌乱。 不得不说,在没有看到那玉佩上的丝线前,季青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死亡”,而在看到那丝线后,这便更像是一种“暂别”,前者后会无期,后者则后会有期,轻重立见分晓。 被银锣那么一说,池若谷似是也觉得此时沉浸于自责并无意义,深吸了一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边走边说吧。” 这林中满是尸体,到处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腐臭和血腥,也的确不是个适合详谈之地,几人便也未有异议,起身将霍绝的尸身运出林子,安置在了马车中。 小榆林距离榆州已经不远,池若谷吩咐车夫先行将霍绝的尸身送往城中苓芳园,而他们则步行前往。 季青临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玉佩上的丝线,忍不住问道:“我们不先去找他的转生吗?” 霍叔临死前曾试图抬手指向某处,季青临十分怀疑他是发现了什么有关黑袍人的重要线索,此时若是能找到他的转生将记忆还给他,不就能亲口问问他这线索是什么了吗? 第83章 古怪信件现堂中 解无移停下脚步, 从他手中将玉佩拿过,一边替他重新系回腰间一边答道:“不急。” 季青临刚想问这事怎么能不急,银锣便在一旁道:“他现在还在娘胎里呢, 找到了也没法把记忆还给他, 急什么?” 经她这么一说, 季青临这才想起魂元转生之后都要先进入母体经历羊水洗忆而不是直接成为婴儿, 也就是说,霍叔的转生此时还尚未出世。 这么想来, 季青临顿觉十分无力,失望道:“怀胎须十月之久,难道我们得等十个月之后才能弄清楚他那最后一指到底是何用意?” 银锣听出了他的焦心,安抚似的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晃了晃道:“放心吧公子,没那么夸张。寻常魂元转生进入的都是未成型的胎儿, 而未携带记忆白布的魂元转生则进入的都是成型的胎儿,所以, 我们从转生到出生只需十几二十日,最多一月。” 季青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得知霍叔转生只需一月让他安心了不少,但银锣的话却又让他有些难以理解。 他先前一直以为一个胎儿对应一个魂元, 在母体孕育出胎儿之初, 魂元便会入主其中,就像池若谷先前的比喻,人身为屋宅,魂元为屋主, 当母体中建造出一座“屋宅”时, 游荡在世间等待转生的魂元便进入这座屋宅,经历十月洗忆, 与它一同长大,一同降临世间。 他本觉得这种逻辑顺理成章,可方才银锣的话却让他产生了动摇——未携带记忆的魂元进入的乃是成型的胎儿,那岂不是说在他们的魂元进入之前,这座即将降世的“屋宅”竟还是无主的? 思及此处,季青临疑惑道:“魂元难道不是在胎儿孕育之初就会入主其中吗?怎么还会有成型且无魂元的胎儿存在?” 银锣大概是没料到他会想得这么深,先是愣了愣,随即笑道:“公子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有好奇心啊。” 说罢,她也未再插科打诨,直接解释道:“魂元转生并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情,人死之后,魂元是不会翻山越岭远走高飞的,它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游荡等待转生。若这范围之中刚好有母体中孕育出胎儿,它便顺理成章地进入其中,若没有,它便需要继续等待。同理,如果这片范围中同一时间怀孕的人比死去的人多,那便也有可能出现魂元不足的情况,如此一来,自然就有已经成型却还‘空着’的胎儿了。不过,这情况毕竟也是少数,大多情况下魂元还是很充足的,否则人也不会越来越多了。” 银锣说起这个来就如当初给他解释记忆“白布”时那般头头是道,听得季青临只能飞快地动着脑子跟上她的思路,听完之后,季青临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也立即追问道:“那那些已经成型却还‘空着’的胎儿如果一直没有魂元入主,最后会怎样?” 银锣撇了撇嘴,露出几分遗憾道:“如果直到出生还‘空着’,一旦落地便会夭折。” 季青临怔了怔,随后理解地点了点头,这些都是他从前并不知晓的,虽然如今知道了好像也没什么用,但也难免感到新奇。 “行了行了,”银锣将勾着他脖子的手挪到他肩上拍了拍道,“你看看你都扯哪去了,咱们现在指望不上霍绝,得尽快自己找到线索,否则可就要一直被那些黑袍人牵着鼻子走了。” 季青临瞥了她一眼,心说你这脸变得未免也太快了些,但他也知道银锣所言无错,此时须得抓紧时间自行寻找突破口,便也未再与她拌嘴,转头看向了池若谷。 解无移看了一眼银锣仍旧搭在季青临肩上的胳膊,状似无意地抬手将它推了下去,转头对池若谷道:“说吧,方才林中究竟发生何事?” 银锣本是倚着季青临借力,此时忽然没了支撑,忍不住身子一歪勉强才站稳,诧异地看向解无移,却见他面上毫无波澜,仿佛方才并非他所为。 此时池若谷已经开了口,银锣便也没好再多问,只得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转头认真听池若谷说起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解无移上次在苓芳园得知封魂之术的手段和后果后,曾在季青临入忆昏睡期间给霍绝传讯,令他带些惊绝门的人马前来榆州暂住。 毕竟黑袍人针对四季谷的态度十分明显,而四季谷这些人中唯一一个久居一处且无武力防身的便是池若谷,令霍绝来此不仅可以护他,二人也可相互有个照应。 解无移与季青临动身前往南山后不久,霍绝便带人抵达榆州,住进了池若谷的苓芳园中。 从那时开始,榆州一直风平浪静,直到十日之前。 十日前的清晨,济元堂中的一个伙计突然送了一封信到苓芳园,说是这信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堂中柜台上,信封上写着堂主亲启,伙计没敢擅自处理,便将信送到了园中。 池若谷原本并未在意,只当是哪家铺子的老板来信订购药材,便随意打开看了一眼,却没想到这信的内容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写信之人自称知道池若谷正在调查封魂之术,而他手中有解决封魂之术的办法,想与池若谷做个交易,邀他半个月后的月升之时在榆州城外小榆林中相见。 池若谷未敢大意,连忙将此信拿去与霍绝商议了一番。 那时刚好乌兰达派来运送黑袍人尸体的兵士还未离开,霍绝算了算日子,想着半月时间足够往返一趟芪南,便让池若谷修书一封令他们带回去,请解无移几人尽快来一趟榆州。 如他们所料,解无移几人接到信后便马不停蹄地往榆州赶来,本也完全能够在那约定之日前抵达,可谁知就在今日傍晚,又一封信送到了苓芳园。 那人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在信中说要将约定之日提前至今晚,过时不候。 池若谷和霍绝皆未料到竟会有此变故,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们自然怀疑那人目的并不单纯,但若是对方手中真有解决封魂之术的办法,他们也不想就此错过。 一番纠结犹豫之后,霍绝决定带上惊绝门的人手先去会一会那人,让池若谷等在城中,若对方没有蹊跷,再以烟花传讯让他前去。 池若谷自知自己身手太差,也怕拖了他们的后腿,便依霍绝所言留在城中静候。 霍绝他们出发之后,池若谷便一直盯着小榆林方向的天空,可是等了又等,一直没有丝毫动静。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眼看着三个时辰过去,霍绝既未回来也未传讯,池若谷心中愈发不安,实在没法再继续干等,便出城寻到了小榆林中。 与季青临他们看到的差不多,池若谷刚进林中没多久就发现了遍地的尸体,且越往深处走尸体越多,但一路上都未看到霍绝的身影。 他一面庆幸霍绝未遭毒手,一面又苦于没法找到他的下落,情急之下便将带在身上的烟花放了出去,希望霍绝看到后能给出回应。 烟花放出之后,霍绝并未给出回应,但池若谷却隐约听到了密林深处的打斗之声,他赶忙顺着那声音找去,可当他赶到之时,霍绝已是胸插匕首倒在了地上。 听完池若谷的叙述后,银锣皱眉道:“这么说来,你也没比我们早到多少,你看到那个和霍绝交手的人了吗?” 池若谷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原本我还在想,一个连霍绝都能击败的人怎么会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放在眼里,后来看到你们出现我才明白,他大概是察觉到你们的靠近这才匆忙逃走,否则定是会留下将我一并除掉。” 说完,他低头叹了口气,又道:“原本他们这招请君入瓮要对付的人是我,可如今却是霍绝替我中了这圈套。” 银锣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可得了吧,如果他们真的只想对付你一个弱鸡,犯得着动用那么多黑袍人?三两个就足以让你插翅难飞了吧?这一看便是他们早知道霍绝和惊绝门在你身边,想着把你们一网打尽呢,只是没想到你成了漏网之鱼罢了。” 她这话虽是说得不客气,但季青临却很是认同,对方动用了这么多人来围攻,目的显然不仅是对付池若谷一个人,甚至有可能霍绝和惊绝门众人才是他们的重点。 在季青临看来,其实那些黑袍人设下的这个局十分没有水准,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拙劣,无非是在小榆林布下人手,再找个借口将他们从城中骗出来踏入陷阱。 但不得不说,局虽拙劣,他们找的这个“借口”却又精准地抓住了要害——解决封魂之术的办法——别说是池若谷和霍绝,哪怕是换了四季谷其他人,都难保不会被这个条件吸引。 说话间,他们已是进了榆州城,此时夜半三更,城中各处都黑灯瞎火,显得十分清冷,唯有苓芳园的门大敞着,管家冯叔披着件宽大的外袍,提着一盏灯笼立在门前等着他们。 看到池若谷,冯叔明显松了口气,迎上前来关切道:“公子可算是回来了,可有受伤?” 池若谷摇摇头道:“我没事,霍兄的尸身……” 冯叔叹了口气,道:“我已将他安置在了水榭之中。” 池若谷点了点头,几人便跟着冯叔一起进了园中。 冯叔回身栓上了园门,池若谷拍了拍他的胳膊道:“夜也深了,冯叔先去休息吧,我们尚有事商议。” 冯叔未再多言,将手中灯笼递给了池若谷,双手紧了紧肩上外袍,对几人点了点头便躬身退了下去。 几人去了园中用于会客的一间小厅暂坐,池若谷则回房拿来了那两封约他会面的书信。 看到信封时,一直在旁安安静静的石不语忽然打出了一串手势,像是在询问些什么。 池若谷看完后摇了摇头道:“没有,济元堂中每日都人来人往十分繁忙,若有人趁他们不注意在柜台上丢一封信,他们可能都得许久后才能发现,且我也问过堂中众人,他们都不知道信是何人所放。” 季青临虽是未能看懂那手语,但听着池若谷的回答,他也大概能猜出石不语是在问济元堂中可有人看到送信之人。这的确也是个思路,但如今看来对方在这一点上并未留下任何破绽。 其实方才在路上池若谷的叙述已经很是详尽,几人对于信的内容大致都有了了解,此时再拿到这两封信也并不觉得还能看出什么。 但没想到的是,当他们将信看完之时,还真的发现了一些池若谷未曾提及的东西——这两封信的落款之处,赫然写着“右副使”三字。 第84章 坦言相告从前事 “右副使?”银锣皱着脸道, “这又是什么玩意?跟那个左副使一样?” “左副使?”池若谷先前可能并未在意这个落款,而此时听闻还有个与“右副使”相对的“左副使”,一时也十分疑惑。 银锣将南山发生之事简略地给他说了一遍, 而后面带讥讽地总结道:“左副使在芪南对付乌兰达, 右副使在榆州对付你和霍绝, 还有一帮虾兵蟹将四处将人封魂, 他们还真是人手充足,一刻也不闲着啊!” 她这话说完后, 厅中众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到目前为止,这些黑袍人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若说他们是与四季谷有仇,那单单对付四季谷便是,没理由要对百姓下手, 更重要的是,若是他们对付那些百姓也是为了像袭英一样加以指使利用倒也罢了, 偏偏他们又没有这么做,只是将他们封魂之后丢在原地不管不问。 这样看起来,似乎他们像是闲着没事唯恐天下不乱,可若说他们是在乱来, 偏偏很多事还都布置得环环相扣, 又不像是没有目的没有计划的随意为之。 事情到此处又陷入了瓶颈,池若谷提供的信息除了让他们得知还有一个“右副使”存在之外,再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银锣这一路上本就疲惫不堪,方才又经历林中之事, 现下更是困倦, 此时打了个哈欠道:“算了,一时半会也没个头绪, 不如都先去睡一觉吧,明日再想也不迟。” 季青临并未觉得困倦,但此时大家相对枯坐在此处也无甚意义,况且他心中还有无数疑惑未能解开,也想单独找机会问问解无移。 苓芳园中楼宇不少,池若谷给银锣和石不语各自安排了住处,最后领着解无移和季青临行往他们先前住过的那一处建在高台之上的朱红小阁。 小阁之下巨石假山依旧,芭蕉桂树依旧,只是此时早已过了秋季,再无那星星点点的金桂与袭人花香。 沿着廊梯上行之时,季青临无意间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玉佩,不由停住了脚步,迟疑道:“我怎么觉得这丝线……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池若谷回头看了一眼,道:“从小榆林到城中这一段我们的位置变了,丝线的指向自然也会略有变化。” “不是,”季青临蹙眉道,“不是方向,是我觉得它……我也说不清,就是觉得它和先前有哪里不同。” 池若谷盯着那丝线看了片刻,奇怪道:“你确定没看错吗?” 不知为何,季青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抬头看向解无移道:“我想去看看。” 解无移看了一眼那玉佩,随即颔首道:“好。” 池若谷怔了怔,劝道:“都已经这么晚了,要不……明日再去?” 季青临摇了摇头道:“不去看一眼我实在有些不放心。” 池若谷见他心意已决,也未再劝阻,理解地点了点头,又指向银锣和石不语的住处问道:“那我去叫他们?” 解无移道:“不必,你也去睡吧,我和他同去便可。” 说罢,二人也未再耽搁,直接下了廊梯往园外行去。 这次的丝线比上次双生子的那两条还要短些,由此可知霍绝转生之处应该就在榆州城外西面不远处。 此时已是后半夜,他们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的车夫恐怕已经入睡,驿站又早已打烊,二人索性也没再寻车马,带着白毛直接步行出了西城门。 夜半的城郊静谧非常,除了草间虫鸣便只剩皎洁月光,偶有不知名的野物从道边丛中穿过,也都是一闪即逝,来去无踪。 季青临本有一肚子的疑问,可真到了静下来独处之时,却又忽然发觉自己求解的欲望似乎也没那么迫切。 霍叔为何要去季府,为何要与银锣装作不识,为何要教他习武,为何要送他入宫,这一切疑问最终都会指向同一个终点——这些所谓的“欺骗”可曾加害于他。 答案是不曾。 既然如此,那些“为何”似乎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两人沉默地走出一段后,反倒是解无移先开口道:“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季青临转头迎上他清澈的目光,微微笑了笑,如实道:“原本有很多,现在觉得好像问不问也无所谓。” 解无移看着他,片刻后轻笑了一下道:“既然你不问,那我便直接说吧,你听听看能否为你答疑解惑。” 季青临没想到他会主动解释,但他既然愿意说,季青临自然也愿意听。 解无移看向前方,理了理思绪,从头说起道:“银锣到你府中几年后,黑袍人忽然现世,起初我们尚未察觉他们针对的是四季谷,只当是民间涌出的一股势力不明的匪盗。他们数次在京中出没,银锣在季府附近也曾发现过他们的踪迹。那时你二人都还年幼,皆是难以自保,我便令霍绝设法进入季府,好从旁相护。” 季青临点了点头,先前刚刚得知霍叔身份时,他也曾猜测过霍叔入府可能是为保护当时年岁尚小的银锣,却未料到竟还与那黑袍人有关。 解无移看向他道:“后来待你稍大些时,便时常偷跑出府,有时连霍绝都未能及时发现。他将此事传讯于我,我料想以你的性子堵不如疏,便索性让他给你行了几回方便,好让你每回欲出府时能主动找他相助。如此一来,他既能掌握你的行踪,又能随时安排惊绝门的人手暗中相护,不至令你孤身犯险。” 听到这里,季青临心头微微一颤,方才得知那些年京中曾有不少黑袍人出没时,他还在想自己那会时常出府竟是从未遭遇不测,运气可算极好。如今一听方才恍然,哪里有什么运气,自己这些年之所以能够高枕无忧,全都要归功于惊绝门的暗中护佑。 解无移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宽慰似的朝他微微笑了笑,看向前方继续道:“往后近十年中,四季谷数次与黑袍人交手,发现他们竟是不惧刀剑之身,想要斩杀极为困难。霍绝屡次传讯称京中黑袍人数量越来越多,并言季府恐已不再安全。那时整个京中唯有宫里最为平静,我便与释酒商议将你与银锣二人暂时安置于宫中,释酒也认为此法可行,便让霍绝想个办法送你们入宫。” 季青临呆了片刻,不可思议道:“他想出的办法……就是让我入宫为‘妃’?” 当时被霍叔设计送入宫前,他曾问霍叔为何要这么做,那时霍叔理直气壮地回答他说自己乃是“受人之托”,弄了半天,竟是这么个“托”法? 解无移似乎也很是无奈,苦笑摇头道:“也怪我大意,霍绝行事向来如此,释酒让他‘送你们入宫’,他便只认‘入宫’二字,至于如何入宫,他定是捡方便的来。” 季青临哭笑不得,心说这可太方便了,上下嘴皮子一碰跟太后说我倾慕皇上,不费吹灰之力便让我和银锣“顺利”入了宫。 解无移看着他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亦觉此事着实令人啼笑皆非,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如今看来不过一段往事,说起来倒也不觉艰难,便继续道:“在我得知他所为时,你与银锣已经入宫,那时你我尚不相识,若要强行将你带走恐你不肯,但若我不管不问顺其自然,又……” 他话到此处顿了顿,季青临自然明白那“又”字后面是什么,不免也略觉尴尬,轻咳了一声。 好在解无移也未停顿太久,直接绕过那段继续道:“所以思来想去,唯有在你身上留下惊绝门暗标,方能既让你留在宫中,又令皇上对你敬而远之。” 听到此处,季青临忽然有种如梦初醒之感。 在尚未得知霍叔是四季谷中人之前,季青临一直觉得霍叔送他入宫和解无移在他身上留下暗标这两件事是在背道而驰——前者将他送到皇上身边,而后者则使他远离皇上。 所以,他心中一直将霍叔和解无移默认为不同的两派,认为他们之间即便不是对立关系,也绝不可能友好。 正因如此,在他得知霍叔身份时才会那般难以置信,因为他实在想不通,既然二人属于同一阵营,又为何会在同一件事上做出自相矛盾的举动。 如今听了解无移的解答他才终于明白,其实二人当初的举动并不矛盾,他们的初衷都是令季青临留在宫中,只不过解无移留下的暗标是额外给他加了一道“护身符”。 想明白这些,季青临也是倍感无奈,忍不住苦笑道:“难怪当时释酒听说我想出宫时一个劲的跟我说宫外有多危险,恐怕你们也没想到我竟会借着惊绝门暗标让皇上放我出宫,白费了你们一番苦心吧?” 不料,解无移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他若有所思道:“其实我更没想到的是,你竟会答应沐浴侍寝。” “咳咳咳!” 季青临狠狠呛了一下,本以为这尴尬已经避过去了,却没料这还杀来个回马枪,忙解释道:“我,我那时是以为自己有办法应付皇上,这才那般有恃无恐。” “哦?”解无移饶有兴趣道,“如何应付?” 季青临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讪讪笑道:“霍叔教过我一种按揉穴位便能令人昏睡的手法,在府中一直百试百灵,我想着,等见到了皇上便给他揉上一揉让他昏睡,他若日日召我,我便日日令他昏睡,怎料……那皇上竟也习过此法,这才叫我没能得手。” 解无移无奈一笑,季青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如今回看起当时入宫又出宫的那一场闹剧,就像是不经意间做过的一场荒诞的梦。 向西行出一段之后,季青临拿起玉佩看了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虽然他们一直在朝着丝线所指的方向走,丝线却似乎并没有随着他们的前进而变短多少。 解无移似是同样发现了这一点,二人交换了个眼神,脚下默契地加快了步伐。 此时空中早已没了月亮的踪影,天色由黑转为深蓝,显然是到了昼夜即将交替的临界,不久便将破晓。 穿过西郊的大片荒野后,前方道路尽头的晨雾中隐约出现了不少房屋的轮廓,看上去似是一座小镇。 看着那雾气笼罩之处,季青临心中升起了些许怪异之感,因为他们身边虽然也有雾气,但极为浅淡,而那小镇周围弥漫的雾气却浓得有些异于寻常。 第85章 清酒小镇祸事起 白毛的反应一向灵敏, 它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异常,从解无移肩上飞起向着那小镇飞去。 又走近一段后,这种怪异之感变得更加强烈——此时明明尚未破晓, 大多人理应还未从睡梦中苏醒, 可那小镇中却是人来人往繁忙异常。所有人脚步皆是极快, 看上去像是在逃命, 可方向却又并不统一,有来有往杂乱不堪。 在将亮未亮的天色和浓重的雾气中, 这番景象显得极为突兀,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季青临与解无移不由得警惕起来。 正在这时,白毛已是从那雾气里飞出,对着季青临和解无移的方向尖啼了两声, 似是在催促二人快些。 就在踏入那雾气笼罩的范围之时,二人同时顿住了脚步, 深吸一口气确认了气味后,二人转头对视了一眼,皆是猛然明白了方才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这些弥漫在小镇周围的根本不是什么雾气,而是焚烧产生的浓烟, 那些奔跑的人也并不是在逃命, 而是在救火。 他们手中或搬水桶或端脸盆,皆是神色慌张地来往运送水源,有的人大约是在梦中被惊醒,此时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大多人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口中却还不停地大声催促着:“快快快!快点快点!” 走入镇中后, 季青临与解无移抬头环视了一圈,并未发现何处有火光, 但的确有阵阵浓烟从远处升起,并且升起浓烟的地方并非一处,而是分布在不同方向的数个地点。 季青临心中不由觉得奇怪:这几处若离得近也就罢了,可能是一家起火后波及到了周边,可它们看上去明明相隔甚远,为何却会同时失火? 此时刚好有一披着外袍的中年人从他们身边跑过,季青临赶忙追上几步将其拉住询问了一番。 据这中年人所言,此处名为清酒镇,镇上不过百余户人家,各家各户间都很是相熟。 今夜原本也如往常一般平静,谁知大约半个时辰之前,镇中好几户人家突然同时起火,周围邻居接连被外头的惊呼声吵醒,发现起火后便都急忙赶去救火。 好在这清酒镇中原本就有沟渠纵横,池塘亦是不少,取水很是便利,如今经过一番扑浇之后火势基本已经被压了下去,只是那几处屋宅中温度仍然极高,且浓烟未散,损毁又太过严重,一时还无法进入查看。 说罢,这中年人急道:“快别拉着我了,现在不知道里头人救出来没,我得赶紧过去看看,你们要是好奇就跟我一块去!” 季青临闻言赶忙放开了他,和解无移一起跟着他往其中一处起火的屋宅跑去。 他们到时,那里已经围满了人,只是大家都不敢靠得太近,因为那屋子正往外散发着阵阵灼热的气流,浓烟也是接连不断地自破败不堪的门窗中涌出。 中年人跑到其中一个老者身旁道:“九叔,现在怎么办?” 那被称为九叔的老者似乎在这镇中很有地位,中年人此问一出,周围所有人都赶紧看向了他等他发话。 九叔为难地皱了皱眉,随后下定决心似的从那中年人身上将他披着的外袍一把扯下,在旁边一人手中的木桶里浸湿后作势就要裹在身上。 那中年人一惊,连忙将他拉住,从他手中将湿衣拿回道:“九叔!要进去您说一声便是,我去就行!” 旁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是立马站了出来道:“就是啊,您就别去了,我跟阿华哥进去看看。” 说罢,这年轻人脱下自己的外袍在水中浸了浸后裹在身上掩住口鼻,便与那中年人一同往那屋子走去。 季青临从方才起便觉得此事甚是古怪,本想照葫芦画瓢地脱下衣服裹在身上跟进去,却不料他才刚刚抬手欲解衣带,解无移突然迈步拉住了前方二人。 那二人不明所以地回头向他看来,只见解无移转身大步向一旁的围墙走去,纵身跃起跳上墙头,紧接着一个飞跃落在了那起火屋宅的房顶,而后凌波微步般从那房顶横穿而过,脚尖过处所有瓦片纷纷飞起坠下屋檐。 前后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屋顶瓦片已是尽数被他扫落在地。 解无移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轻飘飘地跃下屋顶,与此同时,屋中浓烟与热浪瞬间转向涌上屋顶,从那骤然出现的巨大空洞中往外散去,不消片刻便已消去大半。 九叔诧异地盯着解无移,虽不知他是何人又为何会有如此高超的身手,却依旧朝他点了点头谢他出手相助。 解无移颔首还礼,转头对季青临道:“进去吧。” 季青临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解无移定是与他一样对此处发生之事倍感蹊跷,这才会及时出手干预。 屋中既然已经不再炙热,也不再有浓烟呛人,那便不必再做太多防护,九叔从身旁一人手中拿过一盏油灯,随后招呼了一声,几个小伙子和中年人便从人群中走出,跟着他一起往那屋子走去。 解无移与季青临随即跟上,那些人虽知道他们不是本地人,但也都因方才解无移出手相助而对他们并不排斥,反而友好地冲他们点头打了招呼。 这间屋子分为上下两层,一般人家都将下层用作厅堂,而上层则用作卧房。 此时天色已是微亮,上层屋顶没了瓦片遮挡,所以想来并不算太暗,但下层中本就无光,再加上墙面地面都已经焦黑,若是没有九叔手中那盏油灯,恐怕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油灯虽是昏暗,但好在也能将屋里照个囫囵,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都已被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桌不是桌,架不是架,乱七八糟地倒成一片,看上去皆是危如累卵,仿佛稍一触碰便要化为齑粉。 “九叔,上去看看吧,夜里起火,他俩要是没出门也肯定在楼上睡着。” 那被叫做阿华哥的中年人提议道。 先前这阿华说过,这镇上不过百余户,相互之间都很是相熟,所以想必他们也知道这屋主是谁,只是不知他口中的“他俩”会是一对夫妻,一对父子母子还是一对兄弟或姐妹。 听了这中年人的话,先前那年轻人苦着脸道:“最好是出门了,或者……醒来立马逃出去了也行,对对对,逃出去了逃出去了,肯定逃出去了……” 他这最后两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祈祷,但同来的所有人面色都不太好看,显然对这种幻想并不抱希望。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若是屋中之人真的逃出去了,总不至于跑出镇子,而若是在镇中,他们早该在周围见到了才对。 九叔没有多说,提着油灯便往西北处屋角走去,几人跟上他的脚步,到了那角落,便见此处乃是一条通往二楼的楼梯。 所幸,这楼梯并非木制,而是用砖石砌成,所以此刻哪怕是已经被烧得焦黑,却还勉强能够踏足。 楼梯很窄,容不下两人并行,九叔也未犹豫,率先拾阶而上行往二楼,其余人也跟着依次踏了上去。 二楼分为两间,一间在楼梯正对面,另一间则在左手边,两处房门都已是面目全非,窗纸化为灰烬,只余漆黑的框架。 九叔走到左边那房门前伸手试着推了推,发现左右门扇像是被烧黏成了一体,竟是无法轻易推开。但这老者显然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只见他曲起手臂以手肘猛地一撞,硬生生地将那门扇撞得向内倒去,“砰”地一声惊起一地烟尘。 几人具是抬手挥了挥扑到面前的灰尘,等尘埃散尽后,他们发现这间屋子里满满当当地堆放着各种物品,从其中几个散开的麻袋能看出这大约都是些贮存的米面杂粮。 既然是杂物间,自然也没必要再多看,九叔转而走到另一扇房门前,这次他未再试着去推,而是直接撞开了门扇。 房门同样倒塌,同样是烟尘四起,但这一次在灰尘还未散尽前,几人便都已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此处正是卧房,而这卧房的地上,此时直挺挺地躺着两具焦尸。 两人的头发和衣物都已被烧尽,光看尸体根本是雌雄莫辨。 其中一具还算体面,而在看清另一具时,几人皆是忍不住一阵反胃,几乎难以直视。 那是一具身上有多处劈砍痕迹的尸体,此时经过烈火焚烧已经变得脆如焦炭,布满伤口的腹部仿佛一颗裂开的干果,内脏焦糊的气味扑面而来。 先前那年轻人见此情形显然受惊不小,腿一软便噗通跪倒,双手撑地狂呕了起来。 其他人也没有比他好到哪去,虽然不至于腿软,但也大多十分不适地别开了头。 解无移抬手遮了季青临的双眼,轻声道:“别看了。” 季青临将他的手轻轻拉了下来,摇了摇头道:“没事。” 从这两具尸体的形态大致能够推断出这二人并不是死于这场大火,原因不仅是其中一人身上有明显伤口,还有他们躯体的姿势。 如果起火时他们还有意识,手脚必然会因疼痛挣扎而挥舞扭曲,而这二人的尸体却都是笔直平躺且手脚并拢在身侧,姿势仿若熟睡,应该是在大火之前便已经身亡。 想到这里,季青临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既然这二人在起火之前就已经死了,凶手放这把火的意义何在? 难道是为了造出意外失火致死的假象?还是说他在行凶过程中留下了什么无法清理而又会暴露身份的线索,所以必须一把火烧干净毁尸灭迹? 九叔大约是这镇上几人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此时他虽是眉头紧锁,但依然有条不紊地转头对几人吩咐道:“东子,你去榆州城报官,阿华下去守着别让人再进来,其他人跟我去另外几家看看。” 几人沉默地点头应下,之后也便未再停留,扶起那年轻人下楼出了屋去。 到了门外,等在那里的老弱妇孺纷纷围上了来,急切地询问屋里的情况,他们大约都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听到屋里并没有人。 然而事与愿违,在听到几人转述的情形时,不少人都大惊失色,更是有几名妇人顿时捂着嘴呜咽了起来。 其中一名妇人大约是那阿华的妻子,阿华走到她身边搂着她低声安抚了几句,而那妇人则一边啜泣一边道:“前两日我还跟月娘说……我给孩子做了几件衣服,怎么……怎么就……到底是何人如此丧尽天良……” 季青临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方才那两具尸体分明都是大人,房中也并未发现孩子的尸体,忍不住疑惑道:“这屋里有孩子?” 第86章 渐近真相寒意生 阿华叹了口气, 似是不忍当着媳妇的面说,走过来将季青临拉到一旁低声道:“屋里那俩是夫妻,成亲十多年都没孩子, 年初时月娘好不容易怀上一个, 眼看着这就快生了, 谁知道……唉……刚才屋里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就是月娘。” 季青临心中一沉, 转头与解无移对视了一眼,他们方才只看出那具尸体的腹部有刀伤, 却万万没想到那竟是个被开膛破肚的孕妇。 杀人剖腹,两尸三命,这得是多大的仇怨?一座不起眼的小镇上的一对寻常夫妻,何至于招惹到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 正在此时,街角处传来一声大喊:“九叔!” 众人皆是转头望去, 便见四五个二三十岁的男子风风火火地从街角冲来,到了近前连气也来不及喘, 慌张道:“不好了九叔,出怪事了!” 九叔神色一凛,道:“何事?” 那人气喘吁吁道:“北边和西边起火的三家我们去看了,是青山家, 小羽家, 还有雷子家,夫妻两个全死在了房里,还有,他们三个媳妇肚子里的孩子都……都被人挖走了!” 这消息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周围所有人都静了一瞬, 接着便蓦地炸开了锅,就连一直沉稳镇定的九叔也忍不住露出了骇然之色。 能够同时对不同地点的四户人家下手, 说明凶手很可能不是一人,而是一伙。 而且,起火的四家住的都是夫妻,妻子都怀有身孕且皆被剖腹,这很明显不是针对某一家的寻仇,而是凶手专挑某一类人下手——孕妇。 围观的几名妇人皆是脸色惨白的相互攥紧了手,其中一个小腹微微隆起似是刚怀孕不久的妇人更是吓得一个腿软险些瘫倒在地。 看到这个妇人时,季青临忍不住有些奇怪,既然凶手专挑孕妇下手,为何眼前这个孕妇却安然无恙? 想着,他转头拉过阿华问道:“这四个孕妇可有什么共同之处?” 阿华被他问得一愣,茫然道:“都……都是女的?” 季青临有些无语,无奈地冲着旁边的孕妇抬了抬下巴,问道:“她和她们四个可有什么不同?” 阿华看了一眼那妇人,这才恍然明白了季青临的意思,皱眉想了想,迟疑道:“要硬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只有月份了。” “月份?”季青临追问道。 阿华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那妇人,凑近季青临低声道:“她才刚怀上不久,那四家媳妇都是下月就差不多要生了。” “下月,下月……” 默念着这两个字,季青临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解无移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了玉佩。 玉佩上的丝线,不见了。 就在他们踏入这清酒镇前,丝线还好端端的亮着,这才不过几刻功夫,它竟然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季青临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一瞬间竟然有些不敢去想发生了什么。 丝线消失无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霍叔转生的胎儿已死,魂元即将再次转生,要么,便是他被施了封魂之术。 季青临心底里多么希望会是前者,那样至少等霍叔再次转生后他们还能循着丝线找到他的下落,可理智却告诉他,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尤其是将此事与这清酒镇中所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后,季青临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个让人不愿相信却又极为合理的可怕推测——霍叔的转生就在这四个失踪的胎儿之中,被人从母腹剖出带走,而后在断气之前被施了封魂之术! 黑袍人,又是黑袍人! 季青临咬了咬牙,他此刻才感觉到这些黑袍人比想象中更为狠辣,且简直是阴魂不散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与此同时,他心中还有些不能理解,如果说黑袍人今日所为只是为了对付霍叔,那么针对他转生的那一户也就罢了,其余三家又是为何遭此牵连? 季青临能将这些线索联系到一起,解无移自然也不会想不到,并且他的推测还要更进一步,所以当季青临将这疑惑问出时,解无移几乎未加思索便笃定答道:“因为他们只知霍绝转生的大致范围在此镇上,而不知具体哪家哪户。” 季青临顿时恍然,其余三户并非遭受“牵连”,而是因为黑袍人不确定究竟哪个才是霍叔的转生,所以干脆对这镇上所有即将出生的胎儿同时下了毒手。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季青临攥了攥拳,他从未将黑袍人看作什么良善之辈,却也没想到他们竟能心狠手辣至此。 先前黑袍人四处施展封魂之术时,他心中还曾有个声音告诉他:那些被封魂者本就是将死之人,封魂之术虽不能使他们长久存活于世,但不得不说对将死之人而言的确起到了一段时间的“续命”之效。 然而,如今黑袍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屠杀四对无辜夫妇,将未足月的胎儿从母腹中血淋淋地剖出带走,此等行径,怎一个丧心病狂了得? 怒火中烧的同时,季青临又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令他霎时遍体生寒。 黑袍人……为何会知道霍叔转生于何处? 唯一能够指示魂元转生之地的便是这枚玉佩上的丝线,而这丝线除了季青临和解无移之外,唯有四季谷中人才能看见。 从霍叔在林中身亡后丝线出现时起,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而在这几个时辰之中,能看见丝线的除了他和解无移之外只有三个人。 石不语,银锣,池若谷。 季青临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并不愿意相信这个推测,但除了这个答案,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 此时解无移的面色亦是十分凝重,季青临能联想到那三人,他又怎会联想不到?况且他乃四季谷之主,他只会比季青临更不愿意相信共处了一千多年的几人之中会有内鬼。 但是,此刻的他显然要比季青临更为理智,他分析道:“今夜黑袍人所作所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封魂,但未足月的胎儿脱离母体后必然已是奄奄一息,一旦胎儿断气魂元离体无法再施封魂之术,他们便等于功亏一篑。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带着虚弱的胎儿奔波并非明智之举,最稳妥的办法乃是就地封魂。但他们却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冒险将胎儿带走,你可有想过这是为何?” 季青临原本并未注意到此节,如今听解无移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这一点的确很不合理。 当时芪地那位与郎中发生争执的老者曾说过,那名“打棺匠”进屋为婆婆“作法”只用了半个时辰,也就是说,封魂之术的施术过程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今夜在黑袍人放火离开之前镇民都在熟睡,他们既然能够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杀人剖腹,理应也不缺这半个时辰就地施术以求稳妥,可他们却宁肯冒着令胎儿断气转生的风险也要匆忙离开,为何? 思及此处,季青临想起刚到这镇子时阿华告诉他们起火大约是在半个时辰之前,也就是说,黑袍人离开此地的时间和他们二人抵达此地的时间刚好相隔半个时辰。 设想若是当时黑袍人真的选择了就地封魂,会不会在封魂结束准备离开时恰好与抵达镇上的季解二人撞个正着? 这未卜先知般的一场“阴差阳错”,令人不得不怀疑黑袍人早已收到了季解二人正在前往清酒镇的消息,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就地封魂”这种最稳妥的方式,转而选择了在剖出胎儿之后立即离开。 这个传递消息之人看得见玉佩上的丝线,知道霍叔的转生之处,还能在第一时间得知季解二人的行踪,这么一分析,几乎毫无疑问就是苓芳园三人中的一个。 而按照这个思路继续推测,很多怪异之处便都能顺理成章地得到解答。 比如,既然黑袍人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那为何方才围观人群中的那个孕妇却能幸免于难? 因为给他们传递消息之人不仅知道霍叔转生的地点,还知道四季谷中人转生的特点,知道他会转生于一个即将出生的胎儿,所以排除了刚刚怀孕不久的妇人。 再比如,从榆州到清酒镇的一路上,丝线的方向为何没有任何变化? 因为黑袍人对季解二人的前进方向早已知晓,所以将离开的线路挑选得极为巧妙。 在季解二人从榆州向西前进的同时,黑袍人带着四个胎儿也在不断西行,前进的方向始终与二人保持在同一条线上,这才使得丝线的方向一直没有明显改变。 也正因丝线的方向没有变化,季解二人在行进一段后发现丝线没有缩短时虽然也会觉得奇怪,但绝不会联想到霍绝已经出事,而是会以为他们走得不够快,所以还未接近目的地。 还有,黑袍人临走前为何要多此一举地放这几把火? 据阿华所言,镇上所有人都是被大火惊醒,也就是在黑袍人放火之前,根本没有人知道这四户人家出了事,他们原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离开,却硬是用几场大火将整座小镇唤醒,闹得鸡飞狗跳,为何? 因为他们知道季解二人正在循着丝线寻找霍叔的转生,而清酒镇是他们的必经之地,只要在此处制造出一场混乱,必然能暂阻季解二人的步伐,等到季解二人意识到此处发生之事与霍叔有关时,封魂之术已然完成,而黑袍人的下落也随着丝线的消失而就此隐匿。 此时明明天光大亮日头高照,又是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季青临却莫名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从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四季谷众人相互之间十分信任,季青临知道无论内鬼是那三人中的哪一个,对于解无移而言都会是一个噩耗,因为那就代表着从十余年前黑袍人出现时起针对四季谷的每一次袭击和布局背后,可能都曾有那人的参与。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敌人有多强大,而是一直被你当做同伴的人,其实早已与你貌合神离。 解无移站在原地沉默良久,而后迈步走到了九叔身边,低声与他说了几句。 听完解无移的话后,九叔将信将疑地皱眉打量了他片刻,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说罢,他转身对着围观百姓道:“救火忙了一夜大家也都累了,都先回家去吧,东子随后就去榆州城报官,此事自有官府来理,大家不必太过忧心。” 这些邻居救火时都曾出力,此时也的确疲惫不堪,听了九叔的话后,便也未再继续逗留,纷纷散开一边低声议论着一边往自家方向行去。 解无移走回季青临身边,季青临问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解无移道:“告诉他此地凶案我已知是何人所为,凶手目的已经达到,不会再回来继续作案,让他安抚好镇民。” 季青临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们现在……” 这时,九叔和东子走到了他们身旁,九叔仍旧是一副不太确信的模样,看向解无移迟疑道:“公子当真有办法令官府多派些人手过来?” 季青临一听这话,才明白解无移方才不仅是说了凶手不会再来作案之事,毕竟单凭他一面之词很难令镇上这些提心吊胆的百姓彻底打消顾虑,为了使他们安心,他还承诺会让官府多派些人手到此调查。 季青临并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方法调动官府之人,但四季谷中能人众多,出乎他意料之事早已不是一两件,他相信解无移既然承诺了,便必然能够做到。 听了九叔的质疑,解无移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而后转向季青临回答他先前的问题道:“我们先回榆州。” 此刻玉佩上的丝线已经消失,黑袍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定然早已不知藏到了哪里,他们继续西行也只是徒劳,且现在既然怀疑“内鬼”就在苓芳园三人中,他们必然要回去一趟弄个清楚。 第87章 万般猜想尽颠覆 九叔见解无移如此笃定, 便也没再多说,领着他们到了自家门前,从后院牵了一辆马车出来交给了东子。 东子本就要去榆州城报官, 如今三人刚好同行, 季青临和解无移上了车, 东子便驱马驾车往榆州行去。 前往榆州的这一路上, 季青临心中一直都不太平静。 其实,在他们意识到有“内鬼”给黑袍人传讯之时, 季青临心中便暗自猜测过究竟会是谁,也有了更为偏向的人选,但他凭借的只是直觉和推测,并无确凿证据。 解无移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专注地分析着什么, 季青临也一直没有出声打搅他,只静静陪在他身边。 季青临知道, 无论“内鬼”是那三人中的哪一个,此次回苓芳园都不会是一次令人愉快的重逢,从前的“自己人”如今站到了对立面,想想便定是滋味难言。 马车驶入榆州城后, 停在了苓芳园门前, 下车后,解无移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了东子,道:“此物可调用官府人手,你用完后送回此处便可。” 季青临定睛看去, 发现那是一块令牌, 先前在鹿鸣山下小镇时为了令那客栈老板开门,解无移也曾将它拿出来过。那时季青临还以为那是寻常官差证明身份的腰牌, 却不知它还另有他用。 东子并不识得这令牌,但他仿佛对解无移很是信服,从善如流地将那令牌接了过来,点头抱拳道:“多谢公子相助。” 东子驾车走后,季青临忍不住好奇道:“那令牌是何来头?竟能令官府听命?” 解无移道:“那是释酒的通天令,乃是当年大銮先祖允和所赐,执此令者所言,效力不亚于圣旨。” 季青临点了点头,对于这令牌代表着如此大的权力他倒并不惊讶,只是没想到它竟也和那位允和有关。 此时并不是探究这个的好时机,季青临便也没再多问,和解无移一同走到了苓芳园门前,抬手叩了叩门环。 在等人应门的间隙里,季青临转头看了看身边的解无移,他不知道解无移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是直接摊牌对质,还是故作不知继续试探? 解无移面上十分平静,仿佛与平常并无不同,季青临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这时,门中已有脚步声接近,随后门被拉开,冯叔从门后探出了身子。 看到他们二人,冯叔连忙侧身让出了路来,只是等他们迈过了门槛后,冯叔却依旧站在原处,片刻后,还探出身子往门外左右看了看。 季青临奇怪道:“怎么了?” 冯叔回过头来,疑惑道:“池公子他们没一起回来?” 季青临愣了愣,道:“他们不是在里面吗?” 不料听到这话后冯叔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仿佛很是茫然困惑。 季青临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蹙眉道:“他们不在?” 冯叔点了点头,道:“我清早起后本要去各屋洒扫,但想着你们昨夜回来的晚,许是要多睡几时,便没去打搅。可方才有堂中伙计来找公子禀事,我便只得去公子屋中叫他,谁知过去一看他不在房中,其他屋子里也都没人,我还以为是你们昨夜回来后又有何事临时出门了呢。” 季青临心中一紧,转头看向解无移,便见他的面色也是微微一变。 正如冯叔所言,昨夜他们回来时便已是后半夜,且在路上时银锣就一直说自己累得不行,想必一沾枕头必是要大睡一觉,又怎会早起出门? 况且解无移和季青临往返清酒镇这一趟也不过两三个时辰,他们三人能有什么急事非得这期间去做? 季青临本能地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但还是耐着性子猜测道:“他们会不会是去找我们了,只是路上没有看见?” 从清酒镇回来时他们二人都在马车之中,如果那三人真的与他们相向而行,在路上擦肩而过却彼此不知也不是不可能。 解无移没有回答,只是回身吩咐冯叔关上了大门,而后走到园子中央的空地上,自怀中拿出了一根竹管和一只锦囊,而后从锦囊里取出一颗形如药丸的东西放进了竹管中,接着将那竹管一拧,便见一簇蓝色火束自竹管中冲天而上,霎时在空中炸成了一朵奇特的烟花。 季青临看着那烟花消散之处,问道:“蓝色和这图形,是何含义?” 他先前已经知道这烟花是四季谷特有的传讯方式,但却一直不大明白它们各不相同的的颜色和形状都代表着什么。 解无移道:“告诉他们我在此处。” 季青临点了点头,又问道:“这烟花传讯能传多远?” 清酒镇距此步行不过半个多时辰,路程不算太远,若是他们三人真的在那里,能看见这烟花并不奇怪,但是先前在芪地那晚解无移给银锣传讯时并不知她身在何处,又如何能确保她能收到消息? 季青临这话刚问完,便听见几声微弱的爆破声从四方传来,仿佛是方才那烟花的回声一般。 他连忙抬头看了一圈,便见四个方向极远处的空中同时有几束烟花绽放,但每个方向却都不止放了一朵,且颜色和形状也都和解无移燃放的并不相同。 季青临不禁有些莫名其妙,这是巧合,还是另有含义? 若只是巧合,这非年非节的日子里这么多人大白天同时放烟花未免也太奇怪了些,但若说这是在回应,又为何会从不同方向传来?难道他们三人不在一处? 解无移看到了他面上的茫然,心知他一直对这烟花有诸多疑问,便索性将这烟花传讯的方式完整地解释了一遍。 四季谷包括解无移在内的十人手中烟花的颜色各不相同,比如霍叔手中是红色,池若谷手中是紫色,解无移手中是蓝色,凭借着颜色便能辨别出信号乃何人所发。 而烟花各不相同的形状则用来表达不同的含义,这些形状是由一千多年前八国文字融合而来,相当于四季谷自创的一种符号,单独使用时可表达一些简单的含义,例如“危险”,“求援”,“在此”,而若是组合起来便能表达出更复杂的信息,比如当年霍叔在京郊湖畔便是用一组烟花传递出了“黑袍人再现京中”的消息。 季青临听得啧啧称奇,他知道要让一朵小小的烟花绽放出不同形态必然十分不易,忍不住插嘴问道:“这烟花是谁想出来的?” 解无移道:“石不语。” 季青临不由诧异,先前他以为石不语只是对兵器和机关颇为精通,却不料他竟还掌握此般奇技淫巧,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 他想起乌兰达介绍石不语时曾说他是出自当年古琼国的幻机阁,那时季青临只觉得这“幻机阁”三字听上去颇为神秘,现在看来它很可能是一个网罗各种能工巧匠的组织。 回答完季青临的问题后,解无移便继续说了下去,而他接下来所说的一切,令原本就已诧异非常的季青临更加大吃一惊。 纵使烟花能表达的意思再多,它也不过只是烟花而已,受可见距离的限制,它能传讯的范围并不太大,但是,四季谷却有办法令它能够传讯千里。 先前在芪地提及惊绝门时,解无移便已说过它是四季谷在民间的“暗桩”,而这“暗桩”的作用有三。 第一,在大銮皇室需要除掉昏君暴君之时,惊绝门中的精锐便会成为入宫潜伏寻机行刺的杀手。 第二,在皇室清明之时,若有某地发生天灾,惊绝门会被调集到受灾之处,与当地裕兴禄和济元堂一同暗中协助官府赈济百姓,处理灾情。而若某地出现盗匪团伙或极端暴动,惊绝门便会成为官兵的助力,助他们荡寇剿匪。 第三,则是收集与传递消息。 惊绝门中人在民间的身份遍布三教九流,散布于大銮各地,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将各路消息收集后递往当地“传讯点”,再由“传讯点”中的理事之人整合后传回四季谷。 这种传讯点分布甚广,比如云州寄雁阁中的“默室”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传讯点同时也类似于“哨站”,它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刚好是烟花的能见距离,在某处燃起烟花后,周围各处传讯点中的理事人便会将讯息记录下来,再用另一种烟花组合出讯息的具体内容将之扩散开去。 这个过程相当于一种翻译,比如解无移方才燃放的蓝色烟花表示的是“我在此处”,那么榆州周边的传讯点便会用烟花组合将其译为“先尊在榆州”,这便是刚才季青临看到四处同时放出数朵烟花的原因。 如此一来,天空便如同一片湖泊,而解无移放出的这一朵烟花则如同一颗丢进湖泊中的石子,将涟漪层层荡漾开去,最终使消息传至大銮每一个角落。 听完这些后,季青临浑身有种寒毛倒立的感觉,这感觉并非来源于恐惧,而是由心底生出的震撼。 先前当他知道惊绝门能够决定龙椅上那位的生死时,他只觉得四季谷的地位凌驾于皇室之上,暗中操控和统治着整个大銮,可如今他才知道,这并非操控和统治,而是真正护佑。 惊绝门相当于一支藏在暗处的军队,在每一次天灾和动乱时出现,又在消灾之后悄无声息地四散融入民间。 不止惊绝门,裕兴禄和济元堂的作用也同样颠覆了季青临的预想,他原以为它们不过是四季谷的“财源”,而如今看来,它们更像是四季谷为百姓准备的一道保障。 这段时间以来,四季谷已是一次又一次让他感觉到意外,然而这一刻,他对四季谷的认识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权倾天下而不谋私,造福于众而不扬名。 这才是四季谷一千多年来真正在做的事情。 季青临心底不由生出一股敬佩,但一想到四季谷现下正面临的一切,又不免泛起一阵忧虑。 解无移观他神色,大约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们去他们房中看看。” 季青临收回思绪点了点头,信号虽然已经发出,但其实二人心中对收到回应都没抱太大希望,那三人走得实在不合常理,让人不得不怀疑事有蹊跷。 银锣的住处屋门虚掩着,解无移和季青临进去大致扫了一圈。 这苓芳园中所有屋子大约都是按照池若谷的喜好布置出的,和季解二人先前住过的那处小阁一样,这屋子里摆设不多,布置得很是清雅,甚至还隐约能嗅到一股淡淡香气。 榻上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不知是她自己起后所铺还是冯叔先前来时已经顺手整理过。 两人绕着屋内走了一圈,并未看出有何异样,也未发现书信纸条一类的留书,只得转身往门口走去。 就在两人踏出门槛,季青临回身顺手将门关到一半时,动作却突然顿了顿:“欸?” 苓芳园中的屋门都是最为常见的那种隔扇门,上为菱花,中为抹头,下为裙板。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池若谷这人比较念旧,这园中所有屋门上的菱花后面覆盖的都不是现今广用的麻纸,而是古早时才常有人用的薄绢。 此时季青临的手就搭在那抹头之上,可指尖从菱花的空隙中触碰到那薄绢时,却发觉手指竟然穿了过去。 季青临抽回手来,二人皆是俯身看了看,这才发现在那薄绢与抹头的交接之处有一道横向的裂口,裂口边缘还有些焦黑的痕迹。 第88章 乱烬渐欲迷人眼 看到那焦黑后, 解无移起身推开屋门重新迈入房中,转身在门槛旁蹲下,低头往地上看去。 季青临也随着他蹲下, 低头定睛一看, 便见那门槛与地面相接的夹角之处有几颗团在一起的灰色粉末, 看上去像是掉落的几截香灰。 这些灰烬的颜色与地面很是接近, 又隐在这门槛下的阴影之中,如同寻常灰尘一般, 不注意看根本无法轻易察觉。 解无移伸手捻了些粉末凑在鼻下嗅了嗅,微微蹙眉道:“迷香。” 说完,他立即站起身来朝着一旁石不语的住处走去。 不出所料,石不语住处的门槛旁也有同样的迷香灰烬。 季青临虽未见过真正的迷香,但从前在府中除夕夜时霍叔曾为了助他出府在火盆里投放过安眠的香料, 而那香料不消片刻便令府中众人沉沉睡去,想来真正的迷香效用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人房中皆有迷香灰烬, 这意味着什么? 季青临与解无移对视了一眼,在接触到彼此的目光时,他们瞬间便明白了对方和自己的想法其实是一样的。 说实话,当他们在清酒镇推测出这三人中有内鬼之时, 季青临心中第一时间便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池若谷。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池若谷有何偏见, 而是按照昨夜发生的一切来看,池若谷的嫌疑无疑是最大的。 首先,霍叔在小榆林中出事时,只有池若谷在他身边, 事后解无移四人对“事发经过”的了解也全都是来自于池若谷一人的叙述, 信件可以造假,过程可以杜撰, 反正无论他如何胡编乱造都已经死无对证。 其次,从小榆林中霍叔身亡到季青临和解无移出门前的这段时间之中,只有池若谷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当时几人回到苓芳园后,季解二人与银锣和石不语都在园中会客的小厅,唯有池若谷借回房拿信之故离开过一段时间。 解无移之前在云州可以凭借丝线的长度和方向推断出双生子转生在鹿鸣山附近,那么对于常驻榆州的池若谷来说,他对周围城镇的分布必然十分了解,能够凭借丝线推断出霍叔转生在清酒镇也并不稀奇。 很可能就是在离开小厅的那段时间里,他将霍叔转生在清酒镇的消息透露给了黑袍人,而因为清酒镇只是一个大致的范围,黑袍人无法确定究竟哪一个胎儿才是霍叔,这才会同时对四户人家下手。 最后,昨夜季青临决定去找霍叔的转生只是临时起意,那时石不语和银锣都已经回房,只有池若谷在他们身边。 也就是说,池若谷也是最先知道他们要去清酒镇的人,并且还知道他们乃是步行前往,所以他完全有机会暗中派人快马加鞭地赶在他们之前将消息传到清酒镇,告诉黑袍人季解二人正往此处来,提醒他们得手后立即离开。 解无移与季青临的思路相差无几,但他想不通的是,如果池若谷就是那个内鬼,先前又为何要将有关封魂之术的秘密告诉他们? 要知道,若不是当初池若谷为他们解释了封魂之术的施术方式和后果,他们可能到现在还对封魂之术一无所知,那样岂不是对黑袍人更为有利?还是说,他是在那次之后才与黑袍人有了勾结? 正如季青临先前未曾妄下结论一般,解无移也一直因这个疑点未能明晰而对自己推测出的结果有所保留,可如今看见银锣和石不语房中的迷香灰烬后,二人心中的那杆秤不得不因此而变得更加倾斜。 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他们还是没有立即下定论,而是一同调转方向往池若谷的卧房走去。 推开池若谷的屋门时,季青临特意将门上薄绢查看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裂口和焦黑的痕迹,蹲身看过门槛后,他们更是发现别说灰烬,就连灰尘都没多少。 到了这个时候,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季青临正欲说些什么,解无移却是站起了身来,转身往窗边走去。 季青临明白他是不肯放过任何可能,便也跟着他走到了窗边,不想到了窗前近处,他们还真在那窗绢上发现了和先前两扇屋门上一样的裂口和焦黑。 二人忙蹲身细看,便见窗下散落着几截香灰,和银锣与石不语房中的灰烬一模一样。 季青临有些惊讶,解无移也同样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之所以会到窗边查看,完全是因着一直以来谨慎缜密的习惯,而非心有所期。 三人屋中都有迷香痕迹,也就是说银锣和石不语屋中的迷香并不是池若谷所为,而是另有其人。 对方昨夜在季青临和解无移走后以迷香令三人昏迷,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带出了苓芳园。而要将三个昏迷之人悄无声息地带走绝非易事,这意味着对方很可能还不止一个人。 这显然又是一次针对四季谷的行动,下手的除了黑袍人以外还会有谁? 得出这个答案后,季青临的思绪顿时变得十分纷杂,因为这个结论与他和解无移先前的推测完全是在背道而驰。 他们以为给黑袍人传递消息的“内鬼”是池若谷,而现在池若谷却同银锣和石不语一起被黑袍人带走了。 “难道我们先前猜错了?”季青临不确定道。 解无移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反转陷入了沉思,凝眉思索许久后,他摇了摇头道:“除非黑袍人中也有人能看见丝线。” 听他这么一说,季青临顿觉心中更加混乱。 他们先前所有的怀疑和推测都是建立在“给黑袍人传递消息之人可以看见丝线”的基础上,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能将范围缩小到池若谷三人之中,可如果黑袍人中也有人能看到丝线,那便等于将他们推测的前提彻底推翻。 这就好比你发现自家院中死了一只鸡,而鸡旁有狗爪印,你第一反应便是将“凶手”的目标锁定在附近的狗身上,但此时却有人告诉你,这爪印未必是狗的,豺狼虎豹的爪印都是这个模样。 如此一来,“凶手”的范围瞬间扩大,而你先前的推测也变得毫无意义。 季青临揉了揉眉心,只觉自己陷入了一种草木皆兵的境地,他甚至忍不住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侍弄药草的冯叔,现在在他眼中,连冯叔也变得十分可疑。 强行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后,他抬头看了看解无移,便见解无移正低着头,目光一直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若有所思。 季青临怔了怔,也随着他低头看去,玉佩并没有什么异样,而他却在此时忽然想起一事来,抬头惊喜道:“霍叔的记忆还在玉佩里对吗?是不是和钟藏蝉的一样也可以看见?” 即便霍叔被施了封魂之术,他的记忆却还在玉佩中未曾归还,上次季青临能看到钟藏蝉的记忆,这次若是也能看到霍叔的记忆,便能知道昨夜林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也能知道他临终前那一指究竟是想告诉他们什么。 解无移点了点头,面色却并不太好看,看样子似乎是早已想到了这个方法,但却又因为某种原因而不愿轻易尝试。 季青临疑惑了片刻,随后似乎明白了他在担忧什么。 忆主被封魂后玉佩会将他的记忆视作无主之物,而想要看见记忆就得让玉佩将记忆输送给他,这样一来,等到霍叔再转生时就会和钟家兄妹一样陷入没有记忆的境地。 斟酌片刻后,季青临道:“其实我这一生最长也不过数十载,到时候等我死了,记忆不还是会回到玉佩之中吗?可现在若是不赶紧找到关于凶手的线索,他们在封魂之术下的时间越长,魂元分裂的就越严重,到时连魂元都不在了,还要记忆有何用?” 解无移被他说得一愣,似是一时间没能明白他在解释什么,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禁摇头苦笑道:“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不是这个?”季青临一怔,“那是?” 解无移如实道:“云州那次你入水神姑若之忆后,短短几个片段就已用了接近一日,而上次入钟藏蝉之忆更是用了三日,我是担心……” 解无移的话到此停顿了下来,季青临却是立即明白了他在顾虑什么。 玉佩若是将记忆输送给忆主,短短一瞬便能完成交接,可输送给非忆主之人却不是如此。 季青临前两次入忆都是只看了短短几个片段就过去了许久,上次若不是他中途因为发现了龙血竭的秘密后强行从记忆中离开,要把记忆全部看完还不知得过去多长时间。 昨夜是霍叔所有记忆中的最后一夜,按照时间顺序来看,那很可能会是最后出现的一个片段,而在这片段之前还有一千多年的记忆,这若是从头看到尾,恐怕等找到线索头发都白了。 这的确是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季青临抿唇认真想了许久,这才道:“既然这两次入忆我看到的都是几个不连贯的片段,就说明它并非是完全按照时间顺序一天天展示,很可能那些都是对忆主来说比较重要的回忆。况且第一次在云州是你将我从浴桶中唤醒,第二次则是我自行脱离,就说明入忆并非不能打断。这次我也可以试试能不能专挑重要的来看,若是实在不能,我便学着上次那般强行出来便是。” 解无移听完后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斟酌此法究竟是否妥当,半晌后,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刚说完,他又立刻补充道:“但这次换我来。” 季青临一怔,但随即想到解无移对霍叔更为熟悉,若是在记忆中听到看到了什么对话和举动也应当更容易发现线索,所以便也没有反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一入忆又不知要多少时日,且入忆后必然是昏睡的状态,所以二人没有继续在院中站着,而是回到了上次来苓芳园时所住的那一处高台小楼。 推门进去一看,白毛竟是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窗框之上,就如同上次来时那般。 季青临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场面,忍不住笑道:“是不是又打算飞过来撞翻杯茶助我们入忆?” 白毛清脆地啼了一声,拍了拍翅膀,也不知是在回应还是在撒欢。 解无移让冯叔送了壶凉茶过来,而后关上了屋门,倒了一杯端到了床边。 季青临解下腰间玉佩递给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解无移已是右手握住玉佩,左手一歪杯子,将茶水尽数浇在了玉佩之上。 季青临被他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举动惊得一愣,随即赶紧伸手扶住了他的后背,生怕他忽然间就昏睡倒下。 一瞬,两瞬…… 就这么屏息凝神地盯着解无移看了许久后,季青临眨了眨眼奇怪道:“怎么……没有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小天使山衔蝉,琦蘑菇君,橙子,金三日的营养液,谢谢支持^3^ 第89章 麦田关外指路人 说着, 他伸手将湿漉漉的玉佩从解无移手中拿了过来,谁知他才刚一握住玉佩,熟悉的晕眩和刺痛感瞬间袭入脑中, 他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便已是身子一软向后仰去。 他感觉到解无移伸手托住了他的腰背, 似乎将他平放在了床上, 而后,身体上的知觉逐渐模糊, 最后完全消失。 下沉,不断地下沉。 又是那种坠落深渊之感。 这一次季青临已经有了准备,但还是因这虚空般的寂静和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感到无所适从。 终于,坠落之感猛然停下,季青临集中精力感受了片刻, 眼前的一切便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是一处明亮的厅堂,看风格不似如今的建式, 而是与钟藏蝉记忆中的驿馆一样,乃是一千多年前的样式。 霍绝面前近处是一张主案,案上摆着一份礼单,前方左右还各有四张小案成列, 案后端坐八人, 看穿着不像是寻常百姓,而是军中将士。 厅门两侧各立着一杆大纛,在看清其上的刺绣时,季青临忍不住微微一愣。 那刺绣的图案是两柄对称的弯弓, 弓弦并列在中央, 上方是雄鹰展翅,中间则绣着一个大大的“霍”字。 若是将那字和雄鹰去掉, 这图案便与惊绝门的暗标一模一样。 难道,眼前这些人便是最初的惊绝门中人? 季青临心中疑惑,但此时厅中众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似乎是在商议要事,他也只得暂时将疑问放在一旁,静下心来认真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半晌之后,季青临终于从他们零星的话语中依稀将霍绝的身份和他现下所处的境地拼凑出了个轮廓来。 霍绝原是白赫大将军,因屡次忤逆国主而被贬到这白赫与钟灵交界处的麦田关戍守边疆。 五年前白赫国破,而今钟灵也已被大銮攻下,但这夹在两国中间的麦田关却仍在霍绝手中。 这并非是因大銮大军不敌霍绝,而是因为霍绝向来在民间有着“弹弓可惊雁,扬鞭可震虎”的威名,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猛将,不仅如此,他手中还一直掌握着一支骁勇善战的精锐亲兵——霍家军。 霍家三代为将,霍家军更是从百余年前起便声名远扬,传说他们不仅个个身手卓绝以一当十,更是忠心耿耿义薄云天。 如此一位惊世猛将,再加上这样一支忠勇精兵,令大銮不得不动了将他们收入麾下的心思。 只是,猛将虽猛,却是难以驯服,逼紧了难保他不会带着霍家军以死相拼闹个鱼死网破,而这并不是大銮想要的结果。 于是,大銮索性改威逼为利诱,改强攻为封赏,不仅下诏将原本就在霍绝手中的麦田关直接封给了他,还赐他封号,赏他粮草军饷,试图以此换得霍绝投诚。 然而,霍绝与霍家军却并不买账,凡大銮来使一律不见,送来的东西也统统拒之门外,他们只有一句话——要战便战,誓死不降。 此时他们聚集在此,正是因为今日大銮再一次派人送来了东西。 送礼的一行人不知是不是害怕如前几次一般被城上乱箭恐吓,抵达后递上礼单便匆匆离去,可运送粮草军饷的数十辆车却还停在城门之外。 “将军,那些东西……”右侧近门处的一名将领请示道。 霍绝垂眸睥睨地看了一眼面前案上的礼单,冷哼一声,如弃敝履般将它抓起往前一丢道:“烧了。” 那将领点了点头,丝毫没有迟疑,立即起身便去执行。 其余将领亦是对霍绝的决定毫不意外,仿佛同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他们早就习以为常。 待那将领走后,霍绝转头看向左侧席首之人问道:“罗宣,招兵之事进行得如何?” 那名唤罗宣的将领闻言似是有些踌躇,抱拳道:“回禀将军,近日前来应征之人我与贺云大多都不大满意,好些都直接打发走了。” 霍绝蹙了蹙眉道:“为何?” 罗宣轻叹了一声,道:“将军您也知道,自从大銮改了兵制,我们招人便已是困难了许多。如今凡是被大銮选进军中的兵丁,家中赋税徭役便可免除,这条件我们可给不了。所以如今肯来我们这的要么是大銮选剩下的,要么是无田无地的流离失所之人,要么就是作奸犯科的亡命之徒,这又能有几个好的?有些人过来甚至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养着也是无用,还平白浪费粮食。” 听他说完,霍绝点了点头道:“宁缺毋滥。” 沉默片刻后,他又问道:“如今我们粮草银钱还剩多少?” 罗宣道:“我们前两日就在清点,最后数目都统计到了贺云那里,不知他可核算好了,稍后等他回来我再问问。” 霍绝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而就在这时,方才出去执行命令的将领从门外匆匆跑了回来。 罗宣诧异道:“这么快就烧完了?刚好,将军正在问账目之事呢,你跟将军详细说说。” 季青临这才知道,原来罗宣口中的贺云指的便是他。 贺云似乎是疾跑而来,此时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摆手道:“没烧成,城外来了几个人,不让我烧。” 霍绝眯眼道:“他们还敢回来?” 贺云继续摆手:“不,不是他们,这几个人里有一个我们认识。” 罗宣微微一怔,随即讥讽道:“呵,大銮还真是死皮赖脸,怎么?诱之以利不成,现在派熟人来动之以情了?” 听了这话,贺云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他皱眉张了张嘴,像是解释不清似的,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道:“不不不,不是不是,那个人是……是那个……指路人!” 这三个字一出,厅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将领皆是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面面相觑,霍绝更是倏地站起身来道:“当真?” 贺云一边点头一边惊喜道:“真的真的,我绝对没看错!” 霍绝大手一挥道:“走,去看看。” 所有人立即起身,跟着霍绝一起出门往城楼行去。 接近城门时,霍绝抬了抬下巴,贺云立即会意,冲着城门守军大喊道:“开门!” 守军听令行事,三下五除二便将城门“吱呀”一声开启。 放眼望去,便见护城河对岸数十辆堆满货物的车边此时正有四人牵马而立。 水镜神尊,解无移,释酒,乌兰达。 这一刻,季青临终于理清了这段记忆所处的具体时间。 先前在钟藏蝉的记忆里他已得知,钟灵灭国后,神尊四人在銮都找到了钟家兄妹并与他们一同前去芪国救下了池若谷,之后钟家兄妹被安排留下照顾行动不便的池若谷,神尊四人则启程前往了白赫。 当时季青临并不知道神尊几人去白赫所为何事,而如今看来,他们极有可能正是为了这麦田关中的霍绝而来。 在霍绝看清了那四人时,对面自然也看到了他,只见水镜神尊拍着身旁的一车粮草笑道:“霍将军好生阔气,这么多粮饷,竟也舍得一把火烧了?” 霍绝命人放下吊桥,领着诸位将领行至对岸,拱手道:“不知阁下前来,有失远迎。” 水镜神尊笑道:“哪里哪里,我等不请自来,还望霍将军莫怪才是。” 霍绝似乎并不擅长寒暄客套,见礼后立即扫了其余三人一眼,问道:“不知这三位是?” 水镜神尊挑眉笑道:“霍将军这是打算就让我等站在此处自报家门?” 霍绝微微一怔,随即侧身抬手道:“请。” 一行人过桥入城,霍绝令人来将他们的马匹牵走,而后领着他们往方才的议事厅走去。 这一路上,时不时便有兵士的目光从道路两侧投向这四人,准确来说是投向水镜神尊,他们的眼中有惊讶,有困惑,看上去都像是曾经见过神尊,而此刻则是在诧异他为何会来此处。 季青临并不知晓他们之间的渊源,但从方才厅中将领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都识得一位“指路人”,而这位“指路人”很可能就是水镜神尊。 抵达厅中落座看茶后,霍绝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阁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水镜神尊同样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道:“来拉将军入伙。” 霍绝眉头微蹙,眯眼道:“入伙?” “正是,”水镜神尊指了指解无移几人道,“他们与大銮皆有宿怨,将军亦视大銮为敌,既是同道中人,何不同行?” 霍绝与几位将领交换了个眼神,皆是有些不可思议,不为别的,就因神尊这话说得未免太随意了些,不像是提议,倒像是戏言。 水镜神尊自然也看出了他们的疑虑,轻松一笑道:“将军不必急着决定,毕竟论人数,还是将军麾下人马更多,但我等既然好意思前来拉将军入伙,自然也有筹码在手,将军不妨先听听看?” 霍绝点头道:“洗耳恭听。” 水镜神尊随意一抬手指向乌兰达道:“这位是传说中叛逃大銮的兰兆乌兰部首领乌兰达。” 诸位将领皆是吃了一惊,霍绝也是诧异地看向乌兰达道:“你就是乌兰达?” 乌兰达拱手一笑道:“久闻霍大将军威名,幸会幸会。” 霍绝摆了摆手,沉默片刻后,感慨似的说道:“当年大銮攻桑,你向我白赫提议趁机合攻大銮北境,我曾极力说服国主应允此事,奈何却未能成功。若是那时你我两国合作达成,说不定这天下格局如今便会是另一番模样。” 乌兰达闻言苦笑,摇头道:“霍将军也无须感慨,当年即便你们同意了合作,我恐怕也无法履约。” 霍绝疑惑地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乌兰达也未隐瞒,直接将图克巴安囚禁构陷一事如实告知。 听完后,几名霍家军将领脸上皆是露出了又惊又怒的神色,罗宣更是捶桌愤慨道:“真是卑鄙无耻!” 霍绝亦是深以为然,评价道:“外敌未清先起内乱是为不智,为达目的暗下黑手是为不义,此等愚蠢小人,哪怕今日苟活一时,他日也必将自食恶果。” 说完后,他又突然想起了一事,问道:“先前一直听闻兰兆有种能号令万马的御马哨,不知……” “这你可算是问对人了。” 乌兰达闻言一笑,从怀中掏出御马哨来,扬手便往霍绝面前抛去。 霍绝伸手一抓,低头看去,厅中几名将领似是也甚为好奇,连忙起身凑到了他身边看向那御马哨。 细细看过之后,霍绝自几人中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看向乌兰达道:“你倒大胆,就这么扔给我,不怕我拿了不还?” 厅中霎时一静,要知道,这麦田关可是霍绝的地盘,若是他真起了要夺御马哨的心思,眼前这四人又能奈他何? 乌兰达闻言扬起一边眉,像是全无所谓般反问道:“霍将军是那样的人吗?” 第90章 无价筹码接连出 霍绝也不答话, 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乌兰达也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着。 片刻后,霍绝终是一抬手将御马哨扔了回去, 用行动回答了他。 乌兰达接住御马哨后随手塞回怀里, 这才似笑非笑地狡黠道:“不瞒将军, 其实这东西即便你不还也无妨, 没有吹奏之法,它不过只是个摆设。” 霍绝微微一怔, 随即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方才他是看乌兰达举动太过草率随性,这才忍不住逗弄两句想借此提醒他防人之心不可无,可谁知这乌兰达压根就不似他想的那般天真单纯,自己逗他不成,反倒被他顺势试探了一番。 不过如此一来, 他对这乌兰达倒是又多了几分欣赏,遇事不仅能泰然处之还知及时变通, 可见是个胸有丘壑之人。 几位将领看完御马哨后,皆是散开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霍绝则看向水镜神尊道:“兰兆御马之术的确是作战利器,但大銮如今坐拥几十万大军, 其中骑兵只占十之二三, 即便能以御马哨操控战马,要取胜恐怕也不是易事。” “将军想多了,”水镜神尊笑道,“我们从未想过要与大銮正面相抗, 莫说如今大銮屡次征伐后已将败国兵马尽数收归己有, 哪怕是最初八国并存之时,大銮实力也已是如日中天, 与其正面交锋绝无胜算。” 听他这么一说,霍绝不禁有些不解其意,道:“那阁下有何高见?” “将军莫急,我这不是连人都还没介绍完么?”水镜神尊悠然道。 说罢,他转头向解无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这位,虞国太子解无移。” 此话一出,旁人尚未反应,旁观回忆的季青临先是惊得脑中一懵。 他先前从未深究过解无移一千三百年前的身份,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将解无移默认为与水镜神尊一样是个独立于各国之外的人。 可是,他竟然是虞国太子? 这一刻,季青临突然想起了青阿剑上的那些虞文,还有解无移提过的以虞文书写的《问归期》曲谱和与这曲子有关的传说。 在钟藏蝉的记忆中得知释酒乃是虞国国师时,季青临曾自然而然地以为解无移之所以熟悉虞文是因为释酒,而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解无移是虞国太子,那他与身为虞国国师的释酒岂不是最初便已相识? 那么,水镜神尊和他们之间又有何渊源?为何一位神尊要参与进这诸国间的纷争之中? 季青临心中有无数疑问,他甚至想立即从记忆中抽离出去向解无移问个明白,但他知道如今还不是时候,旁观霍绝记忆的机会恐怕只有这一次,万不能舍本逐末。 水镜神尊介绍完解无移的身份后,厅中几位将领瞠目结舌地相互看了看,贺云更是不可置信道:“虞国太子……不是死了吗?” 整个天下都知道,大銮大军攻破虞都后,主将裴远向虞国皇室索要海盐精纯之术未果,一怒之下屠尽虞国皇室血脉,后被国主亲信报复偷袭而死,而副将翟天则辗转寻得掌握海盐精纯之术的虞国盐匠带回大銮,居功至伟。 水镜神尊笑道:“你们所知道的一切不过是翟天的一面之词,当时裴远意外身亡,收服虞国并俘虏盐匠的功劳便都落在了翟天头上,那是他上位取而代之的最好时机,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又怎会承认自己弄丢了虞国太子来自找麻烦?” 贺云大惊:“这么大的事,翟天竟敢欺君!?” 水镜神尊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反正他已将屠尽虞国皇室的‘功劳’都推给了裴远,即便日后有人发现虞国太子还活着,这放走漏网之鱼的罪名也只会算在裴远头上,裴远已死,死无对证,他又有何惧?” 贺云张嘴似是还要追问些什么,但此时霍绝却已向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莫要继续刨根问底。 既然水镜神尊将解无移定义为“漏网之鱼”,那么想必除他以外的虞国皇室其他血脉的确已被大銮屠尽,此事虽已过去许久,但毕竟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过往,反复回溯揭人伤疤着实有些无礼。 贺云老老实实闭上了嘴,霍绝则端起案上茶盏冲着解无移遥遥一举道:“霍某有幸拜读过殿下所撰的《大虞新律》,其律文之严密精妙实乃前所未见,殿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远见卓识,霍某佩服。” 解无移见状,亦是举起案上茶盏遥敬道:“将军谬赞,新律编纂皆是倚仗国师指点,无移不敢居功。” “国师?”霍绝不明所以。 解无移放下杯盏,摊掌朝向一旁释酒道:“这位便是我虞国国师,释酒。” 自他们落座上茶后,众人手中皆是茶盏,唯有释酒自顾自地解下腰间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此时忽然被解无移提及,他便抬手冲着霍绝扬了扬酒葫芦,权当打了招呼。 霍绝稍稍一怔,随即也向他微微颔首示意。 面对释酒,他没再说什么“久闻久仰”之类的客气话,只因这位虞国国师与其他两位相比实在是名不见经传,连寒暄都找不出个话头来。 霍绝搁下茶盏,便听水镜神尊忽然话锋一转道:“大銮兵制改革给霍将军招兵买马添了不少麻烦吧?” 霍绝一愣,这四人来前他正在厅中与罗宣商讨此事,若不是诸位将领他都信得过,此时怕是要以为有人提前给水镜神尊透露过消息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的确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只要稍稍对当前情势熟悉些,想推断出霍家军现下所处的境地并不算难。 未等霍绝答话,水镜神尊偏了偏头若有所思道:“让我猜猜看,这‘麻烦’可是因为将军征兵时开出的条件比不上大銮丰厚?” 霍绝一时无言。 原本霍家军征兵的待遇与大銮不相上下,可自从大銮兵制改革免征赋税后,差别顿时便悬殊了起来。纵使霍家三代累积的家底再丰厚,也不可能在财力上去与大銮争这高下。 更何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几年霍家军在麦田关招兵买马已是花费颇多,虽也有进项,但终究还是出的多进的少,如此下去,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思及此处,霍绝不由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水镜神尊道:“钱财虽乃身外之物,但若想建功立业,人马必然不可或缺,而若要扩充人手,钱财物资又是必备之物,可着实短缺不得。” 这道理霍绝又何尝不明白,但若是他有办法,又怎会不去解决? 这么一想,霍绝问道:“阁下问及此事,难道是已有了解决之策?” 水镜神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高深莫测地反问道:“将军可有想过,大銮既然早已俘获虞国盐匠,为何自虞国灭后,直到如今市面上还未有新的精盐出现?” 霍绝一怔,随后瞬间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道:“难道……大銮根本没有拿到精纯之术?” 说罢,他脑中灵光一闪,又进一步推测道:“它在你们手中?” 水镜神尊微微一笑,冲着解无移和释酒二人抬了抬下巴道:“否则将军以为他们二人今日是凭何筹码坐在此处?难不成是凭借俊俏容颜?” 解无移对水镜神尊的调侃并无太大反应,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仿佛早已习惯他这路数,而释酒则是勾唇一笑,冲着水镜神尊扬了扬手中酒葫芦,挑眉道:“过奖过奖。” 霍绝着实没有想到,水镜神尊所说的筹码中竟还包括海盐精纯之术。 其实,以海水、井水和湖水等物煮盐之法自古便已存在,但那样煮制出的盐料被称作粗盐,不仅杂质颇多,还量少价高。 而当虞国海盐精纯之术出现后,精盐现世,因其质高量多且价低,迅速在市面上取代了以往的粗盐,虞国也因独握此术而在短短数年间于诸国之中立稳了脚跟。 虞国灭后,各国买进精盐的渠道被截断,市面上的精盐越来越少,在经历了几次抢盐风波后,更是再难寻迹。 而大銮虽然宣称已经取得了精纯之术,却迟迟未能拿出制品,以至于到目前为止,市面上依然没有新的精盐出现。 如果说乌兰达手中的御马哨只是令霍绝觉得尚可利用,那么解无移手中的海盐精纯之术便着实让他的精神为之一震。 掌握了海盐精纯之术,便等于掌握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有此作为后盾,何愁兵马粮草不足? 方才便在踌躇招兵一事的罗宣和负责总管账目的贺云此时脸上皆是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喜之色,看上去若不是有霍绝在此坐镇,他们几乎都要立即拍板叫出“入伙”了。 不料,水镜神尊有关“筹码”的叙述竟然还未到此结束,只听他继续随意道:“除此之外,钟灵的极兵秘术如今也在我们手中。” 诸位将领一次又一次被水镜神尊抛出的如惊雷般的“筹码”轰击,如今看上去竟都有些木然了,仿佛是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才能准确地表达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霍绝到底是为将之人,大将之风在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心中虽是无比震动,面上却是不露分毫。 他没有继续探究水镜神尊手中到底还有多少筹码,而是沉稳问道:“阁下今日特意来此邀我加入,是需要我做什么?” 水镜神尊见他问得直接,便也极为爽快地答道:“向大銮投诚。” “什么?”霍绝有些难以置信,其余将领也是一脸错愕,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水镜神尊不为所动,不紧不慢道:“大銮对将军有惜才之意,这才纵容霍家军屯聚于这麦田关中发展壮大,然而耐心终有耗尽的一日,若将军迟迟不可为他们所用,他们又何必继续养虎为患?” 贺云与罗宣对视了一眼,不悦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要我们将军向大銮低头,这也太……太丢脸了吧?” 霍绝对此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多抗拒,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而后看向水镜神尊问道:“投诚之后呢?” 水镜神尊一听便知他是个拎得清轻重之人,坦然道:“到目前为止,大銮唯一还未出手对付的便是兰兆,这是因为先前图克巴安称臣后进献的战马对大銮攻伐其余诸国颇有助益,而如今六国已灭,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大銮迟早要对兰兆下手,将军假意归顺大銮后,可自请率军攻打兰兆。” 霍绝沉吟片刻,蹙眉道:“可我乃新降之将,大銮又怎会放心将人马交由我来统领?” 第91章 狭长谷道话述职 水镜神尊微微一笑, 道:“我们要的正是这个结果,将军刚刚归顺便要求领兵,大銮自然会心存疑虑, 必不肯将兵符交到将军手中。此时将军便可称自己无须动用大銮人马, 仅率手中霍家军便可攻下兰兆。大銮或许会以为将军建功心切急功近利, 亦或许会不信将军仅凭这些人马就可取胜, 但霍家军的归顺本就是意外之喜,相当于是他们‘白捡’来的, 即便将军战败,对大銮而言也毫无损失,而若将军当真以少胜多,他们便是捡了个大便宜,所以, 他们定然不会阻止将军此行。” 霍绝与厅中其余将领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继续问道:“我霍家军如今也不过区区几万人马, 阁下何以笃定仅凭我们便能攻下兰兆?” “自然不是仅凭你们,”乌兰达接过话道,“届时我会与你同行,将图克巴安所为告知我乌兰部众人, 而后率旧部与你们霍家军合兵一处, 共同剿灭图克巴安,夺回兰兆为我们所用。” 厅中几名将领皆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听完之后,罗宣率先莫名其妙道:“既然如此, 我们直接去攻兰兆不就得了?还多此一举归顺大銮作甚?” 未等乌兰达解释, 霍绝却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其中的用意,道:“若我们自行动兵前往兰兆, 必须从大銮借道而过,根本无法避开大銮耳目,极有可能我们还未抵达兰兆便已被大銮拦截,届时一旦正面交锋,我们必败无疑。” 众将领恍然大悟,罗宣总结道:“所以……我们假意归顺大銮只是为了让他们掉以轻心,不要插手阻挠此事,对吧?” 水镜神尊不由笑道:“孺子可教也。” 罗宣“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霍绝本就是个干脆的性子,如今既然已经决定与他们为伍,又确定好了策略,他便直接问道:“那我现在派人去大銮?” “欸,不急,”水镜神尊摆了摆手道,“霍家军先前一向态度强硬,如今突然投诚反而古怪,此事须得循序渐进才好。将军可以先将他们这次送来的东西收下,派人去向来使道谢,顺便隐晦透露霍家军财粮短缺之事,让他们以为将军态度转变乃是为形势所迫。” 霍绝听他这么一说,便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聊到这里,水镜神尊几人今日来此的目的已经算是达成了。 霍绝是这麦田关之主,于情于理都该尽一番地主之谊,不料他刚刚转头吩咐贺云准备酒菜,便见水镜神尊已是站起身来,冲他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解无移三人随即跟着他起身,看上去像是即刻就打算离去。 霍绝不解道:“你们这是?” 水镜神尊道:“我们预计的盟友中还有两人尚未谈妥,他二人距此甚远,事不宜迟,我们也不便再多耽搁。待将人寻齐后,我再带他们来与将军会合。” 一旁的罗宣闻言好奇道:“还有两人?是谁?” 水镜神尊笑了笑,却并没有直言,而是神秘道:“到时见了便知。” 罗宣撇了撇嘴,没再继续追问,而听到此处的季青临心中略一盘算后却是突然有些疑惑。 加上霍绝,此时四季谷九弟子不过才聚集六人,石不语,伏丘和银锣都还尚未加入,可神尊却说他们预计的盟友只剩两人,这两人是谁?剩下的那一个又是谁? 难道……这段记忆并不是紧接着钟藏蝉那段,中间还遗漏了一部分? 他正兀自想着,霍绝已是命人牵了马来,与诸位将领一同陪着四人往城门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霍绝几次张嘴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却又都咽了回去。 直到将几人送到城门之外,看着他们翻身上马,他才终是忍不住对水镜神尊开口道:“阁下曾于霍家军有恩,霍某本不该心存疑虑,但有一事霍某实在好奇,还望阁下不吝赐教。” 听到霍绝这话,季青临又是一愣。 有恩? 从之前的对话中不难猜出霍家军与水镜神尊早先便已有过交集,但季青临没有想到这交集竟是水镜神尊对霍家军有恩。 这个“恩”,指的是什么? 此时水镜神尊正手握缰绳坐于马上,听到霍绝的话后低头看向他道:“将军但说无妨。” 既然已经开了口,霍绝便也没再扭捏,直接问道:“我记得与阁下初见时,阁下曾言对诸国纷争并无兴趣插手,而今却费心筹谋此事,这是为何?” 水镜神尊面上未有太多变化,但却是明显迟疑了片刻,这才冲着解无移抬了抬下巴道:“他是我徒弟,他的事便是我的事,这个解释将军可能接受?” 霍绝显然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竟还有这层关系,忍不住微微一怔,但转念一想,若是这么解释,水镜神尊的所作所为倒也的确是合情合理了。 霍绝点了点头未再多问,向几人抱拳告别,目送他们策马远去。 四人的背影消失后,霍绝回身看向仍旧停在城门外的那些载着粮饷的车辆,挥手招呼了几人过来将它们运入城中。 此事到了这里其实已经算是告一段落,季青临也从这段记忆里得知了霍叔加入四季谷的经过,只是,抛开那些新出现的疑问不说,他还发现了一个细节——水镜神尊从始至终都未曾提及鱼尾存忆之事。 在神尊声称他们四人有“筹码”在手时,季青临最先想到的便是他手中的这件神物。 留存前世记忆,这诱惑对常人来说几乎不亚于“长生不老”,有此神物在手,季青临相信即便水镜神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也能令无数人云趋鹜赴。 但他没有提,就如从前在钟藏蝉记忆中所见那般,水镜神尊说服“盟友”的方式只是条分缕析地介绍布局和手中可用的人和物,似乎从未想过要以存忆来作为吸引的手段。 这是因为他认为除了此物之外的其余“筹码”就已经足够有力,还是他其实从未想过要动用此物? 季青临不得而知,只得暂且存疑。 而他现在需要面对的问题是,霍绝的记忆他得继续看下去,但却也不能就这么按部就班地一天天往后。 身在记忆之中,他无法感受到自己的躯体,能够动用的只有思绪。 他回忆着上次从钟藏蝉记忆中挣脱时自己的状态,试着集中精力重复那一过程,只是这一次他将情绪放缓了些,试图在不完全跳出记忆的前提下离开眼前的场景。 当目之所及的一切逐渐开始变得模糊,耳中听见的声音也变得缥缈遥远时,季青临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这种感觉就像是原本身处于一幅巨大的卷轴画中,而现在却已是从画中走出,“站”到了卷轴的面前。 他继续尝试,试着让自己离“画”再远一些,而就在他尝试的过程中,这“卷轴”突然动了。 它开始向左滑动,起先如蜗牛般缓慢,而后一点点加快,越来越快,转眼间便已是风驰电掣。 这卷轴仿佛无穷无尽,无数模糊的场景从季青临眼前一闪而过。 季青临并不确定这是何情况,但此时他脑中突兀地出现了“光阴飞逝”四字,他只能猜想这大约就是霍绝的记忆正在飞速流逝。 他不知道这卷轴滑动的速度和记忆流逝的速度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但也不能就这么看着它流逝殆尽,正想着要挑个时机再进去,忽然一股强大的吸力袭来,季青临猝不及防便被这力道拖拽着再一次一头扎进了“卷轴”之中。 又是一阵猛烈的晕眩。 季青临忍不住庆幸身在这记忆中的只有思绪而无身躯,否则他迟早要被这晕眩逼得吐出苦水来。 晕眩过去之后,季青临脑中逐渐清明,眼前也开始模糊地出现一些景物的轮廓。 只是……这些轮廓似乎是在晃动。 季青临有些疑惑,但当这些景物完全清晰起来时,他才意识到并不是它们在晃动,而是记忆的主人正在行进之中。 此处看上去是一条峡谷,两旁是高大山壁,此刻的霍绝便是行走于它们的夹道之中。 季青临正在猜测这里会是何处,便已听见身旁一女声道:“我说若谷,你未免也太认真了吧?” 凭借音色,季青临无法分辨出声音的主人,但这语气他却是万分熟悉。 随着霍绝听见话音后一个转头,季青临立即从他眼中看见了旁边与他同行的两男一女,这三人的长相季青临都很陌生,但在看清当中那女子的神态和眼神时,季青临几乎立即就确认了方才听见声音时的猜测——银锣。 她此时正认真盯着右手边的紫衣男子,像是在等他回应一般。 季青临有些纳闷,如果没猜错的话,她方才口中的“若谷”应当指的是池若谷,可眼前这年轻男子的样貌与先前在钟藏蝉记忆中看见的芪国皇长子并不相同。 那男子听见银锣的话,转头面露迷茫道:“我怎么了?” 银锣撇了撇嘴,抱怨似的道:“每月回谷述职我们几个都是空手而来,有时赶不及回来还直接传书了事,就你,不仅每回都亲自前来,还搬一堆账本,这么一对比显得我们很不重视好吗?” 听到这里,季青临终于确定这男子的确是池若谷,而他之所以相貌与从前不同,是因为此时已经不是他们的第一世。 季青临虽不知道这是何年何月,但起码从银锣的话里听出了此时四季谷已经建起,而每月述职的传统也已经形成。 银锣抱怨完后,又转头冲着左手边的少年道:“不语,你说是不是?” 季青临心中了然,左边这位看来就是石不语了。 石不语似乎并没有听见方才银锣在抱怨些什么,此时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池若谷,而后不置可否地摊了摊手。 银锣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又顺势看向了霍绝,但当视线与霍绝对上时,她立马就将目光收了回去,看样子竟是有些怵他。 季青临忍不住有些想笑,他想起从前在季府时银锣便是如此,平日里明明天不怕地不怕,却总是在面对霍叔时十分乖巧。 那时季青临只当是霍叔太过严肃吓着了她,现在看来这反应竟是千百年前遗留下来的习惯。 池若谷听了银锣的话,低头苦笑道:“我也不愿如此,只是济元堂每月账目太多,我恐出差错。” “嘿?”银锣不屑道,“难不成就你们济元堂生意兴隆?我们裕兴禄,还有他们幻机阁,账目那也是多如牛毛好吗?我们也没像你一样次次都带一堆账本来啊,脑袋是用来作甚的?不就是用来记的?” 池若谷淡淡道:“我记性不好。” 银锣顿时语塞,这理由可真叫个无懈可击,人家就是记不住,你能奈他何? 正在这时,几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第92章 香气熏天陪同者 几人同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季青临这才发现他们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竟还跟着个小厮。 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长得一副病恹恹的瘦弱模样,此时脚边散落着数十本书卷, 手里还抱着一摞, 正蹲身手忙脚乱地拾捡。 “你看看你看看, ”银锣嫌弃地瞪了池若谷一眼, 一边絮叨一边迈步往那小厮身边走去,“让你带这么多账本, 现在累得人家搬都搬不稳了,你好意思么?” 到了那小厮面前,银锣刚准备蹲身帮他拾捡,他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仓皇起身后退了一步,口中不住道:“不, 不用帮忙,我, 我自己捡就好。” “干嘛?还怕我偷看你们账本啊?嘁。” 银锣白他一眼,仍旧蹲下身去将那些账本拾起堆好,搬着起身堆在了小厮手中那一摞之上。 就在收回手时,她忽然动作一顿, 微不可查地皱眉扫了那小厮一眼, 但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了原处。 几人也没再停留,转头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后, 银锣还是忍不住用手肘戳了戳池若谷, 低声道:“喂,你下回带人就带人, 能不能换个阳刚些的?他这是往身上抹了多少胭脂水粉啊?这香气熏天的,都快赶上青楼名妓了。” 听到这话,一旁的石不语突然抬手飞快地打了一串手语。 “每回……都是……如此?”银锣一边看着一边译道,看完后皱眉回头瞄了那小厮一眼,转向池若谷狐疑道,“你这伙计该不会是对先尊有什么非分之想吧?不过是陪你来述个职而已,还每回涂脂抹粉沐浴焚香?” 石不语闻言挑起一边眉,似是没能明白银锣为何会有此等奇异的猜想,而一直没有说话的霍绝此时却是突然开口道:“不是同一个人。” “嗯?”银锣没料到他会突然插话,愣了愣才道,“什么不是同一个人?” 霍绝没再理她,而是望向池若谷道:“你为何每次带来的人都不相同?” 银锣这才明白原来他说的是池若谷每次带来的不是同一个人,然而明白后更是觉得事出有妖,立定叉腰眯眼道:“哈?每次不是同一个人,还都香气扑鼻?你这是来述职还是来献宝啊?” 说罢,她回头斜睨了那小厮一眼继续道:“况且你这眼光未免也太差了些吧?就算先尊不喜女子,凭他这姿色也不够看啊!连太师哥哥一根头发都比……” 话音戛然而止,银锣像是被点了穴般愣怔了片刻,悻悻闭上了嘴。 不仅是她,其他三人的反应也甚是古怪,石不语略显黯然地垂眸看向了地面,池若谷抿唇轻叹了一声,霍绝则是沉默不语地别过了头去。 看这反应,这几人显然是因那“太师哥哥”四个字想到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但是他们能想得到,旁观记忆的季青临却是一头雾水。 太师哥哥?这又是谁? 这些人中何时又多出了个太师?银锣为何称他为“哥哥”? 还有……她那句“就算先尊不喜女子”又是何意? 经银锣这么一闹,方才的话题算是被彻底揭了过去,几人皆是十分默契地沉默着,仿佛谁都不想再开口。 就这么静默地走出一段后,几人终是到了峡谷的尽头。 踏出峡谷后,眼前视野顿时开阔了起来,前方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林外围着一圈低矮灌木,灌木之外乃是狭长海滩,而海滩另一侧则是广阔无垠的大海。 林中不远处并排停着四架马车,几个车夫原是聚在一处闲聊,看见几人出来,皆是回到了自己的车边。 季青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几人并不是在回谷的路上,而是已经述职结束出了谷来。 这么想着,他不禁有些遗憾,这时间撞得可当真不巧,若是能稍稍早一些,说不定就能一睹四季谷真容了。 几人步入林中,简单道别后便各自上了车。 待马车缓缓驶动后,季青临在摇晃着的寂静车厢里将方才发生的事仔细回想了一番,想着想着,他忽然心中一惊。 撇开银锣那些明显不着调的胡思乱想不谈,方才石不语的那串手语和霍绝说出的话其实十分值得推敲。 两人的意思结合在一起透露出了一个十分奇怪的信息——池若谷每次回谷述职都会带一个满身香气的人来打下手,且所带之人次次都不相同。 此事若是放在平常来看可以有无数种合理的解释,比如池若谷偏爱身带香气之人,所以他的手下皆是以此投其所好,再比如济元堂能者如云,所以他总是会带不同的手下出来历练。 但是,在将此事加上“每月述职”这个前提之后,季青临立刻便警惕了起来,因为这个时间点实在太过特殊,几乎瞬间便让他联想到了另一件事——玉佩的闪动。 解无移曾说过玉佩以往每隔一月便会闪动一次,且每次闪动出现的时间恰好是在每月述职之日前后。 而从季青临与解无移结识至今,玉佩一共闪过三次,分别是在苓芳园水榭,芪地老者家中和前往南山的路上。 这三次闪动之间的间隔都不是一个月,但相同的是闪动出现时周围都有被封魂者。 由此可以推断,“相隔一月”并不是玉佩闪动的前提,“周围有封魂者”才是。 那么,从前玉佩每月一次的闪动又是因何产生?是不是同样也是因为周遭出现了被封魂者? 这个被封魂者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按照这个答案反推,池若谷奇怪的行为便可以得到解释。 为何每次他带来的手下皆是香气熏天? 因为封魂之后肉身会发出腐臭,唯有浓重的香气才能将腐臭遮掩。 为何他每月带来的人各不相同? 因为随着封魂之术导致的肉身腐烂加剧,被封魂者不仅周身的腐臭会愈演愈烈,逐渐僵硬的四肢和暗沉褶皱的皮肤也会暴露出端倪,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神智会一点点丧失,根本无法一直伪装成寻常人。 想到这里,季青临停止了推测,因为他突然发现即便自己已经为所有疑点找到了解释,却还是无法得出一个问题的答案——池若谷的目的是什么? 他费尽心思每月带一个封魂者前往四季谷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玉佩闪动一下?这对他有何好处? 季青临不禁有些郁闷,若是此时他能动用霍绝的躯体,真想借他的嘴出言提醒一句让他去查查池若谷。 但他也知道,他之所以能凭借这些细节看出端倪,是因为他先前已经得知了玉佩闪动的条件以及封魂之术的存在,而此时的霍绝等人却一无所知,或许在他们眼中,池若谷这些看似不合常理的举动不过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怪癖,连蹊跷都算不上。 如今看来他们已是打算各回各家,季青临也不指望还能再发现什么线索,便索性学着上次那般集中了精力,一点点从这段记忆中脱离出去。 景物模糊,声音渐远,一切都如同上次一般,在季青临重新回到“画卷”之外时,“卷轴”果然再一次缓缓滑动了起来。 然而,它才刚刚滑动了一瞬,又一股巨大的吸力袭来,季青临猝不及防,眨眼间再次被拉回了“画卷”之中。 他一面忍受着强烈的晕眩,一面心中震惊。 怎么回事? 这股吸力到底从何而来?为何两次都是被它硬生生拖拽进回忆? 难道,记忆根本不容他站在“卷轴”之外挑选入忆的时机,非得一直待在记忆中才行? 可照这么下去,要将霍绝的记忆看到最后得费多少时日? 季青临心中忧虑,想着若下一次还是如此,便也只能学着在钟藏蝉记忆中那次一样强行退出了。 晕眩逐渐消失,季青临试着看了看眼前的场景,却是一片漆黑,连点模糊的轮廓都没有。 他正兀自纳闷,突然感到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臂摇晃了起来,耳中更是传来一人低沉急促地声音:“门主,门主!” 随着霍绝睁开眼去,季青临这才发现霍绝此刻正躺在榻上,上方是屋顶横梁,而方才的黑暗乃是因他闭着双眼正在浅眠。 不过,即便是如今霍绝睁开了眼,季青临看到的东西也并不清晰,因为此刻乃是夜晚,而这屋里却并没有点灯。 “怎么了?”霍绝坐起身来,用他那初醒时略显沙哑的嗓音问道。 随着他起身,季青临借着窗外投进的月光勉强看清了这间屋子的模样,这是不大的一间房,房里除了霍绝睡的这张床榻和窗边的一张小几之外,只有几个堆在墙角的木箱,看上去十分简陋。 唤醒霍绝的人此刻就蹲在他眼前,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样貌穿着都无甚特别,但从他方才对霍绝的称呼大致能推断出他应该是惊绝门中人。 “有动静了。” 那人低声严肃道,看上去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霍绝一听,立即起身绕开他往窗边走去,待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季青临顿时吃了一惊。 这间屋子处在一条大街一侧的二楼,而大街的另一侧是一座园子,正门门楣悬挂的匾额上赫然题着三个大字——苓芳园。 霍绝竟然在暗中监视苓芳园? 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池若谷的异常? 季青临心中不禁一阵激动。 此时苓芳园正门附近并无动静,但远处园子侧面的小巷中却有一个人正拖着一架板车从黑暗里缓缓走出,转了个弯后向正门行来。 在他逐渐接近之后,季青临借着月色依稀看清了他的身形样貌和一身紫衣,不出所料,正是上一段记忆中的池若谷。 也就是说,现在这段记忆所处的时间距离上一段并不太远,因为池若谷的样貌并未改变,至少说明这两段记忆中的他是在同一世。 季青临一想也是,毕竟他被那股吸力拽进来时,“卷轴”还未来得及滑动多少,说不定这两段记忆的间隔只有数日甚至数个时辰也未可知。 池若谷走到正门之前止住了脚步,将板车停放在了阶梯之下,而后转身又朝来时的小巷走去。 季青临不由有些茫然,他不大明白池若谷这是在做什么。 然而霍绝却是极有耐心,目光一直牢牢盯着池若谷的身影直至消失,而后又看向了正门前停放的板车。 板车之上空无一物,板车本身也是毫无特殊之处,若硬要评价,便也只能说它看上去还算结实。 不久之后,苓芳园大门发出了微弱的一声响动,霍绝定睛看去,便见池若谷已是从拉开的缝隙中探出了身子。 季青临这才了然,原来那条小巷是苓芳园侧门所在,板车从正门出来须下阶梯必然不便,所以他才舍近求远将其从侧门拉出绕到正门之前。 池若谷探出身子后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后,他回身弯腰从门中将一样东西拖了出来。 第93章 人赃俱获巧舌辩 那是一个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体, 约有一人长,在看清它的轮廓时,季青临第一时间便判断出了那是一具尸体。 池若谷将尸体拖下阶梯, 费力地搬上了板车, 又折回园中拎出了一杆铁锹和一卷草席。他将铁锹放在尸体一侧与它并排, 而后铺开草席盖在了二者之上, 最后走上阶梯关好了园门。 做完这些之后,池若谷再未耽搁, 绕到板车前方压下了车手,令车尾翘起后拉着板车向前行去。 见此情形,站在霍绝身边的年轻人问道:“要跟吗?” 霍绝道:“你留在此处继续盯着,我去看看。” 说罢,霍绝转身出屋下楼, 朝着池若谷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霍绝大约是世世习武,所以身手矫捷步伐轻盈, 而池若谷本就不是习武之人,此时又是拖着马车前行,脚步不免缓慢,故此霍绝一面借着周围的转角和门柱遮掩身形, 一面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 倒也丝毫不显费力。 出城之后,视野顿时变得开阔了起来,能够借以藏身的地方也少了许多,霍绝只得将距离拉远, 借着稀疏的树木遮掩身形继续跟踪。 跟了许久之后, 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些凌乱的墓碑和土丘,看上去像是一块坟地, 而此时池若谷也终于停下了脚步,将板车停在坟地边缘,从车上拎起铁锹踏入了坟地之中。 在坟地里走了一圈后,他似乎终于选定了一块空地开始下锹,而霍绝则趁着他挖土之时又往前靠近了一段,在一棵绕满枯藤的老树后停下了脚步。 就这么静静看着池若谷挖出一个深坑后丢下铁锹回到板车边将尸体拖拽过去丢进坑中,而后重新拾起铁锹开始填土,霍绝终于从树后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池若谷身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池若谷身子一颤,显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随后缓缓转头看向霍绝,惊得呆愣在了那里。 霍绝冷冷与他对视片刻,二话不说夺过他手中的铁锹扔到了一旁,转身直接跳进土坑之中,俯身将那裹着尸体的黑布掀开了一角。 一阵混杂着腐臭的浓香扑面而来,出现在霍绝眼前的是一张不算印象深刻但也并不陌生的脸——峡谷中搬账本的小厮。 此时他的脑袋略微偏向一侧,借着这个角度,季青临几乎瞬间便捕捉到了他鬓边太阳穴处的一个无比熟悉的细小孔洞。 果然是封魂之术,季青临心想。 然而,霍绝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只是定定看了那小厮片刻,随后松开手任凭黑布重新落下,转身抬腿迈出土坑,看向池若谷冷冷道:“你为何杀他?” 此时的池若谷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惊诧,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冷静,他看了霍绝一眼,垂下眸去镇定道:“此事我可以解释。” 霍绝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显然是在等他继续说,不料他却是重新抬眼看向霍绝,不紧不慢道:“但是在解释之前,我想先知道一件事——你为何要跟踪我?” 听到这话,旁观记忆的季青临都忍不住有些佩服他了,要知道他现在可是杀人抛尸被抓了现行,可他却不仅没有慌乱失态,反而还镇定自若地倒打一耙,真是叫人不知该作何评价。 不过,池若谷的这个问题倒是正中季青临下怀,因为他也很好奇霍绝究竟为何会突然开始暗中监视池若谷。 霍绝的性子刚硬直率,这从他第一世时在麦田关中的言行便可见一斑,此时听到池若谷的反问,他丝毫也未迟疑,直言不讳道:“你从前带去谷中的人里有一人相貌与当年我霍家军中一位手下颇为相像,我看他面善,便随口问了他姓甚名谁,在你济元堂中是何职务,可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两个问题,他却是言辞闪烁吞吞吐吐,半晌才憋出了个答案。” “就因为这个,你便开始怀疑我了?”池若谷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不,”霍绝否认道,“那时我只当他性格怯懦不善言谈,便也未再追问。但是,他说他名唤谭文,乃是江州分铺的伙计,可在我后来途经江州济元堂问起这个名字时,他们告诉我那里根本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那又如何?”池若谷道,“或许只是他慌乱之下答错了呢?” 霍绝缓缓点头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所以即便当时我起了疑心,也并未急着下定论,而是在后来每次回谷述职时都如此这般询问一番再行验证,最后得到的结论便是——你带来的所有人,没有一个说的是真话。” 池若谷没再反驳,霍绝继续道:“所以此次出谷后我一路跟着你们,不过是想看看这次你带来的人最终究竟会去往何处,却没想到你将他带回了榆州,带进了苓芳园,更没想到的是,你竟然杀了他。” 池若谷沉默半晌,终是轻叹了一声道:“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也不瞒你,只是此事解释起来颇为复杂,不如等我们回……” “就在这说。”霍绝打断道。 池若谷怔了怔,但也没再继续坚持,只是低头看向了那坑中尸体,商量道:“那至少先让我把土填上,让他入土为安,这总可以吧?” “入土为安?”霍绝被他这四个字气得冷笑了起来,“你把他杀了,还指望他能入土为安?” 池若谷并没有因他的讥讽而发作,而是十分耐心地安抚道:“你先别急着给我定罪,若是等我解释完你还是认为我罪无可恕,到时我任凭你处置。” 听他这么一说,霍绝明显迟疑了片刻,随后抬脚一踩那铁锹尖端,将其翘起后握在手中道:“土我来填,你还是好好想清楚待会该如何自圆其说吧。” 见霍绝终于是让了步,池若谷道了声“多谢”后便从善如流地退到了一旁,双手交握在身前老老实实地站着等他。 其实别说是霍绝,就连季青临也很好奇他稍后会作何解释,若是他真能将带封魂者回谷的目的解释清楚,那么这段记忆也不算白看了。 霍绝的动作很是麻利,一顿尘土飞扬之后,土坑渐渐被填满,隆起了一个小丘,除了其上没有杂草之外,已是与周围的野坟看不出什么差别。 霍绝丢开手里的铁锹,拍了拍掌心的灰尘道:“行了,说吧。” 池若谷点了点头,却又像是很为难似的叹息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啊……” 霍绝冷冷看他一眼,一掀衣摆直接顺势在刚堆好的土丘上坐了下来,抬头道:“我有得是时间。” 池若谷环视了周围高低凌乱的坟头一圈,不甘心似的悻悻道:“非得在这说?” 霍绝定定看着他,明显是不想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池若谷无奈,只得点头道:“好吧好吧,在这说就在这说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此事还得从神尊在时说起。” 霍绝大约没想到这开头竟是这般久远,忍不住皱了皱眉,池若谷看了他一眼,继续道:“神尊身上有种灵光,那东西只有他自己和我能看见,就连先尊都看不见,这件事你们几个都是知道的?” 借霍绝双耳听见此话的季青临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在钟藏蝉的记忆中的确有这么一段,水镜神尊身上的灵光旁人都看不见,就连神尊自己也只能在镜中或是水中倒影里才能看到灵光,可当时刚被从芪国救出的池若谷却是将其一语道破。 见霍绝点了点头,池若谷继续道:“那灵光乃是灵气供养所致,而神尊的灵气来源便是他腰间的玉佩,也就是现在为我们存忆的那条鲤鱼。” 霍绝似乎听得有些不耐,强硬道:“直接说我不知道的。” 池若谷被他噎得没了脾气,眨了眨眼点头道:“神尊身上的灵光原本很是显眼,这是灵气充沛所致,在他将玉佩传给先尊后,先尊身上的灵光也是一样醒目,此后数十年中,灵光虽有淡化,却并不显著。但是,在用玉佩为我们存过一次忆后,先尊身上的灵光骤然变淡,看上去几乎已经快要消失。” “你的意思是……”霍绝试着总结道,“为我们存忆会耗费灵气?” “不止是耗费,”池若谷道,“存忆之前数十年灵光都只是一丝一毫地缓慢淡化,而存忆之后却是立刻微弱至此,这说明玉佩中的灵气若是只用来供养一人可延续许久,而若是用来存忆,则会剧烈消耗。” 如霍绝所愿,池若谷果然说出了他不知道的,但此刻他却似乎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沉默许久之后才问道:“这和你杀人又有何关系?” 池若谷见他仍旧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虽然无奈,却也还是耐着性子道:“你别急,这事若不将前因说清,我根本没法解释,你先听我说完。” 说罢,他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在发现灵光微弱之后,我心中其实已经暗自做好了下一世无法再存忆的准备,而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们,是因为此事看上去根本无法解决,告诉你们也是徒添烦恼。” 听他说到这里,霍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蹙眉道:“可如今我们存忆已经不止一次。” “对,”池若谷道,“因为在第二次存忆之前,我找到了为玉佩添补灵气之法。” 此话一出,霍绝先是愣怔了片刻,而后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土丘,眯眼道:“难道这添补之法与你杀人有关?” “等等,”池若谷抬手辩解道,“我先得纠正你一下,他并不是被我所杀,而是原本就会死。” 霍绝狐疑地看着他,显然是不大相信这个说辞,池若谷却也并未在意,自顾自问道:“你可听说过‘回光返照’?” 霍绝被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了点头道:“略有耳闻。” 池若谷道:“第一次存忆之后,四季谷初建,我们借着云烟绣府的盈利开设了裕兴禄,济元堂和幻机阁,并在数年间将产业扩展开去。就在某次济元堂即将再次开设分铺之时,我邀先尊前来榆州商讨新铺选址一事,而那时恰有一重病垂危之人来我园中求诊。” “当时先尊说救人要紧,让我先去为那人诊治,谁知就在抬着那人的担床从屋前经过时,我发现先尊腰间的玉佩忽然闪了一下,紧接着,他身上的那层灵光便比先前亮了些许。” 霍绝大约是万万没想到“回光返照”竟是这么个“照”法,一时错愕不已,呆了半晌才道:“先尊呢?他没有发现?” 第94章 滴水不漏述隐情 池若谷摇了摇头:“当时我园中管家正在给他上茶, 他并未注意到玉佩闪动,而他身上的灵光本就连他自己都看不见,无论是变亮还是变暗, 他都不可能有所察觉。” 霍绝若有所思地缓缓点了点头, 他显然也是个窥一斑便可知全豹之人, 无须池若谷继续交待, 他便已是自行推测道:“所以,你便想到了用垂危之人的‘回光返照’为玉佩添补灵气的办法?” “没错, ”池若谷道,“后来我便吩咐济元堂各地分铺留意重病或是垂危之人,并在每月回谷述职之时将他们带回谷中,借他们的‘回光’为玉佩添补灵气。” 此等奇事对于霍绝而言自然是闻所未闻,但他也没有就此被冲昏了头脑, 兀自想了想后,他还是察觉出了一丝古怪, 问道:“可你每月带回谷中的人除了瘦弱些外均与常人无异,既是垂死之人,又怎会是这般模样?” 此话分明是在质问,可池若谷却是应对得游刃有余, 他微微张大双眼, 仿佛是在说霍绝“明知故问”一般,提醒道:“你忘了我带去的每个人都身有浓香?你就不好奇那是为何?” 经他这么一提,霍绝倒真是一愣,随即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何?” 池若谷继续不答反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我还是芪国皇长子时, 他们为何要将我禁锢在药罐之中?” 霍绝似乎没料到他竟是会突然提起这段往事, 要知道,身处芪国的那些年的对于池若谷而言必然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若非必要,想来他也不会轻易追溯,而如今他既然主动提及,那便自然是有不得不提的缘由,故此霍绝也不敢大意,认真回忆了一番后才回答道:“为了……取血饮用,以求获得天赐神力?” “正是,”池若谷倒是丝毫没有表现出对这段记忆有何抵触或是忌讳,反而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天赐神力一说纯粹只是无稽之谈,不过以那药方熬制出的汤药浸泡熏蒸,能为垂死之人短暂续命倒是真的。” “所以,那些人身上的浓香其实是药香?”霍绝迟疑道。 “对,”池若谷道,“那药方虽可续命,却也只能保数日弥留,药效一旦过去,还是回天乏术。” 霍绝对药理并不精通,自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霍绝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抬起头道:“那这件事你谁都没说?先尊他也不知情?” 池若谷叹了口气,点头道:“说实话,到现在我都还没弄明白这‘回光返照’到底为何能为玉佩添补灵气,若是先尊得知此事,以他的性子在没有弄清缘由之前必然会阻止我这么做。可这种事又怎会有办法弄个明白?能解释缘由的恐怕只有神尊一人,可他又早已……唉,所以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就此瞒下了。” 说完后,见霍绝定定盯着他,池若谷又无奈道:“你也别这么看着我,就当是我自私也罢,但你敢说你就不希望存忆能继续下去?就算你霍将军大义凛然不屑如此,至少也为他们几个想一想。当然了,若是你执意非要告诉先尊不可,那也悉听尊便。” 霍绝本是什么也没说,却被他这连珠炮似的一通挖苦,简直无言以对,瞪了他一眼后便别过了头去。 见状,池若谷却又放缓了语气安抚道:“其实你想想看,这又不是什么谋财害命之事,那些垂危之人本就已经命不久矣,能加以利用为何不用?更何况,我以药浴为他们续命,不也是为他们多争取了几日光景?于他们而言又有何损失?” 霍绝静静听着,目光却一直无意识地落在周围的墓碑和土丘之上,像是内心也在因挣扎取舍而徘徊不定。 许久之后,他终是一言不发地站起了身来,踩了一脚铁锹将它拾起,绕过池若谷回到了板车边,“哐”的一声将铁锹往车上一丢,转身往榆州城方向行去。 看到此处,旁观记忆的季青临便已经明白,霍绝还是被说服了。 这也怪不得他,方才若不是季青临无法动用霍绝的身体,简直都差点忍不住想为池若谷拍手叫绝。 好一个心思缜密巧舌如簧之人,不仅将故事编得井井有条环环相扣,就连最后说服霍绝同上贼船的方式都是这般软硬兼施无懈可击。 若不是季青临早已知道了封魂之术的存在,恐怕现在已经和霍绝一起被他说服了。 世上最不容易识破的谎言便是半真半假亦真亦假,而池若谷编出的故事正是如此。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及封魂之术,却将封魂之术带来的后果“短暂续命”和“魂元分裂”解释成了“汤药所致”和“回光返照”,甚至还拿出了自己当年身为芪国皇长子时那段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来加以佐证,令霍绝从感情上不知不觉便有所偏袒。 原本季青临并不理解池若谷为何要急着为那尸体掩土,现在也算是明白了,因为尸体上有封魂之术留下的痕迹,万一霍绝在听他解释的过程中突然想起去细查尸体,发现了死穴处的异常,恐怕他便又要多费一番口舌才能打消霍绝的疑虑。 思及此处,季青临心中一阵无奈,他先前虽然也隐隐猜到池若谷不大可能一五一十地交待,但却没有想到在有那么多疑点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如此滴水不漏地自圆其说。 不过,虽然池若谷在封魂之术一事上谎话连篇,但他所说的也并非全都一文不值,至少除了封魂之术以外,这个故事里的其他前因后果其实都很能说得通。 先前在芪地时,季青临与乌兰达就已经猜测过,玉佩之所以会在周围有封魂者时闪动是因为它“感知”到了封魂之术分裂出的灵气。 而如今按照池若谷的叙述来看,玉佩的闪动并非是一种“感知”,而是一种“吸收”,它是将封魂之术分裂出的灵气吸收到了玉佩之中。 如此一来,池若谷对于自己带人回谷原因的解释便显得十分合理——他能看见解无移身上的灵光变化,所以在他发现灵光因存忆而骤然减弱时,为了能让存忆继续下去,便想办法为玉佩添补灵气。 只不过,这添补灵气的办法并不是什么回光返照,而是封魂之术。 他令济元堂各地分铺留意垂死之人,而后每月将一人封魂后带回四季谷,以魂元分裂出的灵气来供玉佩吸收。 分析到这里,玉佩每月闪动之谜总算是解开了,但又一个疑问也随之而来——池若谷竟然早在那时就已经掌握了封魂之术?他对封魂之术的了解究竟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显然无从考证,季青临也只能凭借已知的事实略作猜测——封魂之术要以龙血松针来施术,而龙血树生长在芪国境内,会不会封魂之术也是芪国古老传说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池若谷关于“灵光变化”的叙述也令季青临心中存疑,因为当他试着回想解无移身上的灵光时,除了初遇那一夜的模糊印象便再无其他。 玉佩闪动的时候,解无移身上的灵光有过变化吗? 季青临发现自己竟是从未注意过。 近来玉佩都是挂在他的腰间,所以每当玉佩闪动时他第一反应便是低头去看,全部注意力也都集中在玉佩之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不过,这一点等出忆之后再去验证也不迟,季青临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应该是继续在霍绝的记忆中找寻线索。 这么想着,他便再一次集中精力退回到了“卷轴”之外。 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自己去挑时间入忆,因为经过前两段记忆之后,他突然发现那股莫名的吸力出现的时机其实十分巧妙,两次将他拖拽进的记忆片段都为他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季青临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巧合,但若让他猜测,他会认为这几段记忆对于霍绝来说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在整个“卷轴”中的分量也与寻常片段不同,而那股奇怪的吸力便是因这种不同而产生。 如前两次一般,“卷轴”在季青临退出之后缓缓开始滑动,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季青临原本还耐心地等着,可过了许久却还不见那吸力再次出现,而“卷轴”却已是不断在眼前飞逝,他终于是忍不住有些动摇了起来。 难道是自己判断有误?那两次真的就只是巧合而已? 他正想着,便见那“卷轴”像是已经接近末尾一般,前方仍在飞速滑动,而后方却变成了一片黑暗。 季青临吃了一惊,刚动了要抓住最后时机入忆的念头,熟悉的那股吸力便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召唤般再次袭来。 这一次,当剧烈的眩晕渐渐平息,季青临一点点看清眼前景物的轮廓时,不由得愣怔了片刻。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错乱之感,因为眼前的场景他竟是无比熟悉,就在入忆之前,他还眼看着解无移在此处放出了传讯的烟花。 这是苓芳园中的那块空地,周围一草一木皆是与季青临入忆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就连侍弄药草的冯叔所站的位置都相差无几。 霍绝似乎是刚从外头回来,身后还有不少脚步声,大约都是惊绝门中人。 看见园中的冯叔,霍绝直接问道:“池公子呢?” 冯叔转过头来,隔着大片药草看向霍绝,答道:“公子方才出去了。” “出去了?”霍绝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看擦黑的天色,“这天都快黑透了,他还出去作甚?” 冯叔见他似是有所疑虑,也不敢怠慢,搁下手中正在忙的事,从一旁石子小径绕出药丛到了霍绝近前,这才解释道:“方才堂中小孙送了封信来,不知是不是有急事,公子拿着信回房待了没多久就出去了。” 冯叔这话似乎引起了霍绝的警觉,他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后回头冲惊绝门众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在这等着,而后转身大踏步往池若谷的屋子行去。 冯叔也未阻拦,任凭霍绝走到了屋前推门而入。 外头天色已暗,屋里也是漆黑一片,但霍绝似乎对这屋里的摆设很是熟悉,摸黑走到了窗边的小架上拿了火折子,回身到案边点燃了烛火。 烛光亮起,霍绝立刻便看清了眼前的案上有一张摊开的信纸,忙蹲身细看,只见那纸上写着寥寥数语: 交易改至今日,时间地点不变,过时不候。 这信纸季青临是见过的,正是池若谷当夜回房拿来的两封信中的后一封,据他所言,他拿到信后先是与霍绝商议了一番,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交易改至今日……时间地点不变……” 霍绝喃喃念着那信上的字,念完后蹲在原地想了片刻,随后起身出了屋,叫上惊绝门众人一同出了园子。 季青临本以为他这是要出城去小榆林,却不料他却是根本没往城门方向去,而是行往了济元堂。 此时天色已晚,堂中不似白日里那般人来人往,但仍有零星几人正在抓药或是求诊。 霍绝踏入堂中后直接开口问道:“谁是小孙?” 第95章 夜探榆林险象生 堂中所有人皆是一愣, 纷纷转头向门口看来,这一看不仅看到了霍绝,还看到了他身后门外乌压压一大帮人, 顿时觉得来者不善, 一时都不敢随便接茬。 季青临虽是无法看见霍绝的表情, 但完全能想象出他如往常在府中那般不怒自威的模样, 再加上此时他还带着那么多人手,威慑力可想而知。 霍绝并未理会他们的反应, 目光如刀锋般从堂中伙计脸上依次扫过,扫到柜台里正在抓药的一个小厮脸上时,那小厮吞了口吐沫,连忙搁下了手里的药秤,怯生生道:“我……我是。” “出来。” 霍绝丢下两个字后再未多说, 直接转身出了门去。 此时小孙心里定然是打着鼓的,但人家指名就是找他, 还如此人多势众,显然推脱不得。 心中虽是忐忑,他还是硬着头皮跟了出去,但终究也不敢跟得太近, 只慢吞吞地缀在一行人身后。 到了堂外不远处的一个僻静角落, 霍绝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被惊绝门众人围在当中的小孙问道:“方才就是你给苓芳园送的信?” 小孙大概先前还以为这帮人是来找茬或是滋事,如今一听竟然问的是这一茬,明显松了口气, 但却还是不明所以, 一边点头一边讷讷道:“是,是啊。” “谁让你送的?”霍绝问道。 小孙怔了怔, 大约是没明白这话是在指责他不该送还是真的在问让他送信之人是谁,莫名其妙道:“没,没人让我送……那信就搁在柜台上,上头写着‘堂主亲启’,就跟上次一样。” “上次?”霍绝狐疑道。 小孙连忙点头道:“是啊,就前几天,也是这么一封信,不知道是谁放的,只知道是写给堂主的。” “前几天?”霍绝皱了皱眉。 听到这里,季青临顿时恍然。 原本他还在想,既然前面已经有了一封信,霍绝在看到第二封时理应知道信中所说的“时间地点”是什么,也该知道写信之人的身份根本无从追查才对,为何不直接去小榆林,还多此一举地跑来济元堂找小孙作甚?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不仅第二封信池若谷没有与霍绝商量,就连第一封霍绝也并不知情。 明白了这一点的同时,季青临心中的另一个疑问也随之被解答。 先前池若谷说,他之所以会让乌兰达派来送尸体的兵士带信回芪地请解无移他们前来是因为霍绝算了算日子,认为解无移来得及在约定的“交易”之日前从芪地赶到榆州。 当时季青临尚不知晓四季谷烟花传讯的具体方式,所以也并未觉得池若谷这话有何不妥,而现在再回想这话便发觉它其实并不合理——他们既然希望解无移尽快赶来,为何不直接以四季谷烟花传讯?那不是最快的方式么?让兵士长途跋涉带信回芪地岂不是舍近求远? 如今得知霍绝对这两封信并不知情,这种“舍近求远”便有了解释——因为烟花传讯需要惊动惊绝门的传讯点,霍绝不可能毫无察觉,而唯有以书信的方式才能避过霍绝和惊绝门的耳目。 眼下小孙透露出的消息显然让霍绝很是意外,他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可知信里写了什么?” “当然不知!”小孙受了惊似的瞪大双眼连连摆手道,“信是写给堂主的,我哪里敢私自拆看?” 霍绝大约也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侥幸一试,见他否认便也没再多说,摆了摆手道:“行了,你回去吧。” 说罢,他便带着惊绝门众人又转身往苓芳园方向行去。 回到园子里,霍绝再一次进了池若谷房中,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自己一人,而是让惊绝门众人一起找找看房中可还有别的书信。 不消片刻,便有一人从一旁的书架上翻出了一封信来,信封上同样写着“堂主亲启”四字。 霍绝二话没说拆开一看,看到“月升时分小榆林”后立即吩咐道:“拿上东西,跟我出城。” 季青临原本不知他所说的“东西”是指什么,但见众人出屋四散而去,霍绝也回了自己房里,背上了长弓和箭筒后再次回到了园中。 此时众人腰侧都已挂上了刀剑,手中皆是握着火把,在园中聚齐后便浩浩荡荡往城外行去。 出城之后,霍绝看了看空中明月,此时显然早已过了信中所说的“月升时分”,但他也并未因此停下,继续带着人往小榆林方向前进。 在行往小榆林的过程中,众人都没有说话,而在这一片沉默的脚步声里,季青临心中的感受其实极为复杂,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将要前往的地方会成为他们生命的终点。 凭借尸体推断出的激战过程和亲眼看着他们战死的感受必然是完全不同的,季青临甚至想要出声提醒他们:别再继续往前,那里有危险。 但是,他终究只是这段已经发生过的记忆的旁观者,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踏入圈套。 小榆林周围此时大约已是布满黑袍人的伏兵,就等着在他们踏入之后来个瓮中捉鳖。 只是,直到此刻季青临依然无法断定在这小榆林中设下陷阱的人到底是池若谷还是黑袍人,又或者是他们的一次合谋。 在清酒镇怀疑池若谷就是那个内鬼时,季青临几乎已经笃定他就是害死霍绝和惊绝门的凶手,自然也认为他关于小榆林事发经过的所有叙述都是胡编乱造。 然而,在他和解无移回到苓芳园发现三人失踪时,在池若谷的房里同样找到了迷香的痕迹。 这令季青临和解无移两人都对自己的推测产生了动摇。 如果池若谷和黑袍人真的是一伙,那么黑袍人掳走银锣和石不语可以理解,却为何连他也不放过? 就在季青临脑中飞快思考之时,前方已经隐约出现了小榆林的轮廓,季青临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哪怕自己再不愿经历这场厮杀,它也还是会如期而至。 这场厮杀之后,关于池若谷的一切大概就能够水落石出,所以他想看也得看,不想看也得看。 不消片刻,众人已是抵达小榆林边缘,霍绝扫了一眼林中地面,这才发觉他们带上火把之举其实有些多余,因为这林子里的树木虽然棵棵茂盛,但树与树之间的间隔却都较远,树冠之间并无交错,在这种万里无云的晴朗之夜,借着空中投下的月光便完全可以顺利前行。 不过,他也没有下令熄灭火把,反正亮一些总比暗一些要好,林中情况未明,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时之需。 踏入林中之后,霍绝从背后箭筒中抽出一箭搭上了长弓,惊绝门众人亦是拔出了腰侧刀剑。 他们走得十分谨慎,步伐放得极缓,每个人行走时面向的方向也各不相同,以便守住同伴后背的同时也令自己的后背处于同伴的掌控之中。 这在季青临看来已是十分难得,足见惊绝门众人皆是深谙交战之道且训练有素之人,只不过,对于季青临而言这已是一场知道结果的交锋,无论再怎么提防,敌人早晚会出现并且取胜,唯一有悬念的便是他们究竟会出现在何时。 随着众人一点点深入林中,季青临的心也一点点跟着悬起,但是在悬起的同时,却又突然生出了一丝疑惑。 依着季青临对那晚的记忆,现在他们所站的地方应该已经出现了尸体才对,可为何黑袍人还未出现?难道他们是在更深处时才动手,只不过打斗的过程中跑动到了这里? 霍绝的视线一刻不停地在林中扫动,似是想要发现池若谷的下落,但却始终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咔嚓”一响,头顶传来了树枝断裂之声,季青临心中一惊:原来埋伏是在树上? “当心!” 霍绝反应极快,出言提醒的同时已是抬手拉弓“嗖”的一箭闪电般射向声音传来之处,而后才抬头往那处望去。 就在季青临以为将要看见黑袍人之时,却见一道亮闪闪的弧线从树冠中迎面扑来,还未等季青临辨别出那是什么,霍绝已是被“哗啦”一下兜头浇了个通体淋漓。 与此同时,哗哗水声接连不断,周围一圈树冠里同时泼出水来,伴着火把熄灭的呲呲声响,将所有人浇了个痛快。 季青临虽是无法控制霍绝的身体,但霍绝身上的触觉也是记忆的一部分,他自然也能感觉到霍绝此时已是浑身湿透,然而他不明白的是,黑袍人的偷袭竟然不是刀剑,而是……水? 水能有何用?难道只是为了浇灭他们的火把? 此时惊绝门众人已是收缩队形聚到了一起,手持刀剑看向树冠,霍绝更是一把从背后抽出数根长箭,原地转行一圈“嗖嗖嗖”地将周围树冠中躲着的黑袍人尽数射落在地。 然而,黑袍人皆是处于封魂之中,他们并不惧怕刀剑箭矢,即便中箭也似乎并无大碍。 “拔针!”霍绝大吼一声,而早在他提醒之前惊绝门众人便已是四散朝那些落地的黑袍人冲去。 跟着霍绝的目光,季青临看清了那些黑袍人,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落地的所有黑袍人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七八个,这与他那夜看到的尸横遍野并不相符。 难道……这只是第一波?埋伏还有后续? 季青临对自己的这个猜测很是笃定,因为莫说人数不够,单说他们的“攻击”方式未免也太儿戏了些——泼水,这也能算是攻击? 然而季青临没有想到的是,还未等惊绝门众人跑到那些黑袍人身边,便已是接连“噗通”几声相继跪地,与此同时,霍绝身上也是一阵虚脱乏力之感传来,连脚步也跟着踉跄了起来。 紧接着,跪地的惊绝门众人一个接一个或前或侧地歪倒,手中刀剑铿锵落地,而霍绝亦是浑身发软般缓缓屈膝跪地,手撑地面大口喘起了粗气来。 跟着他的急喘,季青临也感受到了一阵窒息,而后便是如同刚入忆时一般的剧烈晕眩。 随着霍绝终于因难以支撑而倒下失去知觉,季青临反而瞬间从那种窒息和晕眩之感中脱离了出来,但是,此时的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耳畔也是丝毫声音也无。 水有问题。 这是季青临到此时才得出的结论,他发现自己简直幼稚得有些可笑,黑袍人怎会用“水攻”这么没有杀伤力的方式来偷袭?自己未免也将他们想得太蠢了些。 没有厮杀,没有刀剑相向,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霍绝和惊绝门众人就这么被几盆“水”放倒在地。 然而,季青临还是想不明白,既然黑袍人这么轻松就已经将霍绝等人拿下,甚至连一人都未折损,那么,当夜他和解无移几人进入林子后看到的尸横遍野又是从何而来? 还有,当夜在季青临他们赶到时,霍绝明明还是有一口气在的,又怎会折损在这里? 第96章 环环相扣诡计连 想到此处, 季青临突然意识到霍绝现在可能并不是死了,而是昏了过去,之所以他现在听不见看不见却还没有出忆, 是因为这段记忆并没有结束, 昏迷只是中间的一个断点。 季青临正想着这般黑暗寂静的时光可有些难熬, 也不知这昏迷会持续多久, 谁知就在他胡思乱想的这片刻间,竟已是听到了细微的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 季青临先是一怔, 随后立即反应了过来——昏迷之时的霍绝失去了所有知觉和意识,即便昏迷的时间再长也不可能产生什么记忆,所以这段时间在霍绝的记忆“卷轴”里根本不会占据一席之地,而是会如一个节点般稍纵即逝。 不过,虽然此刻季青临已经能通过霍绝的耳朵听见声音, 眼前却还是如方才一般一片漆黑。 他不禁有些疑惑:霍绝既然已经醒了,却为何不睁开眼睛? “都布置好了?” 就在此时, 一句话语传入耳中。 季青临吓了一跳,不仅因为这一声出现得十分突兀,还因为说话之人似乎就在近处,与霍绝之间相距不过丈余。 难怪霍绝没有睁开眼, 他乃精武之人, 五感必是敏锐,大概一醒来就察觉到了周遭有人,所以不动声色地闭着眼佯装仍在昏迷。 这声音听上去很是耳熟,季青临稍稍回味了一番, 便差不多已经确定此人正是池若谷。 池若谷问完这句话后, 另一个声音响起道:“回禀神使,都已布置妥当, 先前从各地义庄收集来的腐尸预先就已套上了黑袍,现在和惊绝门那些人的尸体一起从林子边缘一路铺过来,兵器也都散落在侧,看上去绝对像是激战所致。” 季青临错愕难当,脑中几乎都产生了一瞬间的空白,原来他们那夜看到的所谓“激战痕迹”竟然是布置出的场面!? 还有,这人为何要将池若谷称作“神使”?神使难道不该是释酒吗? 这短短几句话透露出的讯息实在太过令人震惊,季青临感觉到霍绝的心跳骤然加快,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就在昏迷之前,他那帮惊绝门的兄弟还一个个生龙活虎,可如今却已成了那人口中的“尸体”,这叫他如何能不悲愤? 季青临感觉到他似是想攥紧拳头,可身上因先前被泼的那种“水”而产生的无力感使他分毫动弹不得,指尖不过只是颤抖着微微弯曲了一下,就几乎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此时,池若谷听完那人的回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问道:“药渍都处理干净了?” 那人连忙答道:“神使放心,那药汁是按您先前给的药方熬制,完全无色无味,沾在脸和脖颈上的皆已渗入体内,衣服鞋袜和头发也都已经按神使指示用麂皮吸过。况且已是过去三个时辰,如今又是深夜,即便未能全干,看上去也不过像是因更深露重而略有沾湿。” 听到此处,季青临忍不住有些想要苦笑,因为他想起那夜看到的那些尸体的衣服头发的确都有些湿,而那时季青临他们也的确以为那是深夜露水所致。 这也怪不得他们没有发现端倪,谁能想到这当中竟还会有如此多的曲折? “唔,”池若谷似乎对那人周全的回答还算满意,也不再追问这些细枝末节,转而问道,“车到哪了?” 季青临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说的“车”很可能就是那夜他和解无移几人乘坐的那辆马车。 果然,只听得那人答道:“已经很近了,大约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便会进入烟花的可见范围。” “哦?”池若谷显得有些意外,喃喃道,“竟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是,”那人附和着,随即顺势奉承道,“还好神使思虑周全,让我们提早准备,这才得以万无一失。” 池若谷似乎对他的阿谀并不买账,不冷不热地哼笑了一声道:“万无一失?先前我令你去查周边几个镇子的待产之人,你漏了几个?” 池若谷此话一出,季青临顿时恍然,难怪清酒镇的那些黑袍人下手如此精准,原来他们一早就调查好了周边城镇待产的孕妇都分布何处,这才能在池若谷确定了转生之地后迅速地找准目标直接下手。 那人仿佛是被池若谷的质问戳了痛脚,噎了半晌才尴尬道:“是,是属下办事不周,多亏哥……左副使及时发现补救。” 池若谷慢悠悠道:“你二人既是同为副使,又是亲兄弟,你多少也向他学着些,我让他办的事,他就向来不曾失手。” 那人立即道:“是,属下明白了,多谢神使提点。” 听到这里,季青临心中总算是对这人的身份有了数,他应该就是信中落款处的那位“右副使”,而他的哥哥则是在芪地诱导袭英刺杀乌兰达的“左副使”。 他们二人的“副使”之职并非乌兰达所以为的官职,而是因为池若谷被这些人称为“神使”,而他二人作为池若谷的手下才被称作“副使”。 “行了,”池若谷看样子也不打算再多指责,直接吩咐道,“你回去吧,在园子侧门候着,等我确认了转生之地,自会找机会递出去。” 右副使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随后迟疑道:“神使一人在此,万一他……” 从他发出的声音来看,此时的他似乎将头转向了霍绝。 “他?”池若谷好似十分不以为然,一边往霍绝身边走近一边道,“那药效起码能维持六个时辰,他纵是醒来也会全身麻痹,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况且若是他当真突然恢复了武力,就算你留下又能如何?你是他的对手?” 说话间,他已是走到了霍绝的身边,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 右副使听他这么说,顿时也是哑口无言,片刻后只得在他身后讷讷道:“那,属下先行告退。” “去吧。”池若谷道。 右副使转身离去,刚走出两步,池若谷忽然道:“等等。” 右副使脚步一顿,立即又转身走回来道:“神使还有何吩咐?” 一阵衣料摩擦声响起,池若谷似是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了右副使道:“这个拿回去给他们三人。” “这是?”右副使好奇道。 “迷香解药,”池若谷道,“那迷香乃是我特制,效力极强,这药让他们三人行动之前服下,免得到时进房后还没将人运出去,自己先被放倒了。” 季青临心里咯噔一下。 迷香? 原来那些迷香是池若谷一早就准备好的?那他原本是想用它对付谁?我们几个吗? 听池若谷吩咐完后,右副使连忙应道:“是。” “行动的时间地点都与他们交代过了?”池若谷问道。 “都交代好了,”右副使答道,“寅时三刻,东北角靠墙的两间,还有东边树下那一间。” 听到这三间房的方位,季青临顿时有些懵,因为东北角靠墙的两间正是池若谷当晚给银锣和石不语安排的屋子,但东边树下那一间却是……池若谷自己的房间!? “嗯,记性倒是还不错,”池若谷勉为其难般夸奖了一句,“行了,去吧。” “属下告退。” 右副使离开的脚步渐渐远去,林中也随之恢复了静谧。 从方才两人的对话来看,整件事情的经过差不多已经算是真相大白了。 在霍绝带着惊绝门众人抵达榆州入住苓芳园后,池若谷便开始了他的布局。 他先是派人调查清楚了榆州附近城镇中待产之人的具体分布,而后令右副使往济元堂中递了第一封信,接着,他让乌兰达派来运送尸体的兵士带信回芪地请解无移前来。 解无移几人从芪地动身后,池若谷的手下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们的行程,并且随时向池若谷汇报他们的位置。 在预计解无移几人将要抵达的那日,他让右副使递出了第二封信,以那封信中语意不详的“交易”、“时间地点不变”等模糊的措辞引起了霍绝的疑心,借此引导着霍绝追查到了他放在房中的第一封信,从而得知了“月升时分小榆林”这个时间地点。 霍绝自然会带人前去,而此时池若谷却已是在小榆林中安排好了一切。 他命黑袍人藏在霍绝必经之路的树冠之中,用类似“迷药”的药汁放倒了霍绝和惊绝门中人。 之后,他令右副使将惊绝门中人尽数屠杀,用他们的尸体和从各地搜罗来伪装成黑袍人的腐尸一起在林中布置出了一个几乎毫无破绽的“战后”场景。 在解无移他们乘坐的马车进入能够看见烟花的范围后,池若谷放出了表示“求援”的烟花,引他们进入小榆林并沿着右副使铺出的“尸路”一路寻来。 而等解无移几人找到他和霍绝的所在之处时,他早已将匕首插进了原本就处于药效控制之下毫无反抗之力的霍绝的胸膛。 霍绝死后,玉佩生出丝线,他凭借丝线的长短和方向确定了霍绝的转生之处,并在回到苓芳园后以“回屋拿信”的借口将这个消息传给了守在侧门的右副使。 到这里为止,一切应该都还在池若谷的算计之中,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季青临竟会突然提出要去找霍绝的转生之地。 在季青临和解无移离开苓芳园后,他立即派人快马加鞭前去清酒镇提醒黑袍人得手后迅速朝着西方离开,并让他们在离开前放火引起清酒镇的混乱以阻挠季解二人追寻的脚步,为完成封魂之术争取时间。 分析到了这里,所有线索似乎都串联到了一起,但仍有两件事无法解释: 第一,池若谷为何要命手下往自己房里放迷香? 寅时三刻,若是当夜季青临和解无移没有前往清酒镇的话,那个时候他们应该早已回房睡下,差不多正是睡熟的时候,池若谷选在那时动手十分合理。 但是,他让手下放迷香的三间屋子除了银锣和石不语的之外竟然不是季青临和解无移那间,而是他自己那间? 这是何用意? 第二,也是季青临刚刚才突然意识到的一个问题——既然池若谷整个布局的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将霍绝封魂,而他又有这个能力放倒霍绝,为何不干脆直接封魂,而非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先杀了霍绝再借玉佩丝线的指引去找他的转生来封魂?这岂非画蛇添足? 设想若是池若谷不曾让人带信去芪地请解无移几人前来,他布局中的其他环节也不会受到影响,他依然可以借书信将霍绝引到林中放倒。 而后对于精通药理的他来说,无论是用毒还是其他方式,他都有手段令霍绝达到封魂所需的“将死未死”的状态,到那时他直接将霍绝封魂后再毁尸灭迹,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喂。” 季青临正冥思苦想,忽听耳畔一声轻唤,这才猛地反应过来霍绝的这段记忆还未结束,池若谷还在他身边。 从这声音的距离来看,池若谷此时应该已是蹲下了身来。 见霍绝没有反应,池若谷从鼻中发出了一声像是无奈般的轻笑,用带着三分调侃三分戏谑的口吻道:“既然醒了,为何还要装睡?是嫌方才偷听的还不够么?” 第97章 一问惊醒梦中人 季青临心中一惊, 原来他早就知道霍绝已经醒了,却是有恃无恐地并未拆穿,甚至还任由他将方才的那些对话听入耳中。 听到池若谷这么说, 霍绝自然也没有再伪装的必要, 直接睁开双眼瞪向了他。 随着霍绝的眼睛睁开, 季青临立即辨认出了这里的确就是当夜霍绝和池若谷二人所在的那块空地。 “啧, ”池若谷偏了偏头,感慨似的说道, “霍将军的眼神,还是这么凶啊。” 霍绝的双唇轻轻颤抖,似是想说话却又因药力而无法出声,只得动用目光将他瞪得更狠了些。 “将军想说什么?”池若谷饶有兴趣道,“不如, 让我猜猜看?” 说着,他直接改蹲为坐, 十分闲适似的盘腿坐在了霍绝身旁,手搭膝盖道:“霍将军是想问我为何要杀了你惊绝门的弟兄?还是……为何要杀了你?” 他自然知道霍绝无法回答,所以也并未打算等待回应,而是抬头看向前方, 很为难似的蹙眉抿嘴“唔”了一声, 随后重新低头看向霍绝道:“其实,告诉将军也无妨。” 听到这话,季青临简直都萌生了想要嘲笑他的欲望,因为在他从前看过的民间话本中, 所有坏人都是因为在对好人动手前为了让好人“死个明白”而说了太多废话, 最后被及时赶来的救兵打得一败涂地。 在季青临看来,这绝对是令人嗤之以鼻的愚蠢行为之首。 然而, 这一夜的结局季青临是知道的,池若谷并未如同那些话本中的坏人一般被赶来的救兵制服,所以其实对他而言,此举根本算不得愚蠢。 池若谷低头看着霍绝,目光甚至称得上温柔,口中不急不慢道:“其实我与将军并无仇怨,甚至一直以来我都对将军颇为欣赏,这一点,想必将军是知道的吧?” 季青临听得一阵肉麻,完全无法理解他此刻是以何种心态说出这般虚伪之言。 池若谷略显夸张地长叹了一声,很是惋惜似的继续道:“若将军只是一介寻常人,说不定我还有机会与将军成为莫逆之交。只可惜,将军偏偏是四季谷中人,和他们一样占了不该占的位置,所以,我也只好忍痛割爱,送将军一程了。” 四季谷?他们?不该占的位置? 季青临听得一阵茫然。 按照池若谷的话来猜,“他们”指的应该是四季谷的其他人,但是,他自己不也是四季谷中人吗?“不该占的位置”是指什么?难道是四季谷其他人的存在对他产生了什么威胁或是妨碍? 季青临不知霍绝有没有听懂池若谷的这番话,如果没有,那池若谷的这个“坏人”未免做得也太不称职了些,连为了让人“死个明白”而说出的话都是这么隐晦含混意味不明。 “至于惊绝门的那些弟兄,”池若谷挑了挑眉道,“他们原本是用不着死的,谁让将军恰好挑中了他们带来榆州呢?” 季青临心中一寒,俗话说“杀人不若诛心”,而池若谷却是既要杀人又要诛心,明明是他对惊绝门众人下的杀手,现在却要将这罪责归咎于霍绝。 季青临感觉到霍绝吃力地咬了咬牙,胸口不住地起伏着,显然是恨不得将池若谷碎尸万段。 池若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料刚一张开嘴神情便是稍稍一滞,随后偏过头去,侧耳静听了起来。 季青临心中一紧,立刻也跟着凝神细听,不消片刻便捕捉到了林中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一声鹰啼。 白毛。 季青临心下了然,当夜他们在马车上正是因为听见了白毛的尖啼才会探头出窗去看,而后便看见了白毛身后空中绽放的烟花。 现在看来,白毛当时必然是在林中发现了那些尸体,这才会急着飞回去以啼叫声示警。 白毛的声音很是独特,霍绝自然也立即分辨了出来。 池若谷给解无移传信本就是瞒着他的,方才与右副使对话时又只提到了“车”而未提到人,霍绝自然不会明白他们谈论的是谁。 此时认出白毛的叫声后,他大约是想到了白毛与解无移形影不离,它的出现就代表着解无移也在附近,所以,霍绝立刻微微睁大了双眼,显然是以为自己看到了获救的希望。 此时池若谷已经转回了头来,看到霍绝这细微的反应后,他轻笑了一声,饶有兴趣道:“看来相比于我,将军更喜欢先尊啊。” 季青临心说废话,是我我也更喜欢先尊,难不成还喜欢你这个冷血无情之人? 调侃了这么一句后,池若谷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往旁边走了两步,从怀中取出了烟花筒,双手分握上下同时一拧,将早已准备好的紫色烟花放上了天空。 爆破之声响彻林中,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绽放开来,霍绝呆呆盯着那一朵寓意着求救的烟花,显然是不明白池若谷此举是何用意。 池若谷随意地将烟花筒丢到一旁,走回霍绝身边跪地,扶他坐起身来倚在了自己怀中。 “原本还想多留将军片刻呢,”池若谷低头看向霍绝的胸口,轻柔地为他理了理衣襟,很是遗憾般地说道,“可惜他们来得太快,也由不得我了。” 说完,他偏头迎上了霍绝的目光,还未等季青临反应过来,他已是自靴中抽出了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了霍绝的胸膛。 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季青临跟着霍绝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虽是对这最后一击早有预料,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撕扯得几近昏厥。 痛,锥心之痛。 痛到令人窒息,令人绝望。 然而,这竟然还不是最可怕的事。 就在这仿佛永远没有终点的剧痛之中,他看见池若谷的嘴角微微勾起,双唇缓缓开合,说出了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 “季公子,疼么?” 季公子…… 季公子…… 季公子…… 季青临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盯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幽黑眸子,他仿佛感觉池若谷此时看向的根本不是霍绝的双眼,而是双眼之后的自己。 霍绝因疼痛而陷入了昏迷,又在解无移等人赶到时强撑着睁开眼睛抬手试图指向池若谷,可在这过程中,季青临仿佛已经丧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甚至都没有因“自己看见自己”这般奇异的情景而产生任何想法。 他的脑中只剩下五个字。 季公子,疼么? 季公子,疼么? 季公子,疼么? 终于,霍绝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疼痛骤然消失,记忆到此终结,而回归了自己的身体躺的季青临脑中却还犹自盘旋着这五个字。 季公子,疼么? 不知过了多久,季青临才终于从震惊中稍稍缓过了神来,他试着缓缓睁开双眼,眼睛却像是因许久未开合而有些模糊。 “醒了?”解无移的声音轻柔地响起。 季青临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似乎正在轻轻摇晃,还当是自己尚未清醒,连忙闭了闭眼后再一次睁开,这才发觉自己正躺在解无移的腿上,而他们身处之处并不是苓芳园的那间屋子,却是正在行进的车厢。 此时似是夜晚,悬挂在车厢一角的油灯光亮从解无移侧方照来,将他的轮廓描摹得清晰且柔和。 季青临痴痴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突然觉得无比亲切与安心。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解无移一边轻抚着他的额头一边问道。 季青临直勾勾的目光显得有些迷迷瞪瞪,看在解无移眼中像是还没清醒一般。 “我看见……”季青临刚说了三个字便发现喉咙紧得厉害,发出的声音都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石子磕碰过。 解无移往前倾了倾身子伸出手去,季青临随着他的动作转头看去,这才发现这车厢相比之前乘坐的那些很是宽敞,一张狭长的矮几搁在当中,恰是解无移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 解无移倒了杯水递来,季青临撑着坐起身,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这才曲腿回身面对解无移重新开口道:“我在记忆里看见了,杀霍叔的人是池若谷。” 这个答案并不算出乎意料,毕竟先前他们也已经怀疑到了池若谷头上,只是当时没有确凿证据而已。如今听到这个结果,解无移也没有多少讶异,只是终于确认般点了点头。 “但是,”季青临眉头紧锁,难以置信般眨了眨眼,“他对我说了句话。” 解无移面露疑惑,明显没能听懂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转折。 “池若谷,在小榆林里,”季青临盯着解无移的双眼,指着自己道,“对我说了句话。” 他的“我”字咬得极重,解无移自然立即就听出了不同寻常,但却也不敢确定自己的理解是否有误,微微蹙眉核实道:“对……哪个你?” 当夜季青临四人赶到小榆林时霍绝还未身亡,他是看到过季青临的,记忆中自然会有他,所以对于后来旁观记忆的季青临来说,当时的小榆林中其实有两个“自己”,一个在霍绝身边,另一个在旁观霍绝的记忆。 季青临也知道此事无法一言以蔽之,索性将整件事的经过大致向解无移说了一遍,说到最后那句“季公子”时,解无移也是和他一样吃了一惊。 季青临脑中十分混乱,一边思考着一边道:“我与他不算太熟,他叫出我的名字必然不会是口误,那也就是说……” “疼么?”解无移忽然打断他道,目光中满是凝重和关切。 季青临怔了怔,随即不由心中一暖,摇头笑道:“没什么,起初的确是有点疼,但是后来听见池若谷这句话,惊得已经连疼都忘了。” 解无移显然是不大相信这个说辞,定定看了他片刻,随即垂下眸去沉默不语。 当初姑若的记忆在玉佩中一千多年,解无移也曾有过和玉佩同处一片水域的时刻,但玉佩却并未将她的记忆输送给解无移,后来云州客栈季青临看到姑若记忆后,解无移便隐隐猜测或许只有他才能得到玉佩中无主的记忆。 这次决定入忆,解无移一早便想到了霍绝在记忆的最后会中刀身亡,也正因如此他才想试一试自己究竟能否替季青临入忆,却终究还是失败了。 季青临不知解无移在想什么,但很显然面色并不好看,连忙拍了拍他的手背,生硬地将话题拉回来道:“欸,你说池若谷为何会叫出我的名字?难道他在那时就预料到了我会看见这段记忆?” 问完后,他又很快自我怀疑道:“可是我们决定入忆只是临时起意,他又怎会在那时就未卜先知?” 第98章 殊途同归步为营 解无移沉默地思忖了片刻, 而后微微蹙眉道:“其实,我们也并不完全是临时起意。” 季青临愣了一下,不由得认真回想起了他们决定入忆的原因。 当时他们决定要去看霍绝的回忆是为了找线索确定杀害他的凶手, 而之所以凶手需要“确定”是因为他们对自己推断出的内鬼人选产生了动摇, 而他们之所以会产生动摇是因为…… “迷香?”季青临茅塞顿开, “池若谷之所以在自己房里也留下迷香痕迹, 是为了故布疑阵引我们入忆追查?” 说到这里,季青临突然又眨了眨眼迷茫道:“不对吧, 我们是在去了清酒镇后产生了‘有内鬼’的怀疑,回来发现他们三个一起失踪,这才会对自己的推断产生动摇从而决定入忆追查。可是在池若谷对霍叔下手之时,又怎么可能提前料到我们后来会突然决定去清酒镇?” 解无移道:“据你所言,池若谷在对霍绝动手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手下在寅时三刻对那三间房下手, 那么,设想如果我们当夜没有去清酒镇, 次日醒来会发现什么?” 季青临想了想,答道:“他们三人同时失踪,还有……玉佩上的丝线消失?” 解无移点了点头,继续引导道:“发现这两件事的先后顺序应该是发现丝线消失在前, 那么, 丝线消失会让我们想到什么?” 这一次季青临没有再急着回答,而是自己在心中仔细推演了一番。 如果当夜他们没有去清酒镇而是直接回房入睡,等次日醒来发现玉佩上的丝线消失时,他们第一时间便会联想到霍绝的转生被人封了魂, 而封魂的前提是找到转生, 找到转生的前提是看见玉佩上的丝线,如此一来, 再一想昨夜霍绝身亡后有谁看见过丝线,他们依然会得出“三人中可能有内鬼”的结论。 然而,等他们得出这个结论后,却会发现池若谷三人竟然同时失踪了,于是殊途同归,他们还是会走到“因屋中迷香痕迹而对自己的推断产生动摇”的那一步,从而选择入忆追查。 想到这里,季青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因为他突然发现原来自以为“出乎池若谷预料”的清酒镇之行对池若谷的整个布局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他们最终还是按照池若谷筹划的路线走到了同样的终点。 半晌后,季青临不可思议道:“所以说,他光是封魂得手还不满意,还要让我入忆去亲眼‘欣赏’他的布局?这是什么意思?示威?以此来向我们证明他运筹帷幄料事如神?” 季青临眉头紧锁,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多此一举的行为。 解无移缓缓摇了摇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我隐隐有种感觉,他布下这个局的最终目的,很可能根本就不单单是为了封魂。” “怎么说?”季青临问道。 解无移斟酌了片刻,从头解释道:“首先,如果他的目的只是封魂,那么在他的整个布局之中,让人带信到芪地这一环其实是多余的。” 季青临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之前在霍绝的记忆中时也曾分析过——既然池若谷有办法轻易放倒霍绝,那么他完全可以在不惊动解无移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霍绝封魂,而不必先杀了他再去找转生这样多此一举。 在池若谷的布局中,“带信请解无移几人去榆州”这一环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借解无移玉佩的指引找到霍绝的转生,但如果他直接将霍绝放倒后封魂,那就连“找转生”这一步也可以省去,不必找转生就不需要再借助玉佩,自然也就不必再邀解无移他们前来。 想到这里,季青临顺着解无移的思路推测道:“可是这看似多余的一环他却保留了下来,就说明这一环在他的布局中必不可少,也就是说对他而言‘找转生’这一步不可或缺。” “没错,”解无移道,“所以你再将这作为前提继续想,转生前和转生后,霍绝有何不同?” 这种不同之处其实有很多,但季青临知道解无移指的定然不是那些躯体上显而易见的差别,再联想到池若谷设计引他入忆之事,季青临猜测道:“前者有记忆,而后者没有?” “对,”解无移道,“转生之前,霍绝的记忆在他自己体内,而转生之后,他的记忆回到了玉佩之中。所以我猜,池若谷想要把握的封魂时机,或许就是霍绝转生之后,被归还记忆之前的这段时间。” 顿了顿后,他看向季青临的双眼认真道:“这种时机,你可觉得似曾相识?” 季青临怔了怔,片刻后立即反应过来道:“双生子!” 钟藏砚和钟藏蝉兄妹被从鹿鸣山庄掳走封魂的时间也恰好是转生之后,被归还记忆之前,现在看来,当时山庄中的迷局很可能同样是池若谷所布,而这时机也并非巧合,而是他有意择选。 想到这里,季青临不禁有些懊恼,因为他发现他们实在是有些后知后觉,探查鹿鸣山庄一事的过程中,他们一直将注意力放在那些满月宴失踪的老者身上,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对方为何会选择将局设在鹿鸣山庄。 如果当时他们能意识到双生子才是这个局真正要对付的主角,那么他们就会想到另一个问题——为何对方会知道双生子转生在何处? 这么一来,“有内鬼”这种可能应该早在那时就该被发现才对。 季青临正在懊恼,解无移却已是严肃道:“还有一件事,我也是刚刚听你说完池若谷的布局才突然想起。” 说着,他微微偏头看向了一旁矮几上的杯盏,意有所指般地问道:“你可还记得,你上一次入忆是如何发生的?” 上一次? 季青临稍稍迟疑了一下,目光也跟着他落到了那张矮几之上,脑中飞快地将自己的记忆往前回溯。 其实真要算起来,他上一次入忆至今并没有过去多久,但是中间横插着钟藏蝉和霍绝的数段记忆,让他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上一次……是如何发生的? 季青临将记忆回溯到了最初的苓芳园,那时他们看罢那些被封魂的尸体后从水榭中出来,季青临感到有些不适,池若谷便劝他们暂留苓芳园歇息。 随后,他们便到了那间高台小楼,池若谷带着伤愈的白毛来给他送药,并在临走时留下了一包蜜煎,再往后,白毛从窗框上冲来时打翻了案几上的茶盏,茶水沾湿了摇摇欲坠的玉佩,季青临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 等等? 当时白毛为何会冲向案几? 脑中画面倏然定格,停在了白毛打翻茶盏后若无其事朝着那包蜜煎走去的一瞬。 季青临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万分地看向解无移,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自己心中的惊涛骇浪。 步线行针,天衣无缝。 池若谷这才是真正的算无遗策。 这一刻,季青临忽然理解了在小榆林中时池若谷为何敢在明知霍绝已经醒来并且明知季青临会看到这段记忆的情况下依然肆无忌惮地和右副使讨论自己的布局和安排,因为他真的有恃无恐。 身在他布局之中的人,若不是等到事后发现蹊跷再去回看,根本无法发觉自己当时是在沿着旁人预定的路线行走。 在惊叹池若谷心思细密的同时,季青临也对解无移能在听完他叙述后短短片刻间迅速将得到的线索与过往细节串连到一起的能力十分佩服。 发现自己的思绪飘得有些远后,季青临赶忙又将它拽回了正题。 按照方才的一番推测来看,池若谷在鹿鸣山庄和榆州设下这两个局所挑选的封魂时机都是目标转生之后,被归还记忆之前,且最后一步都是将季青临引入了被他封魂之人的回忆。 虽然方才季青临揶揄说池若谷这是在“示威”,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正如解无移所言,池若谷这么做的目的定然不会如此简单且幼稚。 那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季青临冥思苦想之际,解无移忽然在旁问道:“你在霍绝的记忆里只看到了榆州这一段吗?可还有别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季青临这才如梦初醒般发现自己方才竟是将其他几段记忆完全抛在了脑后,此时反应过来,连忙将另外三段也向解无移讲述了起来。 说是说三段,但其实合起来也就只能算是两段,一段是霍绝在白赫麦田关“入伙”的过程,另一段则是霍绝怀疑池若谷带去谷中的小厮身份有蹊跷后跟踪并发现池若谷“杀人埋尸”的经过。 霍绝“入伙”的过程是解无移当年亲身经历过的,所以季青临只是三言两语将其一带而过,而就在他即将开始讲下一段时,忽地停顿了一下,往后仰了仰身子,蹙眉上下打量着解无移道:“欸?奇怪……你身上的灵光哪去了?” 第99章 虞国故地南海滨 季青临在霍绝记忆中听到池若谷提及灵光时就曾试着回忆了一番, 可却发现自己对解无移身上灵光的记忆似乎只有初见时的画面,他还以为是自己看习惯了以后变得习以为常所以忽视了这一点,可现在一看, 解无移身上似乎真的没有了那层淡淡的光晕。 听到“灵光”二字, 解无移原本镇定的目光忽地闪烁了一下, 季青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试探道:“不方便说?” 解无移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去避开了季青临探寻的目光。 季青临心中虽是疑惑, 但看他这反应便也明白了他大约是不愿提及,所以也没再刨根问底,继续讲起了下一段。 在季青临讲到那小厮身上的浓香时,解无移顿时抬眸诧异道:“浓香?” 季青临有些奇怪:“你没闻到过?” 解无移缓缓摇了摇头:“他每次带来的人都只是在门外远远候着,从未迈入过议事厅的门槛。” 季青临一听顿时明白了过来, 难怪解无移从来没有怀疑过玉佩闪动和池若谷带去的人有关。 按理说,就连季青临当时听到“浓香”二字都能凭借“每月述职”这个特殊的时间点联想到封魂之术, 那么就算解无移先前想不到,在知道了封魂之术后也该立即有所联想才对。 弄了半天他根本和那些小厮连近距离接触都未曾有过,自然也不会发现他们有何异常了。 但转念一想也是,就凭池若谷那缜密的心思, 估摸着也不可能在这种细节上有所疏漏。 不过, 这还不是重点,季青临继续往下说了起来,而解无移则是越听越是眉头紧锁,听完池若谷当时对霍绝编的那套说辞后, 连一贯稳如泰山的他都沉默着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季青临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感受, 池若谷为了让存忆继续下去,每月将一人封魂之后带去谷中, 这个手段竟然成功使用了一千多年,而解无移却对此一无所知。 而且,他也根本无法责怪霍绝“助纣为虐”,因为池若谷用来说服霍绝的谎话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封魂之术,让霍绝误以为他只是在给垂死之人“续命”的同时顺便借“回光”添补了玉佩的灵气,这种利人又利己的做法,何乐而不为呢? 兀自沉默良久后,解无移终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接受之后再看向季青临的目光中竟是多了些许……遗憾? 季青临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什么,”解无移苦笑了一下,又忽然问道,“若是分裂他人的魂元能令你获得长生,你会如何抉择?” 季青临只当他是在问自己能否理解池若谷的所作所为,撇嘴想了想后摇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生命之所以宝贵就是因为它并非无穷无尽。因为终有尽时,所以要竭尽所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追我所求,护我所珍,爱我所爱。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总是容易让人变得麻木,到那时,一切事物带来的欢愉苦痛都会被削减,最后岂不就索然无味了么?” 说完后,季青临又自嘲地笑了笑,打趣道:“你这问题就不该问我,我这番说辞若是别人听了去,恐怕要说我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 解无移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许久后微微弯了弯嘴角,郑重道:“我知道不是。” 季青临虽不知这笃定的信任是从何而来,但到底还是十分受用,佯作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嗯,你知道就好。” 二人对视了片刻,季青临陷在那目光中险些挪不开眼,好容易才回过神来,顿时忧虑道:“你说,池若谷会把他们两人带去哪?” 季青临对石不语其实并不算熟悉,但不得不说这少年给他的印象十分不错,而银锣就更不必说了,两人相处了十多年,像是自家兄妹一般。 如今他们二人下落不明,季青临又如何能不担忧? 解无移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下落,缓缓摇了摇头,但却很快安抚道:“既然他两次出手都少不了‘找转生’这一步,那么现在玉佩在我们手中,他无法找到转生之地,想来至少不会现在对他们下手。” 季青临一听这话稍稍放心了些,这才想起来他们现在还在车上,连忙问道:“对了,我们现在这是要去哪?” 一边问着,他一边转头看向了窗外,此刻天光已是微亮,外头不再是一片漆黑,吹进来的风有些微暖,一点也不像是隆冬时节该有的凛冽寒风。 “四季谷,”解无移答道,“你入忆后我已令人前往京城和芪地分别传信,让释酒和乌兰达回谷会和。” 季青临一听便已明白他的用意,在入忆之前,他们虽是对自己的推测产生了动摇,但黑袍人对付四季谷的意图已是十分明显,掳走苓芳园三人后,很有可能会集中所有力量转头对付剩下来的乌兰达等人,此时将大家聚集一处再商议对策自然是最周全的选择。 至于解无移为何没有用烟花传讯而是派人前往,则是因为那时尚不能排除池若谷的嫌疑,若他真是内鬼,那么用烟花传讯便很有可能暴露消息的内容。 四季谷地处南海之滨,也就是曾经的虞国,今日的虞地境内,现在看来大约是已经接近了目的地,所以窗外吹进的风才会如此温暖湿润。 “这是快到了?”季青临问道。 “嗯,”解无移应了一声后向着窗外抬了抬下巴道,“你看。” 季青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立刻便看见了极远处的晨曦之中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石塔,塔身上下宽而中间窄,靠近顶端处骤然收缩,再往上则是伞盖般的塔顶,远远看去仿若一位婀娜女子正头顶箬笠眺望远方翘首以盼。 “望溟塔?” 季青临脱口而出道,不知为何,他在看见这座塔的一瞬间,心中竟是没来由地轻颤了一下,就好像这座塔对他而言有着什么非同寻常的意义。 解无移没有说话,只是陪他一起静静看着那座石塔,沉默地回味着已经被千年光阴蒙上了一层轻纱的记忆。 车子逐渐向望溟塔的方向驶近,不久后竟是进了一座城中,季青临这才发现其实望溟塔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紧靠海岸,而是在这座沿海之城的正中央,被楼阁屋宇层层环绕,显得鹤立鸡群。 此时天色尚早,城中似乎还未有人醒来,街巷空空荡荡静谧非常,唯有车轮滚动之声回荡其中。 入城之后,马车没有继续朝着望溟塔靠近,而是一直向南,直至穿过整条主街,而后忽然调转了方向向东行去。 季青临微微一怔,随即便发现车窗外的画面已是从逐渐零星的屋宇换成了广阔的海滩,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渔船沿岸次列排开,渔船之后则是一望无际的南海。 朝阳初升,自遥远的海天交接之处露出半个脑袋,映红了天边云霞,染透了湛蓝海水,海鸟在晨曦中盘旋,像是洒在朱红绸缎上的零星墨点。 这还是季青临第一次看见海上日出,情不自禁便被它勾住了目光,久久不能挪移。 不知过了多久,开阔的视线忽然被林叶遮挡,季青临稍稍一怔,随后才发现马车已是驶入了一片稀疏的树林,南侧依旧是海岸,而北侧则已是一座高山。 随着马车沿着这山海之间的树林不断前行,不久之后季青临便感觉到了一丝熟悉,如今的这片树林,似乎就是在霍绝的记忆中看见的出谷之后的那一片。 终于,眼前的景象与霍绝记忆中的逐渐温和吻合,马车终于是行到了霍绝记忆中那条峡谷的出口。 解无移掀开车帘吩咐车夫停了车,二人于是改作步行往峡谷中行去。 一直跟着马车飞行的白毛远远看见二人下了车,此时也已从空中俯冲而下,稳稳当当落在了解无移的肩头,季青临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而后便与解无移一同迈入了峡谷之中。 进入峡谷之后,季青临心中隐隐有些期待,在霍绝记忆中时他就曾遗憾未能亲眼看见四季谷的模样,如今终于是能一睹它的真容。 这条峡谷乃是两山相夹而成,谷道并不算宽,但容纳一架马车却是绰绰有余,季青临并不知晓解无移为何不令车夫直接驶入,但转念一想许是因为四季谷的存在鲜为人知,少一人踏足便会少一分麻烦。 峡谷比季青临想象中还要长,而且越往深处走,季青临先前的猜测便越是动摇,因为他发现这条峡谷并非笔直向前,而是曲折延伸,更重要的是,这谷道竟是越走越窄,就他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已是根本容不下任何车辕穿过。 难道不是不想让车进,而是车根本进不来?季青临兀自想着。 就在二人再次沿着一处弯道转过时,季青临忍不住愣在了原地,因为……眼前赫然是一条死路。 就在前方几丈开外的地方,两侧山壁凸出的巨石已是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了一起,看上去连只苍蝇也没法飞过。 “这……”季青临纳闷道。 “无妨,”解无移道,“继续走。” 季青临虽是疑惑,却还是依他所言继续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打量着两侧近在咫尺的山壁,试图在上头找到个山洞或是密道一类的东西,却是一无所获。 直至走到了无路可走之时,季青临终于在左侧山壁上发现了一处古怪。 那是纵横交错的数十道笔直刻痕,围住的部分像是一张棋盘,上有八八六十四块同等大小的方格。 “机关?”季青临猜测道,以往他在季府时,季老爷云游各地带回来的稀奇古怪的玩艺里就常有机关匣子一类的什物,他对此倒是并不陌生。 “嗯,”解无移道,“你可要试试?” 季青临的确颇有兴趣,问道:“怎么弄?” 解无移道:“按一格进去即可。” 季青临道:“按哪格?” 解无移道:“随便。” “随便?”季青临不可思议道,“按错了怎么办?” 解无移抬头看向山壁上方,季青临随着他看去,便见山壁顶端不少巨石凸出悬在空中,惊道:“错了直接砸死!?” 立在解无移肩头的白毛适时啼叫了一声,仿佛是在肯定季青临的猜想。 解无移无奈地抬手勾了勾白毛的下巴让它别闹,见季青临似乎当了真,忍不住轻笑了一下,道:“逗你的,不会有事,你按就好。” 季青临犹豫片刻,将信将疑地抬起手随便搭上了其中一格:“那我真按了啊?”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试着轻轻按了一下,发现没能按动,又加了力气使劲往里一按,终是将那石块硬推进了山壁之中。 第100章 人间仙境四季谷 就在这一格陷入的同时, 上方突然传来了岩石摩擦发出的声响,季青临一惊,连忙抬头看去, 却发现山壁顶端的巨石并没有任何动静, 倒是棋盘上方不远处凸出了一块长方约一寸的岩石, 那岩石仿佛一个开口向下的匣子, 里头中空,似乎还嵌着什么东西, 隐隐有微微光亮。 还没等季青临看仔细,那岩石却又向内缩了回去,与此同时,右手边原本严丝合缝的山石忽然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响,而后在季青临惊诧的目光中缓缓向两旁分离了开去。 山门顿开, 如幕布般缓缓在季青临眼前展开的景象将他惊得连呼吸都凝滞了片刻。 这是一处由四山环绕的巨大山谷,东山绯樱纷落, 西山翠竹清幽,南山红枫摇曳,北山白梨若雪。若隐若现的青砖碧瓦点缀于山间,谷底盈盈碧波雾气缭绕, 湖心一棵十人环抱的高大巨树立于水中, 四条吊桥从其遮天蔽日的树冠伸出,连往四处山腰。 好一处人间仙境…… 季青临一边缓缓迈步向前一边心中赞叹,四季谷不愧是四季谷,虽不是真的四季并存, 但这四方颜色也足以让人感受到“四季”之意。 正入神, 一旁近处传来一声童声稚嫩轻唤道:“先尊。” 季青临这才赶忙收回目光看向近前,便见山壁旁一个总角小童正在向解无移见礼。 解无移对他轻轻颔首, 他便又转向季青临一揖道:“公子。” 季青临微微一笑,也冲他拱了拱手,随后听见身后又是轰隆隆一阵响动,这才想起机关之事,回头看向那正在重新闭合的山石不可思议道:“还真是随便一按就开?那岂不是什么人都进得来?” 他这话本是在问解无移,谁知那小童听了却是奇怪道:“怎么会呢?我看见是先尊才开门的呀!” “看见?”季青临有些不解,方才他们之间可还隔着一堵严严实实的山壁呢,如何能看见? 解无移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将他带到小童身后的山壁边示意他看,季青临这才发现这里的山壁上有两个并排的圆形刻痕,圆形上方不远处与外头一样,有一块一寸长宽的方格。 经解无移一番解释,季青临总算是明白了这机关真正的运转方式。 当谷外有人按下棋盘上的某块小格时,谷中这两块圆形岩石便会一同凸起,与此同时,里外两处上方的暗格也会一同伸出,形成两个开口向下的“匣子”。 这两个“匣子”中都斜嵌着光滑的铜镜,“匣子”之间有通道相连,通道里数十面同样大小的铜镜会将谷外“匣子”里铜镜照出的景象经过层层反光传递到谷内的“匣子”里,如此一来,谷中之人便能知晓外头来者何人。 确定来人身份后,谷内之人只需将左侧的圆盘按回去便能收回“匣子”并开启山壁,待人进入后,再将右侧匣子按下便能使山壁重新闭合。 而若谷外来者是陌生人,谷中之人只需置之不理即可,机关内部有一处滴漏,在棋盘被按下时便会开始运作,等滴漏结束后,外头的棋盘和里头的圆盘还有那两个“匣子”都会恢复原样。 季青临听得啧啧称奇,而后抬头扫视了一圈这巨大的山壁。 如此庞大却又如此精细的机关,想必非一般人所能构想,思及此处,他心念一动道:“这又是石不语的杰作?”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心中了然,随即也不再多问,转身再次往谷中看去。 那四条悬在半空的吊桥上零零星星有人走过,其中很多都是半大的孩子或是年迈的老者,此时看见解无移回谷,皆是停下了脚步隔空朝着这边或挥手或作揖地打着招呼。 解无移向他们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们继续忙自己的,随即一边带着季青临行往湖畔一边解释道:“这些大多都是流离失所之人,收留在谷中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孩童长大后可自行选择去处。” 季青临点了点头,四季谷下辖裕兴禄,济元堂,幻机阁和惊绝门,还有宫中释酒和军中乌兰达,想来这些孩子长大后无论想做什么,大约都能找到合适的去处。 说起孤儿,季青临忽地问道:“银锣当初也是这么被收养的?” 解无移闻言怔了怔,继而发觉这个问题一时半会还真有些难以解释,只得模棱两可道:“算是吧。” 季青临也不懂这“算是”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但二人此时已是踏上了湖畔通往湖心巨树的木桥,季青临的目光立即已是被前方景象吸引。 湖心的巨树并非直接生长于水中,而是长在高出水面的一片形如小岛的土地上,庞大的树冠像是一张巨伞,将整个“小岛”笼罩在树荫之下。 踏上小岛后,季青临这才发觉这巨树竟不是一整棵,而是由四棵老树相互盘绕而成。顶部的巨大树冠中藏着一座仿若凉亭的平台,一架木梯沿着老树缠绕出的螺纹从树底盘旋而上,通入那“凉亭”之中。 季青临仰望着那树顶,心中震撼之余也在想着如此参天巨木定然不是几年或是几十年可成,遂问道:“这几棵树多大年纪了?” 解无移一边领着他行往木梯一边认真算了算,道:“这四树乃当年建谷时伏丘所植,距今已有一千多年。” 季青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迈上木梯后一面向上走一面抬手摩挲着它粗糙的树皮,像是在感受这千年光阴留下的痕迹。 上到顶端树冠笼罩下的“凉亭”后,周围便出现了四条通往东西南北四山的吊桥,解无移朝东抬了抬手,季青临便会意走向了通往东山的那一条。 离开茂密的树冠遮掩后,沿着桥身往远处看去,便见这吊桥的另一端横跨半个湖面延伸至东山山腰的樱林之中。 看见那掩映在绯樱之中的青砖碧瓦,季青临问道:“那是你的住处?” “嗯,”解无移道,随后又指向西山和北山的那些建筑道,“竹林那边是议事堂,信阁,学堂和藏书楼,梨林那边则是谷中其他人的住所。” 季青临点了点头,随后却又看向了南山的枫林,抬了抬下巴道:“那边呢?” 其他三座山腰都隐约可见不少建筑,而独独那片红枫之中却是半点瓦片也不见,季青临忍不住有些好奇。 解无移随着他看向枫林,静了片刻后才道:“陵地。” 季青临稍稍一怔,心下有些诧异,并非是因这枫林的用途,而是因为解无移的用词——陵。 寻常百姓乃至达官贵人墓葬或为坟,或为墓,或为冢,而唯有帝王长眠之地会被称作“陵”。 思及解无移最初的身份乃是虞国太子,季青临猜测道:“那里葬的是……你父皇母后?” 解无移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还有师父。” 水镜神尊…… 季青临默默盯着那片枫林,心中却是在回忆着在几段记忆中看见的神尊模样,想着,他不由转头看了看解无移身上的外袍,这从上至下由白入湛的式样正是数段记忆中神尊外袍的式样,也就是说,解无移不仅一千多年来心中口头都记挂着这位师父,就连穿衣也要仿着他的式样来。 说话间,两人已是行至东山,踏上了吊桥与东山连接处的平台。 绯樱环绕之中,一条青石板路顺着平台曲折延伸向前,季青临跟着解无移迈上石板,沐浴着缤纷落樱往深处行去。 不消片刻,青石板路已是走到尽头,而后踏上两节石梯便是一条曲折向上的回廊。 这回廊沿着山势而建,每走几步便会遇上几节阶梯或是转角,长廊右侧乃是廊柱,而左侧则是廊壁,廊壁上每隔一丈左右便有一处漏窗,漏窗之间则嵌着方方正正的石雕壁画。 路过几次壁画后,季青临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因为他发现这些壁画上雕刻的似乎都是一些景物,海上岛屿,高山峡谷,宫殿花园…… 看到这些景物时,季青临蓦地有些恍惚,因为这些景物无一例外都给了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自己很久以前就曾在哪里看见过。 是前世的那些书卷中? 或许吧。 季青临默默想着。 每当他驻足细看之时,解无移便也随着他一起停下脚步静静陪同,但白毛却似乎已是等得没了耐心,在季青临又一次停下时,它干脆利落地从解无移肩头跃起,跳上了一旁的漏窗,从窗口斜飞了出去。 二人就这么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廊壁终是到了尽头,转过最后一个转角,眼前出现了一座笔直向上的廊梯,季青临抬头看去,便见廊梯尽头是一座横向延伸的屋舍,屋前檐廊恰与这廊梯相通。 看到这间屋子时,季青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其实在他最初得知四季谷的那些“家业”和谷中众人的身份时,曾幻想过四季谷会是一处与皇宫不相上下的奢华之所,三跪九叩,顶礼膜拜,极尽权势之所能。 但在后来慢慢了解之后,他逐渐发觉四季谷一直以来在做的事其实和他想象的并不相同。 四季谷手中掌握着权力和金钱,却不曾以此来牟取奢靡华贵的生活,相反,他们总在承担着一些本无须由他们来肩负的责任,赈济灾荒,荡寇剿匪,收留老弱,默默守护着各方安宁。 从那时起,四季谷在季青临脑中的形象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变化,而如今终于得见其真容,他发觉其实这就是他所认为的四季谷该有的模样——没有琼楼玉宇,没有雕栏玉砌,没有声色犬马,没有酒池肉林,有的只是简单与宁静,还有那份浑然天成的清雅韵味。 思索间,二人已是行至廊梯尽头连接着的横向檐廊之中,季青临仰头看着门楣匾额上的“飞鸟阁”三字,忍不住问道:“为何叫做飞鸟阁?” 解无移也随着他抬头看去,盯着那三字沉默了许久,这才启唇缓缓道:“逍遥。” 季青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此时解无移已是抬手轻轻推开了屋门。 季青临本以为会看见桌案书架一类的屋中摆设,却不料先入眼的竟是一块巨大的屏风。 这屏风分为四扇,分别画着四座颜色各异的高山,乍一看似乎与四季谷中的四山相同,但当季青临走近后才发觉,这四座山中寓意着“冬”的那一座上覆盖着的并非如雪的梨花,而是真正的皑皑白雪。 季青临瞬间想起了当初在寄雁阁看见过的《四季山》那出戏所用的幕布,也瞬间明白了这屏风上画的并不是四季谷,而是真正的四季山。 第101章 书画宝函飞鸟阁 将视线从屏风上收回, 季青临转头往左右看了看,顿时被这屋子的格局弄得有些意外。 原本在廊梯上仰望时,他以为这间横向的屋子定是中间为堂, 两侧为卧房或是书房, 可现在却发现它竟是从左至右一气贯通, 且左右尽头处还有向后的转角, 似乎现在他们所站之处只是“回”字最下方的那一横。 但是,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这整间屋中除了正中的这块屏风之外,摆设只有四种:珠帘,字画,长案和宝函。 从左至右的墙上除了中间这块以外全都挂着等长的字画,每三幅为一组, 中间那幅为画,左右两幅为字, 每组之间被一挂珠帘隔开,珠帘与珠帘间各有一方长案,案上都端端正正摆着一只宝函。 这屋子……确定是用来住人的? 季青临心中纳罕。 “这边。”解无移抬了抬左手。 季青临虽是疑惑,但还是按着解无移的示意跟着他向左走去。 穿过最近的一排珠帘, 季青临立刻看清了第一组字画中左右的那两幅字, 口中喃喃念道:“暮近天将雨,鸣石问归期……” 念完后,他将目光转向了正中的那幅画,一看之下便是脱口而出道:“望溟塔?” 这画中最显眼的建筑便是那座高大的石塔, 伞盖般的塔顶之下的顶层上似乎还站着一个人。 季青临走近了几步, 这才看出那是一人的背影,虽是看不见样貌, 但那极为特别的外袍式样却是令他丝毫也不陌生。 季青临道:“这是你还是……?” 解无移道:“是师父。” 季青临点了点头,而后收回目光转身看向了那张长案。 长案之上除了正中的一只宝函外再无他物,但当季青临走到案边后,却先是伸手摸了摸案沿,随即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冲着解无移抬起手来晃了晃,笑道:“你这谷主是不是也太惨了些?不在谷中时都没人来替你打扫打扫屋子?” 这长案之上已是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季青临随手一抹便是几指的轻灰,显然是近日来都未曾洒扫。 解无移对此倒是并不意外,也丝毫未觉有何不妥,只淡淡道:“此处向来是我自行清扫。” 季青临一句“勤快”还未夸出口,便又听他补充道:“旁人我不放心。” 不放心? 季青临不由低头看向那宝函,心想难道这些宝函中放置的都是些容易令人觊觎的贵重之物? 这么一想,他赶忙老老实实地收回了手来背到了身后,打消了要将这宝函打开看看的念头。 解无移一看他这举动,瞬间明白他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无奈轻笑了一下道:“无妨,你想看便看。” 季青临略显犹豫:“可你不是说……” “你不是旁人。”解无移道。 季青临微微一怔,心中不由因着这话生出了些许暗喜,随即也不再迟疑,伸手轻轻将那宝函的盖子揭了开来。 看清函中之物时,季青临先是茫然了一瞬,因为那是一方看上去极为普通的砚台,除了略显古旧之外实在无甚特别,上头甚至还有些许浅浅裂纹。 难道是我不识货? 季青临一面想着一面小心翼翼将那宝函的盖子重新盖上,跟着解无移继续向左走去。 穿过珠帘,第二组字画正中是一幅海上夜景图,下方画着一处船头,一人盘腿坐于甲板之上,似是在眺望远海。 同样是背影,同样是那件外袍。 又是水镜神尊? 季青临微微蹙眉,再看向那左右两幅字,只见同样是两句诗: 舷窗勤漏月,海寂夜潮声。 默念了两遍后,季青临也未再多看,直接转身走到长案边打开了宝函。 这一次,宝函里的东西着实让季青临有些无语,如果说方才那砚台他还能当是自己不识货的话,眼前这东西他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捻起宝函中那孤零零的一根雪白羽毛,季青临转向解无移哭笑不得道:“不放心?” 这分明就是白毛不知何时落下的一根羽毛,别说是觊觎,怕是白送也未必会有人要吧? 解无移坦然地将那羽毛接过,重新端端正正地放回宝函中盖好盖子,这才解释道:“这是师父留下的。” 季青临一怔,而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字画,试探道:“这里的画……该不会画的都是水镜神尊吧?”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追问道:“你画的?” 解无移又是点了点头。 季青临道:“诗呢?” 解无移道:“也是我。” 季青临瞬间了然,这哪里是什么住处,这分明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长生殿,除了没有神像和香火之外,这里的一切都与水镜神尊有关。 而解无移之所以连洒扫也不让旁人代劳,恐怕不是因为这些东西有多么价值连城恐人觊觎,而是因为它们对于解无移而言都有超出其本身的意义,他不能容许它们出现任何错漏差池。 想通此节,季青临心中蓦地有些发堵,但他也并未表现出来,只是略微不自然地笑了笑,跟着解无移继续看起了剩下的字画和宝函。 这整间“回”字型的屋中总共有几十组字画,画中无一例外都是水镜神尊在某处场景中的背影,而宝函中的物件更是千奇百怪,有装着水的琉璃球,有半截的折竹,有几乎快要碎成齑粉的花瓣,甚至还有一张染着血渍的手帕和一根一指长的竹签。 如果说当中有什么物件最为正常,那便只有一块精雕细琢的白玉牌了。 屋子绕到一半时,季青临发现这“回”字型的屋子上方第二横的正中有扇通往中间庭院的门,那庭院似乎是白毛的地盘,花丛鱼池假山之上都有供它落足的鸟架,鱼池上甚至还有架供它摇荡的小秋千。 二人从那门前路过时,白毛正悠闲地站在那秋千上,看见二人后拍了拍翅膀短促啼了一声,仿佛是在打着招呼。 绕着“回”字走了一圈回到正门右侧后,季青临在最后一幅画旁看到了自己无比熟悉的两句诗: 青山融宿雪,百鸟御风临。 这正是当初在裕兴禄典当诗文时季青临曾从前世记忆中的书册里拿来凑数的那一首,也正是他名字的由来。 此时看到这两句,想起前世所见的那些未曾署名的书册,季青临忍不住苦笑道:“你这些诗文流传出去竟都不留名的?” 解无移不置可否,只一笑而过。 季青临也不追问,转头看向了两句诗间的那幅画,却不料这幅画……不,这张画纸上空白一片,根本连一丝墨迹也无。 季青临有些疑惑,转身打开了长案上的宝函,却见宝函中也是空空如也。 “这……” 季青临喃喃嘀咕了一声,随后意识到这些空白恐怕是寓意着水镜神尊已然与世长辞,心下不由怅然,轻轻将宝函关上,转身看向解无移问道:“你先前曾说……神尊当年将鲤鱼交给你时说了一个谎,他说了什么?” 解无移半晌未有答话,季青临却敏锐地发觉他的神色在这一刻变得有些恍惚,忍不住心想自己这话问得是否有失妥当。 正想出言转圜,解无移已是轻轻眨了眨眼,仿佛刚刚从漫长的记忆中抽回神思,轻声道:“他说,他会等我。” “等你?”季青临略微有些意外,再一想解无移将这话定义为“说谎”,便立即明白了过来,“他食言了?” 解无移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又陷入了那段回忆之中,缓缓道:“他说,他只是将鲤鱼借我一用,他会在四季山等我,等我前去归还。可当我再回四季山时,山中却只余漫天飞雪,雪中枯骨。” 解无移声音低沉,在缓慢的叙述中,他的一双明眸变得极为深邃,犹如万千波澜涌动其中。 季青临凝视着他出神的双眼,心中像是被刺狠狠扎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别处故作轻松道:“你对神尊……感情一定很深吧?” 解无移没有回答,季青临心底却已是有了答案。 这么久以来他早已经发现,平日里无论发生任何事,解无移都可波澜不惊平静应对,他似乎生来就带着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 但是,只要提及神尊,解无移的目光就会变得极为复杂,心绪的波动几乎无法掩藏。 每逢此时,季青临都很难想象他们谈论的是一位一千三百年前的故人,就好像对于解无移而言,他们之间的往事就发生在昨天。 整个大銮遍布着数以千万计的长生殿,百姓对水镜神尊的信奉起源于释酒入宫,这想必就是出于解无移的授意。 作画,题诗,撰写戏文,悉心保留着在旁人看来近乎有些可笑的与神尊有关的物件,就连衣着也仿佛带着他的影子。 这须得是怎样深刻的情感,才能在历经时间的洪流长达千年的冲刷后依旧岿然不动?他须得经历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的反复咀嚼回味,才能让这份情感时至今日还沉淀在心头? 季青临深吸了一口气,又将它长长呼出,仿佛是想借此疏散胸中那若有似无的郁结。 他知道自己其实毫无立场去对这段过往擅加置喙,却终是止不住心头那一丝怅然若失。 见季青临沉默不语神色黯然,解无移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但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似是表现得太过凝重,补救般岔开话题提议道:“可要去别处看看?” 季青临这才回过神来,忙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来道:“好。” 两人出了屋子顺廊梯而下,沿着回廊往樱林外走时,季青临忍不住又抬头透过漏窗看了看那飞鸟阁,忽地有些疑惑道:“你平日不住这里?” 解无移道:“住。” 季青临怔了怔,道:“可这里好像没有床?” 他清楚地记得方才走过的整个屋中除了那些字画宝函和屏风外,唯有在正对中央庭院的门内有一张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些卷册的书案,除此之外别说是床,就连个地铺也没见。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似乎真将解无移问住了,一贯沉稳的他听到这话时脚步竟是顿了一顿,而后才道:“不睡这里。” 季青临有些迷茫,一时半会没能理解“住这里却又不睡这里”是个什么情形,但转念一想这谷中屋宅众多,许是他的卧房在别处也未可知。 说话间,他们已是回到了半山腰那处连着吊桥的平台,沿着吊桥回到那巨树顶端的凉亭后,解无移带着季青临往翠竹遍布的西山行去。 第102章 突如其来归谷客 西山大约是这谷中建筑最多也是式样最为宏伟的一座山, 山上大约可分为六个部分,山麓是每月述职和偶尔集议所用的议事堂,而山顶则是硕大的一座“信阁”, 谷外各处惊绝门传讯点以烟花、信鸽等方式传回的重要消息都将进入此处集中分类处置并留存。 议事堂和信阁之间的大片山林呈“田”字状划分为四块, 正中是一幢十二层高的藏书楼, 其下西南, 西北,东南, 东北四块则是教习谷中孩童药理,机关,鉴宝,武术的四处学堂。这四门技艺恰好对应了济元堂,幻机阁, 裕兴禄和惊绝门,谷中孩童们可自行挑选其中一门或是兼而修之。 对于山麓的议事堂季青临并无太大兴趣, 所以二人经吊桥抵达山腰后索性绕过了中间的“田”字直接前往了山顶的信阁。 这信阁分为三层。 上层无顶,用于接收和记述谷外传来的消息。排排立杆上信鸽往来,立杆下的人只需收集它们携带的纸卷即可。 两侧最高处的瞭望台则是用来记录烟花传讯,台上之人亦是只需将烟花展示的图案译为文字便已算完工。这些事务并不太难, 所以多年来一直是由谷中收留的那些无家可归的老者来完成。 中层与上层相通, 用于将接收来的消息进行筛选和分类,剔除其中重复或明显有误的消息,核查相似消息,再将真正有用的消息分类汇总, 如有重大事件则上报, 无重大事件则记录在案待日后取用。 下层深入地底,是三层中最为宽大的一层, 用于消息保存,以重重机关将中层投放下的纸张卷轴分门别类,按照时间顺序排列齐整。 季青临本以为这些机关又是石不语的杰作,却不料解无移解释说石不语当年只是造出了一个雏形,是在一代又一代四季谷教出的匠师们的改良之下才有了今日所见的精巧。 看着那些体型庞大却灵活运转的机关,季青临不由生出了一阵感慨:世人总爱膜拜神明,殊不知人类自己凭借智慧和双手创造出的一切就已是这世间最为神乎其神的奇迹。 从山顶下来后,解无移带着季青临前往了那四处学堂。 此时尚未及午,学堂中聚集着谷中近乎全部的孩童和少年。 季青临对他们来说是生面孔,此时见他与解无移一同走过,皆是忍不住以余光偷瞄着二人再凑到一块窃窃私语,时不时就要“哎哟哎哟”地被教习先生敲敲脑袋或是揪揪耳朵。 季青临看得忍俊不禁,解无移也是倍感无奈,只得不多做停留,直接带着他往中间的藏书楼行去。 这藏书楼共有十二层,如高塔般下宽上窄,自下而上藏书逐层减少,但书籍内容却是越来越晦涩。 从第六层开始,有些藏书中已经出现了季青临完全没见过的文字,而再往上去,那些书卷竹简便更像是来自他国异域一般神秘难懂。 “这些是……?” 抵达顶层后,季青临终是忍不住捧着一卷天书般的竹简茫然问道。 解无移道:“千年前的诸国古籍。” 季青临了然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竹简重新卷好放回了原处。 这藏书楼的顶层算是这四季谷除了信阁之外的最高处,从窗子向外望去,便可将整个山谷尽收眼底。 季青临刚走到窗边,还没来得及将这山谷环视一圈,便已听得一阵轻微的“轰隆”声自远处传来。 此时解无移也已站到了他身旁,听见这响动后,两人不约而同往谷口的方向看去,便见那谷口岩石果然正在缓缓分开,片刻之后,一人自那洞开的山门间走入了谷中。 那人穿着一身浅棕色粗布衣衫,背上还背着个包袱,像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此时正在与守门的小童交谈着什么。 因着距离尚远,季青临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光是凭借身形便已能确定此人他并不识得。 解无移似乎也对这人的出现略感意外,蹙眉疑惑道:“伏丘?” 说罢,他再未多看,直接招呼季青临转身往楼下走去。 季青临有些诧异,方才听见响动时,他原以为出现在谷口的会是被解无移书信召回的乌兰达和释酒当中的一个,却不料来的竟是这位素未谋面的伏丘。 也是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险些就已经忘了四季谷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出了藏书楼后,解无移未再行往吊桥,而是直接领着季青临顺着西山长长的石阶往山下走去。 不消片刻,两人已是接近了山麓的议事堂,而伏丘此时早已等在了堂前。 远远看见伏丘时,季青临不由稍稍一怔,此人看上去约莫而立之年,样貌平凡,穿着更是朴素,可那神态举止却莫名令季青临看出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在季青临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着季青临,只是脸上丝毫不见意外神色,仿佛是早已知晓他在谷中。 及至近处,季青临朝他拱手一笑,但还未及开口,便已是被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弄得有些不自在。 此时的伏丘眼含笑意负手而立,看向季青临的目光很是温和,但是,温和之中竟还透着一股……慈祥? 其实按着年岁来说,四季谷这些因存忆而岁逾千载之人个个都能算是长者,所以硬要用长辈看晚辈的目光来看他也并无不妥。 只不过,二人今次仅是初见,且此时的伏丘看上去也不过而立之年,配上这么个“欣慰的老父亲”般的目光可当真是叫人觉得有些一言难尽。 还未等季青临适应这眼神,伏丘却已是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看向了解无移,未作任何寒暄铺垫,直接道:“乌兰达接到信时我刚巧抵达芪南,那棵树我也已去看过。” “如何?”解无移问道。 伏丘沉默片刻,严谨道:“我大约已知其来历。” 说完,他再次看向季青临,但这回没再用那令人浑身不适的眼神,而是带着些许探寻问道:“我听乌兰达说,你曾在姑若的记忆中看见过这棵树?” 季青临略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伏丘继续问道:“鲤鱼将姑若之忆传给你时,可是被打断过?” 季青临与解无移对视了一眼,显然都对伏丘竟然会知晓此事倍感意外。 伏丘见了二人神色便已是心中有数,目光落到季青临腰间的玉佩上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随后抬头对解无移道:“看来,我可能需要和季公子单独聊聊。” 他这话用的并不是商量的口吻,仿佛只是在向解无移知会一声。 解无移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一时间竟是有些愣怔。 事实上,对伏丘感到陌生的并不只有季青临一个,就连解无移和谷中其他人对伏丘也完全算不上熟悉。 此人醉心于水土治理,一千三百年来几乎鲜少露面,大部分时间都在五湖四海间游走勘研,唯有在四季谷偶尔遇到水土一类的难题需要他出手时才会以烟花传讯令他现身。 对于解无移和四季谷其他人而言,这一千三百年里见到伏丘的次数真可称得上屈指可数,因此,解无移一直以来对伏丘只有三个印象:善治水土,淡泊名利,行踪莫测。 此次伏丘回谷,一出口先是说起龙血树,复又提及水神姑若的记忆,现在又说要与季青临单独聊聊,这让解无移不得不心生疑窦,微微蹙眉迟疑不定道:“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伏丘并未否认,再次露出了那种近乎慈祥的笑容,意味深长道:“我知道的,恐怕一直以来都不比先尊少。” 季青临听着二人打哑谜似的对话,茫然地看看伏丘又看看解无移,而后便在解无移面上发现了他从未见过的神色,像是错愕,又像是……紧张? 他竟也会紧张? 季青临忍不住眨了眨眼,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伏丘似乎没打算等解无移应允,直接看向季青临道:“季公子可愿随我去谷中逛逛?” 季青临其实已经将这谷中逛得差不多了,但他也知道伏丘这“逛逛”二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底着实对他要和自己“单独聊”的内容有些好奇,犹豫片刻后,他转向解无移抬了抬眉,仿佛是在问他自己该不该去。 “这还需要请示?”伏丘调侃道。 季青临撇了撇嘴,心想我这可是在别人的地盘,现在要在这地盘上随便乱跑难道还不该和主人打个招呼? 解无移其实完全不知伏丘究竟要和季青临单独“聊”些什么,但却已是从伏丘那意味深长的话语中猜出了某种可能。 因着这种可能,他此刻的心中仿若正在经历着天人交战,竟是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期待更多还是忧虑更甚。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像是放弃抵抗般深深看了季青临一眼,无奈轻声道:“想去便去吧。” 季青临满意一笑,指了指一旁议事堂道:“那你先在这休息会儿?” 解无移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却并未真的依他所言进堂中等候,而是忧心忡忡地目送着伏丘领着季青临沿着石阶往山上行去。 刚走出没多远,伏丘便已是悠然开口道:“我听说,令尊令堂年轻时是这大銮京中有名的才子美人?” 季青临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泛起了嘀咕:这伏丘说是要“聊聊”,难不成还真就是闲话家常? 正想着,便听伏丘又问道:“他们可曾给你讲过你出生前的趣事?” 季青临有些茫然,回忆了片刻后不确定道:“什么才算是趣事?” “比如……”伏丘想了想后笑道,“令堂怀着你时,可曾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季青临虽是有些不解其意,但还是认真在记忆中搜寻了起来,好半天才隐约想起了老爹曾随口提起的一段往事。 在有了四个女儿之后,季老爷和季夫人本没想再要孩子,幺女长大后,他们便四处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却不料在一次出海游玩的途中意外发现有了他。 据季老爷所言,那时他们乘坐的船只在海上迷失了方向,随波逐流数日后抵达了一处不知名的雪原,那里天寒地冻千里冰封,而他们夫妻并一众随从携带的衣物粮食都已消耗大半,眼看着就要葬身于那冰天雪地之中。 就在大家尝试了几次返航未果后几近绝望之时,季夫人意外发现自己竟是有了身孕,她坚信这是上天在暗示“生”的希望,便鼓舞着众人再一次升起船帆,跟随风的方向寻找归途。 说来也巧,这一次冥冥之中如有神助,他们真就随风而行找到了回去的路,在弹尽粮绝之前踏上了阔别已久的海岸。 听完季青临的讲述,伏丘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一般浅笑着点了点头,问道:“他们可有告诉过你,那海在何处?” 第103章 暗埋玄机藏书阁 季青临又是回忆了一番, 这才蹙眉摇了摇头道:“好像没有。” 此时二人已是走到了山腰的学堂处,学堂里的孩子们眼看着方才刚跟着解无移离开的季青临又同旁人折返此处,皆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再次偷瞄与私语齐飞, 戒尺与板栗并尝了起来。 伏丘扫了一眼那些孩子们, 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也没再继续深究季家夫妇那段往事,而是冲着前方高高耸立的藏书楼抬了抬下巴道:“可进去看过?” 季青临答道:“你入谷之前我们就在此处。” “哦?”伏丘饶有兴趣道, “去了几层?” 季青临总觉得这问题有些古怪,但还是如实道:“都去了。” 伏丘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却并未因季青临的话而改变方向,依旧径直朝着藏书楼走去。 季青临虽是已经去过一次,但此时他本就没抱着“逛”的心思, 只当伏丘是想寻个安静之处再“聊”重点,自然也就无甚异议, 跟着他再次走进了楼中。 进门之后,伏丘回身将门关上,季青临心中莫名,只觉得他未免也谨慎过头了些, 却不料伏丘的动作竟还没完, 关上门后还顺手架上了门栓。 这得是要说什么惊天秘闻,用得着这么防备? 门栓架好后,伏丘转身便见季青临一脸古怪地盯着自己,不以为然地一笑, 一边走一边问道:“既是都逛过了, 可还记得这楼一共有几层?” 看着伏丘那仿佛在考问三岁孩童算数般的表情,季青临一阵无语, 心想这人不仅有着老父亲般的慈祥,竟还有着老父亲般的幼稚,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学着三岁小儿的口吻拖着长音懒懒道:“十——二——层——” 伏丘似乎觉得他这反应颇为有趣,笑而不语地往一层正中走去。 正中乃是通往二层的扶梯所在,季青临眼看着他要上楼,也不知他究竟是要到几层才算满意,虽是无奈却也只得跟上,谁知还没跟出几步,已是踏上一阶木梯的伏丘忽地转过身来抬手道:“你就站在此处,莫要走动。” 季青临脚步一顿,满脸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双眼。 这是何意? 让我待在这,你自己上楼? 还没等他疑惑完,伏丘却已是双手搭上了木梯两侧扶手前端的小木球,握住后反向同时一拧,只听“咔哒”一声,季青临脚前不足三寸处的地板赫然被顶起,斜向上露出了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 季青临低头错愕地看着这黑洞洞的入口,心中哪里还能不明白,难怪伏丘一直在“几层”这个问题上反复纠缠,原来这藏书楼根本就不是十二层,而是十三层! 但是……先前来时解无移为何没有提及这地下还有一层?是因为它无关紧要所以不必提,还是……因为它太过紧要所以不能提? 应该是后者吧,季青临心中想着,毕竟,有谁会特意将无关紧要的东西藏在机关下不为人知的地底呢? 想到这里,季青临不免有些矛盾,既然解无移先前不提,那便是不打算让自己知道,可现在伏丘这举动又显然是准备带自己去这隐藏的“十三层”中一探究竟,那么,就这么下去,真的合适么? “你不必有负担,”伏丘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走过来将那翘起一半的地板掀开道,“他方才眼看着我带你上山,就该料到我会领你来此,但最终却也并未阻拦不是么?” 说着,他也未等季青临反应,直接踏入洞口沿着石梯向下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不来可别后悔啊。” 一听这话,季青临顿时也不再扭捏,心一横踏上石阶,跟着伏丘一路向下行去。 这通道还算宽敞,差不多容得下一人张开双臂前行,两旁和上方的石壁上不知涂抹着什么,皆散发出荧荧光亮,将这通道映得十分清晰。 石阶不算太长,大约五六十阶便已到底,底部连着一条甬道,前行约百步后甬道也已到头,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一堵石墙。 季青临停下脚步,一看那石墙右侧的砖石排列便已知这必然又是一处机关,也不多问,只看着伏丘依次按下几块砖石,轰隆隆的岩石摩擦声顿时便在这甬道中回荡了起来。 石墙缓缓升起,升到一半时,季青临已是被下方露出的景象吓了一跳。 那是凌乱堆叠在一起的无数书卷,露出的部分像是山麓一角般,随着石墙的上升而逐渐展露全貌。 终于,石墙升至顶端,露出了一座四方形的石室,而眼前巨大的书山几乎要将整座石室填满。 看清这座书山的全貌时,季青临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这个场景正在和记忆中的某个角落发生重叠,叫人一时有种半梦半醒之感。 愣神许久后,季青临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这书山挪向一旁,可看见这石室周围的摆设时,忽又有些不大理解。 石室中靠墙立着一圈高大的书架,可上头却是一本书也没有,仿佛有人故意将这些书架上的书倾倒下来堆成了眼前这座书山。 季青临一边纳闷一边朝那些书架走去,心中猜想这些架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以至于难以将书搁置其上。 到了近处,季青临发现这石室中所有的书架都未曾上漆,像是尚未完工的半成品,且从做工来看,这打造书架之人似乎并不是个熟手,好些榫卯连接处都未能做到天衣无缝。 看罢,他伸手试着晃了晃其中两座,便发觉他它们的做工虽不算精致却都十分牢固,完全足以承担起藏书的“重任”。 这么一来,明明有书架却非要将书堆在地上便显得有些古怪了。 季青临正琢磨着,忽听身后伏丘道:“你就不打算看看那些书?” 伏丘从石门开启后便一直抱臂靠在门边未曾出声,静静看着季青临的反应和举动,此时见他竟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书架上,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句。 经他这么一说,季青临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光顾着研究书架而忘了身后的书山,忙不再纠结那些书架到底因何未被使用,转身朝那书山走去。 到了书山近前,季青临蹲下身去,随手拿起一本翻了两页,便发现这似乎是一本奇闻异事录,其中记述的内容季青临闻所未闻,但这书写的字迹却让他愣神了片刻。 熟悉。 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他有种这仿佛是自己笔迹的错觉。 伏丘此时也已从门边走来,到了季青临身旁,弯腰从那书堆里择选了片刻,挑出了一本来递到了季青临面前。 季青临稍稍一怔,随即放下自己手中这本将其接过,还未等他翻开,书缝中忽有一物滑出飘然落地。 那是一张薄绢。 季青临将它拾起展开,在看清其上内容的一刹那,心下猛然一颤。 这是他前世记忆中见过的那张曲谱——《问归期》。 季青临错愕地眨了眨眼,立即放下曲谱将手中书页翻开,便见扉页上赫然题着四句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诗: 薄雾笼寒水,晨曦遣云归。 青山融宿雪,百鸟御风临。 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有些忙乱地将手中的书合上搁到一旁,又从书堆里重新拿出一本翻开,一页页看下去,书中的文字和前世记忆中的书卷一点点重合,仿佛将他再一次拉回了前世的雪山木屋之中。 心中狂震,脑中更是纷乱无比,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完全想不通个中缘由。 这些书……是我前世看过的那些? 可是……它们为何会在此处? 季青临心乱如麻地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书卷,一时间竟不知思绪究竟该从何理起。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像是回过神来般猛然抬头看向伏丘,问出了与解无移先前一模一样的问题:“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不同的是,解无移先前问出的那一句是在试探,而季青临此时却是真的茫然。 “是。” 伏丘直言不讳,接着俯身将他手中握着的书卷抽出扔到一旁,拉起他径直往石室外走去。 穿过甬道,踏上石阶,回到楼中,行出学堂,伏丘一路既未停顿也未言语,就连洞开的暗门也直接丢在那里不管不问,拉着季青临直接行至山腰平台,踏上了吊桥。 就在季青临终于忍不住想问究竟要去何处时,伏丘的脚步骤然止住,松开季青临的手腕,转身指向了下方湖面道:“看。” 季青临被这猝不及防的停步惊了一惊,随后转身顺着伏丘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去,只见下方湖面之上,雾气缥缈之中,隐约倒映出了自己模糊的身影。 季青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逐渐散开的雾气,盯着那雾气下愈发清晰的倒影,而后就在雾气散尽的一瞬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倒影之上,一层淡淡微光。 如晨曦,如星辉,如萤火,如清泉。 那是原本笼罩于解无移身上的微光,也是数段记忆中曾出现在水镜神尊身上的灵光,它意味着灵气的滋养,也意味着…… 长生。 刹那间,季青临回忆中的数个片段飞速闪过,他想起了云州客栈那夜解无移将染着二人血迹的玉佩递给他的瞬间,想起了从那之后自己仿佛忽然消失的困倦感和饥饿感,想起了自己问解无移为何需要吃喝时他回答的那句“不用并非不能”,想起了苓芳园中解无移守着自己熬了三日后布满血丝的双眼,想起了自己问及灵光之时解无移躲闪的目光…… 谷中午时钟声响起,将季青临的思绪拉回眼前,他缓缓抬眼看向西山山麓,看向站在堂前遥望着此处的解无移。 四目相对,眸光中仿佛浸透着千言万语,于悠远钟声里轻柔触碰。 就在此时,季青临忽然感到背后一股猛烈的推力袭来,他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是朝前扑去,直直坠向湖面。 入水之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解无移愕然张大的双眼,看见了伴着钟声三三两两雀跃着跑出学堂的孩童少年,看见了因下坠带起的疾风而四散的雾气,最后,他听见了自上方传来的伏丘的一声轻语:“不谢。” 轰然入水,周遭霎时变得寂静无声,在缓慢下坠的过程中,季青临看见了一丝光亮闪动,腰间玉佩顿时化为鲤鱼,灵活地游至眼前,轻摆鱼尾,缓缓向着他的双眼扫来。 闭眼屏息,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中,仿佛在刹那间便已将尘封千载的过往尽数归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鹿采,锦鲤,可爱指数妖妖灵,醉里挑灯看剑,长青,琦蘑菇君,我超喜欢哦,喵了,晚晚,噜啊噜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非常感谢一路追更订阅评论推理的每一位宝藏天使,你们真的是我的动力源泉和冬日暖阳,无比无比的爱你们! 第104章 望溟塔顶惊初遇 一千三百年前。 他无名无姓, 自北海尽头雪域而来,于人间辗转数千年,借手中鲤鱼之名自称水镜。 此刻花香可嗅, 鸟鸣可闻, 耳畔阵阵微风拂过, 温暖夕阳映在面庞。 双目轻启, 放眼望去,此处上可观白云悠悠, 下可观郁树葱葱,远处是与天际相连的湛蓝沧海,海天相接之处夕阳缓缓下沉,余晖斜映在海面之上,晕出一抹温柔缱绻。 南海之滨, 虞国都城,望溟塔顶。 风自四面吹来, 轻轻拂过塔身,传出阵阵如女子低声吟唱般的声响,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此塔虽是石身, 顶层却是由木材加盖而成, 十二根立柱支起伞面般的盖顶,檐下十二横梁围成一圈首尾相连。 水镜坐于横梁之上,背靠梁柱,右腿悬下, 左腿弯曲立着, 脚前摆着一方砚台,膝头平放着一块绢布, 手中执笔在绢布上勾勒,一边写一边喃喃念道:“敢问……沧海……可知晓……此去……何日……是……归期……” 随着他的笔尖轻划,绢布上渐渐呈现出一首曲谱,曲调正是那风吹过塔身时发出的音节,而曲词则以虞文书写。 写完最后一个字,水镜搁下笔来,执着绢布两端将它立起,从头至尾欣赏了一番,这才满意一笑,将它垂在横梁边,用砚台压住一角风干墨渍。 做完这些,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简单翻了翻前面有字的部分,而后翻到空白的一页,提笔写道:“虞都有塔,名曰望溟,立于南海之滨,风过而塔鸣,其声如低吟,虞民称其为女子所化,传闻……” 这本薄册是水镜记载见闻所用,他这千百年来游历世间,将各处奇闻异事,各地风俗传说都记于其中,偶尔兴起还会添上两句诗文作评。 北海尽头的四季山中这种薄册堆积如山,每写完一本,他便回山一趟,将其收于山下木屋之中。 “嗒,嗒,嗒……” 水镜正写到这曲《问归期》的由来,便听见细微响动从楼梯处传来,似是有人正在登塔。 水镜凝神细听了片刻,终于确定的确有人正在上楼,且似正是奔着塔顶而来。 那脚步声平缓之中带着几分沉重,仿佛脚步的主人心事重重。 水镜并未急着回避,一来他并不担心自己被人发现,无论来者何人,他都有把握全身而退。二来,那楼梯开在顶层正中,楼梯口正对的方向朝着对面,即便有人上楼,也是背对着水镜出现,他想先看看这脚步声的主人究竟是谁。 水镜盯着楼梯口,随着木梯吱呀之声愈发清晰,不消片刻,便见一少年垂首踏上了最后一节阶梯,迈上了顶层。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修长,青丝束顶,一身杏黄衣袍,腰间坠着柄青铜长剑,剑鞘雕饰精美,似是云顶腾龙。 此时,少年只需抬头环顾一圈便可看见水镜,可他却像是神游天外一般,对四周景致毫不关心,只低着头一步步向前走去。行至塔顶边缘,面朝着南海的方向,掀起衣摆便就地一跪。 水镜随意转动着手中的毛笔,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的一举一动,想看他何时才能发现自己的存在,却见那少年跪地之后便如静止了一般,直直望向南海,若不是偶尔吹过的微风将他的发丝撩动,甚至要让人以为他已就地化石。 水镜盯了那背影半晌,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他轻轻合上膝头薄册放回怀中,又将手中毛笔搁上砚台,打算下去惊他一惊。 不料刚刚将笔搁下,收手时无意间蹭到了砚台,砚台稍稍一动,压在下头的绢布顿时没了束缚,顺风直奔那少年而去。 水镜轻轻“嘶”了一声,赶忙飞身跃下横梁,前倾身子伸手去捞。 指尖堪堪擦上绢布一角,刚欲再进一步,脚下落地之处的木板恰巧发出“嗒”一声脆响。 “谁?” 少年身子一震,反应极快,瞬间将身侧铜剑拔出,反手刺向身后,不料刚一转头便是眼前一暗,一块不明之物罩面而来。 少年心中一惊,连忙仰头往后避开,抬手一劈,手中长剑将那绢布从中一分为二,一左一右向他身后飘去。 没了绢布遮挡,他立马看见了布后有人,手中剑势丝毫未顿,向来人刺去。 水镜心系那绢布,无意与他纠缠,奈何长剑已至眼前,只得侧身避开,同时抬手掠过剑身直至剑柄,将那少年手腕一掰,瞬间从他手中将剑夺过,反手“锵”一下将它插回了少年身侧的剑鞘之中。 趁着少年低头看着剑鞘错愕的功夫,水镜已绕过他追至塔顶边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被劈成两半的绢布因这半刻耽搁而飘然远去。 水镜抬了抬手,却终是无奈垂下,轻叹一声转过身来。 见少年此时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仰头看着他,水镜一时忍俊不禁,顿时将那绢布忘在了脑后,促狭道:“平身平身,太子殿下不必行此大礼。” 少年这才彻底看清来者相貌,冷冷盯了他片刻,挪开目光继续看向南海,道:“又是你。” 他的语气之中除了漠然,还有几分微不可查的无奈。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眼前之人了,数月之前,也是在这望溟塔顶,他惊讶于竟然有人擅入攻城,曾如方才一般拔剑相向,却不料对方仅凭空手就将他的招式一一化解,令他倍感无力。 水镜顺势往背后立柱上一靠,抱臂笑道:“这话应该我说才是吧?你堂堂一国太子,隔三差五就被我撞见在这塔顶罚跪,成何体统?” 上回他来虞国宫城游玩,路过大殿时恰巧听见国主正在与朝臣议事,便索性停下脚步听了会墙根。 虞国国主性情温和,朝中众臣进谏时都不太有忌讳,对于同一件事,往往各派都有不同看法,众人各执己见,这便导致到了最后常常也议不出个定论来。 那一日,殿中所议之事关乎变法,似是有人编纂了新的律令交由国主定夺,而朝中大多人却都认为新律太过大刀阔斧,也太过严苛。 水镜稍稍听了片刻,便已听出那些反对之人各怀鬼胎,之所以抵触新律不过是因为新律极有可能动摇他们的既得之利。 听着殿中你来我往的争吵和国主偶尔的圆场之言,水镜正觉好笑,便听一道清冷的嗓音掷地有声道:“一派胡言。” 水镜精神为之一震,便听那年轻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几名正在争执的老臣所言依次驳斥,期间旁征博引,借古论今,鞭辟入里,字字珠玑,末了还送了那几位老臣一句评语:“固步自封,墨守成规,冥顽不灵,食古不化。” 水镜险些笑出声来,只觉此人十分有趣,但紧接着,他便听见国主一改往日温吞,呵斥那少年不知礼数口无遮拦,责令其立刻前往望溟塔顶跪地思过。 水镜挑了挑眉,等那人出了大殿,他才从衣着看出此人乃是虞国太子。 依着虞国服制,国主为金,皇子浅黄,太子杏黄,而这少年既然一身杏黄,自不必多猜。 水镜一路尾随太子至望溟塔顶,见这少年还真就老老实实罚跪,一时没忍住逗弄之心,出言调侃了几句,却不料引得太子拔剑相向,讨了好大个没趣。 回忆起那次初见,水镜自认为十分坦诚,当时这位太子诸多盘问,他都有问必答如实相告,实在不明白为何太子对他却是那般不待见。 这一次,水镜来虞国宫城纯粹是为了先前在南海海边渔民处听闻的望溟塔传说,来这塔顶记述曲谱,却未曾想无心插柳,又一次在此遇上了这位太子。 见少年对他的调侃置若罔闻,水镜也不恼,笑问道:“太子殿下这次又是为何罚跪啊?” 少年目不斜视不为所动,只当眼前这人说的话都是耳旁风。 他还记得上一次遇见这人时,自己曾问他是如何潜入宫城,他竟回答说是腾云驾雾而来,再问他有何图谋,他说只是闲逛,问及名讳,他说无名无姓,再问年岁,他说一千多岁…… 于是太子不想问了,觉得还是直接打一架为好。 结果,没打过。 水镜看着少年紧抿的双唇,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放下环抱着的双手,缓步绕着他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笑道:“太子殿下不想说也无妨,让我猜猜看。” 他绕回少年正面,漫不经心地在他面前盘腿坐下,双手搭在膝头笑盈盈道:“可是因为桑国求援一事?” 少年听见他这句话,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松动,转眼看向他,眼中有几分意外之色。 桑国求援书信递到虞都后,国主只召了几名位高权重的老臣秘密商讨此事,大多人还未得风声,且书信不过今晨才至,眼前之人又是从何得知? 水镜心知自己猜对了,满意一笑,挑了挑眉继续道:“是你父皇不愿插手两国纷争,朝臣也纷纷附和,所以你又与他们起了争执,这才被你父皇责罚,我猜的可对?” 少年依旧没有答话,却是挪开目光深吸了口气,垂下眸去。 仿佛是想将胸中郁结驱散,他的呼吸都带上了些许叹息的意味,紧绷的后背因此而稍稍松下了几分。 虽不知眼前这人究竟是以何种方式探知到这些,但他的的确确说中了自己的心事。 大銮攻桑,桑国求援,可父皇却并不愿意出兵相助,就连那帮平日里各执己见的老臣也都众口一词地赞成父皇的决定。 虞国安稳了太久,久到国中自上而下皆已习惯了这种安逸,将怠于兵法,兵怠于操练,大臣们也只想安于现状远离战火,早已忘了居安思危。 少年沉默许久,这才缓慢而凝重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垂下的长睫遮掩了眼中的黯然,但水镜却还是从这简短的话语中听出了他的失落,那是一种深感疲乏的力不从心。 在人间辗转千载,水镜早已看惯了各种争夺纠纷,从最早部落间为猎物而战,到后来吞并,融合,部落壮大演变为国,再为耕地而战,为领土而战,这世间纷争从未有过停歇。 站在云端俯瞰世间,便会发现尽管陆有江河万千,也终将奔流到海,但身处于江河之中时,却未必知晓自己最终的去向。 对水镜而言,眼前的少年便是那江河中的一滴水,他想要改变河流的走向,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水镜撑地起身,面向南海负手而立,高深莫测道:“其实若是你想出兵援桑,也并非没有可能。” 少年闻言,缓缓直起身来看向他,目光微微亮了亮。 水镜转过身,唇角带笑问道:“你想知道吗?” 看见他这略带轻佻的笑容,少年微微蹙眉,蓦地生出些不妙的预感,他总觉得这人接下来的话可能不会令人愉快。 果然,水镜也不等他回答,微微前倾身子似笑非笑道:“是否出兵相援,唯国主可做决定,若你想要定夺,取而代之不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的宝藏天使:山衔蝉,百年安乐,花非花,可爱指数妖妖灵,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第105章 天下大势一言蔽 少年脸色骤变, 他就知道,哪里有什么高深莫测,眼前之人根本就是在玩笑调侃, 亏自己还有那么一瞬间信了他的姿态, 真是可笑。 他冷冷瞪了水镜一眼, 转头不再看他, 连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大逆不道”也吞回了肚子里。 反正此等离经叛道之人,与其多费口舌也是多此一举。 水镜对他不善的面色视而不见, 依旧笑意不减,突兀问道:“你喝过汤吗?” 少年胸口的起伏明显又大了几分,觉得眼前之人恐怕真是病得不轻,不知又要说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来,瞪着前方道:“我不想听。” 看着少年抿唇蹙眉的模样, 水镜愈发觉得有趣,偏头摊手笑道:“可我想说呀。” 说着, 他便又一次绕着少年缓步负手而行,一边走一边轻松道:“汤呢,想必你是喝过的,既然喝过, 就应该看见过汤里的浮油, 那些油大圈挨着小圈,你挤我来我挤你,挤着挤着,小圈便会一个个融合, 最后融入大圈……” 少年目不斜视, 任凭水镜絮絮叨叨绕着他转圈,一次又一次从他面前走过。 他本以为自己会心烦意乱, 却不料恰巧相反,在萦绕耳畔的聒噪声中,他的心绪反而逐渐平缓了下来。 待水镜将话说完,再一次站到他面前时,少年忽然仰起头看向他,冷静道:“你说你在这世间活了一千多年?” 水镜愣了愣,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继而笑道:“怎么?你不是不信吗?” 少年平静道:“原本不信,现在信了。” “哦?”水镜挑了挑眉,对他这反应有些意外,“为何?” 问完之后,他又意识到了什么,狐疑道:“你接下来该不会想说,因为老人家都比较啰嗦吧?” “不,”少年干脆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远方夕阳淡淡道,“你虽然聒噪,但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也听懂了。” 他顿了顿,面色不改继续道:“你是想告诉我,分久必合乃是大势所趋,天下诸国便如汤中浮油,无法长久共存于世,但凡某国率先壮大,吞并弱国便势在必行,即便今日没有大銮攻桑,也终有别国开战,对吗?” 水镜满意笑道:“不错。” 他的确正是此意,且以汤油为喻并不算隐晦,以上次少年在大殿中所表现出的睿智来看,他能立刻理解不在意料之外。 少年点了点头,忽然看向他问道:“你可曾对谁动过情?” 水镜面上笑容一僵,饶是他自认为处变不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这好好说着天下大势,怎的忽然就变成了打探情史? 然而少年却并不打算听他回答,直视着他的双眼笃定道:“你不曾。” 不等水镜反应,他便继续道:“因为不曾动过情,所以对世间诸事皆无偏颇。因为心无偏颇,所以能够以俯瞰之姿旁观之态对世间纷扰漠不关心。因为漠不关心,所以云淡风轻。即便你活过千载,阅尽千帆,也只当芸芸众生皆为过客。在你眼中,世人不过如同朝暮蜉蝣,诸国兴衰,战事成败,草木枯荣,人之生死亦不过是大势所趋。” “而我不同,我上有父皇母后,下有万千子民,寄情于南海之滨,钟情于家国乡土。诸国之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父皇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有可能改变虞国的命运。我无法同你一般冷眼旁观,以一句大势所趋轻描淡写地将其揭过避而不谈。” “在你看来,诸国纷争或许只是来日史书中潦草一笔,而我却身在史中,避无可避。所以,莫要再与我说些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大道理,那是你的道理,不是我的。” 直至说完最后一个字,少年依旧直视着水镜的双眼,清亮的眸中透着一股坚毅,甚至还有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与这样一双眸子对视,水镜竟是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他在这世间千年,从未在何处有过长时间的停留,也不曾与任何人有过过多交集。 正如少年所言,他就像是戏台下的看客,旁观着台上的戏子演出如梦浮生。 戏子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在他眼中留下片刻仓促剪影。 或许偶尔遇上精彩之处,他会觉得有趣,也会多看几眼,可一旦戏终人散,他便即刻回神,从未有过回味贪恋。 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喜极而泣,痛彻心扉,这些戏中之人的喜怒哀乐他无法感同身受,也从未有过共情。 从前未曾有人与他说诸如此类的话,他也从未细想过,此时乍一听来似乎有些刺耳,可再一回味却发觉此言着实无错。 水镜不免有些诧异,自己与这少年不过仅仅两面之缘,他却能从自己的只言片语中找准要害一击命中,且言辞毫不过激,态度不卑不亢,从头至尾条分缕析,层层递进,叫人一时竟辩无可辩。 在水镜走神的这一小会功夫里,少年就一直静静看着他,似是想从他眼神中判断自己方才的话说中了几分。 水镜回过神来,迎上少年探寻的目光,却只是轻松一笑,随意道:“上回来虞都,就曾听殿下以一己之力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如今数月未见,殿下口才愈发进益了。” 少年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倒也不觉失望,收回目光淡淡道:“过奖。” 水镜负手踱了几步,绕到少年身侧低头道:“好吧,既然殿下不愿听大道理,不如我们来算算账吧。” 少年愣了愣,抬头疑惑看他,显然不解其意。 夕阳柔和地洒在少年的侧脸之上,将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也映得分明,盯着那双澄澈的眸子,水镜忍不住俯身凑近了几分,温和笑道:“殿下方才毁了我的曲谱,可该赔我一张?” 少年因他这忽然靠近的举动微微一惊,仰头往后让了让,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有些恍神道:“什么曲谱?” 水镜撇了撇嘴,直起身道:“就是方才被殿下一剑割碎的那张啊。” 少年定了定神,这才回忆道:“那块绢布?” 水镜点了点头,故作遗憾道:“可不是吗?那可是我在这塔顶听了好些天才完整记下的曲谱,就这么被殿下一剑给毁了,真让人伤心。” 少年被他这措辞弄得啼笑皆非,难以置信道:“伤心?” 水镜抬手作抚心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是啊,数日心血毁于一旦,可不就该伤心么?” 少年没理会他这番做作,回忆了一下他方才所言,道:“你说曲子是在塔顶听来,那曲谱是《问归期》?” 水镜道:“没错。” 少年点了点头,淡然道:“那首曲谱宫中乐师都烂熟于心,我令人默一份赔你便是。” 水镜怔了怔,他提起那曲谱本意是想绕开朝政之事,顺便逗逗这少年,却未曾想他还当了真,顿时又生促狭之心,摇头道:“那可不行,那块绢布可是桑国御用的贡绢,岂是寻常料子可比的?” 少年看了他一眼,道:“桑国贡绢我那里就有,到时让乐师默于其上便可。” 水镜反身踱了两步,故作为难道:“不,还是不行,所谓‘遗簪见取终安用,敝帚虽微亦自珍’,那曲谱可是我亲笔所书,非他物所能替也。” 这一下,少年若再听不出他在刻意刁难可就有些愚钝了。 方才那绢布碎为两半随风远去,此时指不定都已经飘出宫墙,不知落于哪处偏僻角落了,再想寻回谈何容易。 少年终于面露一丝无奈,道:“那你待如何?” 水镜眸中带笑,垂手拍了拍少年肩头,道:“依我看,曲谱想再寻回也着实不易,我也就不为难殿下了。不过作为补偿,殿下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少年道:“何事?” 水镜抿唇走回立柱旁,背靠立柱抱胸道:“殿下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愿下回……” “嗒,嗒,嗒。” 楼梯处忽有响动传来,水镜停住话头直起身看去,少年也回头看向身后楼梯口。 两人侧耳听了片刻,确定那的确是脚步声,水镜“啧”了一声,轻笑道:“这望溟塔平日里无人踏足,今日倒是凑巧热闹得很。” 少年沉默片刻,道:“不知来者何人,你……” 他回过头,剩下的“可需回避”还没问出口,却见面前已是空无一人。 他转头环视了一圈,发现整个顶层的确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一时有些恍惚,许久后才抿嘴轻轻舒了口气。 走了也好,省得来人问起,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 少年苦笑摇头,自己都还不知他的身份呢。 木梯吱呀之声愈发清晰,来人似乎已经到了最后一个转角。 少年回头看去,等那人一步步走上阶梯,直到从楼梯口与他四目相对,少年愣了愣,唤道:“国师?” 来者一袭宽大黑袍,眉间一点朱砂,腰间悬一葫芦,正是虞国国师,释酒。 释酒微微点头,迈上最后一节阶梯,缓步走到少年身旁,站定后,先是抬眼随意环视了一圈。 见他这举动,少年莫名有些心虚,抬头问道:“国师来此,是有什么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的宝藏天使:原罪下的归宿,锦鲤,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遗簪见取终安用,敝帚虽微亦自珍。——陆游《秋思》 第106章 夜探虞宫访故友 释酒收回目光, 在少年面前席地而坐,随意道:“无甚要事,只是见你殿中无人, 又听闻今日你与陛下在朝上又起争执, 想来或许你会在这里。” 少年低头抿唇不言, 释酒又道:“是桑国求援一事?” 少年点了点头。 释酒解下腰间葫芦, 拔下塞子轻抿了一口,道:“你父皇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国中兵力本无富余,若出兵相援致使国中防守空虚,难保芪国不会趁人之危。” 少年沉默,他虽是与父皇争执,却也知道诸国间相互掣肘的道理, 父皇担心出兵援桑会削弱国中布防,给相邻的芪国以可乘之机。 少年道:“说到底, 还是国力不足。” 国力不盛,致使做任何决定都要畏手畏脚,瞻前顾后。 大銮之所以敢于率先开战,正是因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有了足够的积累和准备, 他们从未放弃征服天下的野心, 并为此卧薪尝胆,从无懈怠。 而反观虞国上下,被所谓的太平盛世浇灌出了一副孱骨。国主从宽治国致使满朝文武肆无忌惮,爵位世袭致使世家子弟不学无术。文人歌功颂德已成惯例, 恨不能以纸笔编织一出天花乱坠的黄粱幻梦。 上回他之所以全力坚持变法, 也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些症结所在,奈何朝中诸人各怀鬼胎, 为暗地牟利而无所不用其极,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犹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横贯于前,致使其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释酒又仰头喝了口酒,塞好瓶口,将葫芦搁在了一旁,道:“此前搁置的变法一事,我也曾与你父皇谈过。” 少年看向他,眼中满是期待,明显对谈论的结果十分在意。 释酒却是缓缓摇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朝变法便如刮骨疗毒,你父皇担心此举引得朝中动荡,还是坚持徐徐图之。” 少年叹了口气,别过脸道:“我怎会不知此举会令朝中动荡,只是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既是刮骨疗毒,必然伤筋动骨,既是伤筋动骨,必有流血牺牲。徐徐图之固然稳妥,只怕其他各国不会给我们徐徐图之的机会。” 释酒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同,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他执意如此,我也不便强求。” 少年深吸了口气,他自小与与国师相处的时间比与父皇母后加在一起还多,对国师的性子自然十分了解。 对于朝中政事,国师向来只会在国主需要他的建议时才稍作提点,至于采纳与否,他都不会干涉。 此次他会主动与父皇谈及变法,定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会出口,对于国师而言,已算得上仁至义尽。 少年静了片刻,道:“父皇对国师一向敬重,既然连国师也劝不动他,想来确实再无转圜余地了。” 释酒扭头看向夕阳落尽的海天之际,盯着天边正在缓缓聚集的乌云,道:“日落月升,江河东尽,终非人力所能移。尽人事听天命,你既已尽人事,便无须过多自苛,顺其自然吧。” 似乎是预示着骤雨将至,自海面吹来的风里多了几分湿润。 少年看着释酒的侧脸,蓦地想起了那句“分久必合”,不禁苦笑了一下,道:“国师,我遇见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释酒回过头来:“哦?” 少年看向天边乌云,道:“你们谈及天下大势,连口吻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云淡风轻,一样的事不关己。 释酒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站起身轻轻掸了掸长袍,道:“好了,看样子快下雨了,下去吧。” 少年摇了摇头,道:“父皇令我在此罚跪,我……” “无妨,”释酒不以为然地打断他道,“他罚你也不过是在朝臣面前做做样子,你也跪得够久了,走吧。” 少年低头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起身揉了揉跪麻的双膝,弯腰拿起地上的葫芦递给释酒,跟着他转身下了楼。 脚步声渐远之后,水镜放下了手中掀开的瓦片,翻身顺着塔顶的弧面往下滑了几分,单手挂着檐角低身往下一荡,转眼便轻巧落在了顶层地板之上。 夹杂着水气的海风从他脸颊拂过,撩动了他的发丝,也撩动了他的广袖和衣摆。 他低头看了看翻飞的衣摆,站在这空荡的塔顶,心底忽然生出些许从未有过的茫然。 或许是那少年关于“过客”的言辞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此时他竟是没来由地想起一个此前一千多年都未曾深究的问题。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这念头在心底隐秘之处悄然破土,张牙舞爪地挤出一棵嫩芽来,搔着心尖有些微痒,似乎还有些尚未成熟的青涩。 他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冒出如此怪异的念头,自嘲般地耸肩轻笑了一声,挑了挑眉,抬步顺着木梯下了塔去。 …… 子夜之后,斜风微凉。 从傍晚便开始酝酿的大雨终于如宣泄般滂沱落下,雨幕将整座宫城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在夜色里显得沉静而庄重。 伴随着一盏盏油灯熄灭,一处处寝殿陷入黑暗之中,这个时辰,大多人都已入睡,唯有值夜的宫人们还三三两两聚集一处,或闲谈胡侃,或喝酒赌钱,或笑或闹也都压低了嗓门,转为了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此时雨声就像是天然的遮掩,水镜在宫中殿宇间轻巧地起落,那习以为常的姿态仿佛是在逛自家的花园。 水镜对皇宫地形很熟,不仅是虞国皇宫,这千百年来他几乎已经逛遍了这世上每一处角落,各国皇宫构造他都了如指掌,甚至清楚每一座殿宇的主人。 一处回廊转角的阴影之中,水镜背靠廊柱看了一眼不远处提着油灯从殿中退出的两个的宫人,目光落在了那座寝殿之上。 不消片刻,殿中灯火熄灭,窗中陷入黑暗。 水镜勾起嘴角笑了笑。 可算是睡下了,这整个虞宫除了值夜宫人,怕是就你最能熬了。 他直起身脚步轻快地穿过回廊,到了寝殿近处,伸手勾了勾窗框。 很好,没关严。 他缓缓将窗打开,双手撑着窗沿翻身一跃,轻巧落入了屋内。 今夜没有月光,身后大雨劈啪作响,屋里很暗,水镜站在原地稍稍停了片刻才勉强习惯了眼前的黑暗,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他突然脚步一顿。 前面有团黑影。 这是人?还是……木桩? 若是个人,看这身高得是个孩子? 不不不,这里怎么会有孩子,难道真是个木桩? 水镜在原地眨了眨眼,心中千回百转,还未决定好要不要继续向前,忽听那黑影幽幽道:“来了?”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水镜松了口气,笑骂道:“你这什么毛病?大半夜坐这儿不睡装木头也就罢了,不睡你熄灯作甚?” 黑影从鼻中发出一声哼笑,站起身走到一旁,一边点灯一边戏谑道:“我若不熄灯满足你这摸黑吓人的恶习,恐你能在外头淋雨守到天明。” 灯光亮起,将这殿内黑暗尽数驱散,灯旁之人转过身来,一袭黑袍,眉间朱砂,嘴角带着些许慵懒笑意。 水镜摇头嗤笑,负手迈步道:“真是甘拜下风,这都多少年了,你这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 在案边坐下,水镜又抬头问道:“你怎知我在宫里?” 释酒将手中火折子搁在灯旁,拍了拍手走回案边道:“你光记着藏人,那笔砚还在梁上躺着,我又不瞎。” 水镜这才想起那笔砚至今还留在塔上未取,挑了挑眉故作遗憾道:“啧,可惜了,那方砚台还是大銮攻琼时从国库里搜刮的战利品呢。” 释酒坐下理了理衣摆,冲旁努了努嘴,水镜顺着看过去,便见那砚台端端正正地摆在一旁的书案上,似乎前不久还刚用过。 “哟,你倒是会捡漏,”水镜扬眉撇了撇嘴,复又笑道,“不打算还我?” 释酒嗤笑:“你都将它弃如敝履了,还有脸要回去?” “得得得,”水镜摆摆手笑道,“送你了送你了。” 放下手,他又忽觉好奇,问道:“欸,你怎知那笔砚就一定是我的?就不能是别人闲着无聊在那吟诗作画留下的?” 释酒斜睨他一眼:“十丈高塔,梁如危崖,除非是想寻死,否则谁有那闲情雅致在那种地方吟诗作画?” 他解下腰间葫芦拔塞喝了一口,不等水镜反驳,又笑道:“即便有,也没那作死的身手。” 水镜见好就收,满意点头道:“谬赞谬赞。” 释酒放下葫芦,转头看向他道:“这次来虞宫所为何事?” 水镜手肘撑着桌案,托腮懒懒道:“也无甚要事,就是听说那塔上能听曲子,过来记个曲谱,恰好遇见那小太子又去罚跪,顺口逗弄了两句。” “哦?”释酒饶有兴趣道,“逗弄结果如何?” 水镜白他一眼,笑道:“逗弄未成,还被反将了一军。” 他低笑两声,又道:“原本我还觉得意外,这孩子怎的这般巧舌如簧,后来看见你我便明白了,原来是近墨者黑。” 释酒也不与他斗嘴,只幸灾乐祸地抿嘴笑了几下,拿起葫芦又喝了几口。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水镜瞥他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半晌才收住,深吸了口气道,“往年还能与你这闲云野鹤相约游山玩水,可今年你怎么就跟在虞国扎了根似的,连宫门都不出了?” 释酒可以算得上是水镜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或许也算不上朋友,更恰当的说法应是唯一的熟人。 两人早在千年之前便已相识,释酒因无爱恨而拥有长久的记忆,水镜则因灵气养护而具不死之身,互相都知晓对方底细,性情也颇为相近。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人虽未必自诩君子,但也都因天性而默契地保持着平淡的交情。想起时便相互探望一眼,想不起时数年不见也是常事,偶尔兴起便相约同游,分别后也无甚挂念。 千年来,两人虽是互不干涉,但对对方的习惯早已熟悉,在水镜的印象里,即便是在释酒成为虞国国师后,也极少一直待在虞国,大多时候都在各国间游走。 而今年,他却一反常态地常驻虞宫,这令水镜十分不解。 释酒笑了笑,不以为然道:“近几月大銮先是灭琼又是围桑,外头危机四伏,不宜闲逛。” 水镜好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怕这个?” 释酒啧了一声,反唇相讥道:“你这可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他冲着水镜腰间玉佩努了努嘴,又道:“你有这灵气护体,我可是肉-体凡胎,若是一不小心被战火波及,再一不小心转生到芪国,那可真是欲哭无泪。” 作者有话要说: 不经一番彻骨寒,怎得梅花扑鼻香。——黄櫱禅师《上堂开示颂》 第107章 千载灵气终将尽 听他忽然提到芪国, 水镜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他的眼前便浮现出一位被养于瓦罐中的少年。 几年前, 他曾和释酒一同前往过芪国, 也是在那一次, 他们见到了那位传说中从出生便被养于瓦罐中如待宰羔羊一般的芪国皇长子。 这世间残酷之事不计其数, 水镜与释酒都已见过太多,隐在暗处远远看见那孩子的处境时, 他们并无太多感慨,只在心中道了一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那位皇长子沉默寡言,或许也并非寡言,只是无人与他言语罢了。 后来,水镜路过芪国时还曾去看过他几次, 他发现那孩子大多时候都闭着眼睛,即便睁开也看不见眼中有任何情绪, 就像是一具睁着眼的尸体一般。 唯有一次,水镜看到他的眼中露出了与往常完全不同的神采。 那是一个深夜,瓦罐前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的身旁放着一个空了的药篓, 坐地抱着双膝, 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小声喋喋不休地东拉西扯着,偶尔说到有趣处便自顾自咯咯笑个不停。 她的双眼一直认真地与皇长子对视着,但却似乎并不需要他予以言语上的回应。仿佛只要他睁着眼睛, 她就能感觉到他在聆听。 说了不知多久, 小姑娘似乎是把自己说得口渴了,她舔了舔嘴唇, 抬头看了看周围,却没找到能喝的东西,目光落回眼前的瓦罐,她鬼使神差地伸手用指尖从瓦罐里沾了一滴药汁含进了嘴里。 还没等皇长子显出错愕,她的脸便皱成了一团,眯眼皱眉吐着舌头,十分童言无忌地嘀咕道:“真苦啊。” 皇长子显然对此始料不及,双眼微微张大,有些没能回过神来。 小姑娘抬眸看见他的眼神,忽地噗嗤一笑,弯眼俏皮道:“不过没关系。” 她抬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纸团,一层层把纸团剥开,从里头捻出一颗其貌不扬的粗糙糖粒来,伸手递到了皇长子嘴边。 皇长子愣愣看着她,在明白了她是何意后,垂眼看了看那颗糖,似乎犹豫了片刻,但却还是微微张口将糖抿进了嘴里。 小姑娘满意地一笑,嗍了口指尖沾上的糖渣,将那纸团重新裹好塞进怀里,十分认真地合掌道:“好啦,现在药是苦的,但你是甜的。” 那一瞬,水镜靠在角落听着那小姑娘天真的话语,嘴角也忍不住跟着她染上了一丝笑意。 世间千般疾苦,众生各有伤痛,但仿佛只要有那么一丝光亮,便能在暗夜中割出一道缝隙。 小姑娘抱着药篓离开时,皇长子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渐行渐远,消失在朦胧夜色之中。 他没有收回视线,依旧定定看着那个方向,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思索。 许久之后,他垂下眸子,抿了抿嘴中的糖粒,嘴角若有似无地弯了弯,而后闭上了双眼。 …… 释酒见水镜走神,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出言道:“那位皇长子,你还记得吧?” 水镜回过神来,点头道:“自然,也不知那孩子现在如何了。” 释酒缓缓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惋惜还是唏嘘,水镜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释酒这才开口道:“后来我又去看过他几次,他身边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添药侍女,常在夜深无人时陪在他身边与他闲话,看着是个伶俐的丫头,大概算是那孩子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的光亮了吧。” “嗯,我知道她,前两年去时我也看见过。” 水镜附和着,忽又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挺好的么?你摇头作甚?” 释酒看了他一眼,道:“我去年去时,那丫头已经没了。” 水镜诧异道:“没了?” 释酒点头道:“听说是在添药时给那小皇子喂了什么不该喂的东西,被人撞见揭发处以极刑,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水镜眼前浮现出那小姑娘甜甜的笑,还有那只捻着糖粒的小手,忽觉有些憋闷,蹙了蹙眉,抬手往案上的葫芦伸了过去。 释酒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的手拍开,将葫芦拿回手中。 水镜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作甚?” 释酒反手将葫芦藏到身后,斜睨他道:“你可别想在我这沾酒,一口下去你得从开天辟地说到诸国纷争,说到日上三竿你都未必能消停。” 水镜又好气又好笑:“有那么夸张吗?” 释酒哼笑道:“你若真想喝也不是不行,喝完我就把你带去国主那,让你给他讲讲他的床笫秘辛。” “啧,”水镜狐疑看他,“我连这个都说?” 释酒挑眉看他,眼中写着“你以为呢”? 这一千多年来,水镜就碰过那么一次酒,还刚好是在与释酒同游的途中。 他记得那回他只喝了不足一杯,但酒醒时释酒看他的眼神却犹如在看个傻子。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喝完酒既不闹也不睡,就秉承着“酒后吐真言”的宗旨一本正经地从天地初开时说起,几乎相当于将他藏于四季山的那些薄册从头背了一遍。 有人提问,他便不厌其烦有问必答,无人理他,他便自言自语滔滔不绝,一直讲到酒醒为止。 释酒中途试图打断他,便挑了些满以为他必是答不出的问题刁难,却不料他竟毫不迟疑对答如流,连某国后宫里诸位娘娘的生辰八字都如数家珍。 释酒戏谑道:“就你这样的,若是哪日被人擒了,都不必严刑逼供,给你一杯酒你就能自己把老底都掀出来。” “那也得有人有那本事擒得住我才行,”水镜不以为然地笑道,“何况如我这般洁身自好之人,事无不可对人言,说了便说了,有何不可?” “嗯,”释酒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就是不知那些国主从你口中听到自己床笫之间的风流韵事该作何感想。” 水镜没再与他拌嘴,起身走到他来时打开的窗前,深吸了一口夹杂着青草香气的湿润空气,将方才一闪而过的憋闷从胸中驱走。 释酒在他身后起身,一边往窗边走一边调侃道:“怎么,打算再给我表演一个六月飞雪吗?” 水镜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与释酒初识时,因释酒好奇他所谓的灵气,他便在那烁玉流金的盛夏挥手下了一场雪,惹得那城百姓惊慌失措,皆言事出反常必有妖,纷纷拖家带口打算离此远去,官府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躁动的百姓安抚回来。 一晃已是千年,却仿佛昨日。 “你想得美,”水镜笑看了一眼腰间玉佩,“我的灵气可没剩多少了,才不浪费在你身上呢。” 他顿了顿,又轻笑了一声道:“或许再过个一两百年,我就与你一样要经历转生了。” 释酒走到他身边,也随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那玉佩,抬起头道:“怎么,快耗尽了?” 水镜点了点头。 释酒静了片刻,又道:“可我记得你说过,灵气是可以补充的。” 水镜挑眉笑了笑,不置可否。 释酒说的没错,灵气的确有法子添补,姑若、扶澜与共渊曾在南山之巅种下一棵树,而那棵树便是汲取灵气的一件神物,它的针叶可化世人魂元为己用,令魂元散为灵气收于玉佩之中。 只不过他从未尝试过,也并不打算去尝试。 几千年前,他于四季山中长大,尚未踏足人间,第一次看见母亲姑若留下的那段关于龙血树的记忆时,他曾十分不解。 共渊和爹娘留下这棵树究竟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他准备了一件用以补充灵气的神物? 爹娘有此私心可以理解,可共渊为何也会同意?人乃共渊所造,他怎会愿意毁千万人魂来养护一人? 后来,他离开四季山南行,穿过北海去往人间,在人间辗转千百年,看过了无数厮杀掠夺后,他才渐渐有所领悟。 早在姑若造羊水洗忆之前,人间就曾因记忆长存而发生过一场致使生灵涂炭的动荡灾难。无论是同类还是异类,甚至包括五神以自身灵气耗费万万年才塑成的山河林草,都险些因那场灾难毁于一旦。 恐怕就是在那时,爹娘和共渊对人类究竟能否与世间万物安然共处生出了忧虑。 他们不确定人类最终会成为怎样的存在,不确定人类的存在对整个世间而言到底是喜是忧,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确定了。 所以,他们在续世和灭世之间留下了一扇门,这扇门便是龙血树,鲤鱼是那把钥匙,而水镜便是那守门人。 如果有一天,那场灾难再次重演,在人类毁天灭地之前,水镜便可凭龙血树之力扭转乾坤,将人魂尽数化为灵气,再以这些灵气将世间重塑。 不过,爹娘与共渊似乎多虑了。 这千年来,人类不仅未曾动过毁天灭地之心,反而还将这世间精雕细琢,有了自己的秩序,法则,生存之道。 战乱依然存在,但它存在的意义已经不是“毁灭”,而是“改变”,改变世间格局,改变人类的生存方式。 优存劣汰,去芜存菁。 龙血树这扇“门”早已无用武之地,水镜相信,若是共渊与爹娘得以见证今日人世,也必将为此欣慰。 至于龙血树的秘密,就让它永远不见天日便好。 待自己灵气耗竭,入世转生,某一世触及爱恨,来世忘却前尘,这世间便再无人知晓龙血树真正的用处。 如此,极好。 水镜兀自出神,释酒见他不打算细说,便也没再继续追问。 既然灵气有办法补充,而水镜又说自己一两百年后会开始转生,那大概只能说明,那个办法他不打算去用。 思及此处,释酒释然笑道:“灵气耗尽了也无妨,反正如你这般凉薄之人,即便转生,也会同我一样生生世世不忘过往,与现在的你也没什么区别。” 水镜知道他这调侃是为了绕开方才的话题,也顺着他的话道:“是啊,没什么区别。” 他扭头看向释酒,忽然抬起双臂,挑起一边眉摇头唏嘘道:“就是可惜了我这副英俊潇洒的好皮囊,也不知转生之后还能不能生得这般风流倜傥。” 释酒愣了一瞬,然后便一声嗤笑,紧跟着身子都颤了起来,他颤着胳膊将葫芦递到了水镜面前,一边笑一边道:“来,酒借你洗洗眼睛,怕不是瞎了。” 水镜拍开他的手,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并肩笑了许久,才终于收住了笑意,双双深吸了口气。 屋里没了笑声和说话声后,显得比先前更加寂静,唯有窗外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仍在继续。 这千年来,两人都早已习惯了独处,对于这种寂静丝毫也不觉得陌生,也并不觉得需要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 就这么对着夜色和雨幕站了好一会儿,水镜突然道:“你这次留在虞国,也不全是因为琼桑战乱吧。” 他这话的语气不像是询问,倒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释酒对他会有这样的判断并不感到意外,只平静反问道:“你觉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醉里挑灯看剑,我超喜欢哦,长青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第108章 林间恰闻海妖乱 “今日在塔顶, 你与那位太子的话我都听见了,”水镜扭头看向他,继续道, “干预政事,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释酒轻笑了一下, 并没有否认, 转身走到搁着砚台的书案边,从案上拿过了一本摊开的书册, 走回窗前递给水镜,抬了抬下巴道:“看看?” 水镜伸手接过,先是将册子合上,看了一眼封页。 大虞新律。 这四个虞文端正遒劲,气势磅礴, 仿佛是在宣示着执笔者的刚毅与坚定。 不知怎的,水镜就忽然想起了那少年在塔顶时义正辞严的模样和他那坚定不移的目光。 水镜抬起头道:“那位太子的手笔?” “嗯。”释酒应了一声。 水镜点了点头, 低头重新翻开了手中的册子。 整本新律皆是以虞文书写,仅仅只扫了前几条,他便发现这本新律与虞国现行的律法相去甚远,几乎可算得上是伐毛换髓。 从废除世卿世禄到将世家现有封地削减, 从推行统一科考到奖励耕织, 从兴修水利到将盐铁售卖权下放,这本新律几乎涉及了所有领域,从其细致程度便足以看出编纂之人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长年累月的明察暗访和深思熟虑。 水镜想起了释酒在塔顶所言, 抬头笑道:“你将它评价为刮骨疗毒都有失偏颇, 这哪里是刮骨疗毒,这是要脱胎换骨啊。” 释酒笑了笑, 并未反驳。 水镜合上册子,又道:“难怪那帮朝臣连党派之分都顾不上管也要同心协力一致阻挠,这新律若真是推行,岂不就等于是在给他们割肉放血?” “嗯,”释酒从他手中接回册子,认同道,“所以从看到这本新律时起,我就知道他几乎没有胜算。” 水镜道:“那你还出言相帮,找国主相谈?” 释酒平静道:“我只是觉得他已耗费数年于变法之上,若继续执拗于此,不免有些……” 他似乎没能找到合适的形容,水镜替他接道:“可惜?” 释酒深吸了口气道:“或许吧。” 水镜点了点头:“所以你就干脆亲自出面确定国主的想法,让他知道国主心意已决,连你都说服不了,所以别再抱着虚无的妄想?” 释酒叹道:“是啊。” 水镜想了想,道:“其实若是他再强硬些,肯篡位夺权将他父皇取代,这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释酒道:“是,但他不会。” 水镜努了努嘴,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本册子道:“这里头应该也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吧?” 这本新律针对的是各个领域的顽疾,不是仅仅看几本史书或地方志就能闭门造车得来的。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哪怕从小醉心于此,也不具备足够的眼界与阅历。 释酒摇了摇头:“你是知道我的,旁人不问,我必不言。那些游历各国的见闻,他想知道,我便说与他听,至于他能否从寻得可取之处,又如何将它化为己用,就要看他自己了。” 水镜点了点头,忽而轻笑道:“若是这本新律出现的早一些,并能在虞国顺利推行,又或是大銮的动作再慢些,等他接替国主之位力主变法,说不定还真能撼动这天下格局。” 释酒看向窗外,此时雨势已经减弱了不少,滴滴答答的雨珠从屋檐上坠落,在地上迸溅出小小的水花。 释酒盯着那些水花看了良久,才轻声道:“生不逢时。” 水镜偏头看他,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道:“行吧,你愿意在这待就继续待着吧,反正若是大銮此次攻伐顺利,过不了多久这虞宫就该易主了,也不会再有你这国师的一席之地,你就好好珍惜你能独占一殿的日子吧。” 释酒轻瞥他一眼,嗤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水镜对他的嘲讽不以为然,伸手从他手中抽出那册子随便翻了翻,道:“这东西是孤本么?还有誊抄的没?” 释酒抬了抬眉:“怎么,又想顺回去和你那些册子一起藏你那破茅屋里?” 水镜啧道:“知我者莫若释酒也。” 释酒摆摆手道:“拿去吧,不是孤本,况且往后怕是也用不上了。” “行,”水镜也不客气,将册子揣进怀里,“那我走了。” 释酒眼看着他双手撑上窗沿,腹诽道:有门不走偏要跳窗,什么毛病。 刚腹诽完,便见已经撑起身子的水镜又落了回来,回头笑道:“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呢?” 释酒丝毫没有被戳穿的自觉,挑眉笑道:“这么有自知之明?” 水镜拍了拍手,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道:“我一猜你就在骂我有病,有门不走非得跳窗,是吧?” 释酒笑而不语,水镜拉开门,忽又回头道:“对了,太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释酒偏头道:“哟?我以为这世上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呢。” 水镜斜睨他一眼:“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行了吧?别贫,快说。” 释酒道:“解无移。” 水镜点了点头,扬了扬手道:“走了。” 说罢,出门几步跃起,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虽是出了虞宫,水镜却也没有立即离开虞国境内,只在离海边不远的一处山麓挑了棵老树,垂腿靠在树杈上坐到了天明。 接下来去哪呢? 水镜叼着根纤草随意地想着。 曲谱没了,得寻个日子再去塔上听一耳朵…… 那个芪国小皇子不知如何了,抽空可以过去瞅一眼…… 大銮攻桑之战不知进行到哪一步了,路过可以去看看…… 虞国太子名叫解无移,为何国主会给他起这个名字?难道是取自“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啧,那国主可真是个情种…… 水镜在树上一边看着日出一边百无聊赖地想着,直至听见不远处有草丛晃动的窸窣声传来,他才低头往出声的方向看了一眼。 发出声响的是两个中年男子,头戴草帽遮着从树上滴落的昨夜残存的雨水,腰上挂着斧头,布衣松散,胸膛处露着大片黝黑的皮肤,肩上各扛着一根扁担,看样子是来这山中砍柴的。 水镜看了看身旁一片片仍在滴水的树叶,不是十分理解他们为何非得挑这大雨初歇的清晨来砍湿淋淋的木头。 当然,他也只是挑了挑眉,便继续抬头去看他的日出了。 反正这世上难理解的事太多,他人闲事他不管,也懒得深究。 那两人逐渐走进,并没有发现被树冠遮掩着身形的水镜。 地上的泥土有些湿,其中高个儿的那个抬脚把鞋底在旁边的草丛上搓了搓,将肩上扁担放下,竖起撑在地上当拐杵着,一边继续走一边问道:“你知道不?那俩兄弟还没回来呢。” 矮个儿叹道:“可不是嘛,这都多少天了?都说是被那海妖吃了,连船渣都没剩下。” “唉,”高个儿也跟着叹了一口,无奈道,“他俩那船还是从孙家借来的呢,是所有船里最大最坚固的了,可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挡不住海妖?” 矮个儿撇了撇嘴,点头道:“他俩也是胆儿肥,自从上次看到那个……”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如何形容,而后冲高个儿挑挑眉:“就那个,上次海上突然出现的那个战场。” 听到这句,水镜忍不住又低头看向两人。 数月前,南海海上曾出现过一次壮观景象,景中呈现的是一幅两国交战的画面,战马扬尘,硝烟弥漫,引得沿海数千人驻足遥望,人心惶惶。 高个儿听到这里也立刻反应了过来,连连点头表示会意:“我知道,都说那是蛟蜃吐气,是未卜先知的灭国凶兆嘛。” “啧,”矮个儿立刻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皱眉责备道,“你小点儿声,别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高个儿讪笑两声,瞥了瞥左右道:“没事,这儿偏得很,扯开嗓子喊都没事。” 矮个儿似乎也放松了些,吸了口气道:“就那回之后,大伙儿都不怎么敢出海了,也就他俩心大,还从孙家借了船,现在人没了,船也没了,弄不好孙家还要上门找他们老婆赔船。” 高个儿把扁担甩回肩上扛着,感慨道:“唉,要是别地儿也就算了,咱们这些世代都在海边靠海吃海的,除了打渔什么也不会,往后要是真不能出海了,都不知要怎么活。” 矮个儿把草帽摘下抖了抖水,又戴回头上,道:“这拜也拜了,祭也祭了,就差往海里扔对童男童女了,也没见有什么起色。” 高个儿从鼻中发出一声哼笑,低头道:“不都说那妖怪看不上猪羊么?都给冲回岸上来了?指不定要是换成童男童女它就真收了呢。” 矮个儿“嘁”了一声:“说得倒是轻巧,上哪给你变对儿童男童女出来?” 高个儿嘿嘿笑道:“那还不容易?我看你家丫头就……” “喂!” 矮个儿眉毛一竖,扬起手里的扁担就作势要打,恐吓道:“我也就是看你连个媳妇儿都没有,没当过爹,这要是换了别人说这话,我立马给他开瓢你信不信!?” “哎哎哎!”高个儿急忙抬手护着脑袋连声道,“别生气别生气,我这就是说顺口了,我嘴欠,嘴欠!” 矮个儿放下扁担,狠狠白了他一眼:“算你识相。” 高个儿松了口气,放下胳膊冲他讨好地笑了笑,道:“你们家丫头那么乖巧伶俐,刀架我脖子上我也舍不得扔啊你说是不是?” 矮个儿没理他,扛起扁担继续往前走去,高个儿追上他的脚步,问道:“欸,我听说还有人去求官府出兵了?” “是啊,”矮个儿摇头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玩意找官府能有什么用?官府还能管降妖伏魔么?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老天开眼,派个神仙下来把这妖怪给收了……”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也渐渐微弱下来,直至再也听不分明,水镜收回目光,摇头笑了笑。 哪里有什么蛟蜃吐气,那次出现的不过是寻常蜃景,景中画面也不过只是大銮攻琼时的战场罢了。 往年也曾有不少亭台楼阁一类的景致被水汽与光线曲折映射,出现在海上成为蜃景,那时人们都说那是海上仙山,琼楼玉宇,是盛世吉兆。 如今不过是蜃景出现时恰好遇上銮琼之战罢了,这就立马被以讹传讹说成是灭国凶兆了。 人呐,真是会给自己编故事。 不过只要故事编得有趣,水镜便觉喜闻乐见,若没有那些个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他在山中存放的那些册子又哪有东西可写呢? 水镜笑了笑,起身从树上跃下,拍了拍身后沾上的水渍,启程离开了虞都。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接下来几天每天三更^▽^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佚名《孔雀东南飞》 第109章 銮宫枯井鬼祟影 一路走走停停, 水镜也没个确定的方向,算得上是漫无目的,他一直没有动用灵气, 毕竟灵气用一分少一分, 他也不打算肆意挥霍。 怀中的册子上又添了不少新内容, 有乡野诡谈, 有鹣鲽美事,水镜走到哪里便记到哪里, 算是这无尽的漫长岁月中唯一的一点消遣。 到达桑国境内时,战乱已经结束,城中有不少尚未撤走的大銮兵士,有的在维持城中秩序,有的在帮百姓修葺毁坏的屋宅, 看上去倒是相安无事。 水镜随便一打听,便知此次桑国向诸国求援唯有白赫派兵前来相助, 但即便是两国合力也未能力挽狂澜,大銮还是凭借着如狼似虎的猛攻将桑国收入了囊中。 白赫。 水镜暗自想了想,如果此次桑国未能求得援兵,大銮攻下桑国后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与琼国接壤的钟灵。毕竟从位置而言, 若能将钟灵征服, 与琼、桑连成一片,整个东部能就连为一体。 可偏偏白赫插了这么一脚,大銮为了立威,恐怕接下来就要暂且将钟灵放到一旁, 转头先对付白赫了。 啧, 白赫这可真是引火烧身。 在桑国逗留了几日,不久后便有传闻自大銮而来, 说是白赫遣使往大銮送了一对被称为万鹰之王的白赫神鸟海东青,示好之意不言而喻。 水镜坐在茶馆中,饶有兴趣地听着周围的桑国百姓纷纷义愤填膺地斥责白赫,说的无非就是什么“前一刻还是盟友,转头就成了敌人眼前的谄媚走狗”。 好吧,能理解。 水镜心想,虽然你们前一刻还死皮赖脸地拉着人家大銮兵士帮忙修宅搬瓦挑水劈柴,转头就又把人家骂成了敌人。 水镜放下杯盏,起身走出嘈杂的茶馆,沿路向城外走去。 海东青。 往日只见过天上飞的,还真没近看过,左右也不知何处好去,不如就先去銮宫一窥这万鹰之王的风采吧。 桑国与大銮本就接壤,如今也再无甚边境可言,一路都算得上是通途。 横穿桑国国境时,水镜忍不住感慨,桑国这些年的变化实在太大。 谁能想到这片土壤肥沃,水源充足的所谓天赐宝地,在多年前曾是被沼泽覆盖的荒芜所在? 他还记得最初到达这里的那一群人,面对着满目沼泽,却立志要将此处变为农耕之地,一代不行便交托给下一代,以愚公移山的勇气和毅力一点点将沼泽化为沃土,最终达成所愿。 那时的他们或许并不懂得所谓的“人定胜天”,却以自身渺小之力聚沙成塔,将这四个字尽数诠释。 那是水镜第一次为人间之事所震撼,也是第一次明白为何人类既无虎狼之凶猛也无草木之长寿,却得以在世间占据一席之地,且绵延不息,代代相传。 水镜走在阡陌纵横的田野间,思绪肆意游荡。 不知那位伏姓开荒之人的后代现在如何了。 桑国历代国主对伏家一向倚重,现如今桑国已灭,伏氏子孙又将何去何从? …… 无须吃喝果腹,也无须借宿安眠,水镜前行的速度向来要比寻常人迅捷不少,从桑国启程直至到达大銮京城,耗时也不过短短十余日。 入了京城,水镜闲庭信步走过长街,往銮宫方向行去。 銮都与他上回来时相比并无太大变化,京中百姓或忙于生计碌碌奔走,或走街串巷寻欢作乐,仿佛琼桑覆灭只是天外传闻,而他们安居在这铜墙铁壁铸起的桃花源中,不知金戈铁马,只知春秋冬夏。 到达午门附近时,忽见前方有不少百姓围聚一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水镜脚步顿了顿,而后便加快了步子往那处走去。 未及走到近前他便已经看清,众人聚集之处是告示栏所在,那里似乎刚刚贴上一张新的告示,栏边还有几名尚未离开的官兵。 “……豺狼野心,潜包祸谋……遗以猛禽,戕害皇储……下陵上替,海内寒心……故今兴兵奋怒,诛夷逆暴……” 水镜将那告示默念了一遍,这才发现这竟是一纸檄文,大抵是说大銮不计白赫相助桑国与大銮敌对之前嫌,对白赫以礼相待,而白赫却恩将仇报,借着赠礼的由头驯养猛禽送往大銮加害太子,此举令人心寒,更令人发指,所以如今大銮要替天行道,出兵讨伐这等卑鄙小人。 念完之后,水镜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引得身旁围观之人纷纷侧目,而他只是摇头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人群。 如他先前所料,大銮果然不会对白赫兵援桑国之事善罢甘休,必是要寻机生事借机发难,只是他没料到大銮竟然会用白赫送来的海东青大做文章。 这篇檄文辞藻之华丽,文采之斐然,用情之饱满简直让水镜大开眼界,若不是他早知大銮的野心,说不定都能被这檄文引出几分同仇敌忾的义愤填膺来。 不知白赫国主看见这纸檄文会作何感想,反正在水镜看来,这可真是足以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千古奇冤,示好不成反遭讨伐,怎一个欲哭无泪了得。 那么,大銮会如何处置那对作为“罪魁祸首”的“猛禽”呢?是要将它们斩首示众,还是拔毛剜骨? 啧,那若是去晚了,是不是就见不着这一对儿苦命神鹰了? 水镜抬头看了看,此时天色尚早,銮宫里大约还很热闹,不过后宫那几处闲置的殿院应该还是清净的,不如先去那处待一会儿,等天黑了再去找找那两只海东青的下落。 决定好后,水镜便再不停留,直接往后宫高墙处行去。 潜入后宫这件事,水镜做起来真可谓轻车熟路,几个起落之间,他便已飞身立上了后宫偏僻处的一堵院墙。 这是整个后宫最为僻静的地方,冷宫就在附近,所有大銮宫闱秘闻中的闹鬼传说也大多都与此处有关。 据传说所言,这里有井中溺死鬼,梁上吊死鬼,含冤屈死鬼…… 反正处处都是鬼。 既然被鬼占满了,人自然也就不来了,所以此处人迹罕至,荒草丛生。 水镜沿着墙顶轻飘飘地踮足前行,假装自己也是鬼中一员,享受着与同类共处的悠然时光。 忽然,眼角余光中一道黑影从侧面不远处景墙的漏窗后晃过。 水镜怔了怔。 啧,还真有不怕鬼的来此玩耍? 他迅速往前跨了几步,直到墙边一棵大树的树冠将他与那处漏窗隔开,他才在墙头蹲下,透过树缝往对面看去。 片刻之后,一个小脑袋从那堵景墙的洞门旁悄悄探出,鬼鬼祟祟地将这荒院看了一圈,确定了院中无人,他才像是松了口气,将身子也一并探出,迈过洞门进了院中。 这是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孩子,个头不高,院里的杂草几乎能与他腰腹平齐。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破旧宫装,宽大的衣袖将他的双手遮住,像是没长胳膊一般。 他走得很慢,几乎是每迈出一步就要警惕地左右看看,也不知是不是鬼故事听多了,生怕从哪里就飘出个白衣女鬼来。就连他自己穿过草丛时偶尔踩上枯叶发出的一声轻响也能将他吓得浑身一颤。 水镜在树后眯了眯眼。 既然这么害怕,为何还要一个人跑到这传说中闹鬼的地方来?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待到他又走近了些,水镜才发现他腹部有些奇怪,他的肚子上有一处突兀的凸起,那双被长袖遮掩着的手一直牢牢地托在那凸起下方,远远看去像是身怀六甲一般。 他就这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地走了十几步,才终于停了下来,弯腰伸手轻轻拨开了面前齐腰的杂草。 随着他将草拨开,水镜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这里竟然有一口井? 若不是这孩子拨开杂草,他都没注意到这草丛里还藏着个井口。 “胆儿还挺大。”水镜低声笑道。 要知道,那些关于后宫的鬼故事里最常见的可就是井中溺死的女鬼,这孩子看上去一惊一乍,没想到竟还是冲着井来的。 不料,水镜刚刚夸完,便见那孩子对着露出的井口瑟缩了一下,然后紧闭着双眼把头稍稍往前凑了凑,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眯开一条细缝,极快地往井中扫了一眼,便又把脑袋缩了回来。 水镜险些笑出声来,好容易才勉强克制住。 大概是确定了井里没有鬼,那孩子老神在在地长舒了口气,弓着身子把手伸进衣服里,费力地掏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来。 难怪方才肚子里像是怀了个娃儿似的,原来是藏着这么个小木匣子。 水镜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小匣子,想看看里头究竟放着什么宝贝,值得他一路这么藏着掖着。 那孩子在井边蹲下,将那小木匣轻轻放在地上,手搭在匣扣上深吸了口气,这才一抬手掀开了盖子。 “叽叽叽叽——” 盖子刚一打开,水镜便被里头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 什么玩意? 小鸡崽儿? 水镜已经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偷窥这出奇怪的戏码了,伴随着微弱而又连贯的“叽叽”声,他的嘴角微微抽了抽。 “嘘——” 那孩子连忙跪坐在匣子前,轻轻将那叫得正欢的小鸡崽儿从匣子里捧了出来,低声呵斥道:“别叫了别叫了!” 毛茸茸的小鸡崽儿根本不理他,似乎还在他手里蹦了蹦,依旧“叽叽叽叽”叫个不停。 那孩子闭眼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瞪着手心里的小东西,无奈又凝重地皱着眉,像是内心正在经历着天人交战。 酝酿了许久,他才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叹了口气道:“行了,这辈子算我对不起你,若是有来世,我给你当牛做马,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也别怨我,我这也是逼不得已,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也没料到会弄成这样……” 水镜听着他这跟念经似的一通倾诉衷肠,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终于将他的长篇大论唠叨完,那孩子又深吸了口气,然后捧着小鸡崽儿站起身来,闭上眼睛,缓缓伸手悬在了井口上方。 水镜微微张嘴“哦”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这孩子要做什么。 就在那孩子分开双手的一瞬间,水镜起身轻点树杈飞身前去落在井边,单手托住了下坠的小鸡崽儿。 那孩子猛地一惊,“啊”的一声惊叫跌坐在地:“鬼啊——” 他一边惨叫一边翻身从坐地变为了趴地,然后手脚并用地撑地起身,慌不择路地往前冲去。 还没迈出两步,水镜已是拎住了他的后领,他的脚在地上徒劳地蹬了蹬,却怎么也没法挪动一步,只得捂住耳朵大喊道:“鬼啊鬼啊——神仙啊妖怪啊救命啊——来人啊——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两更。 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下陵上替,海内寒心,兴兵奋怒,诛夷逆暴。——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文》 第110章 做贼心虚欲毁迹 父皇? 水镜挑了挑眉, 将他拎着转了半圈面对着自己,沉声道:“闭嘴。” 那孩子声音一滞,停顿了片刻后又立刻张嘴要喊, 水镜赶在他之前道:“再叫我就把你扔进井里。” 孩子立马乖乖闭上了嘴, 但双眼还是紧紧闭着, 像是怕一睁开就会看见什么可怕的场面。 见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还重重喘着粗气,水镜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将他吓得不轻, 于是松开了拎着他后领的手,语气温和了几分:“眼睛睁开。” 孩子十分不情愿地皱了皱眉,似乎又在心里犹豫了许久,才如方才看井一般谨慎地将眼睛眯出一条缝来。 模模糊糊地看见了眼前的水镜后,他大概觉得这不太像是个鬼, 这才缓缓将眼睛睁大,皱眉道:“你……你什么人?” 水镜不答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吞了口吐沫, 眼珠转了转,犹豫了许久才放弃了编瞎话的打算,如实道:“允,允荣。” 允荣? 水镜在脑中翻找了一番, 这才又问道:“四皇子?” 允荣撇嘴点了一下头, 似是对身份暴露十分忧心。 水镜嗤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一个皇子,穿成这样鬼鬼祟祟跑来这里作甚?” 允荣负气似的咬牙憋了半天,然后仰起头硬气道:“你管得着吗?你一个来路不明之人擅闯后宫躲在这里, 还说我鬼鬼祟祟?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来抓你?” 水镜夸张地抬了抬下巴, 然后点点笑道:“哦哟,气性还挺大。” 说完, 水镜抬手再次拎起他的后领,迈步就往洞门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行,那我们现在就去你父皇面前,你让他抓我,走。” “哎哎哎——放手放手——” 允荣手忙脚乱地一边蹬地一边扒拉着水镜的胳膊,连声道:“不去不去,我错了我错了,求你了放开放开!” 水镜满意地停下脚步,松开了手,低头微微一笑道:“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 允荣不情不愿地皱眉点了点头,抬手拽了拽衣领,闷声道:“说吧,你要多少钱?” 多少钱? 水镜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好笑道:“怎么,想收买我?” 允荣盯着他,片刻后愤愤挪开了目光,鼻中“嗯”了一声,道:“你直说吧,多少钱才肯不把今日之事说出去?” 水镜没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能如此老气横秋,不免觉得好笑,好笑之余,更是生出了一丝好奇。 原本他以为这孩子只是宫里的小厮偷溜到这里来玩,并未觉得有何蹊跷,但后来见他掏出匣子对着一只小鸡崽儿喋喋不休,还要将它扔进井里,便已经觉得有几分古怪。 现如今得知他是皇子,还特意乔装打扮来此,被发现后竟然还想花钱封口,这才确定他绝不仅仅是贪玩这么简单。 这得是什么天大的事,才能让一个皇子心虚至此? 想到这里,水镜不屑一笑,道:“给钱没用,我有钱得很,你那三瓜俩枣入不了我的眼。” 允荣一听,似是有些急了,道:“那你想怎么样?我又不是父皇,给不了你官爵封地。” 啧,连官爵封地都舍得给?这到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天怒人怨的事? 水镜想了想,将拖着小鸡崽儿的手伸到他面前道:“你只要给我说说这小鸡崽儿怎么惹你了,你为何要把它带到这鬼地方毁尸灭迹,我就给你保密。” 允荣一看那小鸡崽儿,眼神立刻有些躲闪,迅速挪开了视线,皱眉紧抿着嘴唇,显然心里又开始了激烈的斗争。 水镜也不催他,就这么伸手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允荣才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怀疑道:“你确定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水镜收回胳膊,勾起嘴角道:“除了相信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允荣先是怔了怔,随后泄气般叹了一声,斜睨着水镜手里的小东西,闷闷道:“它不是什么小鸡崽儿。” 水镜抬了抬眉,看了一眼那小东西,便听允荣继续道:“它是海东青。” “海东青?” 水镜把手抬到眼前,不敢置信地左右转了转,细细将这雏鸟的每一根毛都看了个遍,实在没想到海东青的雏鸟竟然会是这么个模样,脱口而出道:“这么丑?” 允荣噎了一下,随即“嗯”了一声,道:“长大就好看了。” “哦,行吧。” 水镜半信半疑并且嫌弃地点了点头,随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这是白赫送来的?” 允荣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是白赫送的那对海东青的雏鸟。” 水镜想起方才看见的允荣鬼鬼祟祟的模样和他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问道:“是你偷出来的?” 允荣一听这话立马慌了,辩解道:“不是,不是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好奇,想拿来看看……” 水镜见他这般慌张,忽然想到先前看见的檄文,眯了眯眼,猜测道:“是因为你拿走了雏鸟……所以那对海东青才会发狂,然后伤了太子?” 允荣到底还是个孩子,被水镜这么一戳破,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道:“是,是因为我把雏鸟……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想到它们反应会那么大,更没想到皇兄会被它们……”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一颗颗落下,哽咽着发不出声来,只浑身颤抖着,胡乱地抬起袖子擦着眼泪。 从那对海东青发狂到伤人,再到拟撰檄文四处张贴,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就那么提心吊胆地将这雏鸟藏了许久,日日寝食难安,如今这根紧绷的弦一断,他便哭得有些停不下来,各种害怕,担心,委屈都随着眼泪奔涌而出。 也许正如他所言,他不过只是出于好奇才会偷来雏鸟玩耍,并未料到会有怎样的后果。 但放在这高墙之内,各宫背后的势力勾心斗角,历朝历代夺嫡之争更是数不胜数。他所谓的无心之失一旦被人知晓,难保不会有人借题发挥,给他按上个蓄意诱导猛禽谋害手足的罪名。或许都算不上借题发挥,因为他偷出雏鸟的动机根本无法证明。 是故意还是无意,都已经不重要了,没有人会听他解释,就算听了也不会信,就算信了也会装作不信。 所以他担心,他害怕,却又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偷偷将这“罪证”带到这无人之处企图销毁。 他在井边对着雏鸟说的那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并不全是夸张,谋害手足向来都是皇家大忌,更何况伤及的还是储君,这罪名一旦坐实,他便可能性命堪忧。 水镜在旁沉默地看着他哭,并没有出言宽慰。 依照人间的因果之论来说,是允荣偷走雏鸟的举动致使成鸟发狂伤人,是成鸟伤人致使大銮向白赫动兵,即便允荣最初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导致这样的后果,但这后果却的确是因他而生。 虽然就算没有这件事,大銮也一定能够找到别的借口攻打白赫,但如今木已成舟,允荣便成了这场战火引线的点火之人。 他可以觉得委屈,无辜,但却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此事与他毫无瓜葛,他可能觉得后悔,痛苦,但却无法更改已然出现的定局。 人间有人间关于对错奖惩的法则,这是人世秩序的根基,也是人世得以存续的倚仗,水镜从不对此多加置喙。 允荣的所作所为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水镜都不打算指责或者宽慰。 或许正如解无移所言,他不过只是一个旁观的看客,戏中人或生或死,或喜或悲,或对或错,都与他无关。 允荣的哭声由小变大,又渐渐转为啜泣哽咽,他似乎哭得有些疲惫,索性蹲下身,又一屁股坐在了荒草之上。 水镜也随着他坐下,把手中的雏鸟放在被双腿兜起的衣摆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它。 小东西真是不知道累,叫了这么久还没有消停的迹象。 允荣的啜泣已经停下,睫毛上还沾着泪水,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枯草,像是在发呆。 水镜看了他一眼,继续戳着雏鸟的脑袋问道:“你皇兄伤得很重?” 那檄文里连“戕害”这种措辞都用上了,若不是见这宫里不像是办过丧事的样子,他都要怀疑太子是不是已经一命呜呼了。 允荣听见“皇兄”二字,睫毛微微动了动。 许是因为心里堵着的所有情绪都随着方才的眼泪流了个干净,又或是因为难得有机会把那些不敢对人言的秘密都说出来,允荣此时竟然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洒脱感,再也不想藏着掖着,点头道:“我把小鸟偷带下来的时候那两只大鸟没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刚好皇兄上去看它们,它们大概就把气撒皇兄身上了,皇兄被抓伤了脸,脖子,胸口,还差点被啄瞎眼睛,胳膊好像也受伤了,后来摔下去跌断了腿,疼晕了。” “……”水镜被他这连珠炮似的坦白噎了一下,好半天才认同道,“嗯,听上去确实伤得不轻。不过海东青到底养在哪了?为何还有什么‘下来上去’?” 允荣舔了舔嘴唇,道:“在苍穹阁,是父皇派人在御花园专门为那对海东青建的一处高阁。” 水镜点了点头,没想到大銮皇帝对那对海东青还挺重视。 允荣像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低头深深拧着眉头,沉默了许久,突然抬头道:“皇兄摔到楼下之后好像看到我了。” 水镜有些吃惊,但很快又疑惑道:“你不是说他疼晕了吗?” 允荣看向一旁,叹了口气道:“刚摔下来的时候还没有晕。” 作者有话要说: 9点还有一更~ 第111章 无声对峙苍穹阁 他顿了顿, 继续道:“我本来只是想把小鸟带下来玩一会儿就送回去,也没离开太远,就在楼下的小竹林里, 后来听到动静我就赶紧跑回去看, 然后就看到皇兄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浑身都是血……我当时吓得不轻, 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兄已经晕过去了, 我听见有人过来,就……就跑了。” 水镜道:“那你为何会觉得他看到了你?” 允荣垂头丧气,一边认真回忆一边道:“皇兄落地之后好像撑了一下地想起来,但是没能起得来,然后大概是想找人帮忙, 所以抬头看了一圈,当时我站得不远, 他要是没眼花……应该能看见……” “你可真行,”水镜啧道,“就站那看着?” “不是!”允荣急忙辩解道,“我当时是想过去扶他的, 但他突然就……突然就趴下不动了……” 水镜笑道:“你以为他死了?” 允荣搓着额角, 有些羞愧,点头嗫嚅道:“我当时都吓傻了,我就想,他要是真……死了, 我在他旁边,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水镜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 太子要是真死在那,旁边站着另一个皇子,怎么看都脱不了干系。 允荣抿了抿嘴,低头继续道:“其实……当时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要过去看看,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那不管,但是我走过去的时候听到附近好像有人来了,我又慌了,就……跑了。” 水镜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虽然他的话听上去很矛盾,但水镜差不多能理解他当时内心天人交战的纠结。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看到自己的兄长浑身是血地从楼上跌落,受到惊吓也实属正常。 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惊吓之后可能什么也不会多想,会直接扑过去看兄长的情况,因为他们没有“我可能会被当做凶手”的顾虑。但从小生在皇家,所有事都变得比看上去复杂,遇到任何事,都不得不去多想,去犹豫,去掂量。 水镜指了指那只雏鸟,问道:“那它呢?当时它在哪?在你手里?” 允荣点了点头:“一直在我手里。” 水镜道:“那如果你皇兄真的看到了你,应该也看到它了?” 允荣又点了点头。 水镜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担心你皇兄会把看到你和雏鸟的事说出去?” 允荣看着他:“你说呢?” 水镜挑了挑眉:“那你皇兄现在醒了吗?” “嗯,”允荣点头道,“已经醒了,第二天就醒了。” 水镜道:“那这几天有人来盘问你吗?” 允荣愣了愣,摇摇头:“没有。” 水镜笑道:“那不就行了?如果他看到了你,怀疑你,想对付你,不趁着现在遍体鳞伤的时候把你牵扯进来顺便卖个惨,难道还等着伤都痊愈了活蹦乱跳的时候再来翻旧账吗?还能给你这么长时间毁灭‘罪证’?” “唔……”允荣偏头皱眉,若有所思。 水镜瞥他一眼,弹了弹他的脑门道:“说不定从头到尾就是你自己吓自己,他根本就没看见你。” 允荣叹了口气:“可能吧。” 水镜静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真有意思,我原本只是好奇你这么一个怕鬼的小孩为何要来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别的都没想深究,你自己非得连根带梢的往外吐,怎么,是不是这些天憋坏了?” 允荣撇了撇嘴:“反正说都说了,不如说个痛快。” 水镜挑眉道:“死猪不怕开水烫呗?” 允荣怔了怔,大约是平日里没被人这么说过,片刻后“噗嗤”笑了出来,颤着身子点了点头。 水镜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调侃道:“现在不怕我出去乱说了?” 允荣收住了笑,定定看了他好半天,移开目光深吸了口气道:“不怕了,我想明白了。” 水镜好奇:“想明白什么了?” 允荣看向他,狡黠一笑道:“这就要感谢你方才帮我分析了,皇兄若是一醒来就说他在苍穹阁看见了我,你再将我和雏鸟送到他面前,那简直就是人赃并获。但他却至今都没有说,也可能根本没有看见我,如果现在你带着我和雏鸟去邀功……” 允荣凑近几分,意味深长道:“你怎么证明这雏鸟不是你偷出来的,而是我呢?” 水镜静静与他对视了片刻,抱胸轻笑道:“哟,这是想反将我一军?” 允荣有几分得意地挑了挑眉,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些许挑衅。 水镜笑了片刻,忽然眯缝起眼睛小声道:“你猜我若是现在将你敲晕,把雏鸟放回木匣子里搁在你旁边,再弄出点动静引人过来,你会是什么下场?” 允荣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但很快又伸着脖子道:“我,我可以说是栽赃。” “哦——” 水镜阴阳怪气地拖着长音点点头,嬉笑眨眼道:“那栽赃你的是谁呢?我吗?你知道我姓甚名谁吗?你怎么证明有我这么一个人?怎么证明我曾出现过?最重要的是……” 他学着方才允荣意味深长的模样凑近道:“到那时,你还有证明的机会吗?” 允荣呆了片刻,瞪眼道:“可,可这样你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水镜耸肩摊手道:“我说了,我不需要好处啊。” 允荣急道:“那你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嘘,”水镜竖起手指,拍拍他肩膀,皮笑肉不笑道,“本来呢,我心情好,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是懒得做的,但居然有人威胁我,我就不太高兴了。” 允荣与他对峙半晌,垮肩叹气认怂道:“我错了。” 叹完后,他又自顾自垂眸道:“其实我就是确定了你不会说出去,才跟你打打嘴仗过过嘴瘾。” “哦?”水镜饶有兴趣,“怎么就确定了?” 允荣抿了抿嘴,抬眼道:“你知道方才我说皇兄受了重伤,还有我……哭的时候,你是什么表情吗?” 水镜愣了愣:“什么表情?” 允荣一字一顿认真道:“满脸都写着‘无所谓,我就看个乐子’。” 水镜眨了眨眼:“……是吗?” “嗯,”允荣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我觉得你就像在看笑话似的,根本就不在乎到底孰是孰非,谁对谁错。” 水镜一时语塞,偏头想了想,喃喃道:“有那么明显?” 允荣瞪着他:“非,常,明,显。” 水镜瞥了他一眼,掸了掸衣摆,托着雏鸟站起身来:“行吧,这天色也不早了,趁着还没黑透赶紧回去吧,你这身衣服穿在身上简直就是在昭告天下自己心怀不轨。” 允荣忙跟着起身,拍拍屁股,指着雏鸟道:“那……它呢?” 水镜伸手过去,戏谑道:“怎么,舍不得?要不你再带回去?” 允荣连忙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我就是问问……” 水镜道:“它的下场你就别操心了,操心好你自己就行。” “哦。” 允荣闷闷应了声,呆站了片刻后,他指了指身后的洞门:“那……我就这么……走了?” 水镜好笑道:“否则呢?再跟我依依惜别一会儿?还是想让我送你回去?” 允荣撇了撇嘴,转身往洞门那边走去,走了几步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直勾勾看着水镜,半天才憋出一句:“多谢。” 水镜摆了摆手,允荣转过身去,顿了顿,又转了回来:“后会……” 水镜竖起食指打断道:“别后会了,后会无期。” 允荣鼓着嘴瞪了他一眼,终于利索地转身走了。 水镜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雏鸟,回身走到井边拾起了地上的小木匣。 这木匣里被允荣铺了几层厚厚的枯草,草上还残留着几簇从雏鸟身上掉下的细小绒毛。 水镜手指轻轻拨开草窝边缘,发现枯草下方还有几个凿出的气孔。 他将雏鸟放进匣子里,关上匣子听了听。这匣壁十分厚实,一旦合上,雏鸟的叫声便变得几不可闻。 他满意地将匣子夹在腋下,抬头看了看擦黑的天色,重新跃上墙顶,往御花园行去。 …… 傍晚的御花园分外冷清,水镜轻松避开了零星的几个宫人,在御花园随便绕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新建起的苍穹阁。 这阁坐落在御花园西北角茂密的竹林中,一条石子曲径从竹林穿过,延伸到它脚下。 不得不说,这座楼阁的样式实在是非常的与众不同,不同到水镜差点都没看出它是座“阁”。 藏身于竹林中远远看去时,如果不是那四根立柱的正中有一条直通向上的阶梯证明了它还有二层,水镜甚至以为它只是一座凉亭。 直到走到近前,视线不再被上方的竹枝遮挡,水镜才看清这“阁”的全貌。 唔,其实与凉亭也相差不大。 它的整个一层只有四根立柱和中间那架木梯,二层的外形也和凉亭的顶盖差不多,锥形,尖顶,仿佛一颗被四根筷子撑起悬在空中的巨大粽子,不,更像是兰兆草原上牧民住的穹庐。 只不过,这“穹庐”乃是木制,且除了底部以外,其余各面都以雕花镂空,那些镂空的大小和疏密控制得非常巧妙,既不影响美观,也保证了海东青无法从缝隙中逃脱。 啧,这么又大又精致的一个鸟笼,真是煞费苦心又巧夺天工。 水镜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 他的目光重新从二层挪回一层,此时天色已暗,一名宫人正用长杆将四根木柱上挂着的灯笼依次勾下来点亮再挂回去,点完之后,他又提着油灯顺着木梯上了二层,不消片刻,二层也透出了微弱的火光。 宫人上楼时,水镜清楚地听见了尖锐的鸟叫声,那声音明显不是寻常鸟雀能够发出的,至少能够说明那对海东青还没有被“绳之以法”。 又等了片刻,那宫人才从二层回到了一层,但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面朝着水镜所站的方向在立柱边坐了下来,把油灯放到了一旁,看样子是要在这里守着。 水镜抬了抬眉,好吧,那就只能对不住了。 他从竹林外延绕到了对面,轻手轻脚地点地跃起,落在了那宫人身后,还未等那宫人察觉便已抬手一劈,宫人瞬间身子一歪,晕倒在了立柱之下。 …… 半个时辰后。 水镜盘腿坐在二层的地板上,双手搭膝,与面前不足一丈处那两只被链子系着脚腕的海东青剑拔弩张地大眼瞪小眼。 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第一百三十六次被爹娘从鸟窝里掀出来的雏鸟还在一边蹦跶一边叽喳,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煽风点火。 大约是因为雏鸟被带走的时间太长,身上已经沾上了不少别的气味,那对海东青只在水镜第一次把雏鸟放进窝里时凑上去嗅了嗅,之后便无情地一次又一次将它从窝里掀翻出来。 掀翻出来还不解气,还一路跟着用翅膀把雏鸟扫到水镜跟前,若不是锁链实在不够长,水镜觉得它们可能还想把翅膀拍在他脸上,顺便与他贴身肉搏。 水镜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楼梯口,又看了看身前不远处的雏鸟,感觉现在的自己有两种选择。 第一,下去把那负责看管饲养的宫人叫醒,让他想办法将这只不能认祖归宗的雏鸟塞回鸟窝里逼迫它爹娘与它相认。 第二,站起来,走过去,拽开锁链,把这对海东青拎到楼下竹林里生火烤了。 最后,历经千般纠结万般抉择,水镜选择了站起来,走过去,弯腰拾起地上的雏鸟塞回木匣子里,带着它转身下楼离乡背井远走高飞。 穿过竹林,走出御花园,水镜漫无目的地跃起又落下,没有停顿,也没有方向。 雏鸟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亲生父母残忍遗弃,还在木匣子里执着地欢呼雀跃。 又一次飞身跃上一处屋顶时,水镜停了下来,掀开盖子对着雏鸟微微一笑低声道:“孩子,你知道吗?你现在是个刚刚被遗弃的孤儿,请你至少表现出一点作为孤儿的失落,好吗?” 雏鸟的叫声在他打开匣子的一瞬间停顿了一下,小鸟歪了歪脑袋好奇地看他把话说完,立即便又欢快地拍着翅膀叽喳了起来。 水镜无奈地笑叹了一声,抬头往四周看了看。 这里好像是……东宫? 第112章 熄灯枕下藏笔墨 忽然, 下方有隐约女声传来。 “哎哎哎,剪月你听见了吗?好像有鸟叫声!” 这声音似乎是从屋檐下传来,声音不大, 似是说话之人刻意压低了音量, 语气十分紧张警惕。 “嗯?”另一女声立即应道, “没有吧?你是不是听错了?” “嘘……你听, 还在叫呢!” 片刻沉默。 “啊!听见了听见了,好像在屋顶上!” 紧接着,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两人似乎是站起了身,正往檐廊外走来。 水镜赶紧顺势往斜顶上一躺,几乎与房顶的斜面重合,然后眼疾手快地将手伸进匣子里, 捏住了雏鸟的嘴。 脚步声停在了屋檐前方,水镜隐约能看见有晃动的微弱火光自下而上照来, 应该是举着灯笼正在检查屋顶。 “看不清啊……要不要搬个梯子来?” “不用了吧?叫声好像没了,是不是已经飞走了?” “唔……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最后这句话还伴随着两声闷闷的拍击声,像是说话之人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水镜哭笑不得, 居然还有人能被鸟叫声吓成这样? 正腹诽着, 下方殿中突然传出一声懒懒问话:“疏星剪月,你们俩还有完没完了?” 这声音隔着屋顶,听上去有些沉闷,还有些嘶哑。 屋檐下的两人一听这话立马拔腿往殿中跑去, “吱呀”一声推开殿门问道:“殿下醒了?” 殿下? 水镜怔了怔, 又偏头往左右看了看。 哦对,这是东宫, 那她们口中的殿下应该就是……太子允和? 允和哑着嗓子,似乎很是无奈:“我一直就没睡,就你们这动静,我睡得着么?” 两个小丫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叫剪月的嗫嚅着小声解释道:“我们是听到屋顶好像有……鸟叫……” 允和又好气又好笑道:“鸟叫也要特意去看看?没见过鸟吗?” 一旁的疏星立即辩解道:“不,不是,这不是怕万一殿下听见了会……” 她话没说完就停下了,似乎是没找到合适的词来。 允和等了片刻没听到下文,似是疑惑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会什么?害怕?还是生气?怕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过被鸟啄了几下,往后就连鸟叫都听不得了?” 水镜一听这话才明白过来,方才小丫头听见鸟叫声为何会那般紧张,他忍不住笑了笑,这大抵就是护主心切吧。 他一边笑着一边侧了侧身,打算从房顶上起身离开,不料刚一挪开胳膊,便有一缕微光从下头漏了出来。 水镜低头看了看,发现是一块瓦片不知何时错了位。 他的身形顿了顿,索性也不再急着起来,俯身凑到那露出的洞口往下看去。 殿中很亮,摆设除了华贵以外无甚特别,两个小丫头站在床榻边,床上躺着一个人。 看清那人的脸时,水镜先是愣了愣。 先前听允荣一口一个“皇兄”,水镜脑海中所有关于这位太子的画面都将他默认为了一个至少十几岁的少年,直至此时亲眼看见他,水镜才忽然想起,大銮太子允和并非皇长子,而是嫡长子,他是皇帝的第三子,与四皇子允荣生辰仅仅不过数月之差。 允和的样貌看上去比允荣还要稚嫩,若不是知道他的确比允荣年长,水镜都要以为他是弟弟,允荣才是兄长了。 此时的允和面色看上去有些憔悴,脸上和颈侧都有几道尚未愈合的爪痕,甚至有一道从眼角直至下颌,因为抹着深色的药膏而更添了几分狰狞。 但让水镜意外的是,这些伤似乎并没有影响允和的情绪。 从方才他说话时水镜就已经听出,允和对自己所受的伤仿佛并不太在意,也没有因此留下什么阴影。如果不是他那嘶哑的嗓音,水镜几乎都听不出那声音的主人正卧病在床。 允和的眼睛很大,透着一股机灵,说话时眸中一直带着几分笑意,眼珠时不时滴溜溜地转一转,显得神采奕奕。 疏星的性子似乎有些急,看见允和这般不以为然的态度,十分不满地皱眉闷声道:“殿下说得未免也太轻巧了,这能叫‘不过啄了几下’吗?太医都说了,若不是救治得及时,殿下这腿都差点保不住了!” 允荣大概是早已习惯了她这性子,听到这近乎指责的语气丝毫未有不悦,反而嬉笑调侃道:“疏星啊,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我这腿是摔的,又不是鸟啄的,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什么脏水都往鸟身上泼呢?欺负它们不会说话,不能伸冤吗?” 疏星理直气壮地梗着脖子反驳道:“那,那要不是那两只鸟发疯,殿下至于从楼上摔下来吗?” 允和抬手随意枕在脑后,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情有可原嘛,不小心丢了孩子,搁谁家爹娘不得急得发疯?人尚且如此,何况鸟呢?” 疏星被他这话噎了一噎,片刻后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什么不小心丢了,分明就是被人故意偷走……” 剪月慌忙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但却没能阻止她把话说完。 果然,允和听到这话脸色一变,偏头看向她道:“你胡说什么?” 疏星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有些紧张,手在身侧攥了攥衣服,立刻屈膝欠身道:“奴,奴婢失言了。” 允和盯她片刻,收回目光严肃道:“疏星剪月,你们记着,我不管别处如何嚼这舌根,往后在我这东宫,莫要再叫我听到这种话。” 疏星和剪月双双福身应道:“是。” 二人应完后,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允和轻轻吸了口气,表情松了几分,问道:“什么时辰了?” 疏星立即回道:“就快亥时了。” 允和点点头道:“那正好,帮我把灯熄了,你们也早些下去休息吧。” 两人点了点头,剪月回身从最角落开始将灯烛一盏盏熄灭,疏星上前两步将允和枕在脑袋下的胳膊拽了出来塞进了被子里。 允和笑“啧”了一声,却也没再乱动,任凭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到了胸口。 收拾妥当后,两人往殿门口走去,关门时疏星又忍不住伸头进来叮嘱道:“殿下,夜里若是……” “知道了知道了,”允和打断道,“饿了渴了疼了会张口说话的,我又不是鸟。” 疏星被逗得一乐,笑着关上了屋门。 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水镜不打算再多停留,刚准备将那瓦片复原,忽然瞥见床榻边有亮光一闪。 他愣了愣,忍不住又凑近了那孔洞。 亮光不是他的错觉,在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水镜看出那亮光是从允和的床头发出的。 此时允和已经将枕头挪到了一旁,掀开了床单垫褥,打开了床头床板上的一处暗格,从里头取出了那个发光的物件,而后借着它的光亮又从暗格里取出了几件东西。 水镜眯了眯眼睛,那似乎是……笔墨纸砚? 允和将纸笔和几本书册拿出后,将那暗格重新盖好,枕头却没有再放回原处,就着那一处平整的床板摆上书砚纸笔,就那么趴在床上开始一边翻看一边书写。 那发光的物件在他手边忽明忽暗,以水镜在房顶的距离暂时还看不清它到底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它照亮的范围恰好可以保证不被从屋外发现。 水镜有些迷茫。 允和既然还想读书写字,为何方才不直接让疏星剪月留一盏灯?为何要故意装睡掩人耳目? 难不成……他是在偷偷钻研什么不能见人的巫蛊邪术? 不过,这个猜测没能持续太久,大约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屋檐下再次有脚步声响起。 水镜低头看了一眼,疏星剪月二人正提着灯笼穿过回廊往院门处行去。 与此同时,院外也有渐渐行近的脚步声传来,听上去应该仅有一人。 片刻后,疏星放下门栓拉开了院门,但二人却并没有出去,只等来人走到了近前,两人一齐对着门外福身恭敬道:“莫姑姑。” “嗯。”门外之人淡淡应了声。 她似乎是站在门外侧面的墙下,身子被墙遮住,从水镜所处的位置看不见她的身形样貌,但凭着疏星剪月对她的称呼便能推断,她应该是宫里辈分较长的宫人。 疏星剪月二人明显是太子的贴身婢女,身份在宫人中已算得上尊贵,能被她们如此敬待,这位莫姑姑的主子除了皇上,大概就只可能是皇后了。 “殿下休息了?”莫姑姑问道。 疏星一改先前的活泼,谨慎答道:“回禀姑姑,殿下不到亥时就已经睡下了。” “嗯,”莫姑姑又道,“药喝了么?” 剪月答道:“喝了,晚膳之后半个时辰,一刻也未耽搁。” “嗯,”莫姑姑似乎是点了点头,继续道,“殿下今日可有劳神?” 剪月立即答道:“姑姑放心,娘娘的嘱咐奴婢不敢大意,殿下房中的纸笔书卷早就收走了,这几日殿下都谨遵医嘱,一直卧床静养,夜里也都安稳,未有不适。” 还未等莫姑姑继续问,疏星紧跟着道:“房中的铜镜,金箔,玉器也都收走了,伺候殿下洗漱时水盆漱杯也未曾靠近,殿下不会看见伤口的。” “嗯,那就好,”莫姑姑似乎还算满意,想了想又提醒道,“你们近来都警醒着些,夜里莫要睡沉了,说话也都小心着点。尤其是疏星你,别总口无遮拦给殿下添堵,若是惹得殿下不悦,娘娘那边我可不会替你遮掩。” 疏星立刻紧张道:“疏星谨记姑姑教诲。” 剪月跟着道:“还劳姑姑代为回禀,殿下一切都好,请娘娘宽心。” “行了,你们进去吧,”莫姑姑道,“我走了。” 说完,莫姑姑动了步子往来路行去,疏星剪月低头福身道:“姑姑慢走。” 两人一直站在门边未动,直至目送莫姑姑远去,脚步声再也听不见,疏星这才关上院门架上门栓,背靠在门上长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道:“呼……吓死我了,这每日亥时简直就是在闯鬼门关啊,我这心都快蹦出嗓子眼儿了。” 剪月笑了笑,拍了拍她安慰道:“娘娘也是担心嘛,殿下受了这么重的伤,自己还那么不上心,可不就得娘娘记挂着么?” “也是,”疏星又舒了口气,直起身子一边和剪月一起往回走一边道,“我觉得若不是有娘娘管着,咱们殿下都恨不得每日跳下床打一套拳。” 剪月被她逗得一乐,摇头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通宵达旦秉烛夜读殿下是肯定做得出来的。” 疏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娘娘是不是也太谨慎了?你看咱们殿下那性子,像是会担心自己毁容的样儿吗?” 第113章 忧心太子欲移魂 “欸!”剪月皱眉掐了她一把, 警惕看了看左右,又在她胳膊拍了一巴掌道,“你啊, 莫姑姑这才刚说完, 你又开始开始乱说话了。晚上在殿下房里也是, 你说的那是什么?那是咱们该说的话吗?平时下人们在一块儿胡诌几句也就罢了, 你倒好,舌根儿都嚼到殿下面前去了。” “嘶, ”疏星揉着胳膊斜睨了她一眼,撇嘴道,“我知道错了,我那不也是话赶话一时嘴快嘛……” “所以才让你嘴慢点啊,”剪月瞪眼, 指尖点了点她的嘴角,“莫姑姑教训得真是没错, 就你这张嘴,我有时候在你身后听你跟殿下说话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你上下嘴皮子一吧嗒就不知要蹦出什么胡话来。” 她叹了口气,又道:“也得亏咱们殿下脾气好, 要不就你这样的, 都不知被拖出去斩了几回了。” 疏星嘻嘻一笑,晃着她的胳膊道:“好啦,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再咒我了, 你这啰嗦劲儿都快赶上莫姑姑了。你放心, 往后我注意着些就是了。” 剪月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这才又笑了笑, 拉着她穿过回廊,往偏殿处行去。 水镜真没想到还会遇上这么一出,略一回味,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难怪疏星先前连听见几声鸟叫都如临大敌,这皇后爱子心切,派人时时监管着太子的状况,几时喝药,几时安寝,可有不适,可有不悦。 为免他劳神,笔墨书卷一并藏起,为免他受惊,屋里连点会反光的东西都不能出现。只当他是颗琉璃易碎心,生怕磕着碰着,殊不知人家心大如斗,这会儿负着一身伤还在屋里挑灯夜读呢。 不过,得知这些之后再回忆允和的言行,水镜倒是真有几分意外。 小小年纪便性情坚韧,处事张弛有度,受挫乐观豁达,即便被皇后这般宠惯呵护,也丝毫不显骄纵轻狂。 水镜又盯着床榻上那趴着的小小身影看了一会儿,愈发对他手中的书卷好奇起来。 究竟是何等惊世之作,让他就算拖着病体也要熬夜拜读?他在写的又是什么?是在誊抄还是编纂? 水镜并非纠结之人,一旦好奇心起,他便不会刻意按压,几乎没有多少犹豫,他便将手中匣子放在了原地,起身跃下了屋顶。 挑了扇最角落的窗子,水镜轻而易举地跃入了殿中。 这处刚好冲着床尾,依水镜的经验,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靠近床榻看清允和手中书卷应该不是难事。 水镜轻手轻脚地前行,一直未曾发出任何声响,在那亮光之物的忽明忽暗间,他已是靠近了床沿。 到了如此接近的地方,水镜终于认出了那发光之物究竟是何物。 琉璃罐。 萤火虫。 啧,还真是刻苦,传说中的囊萤映雪啊。 思及允和的腿伤,水镜将目光从那琉璃罐上移开,看向了隆起的被子,奈何允和从腰背往下都被锦被捂得严严实实,隔着被子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再偏头看向床头时,水镜一愣。 允和依旧趴在那里,只是不知何时回过了头,一双乌黑的眼眸在忽明忽暗的微弱萤光里紧紧盯着水镜。 目光与水镜对上后,允和眨了一下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转回了头。 水镜一时错愕。 这是怎么个意思?没……看见? 一句腹诽还没结束,便见允和低头揉了揉眼睛,然后猛地一下再次扭过头来。 这下水镜终于能够确定。 哦,不是没看见,是吓懵了。 所以现在反应过来,是不是该叫“来人”了? 还没等允和嘴型张成那个“来”字,水镜便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步跨到了榻边,捂住了允和的嘴。 允和右手执笔,左手手肘撑床支着身子,一时竟是没法挣扎,电光火石之间,他第一反应不是扔开手里的笔,而是张开了嘴,狠狠一口咬住了水镜的虎口。 “欸!” 水镜立刻吃痛往回缩手,却不料允和嘴上力气极大,像是野兽咬住了猎物一般丝毫也不松动,被水镜这么往床边一带,连人带被子滚下了床来,还好巧不巧转了半圈,被身上的被子将大半个身子裹成了蚕蛹。 允和闷哼一声,紧接着便感觉到了一阵钻心之痛。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疼得几乎发不出声来,眉头紧紧皱着,张开的嘴唇都有些微微颤抖。 他腿上本就伤得极重,此刻往地上这么一摔,还被锦被紧紧包裹住,一时都已分不清腿上这疼到底是被摔出来的还是被勒出来的。 身旁之人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夜半潜入他的寝殿,他已经完全无法分神细想了,光是要忍住这腿上传来的剧痛就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水镜站在他身边,低头看了看他痛苦的表情和额上瞬间冒出的细密冷汗,无奈地叹了一声,蹲下了身子。 几下将那被子扯开,水镜伸手覆在了那只被纱布裹成了粽子的腿上,自上而下缓缓抚过,而后收回了手来。 允和的伤他本不欲干涉,毕竟是疼是痒都与他无关,可不久之前允和还躺在床上与婢女谈笑,显然那伤势已然得到控制,现如今被水镜这么一折腾滚下床来死灰复燃,水镜便再没法坦然说此事与他无关了。 怎能无关呢?若不是自己夜半出现在此处,允和又怎会生此变故? 所以自己惹出的麻烦,就只得自己解决了。 腿上的剧痛骤然消失,允和瞪眼呆了半晌,似是没能缓过神来。 许久之后,他震惊地抬头看向水镜。 水镜刚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允和便已是惊喜道:“你是神仙!?” 水镜一时语塞,没能立即选好该答是还是不是。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称作“神仙”了,从前偶尔露了行迹被世人发觉,也都会惊讶地唤他作“神仙”,只是,水镜自己倒是对这称呼不大喜欢。 谁知,允和似乎根本没打算听他回答,十分贴心地立即作恍然大悟状,连连点头道:“哦,我知道我知道,神仙不能暴露身份,不能泄露天机对吧?” 水镜张了张嘴,心说这位太子你知道的是不是未免有点太多了。 允和完全不管水镜是何反应,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之事,着了魔似的一骨碌翻身跪坐在地,抓着水镜的衣袖急切道:“你既是神仙,想必一定会移魂换魄之术吧?” 水镜还未来得及深究这神仙的帽子怎么就扣实了,便又被迫“学会”了个闻所未闻的法术,好生疲惫。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床头的书册,对允和夜半不睡是在偷偷钻研歪门邪道的猜测又笃定了几分。这不?明显已经学有所成了,对仙界的明规暗矩知道得比神仙自己都清楚。 他转回头迎上允和灼热的目光,顺着他的话皮笑肉不笑道:“你想把魂移去哪儿?又要和谁换魄?” 允和想也不想便道:“和我父皇!” 水镜挑了挑眉,打趣道:“这是想篡位夺权啊?” “不不不,”允和立即摆摆手,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暂时换一下,换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即可。” 水镜眯了眯眼:“换来作甚?” 允和端坐起身,郑而重之道:“借父皇之身,下令撤兵。” 撤兵? 水镜稍一寻思,就已明白这“兵”指的是大銮派往白赫“诛贼逆暴”之兵。 他长长“哦”了一声,环手抱胸调侃道:“真没想到太子殿下竟还是个维和派,怎么,看不惯你父皇东征西讨,想让大銮与诸国和平共处?” “怎么可能?”允和立即否认,奇怪地看了一眼水镜,“八国相安无事了数十年,早晚是要打起来的,大銮不挑头也会有别国挑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天下迟早会有统一的时候。” 水镜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耿直,被他说得一乐,笑道:“既然如此,你还阻止你父皇出兵作甚?” 允和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往背后床沿上一靠,老气横秋道:“我倒也不是要阻止,就是觉得时机未到,父皇还没准备好,不应如此仓促,应该再缓缓。” 水镜又是一乐,看允和这凝重的神情和担忧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老子,他父皇才是儿子。 水镜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凭何认定他没准备好?” 大銮在攻琼之前就已坐拥近四十万兵力,收服琼、桑两国后,兵力更是已经增至六十万之多。 虽说只是人数上的积累,还未完全整合,但对于其余各国来说,大銮哪怕只派出半数兵力,都几乎已经是必胜的筹码。 水镜十分好奇,允和身为大銮太子,为何会对大銮攻打白赫一事生出这“时机未到”的评价来。 允和又叹了口气,看向一旁回忆着道:“攻下琼、桑之后我就曾问过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两国残余皇室,如何安抚两国百姓,如何安置战乱流民,如何重建涉战城池,如何补偿损毁农田,如何整改两国律法……” 说到此处,允和咬了咬牙,皱眉看向水镜道:“你知道父皇是如何回答我的吗?” 水镜配合道:“如何?” “他说,”允和一字一顿道,“顺、其、自、然!” 说完,他坐直了身子,还顺道撸起了袖管,样子活像个准备数落学生的教书先生,恨铁不成钢道:“你说说看,他这不是在开玩笑吗?民生大计千头万绪,桩桩件件都绝非儿戏,他竟然就想轻描淡写地用一句‘顺其自然’给糊弄过去?如果大銮不能为琼、桑带来改变,那将它们纳入大銮舆图的意义何在?难不成三军将士辛辛苦苦南征北伐浴血奋战就是为了让舆图画得比从前好看些吗?” 允和似乎是憋了许久,如今好容易遇见个能让他毫无顾忌倾诉之人,简直不吐不快,一口气竹筒倒豆子般一通指责,险些呼吸不畅。 他停下来深吸了口气,这才稍稍放缓了速度继续道:“现如今他连琼、桑两国都还没安顿明白,又急着要举兵对付白赫,即便打下来了又能如何?和琼、桑一样在城楼上插根大旗以证明它已是我大銮领土?” 水镜忍俊不禁,这位太子讥讽起他父皇来简直不遗余力,丝毫不留情面。 允和一股脑将话说完,靠回床沿边兀自发了会呆,然后突然回过神来,一拍脑门直起身子道:“欸?我怎么跑题了?” 他往前挪了挪屁股,凑近水镜期待道:“所以,仙人可以帮我移魂吗?” 第114章 隔靴搔痒撰律文 水镜十分遗憾地看着他, 似笑非笑摇头道:“对不住了,小仙我仙术不精,不会做法。” “哦……”允和似乎有些失望, 但很快便释然一笑, 诚恳道, “是我贪心了, 仙人已经帮我治愈了断腿,这已是莫大恩德。军政之事, 我本就不该投机取巧,理应靠自己才对。” 水镜听他说得很是自信,不免好奇道:“靠自己?” 允和认真点了点头,神秘一笑,拉了拉水镜衣袖道:“仙人你来看。” 水镜跟着他起身, 允和坐到榻边,将他床头的一叠纸拿了过来, 小心翼翼地托着递给了水镜。 允和又将那琉璃罐拿起,拍着床沿仰头笑道:“仙人坐下看,我给你掌灯。” 水镜依言坐下,借着那萤火微光, 低头慢慢将那叠纸一页页翻看起来。 哦, 还真不是邪门歪道。 允和曾问过他父皇的那些问题,他都在这里写下了答案,针对琼、桑的国情列出了数种可行的措施,还将琼、桑现行律法去粗取精, 并入大銮律法之中进行糅合。 除此之外, 竟还有为白赫准备的预案,只是这一部分内容很少, 似乎才刚刚开了个头。 “你这个……” 水镜指着其中一条从白赫律法中延伸出的律文,允和立刻凑上前,一脸虚心求教道:“怎么了?” 水镜道:“造谣传谣之人,以谣传所致最大伤害施以刑罚,是怎么个意思?” “哦,”允和正襟危坐解释道,“这是说,若是有人造谣传谣,而他人因听信谣言行危害之事酿成恶果,则造谣之人需承受同等的伤害。” 水镜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问道:“那若是有人行危害之事酿成恶果后,声称是因听信谣传所致,构陷污蔑他人,你要如何分辨真伪?” 允和舔了舔嘴唇,答道:“谣言需要成型必有一定规模,至少数人参与其中,若只有一人指认,而无佐证者,自当不予采信。” 水镜笑问道:“那若是被指认之人恰好人缘不佳,周围众人为报私仇在他被指认后与构陷者沆瀣一气,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又当如何?” 允和噎了一下,皱眉抿了抿嘴,似乎是在冥思苦想。 水镜放下那叠纸张,宽慰道:“不必着急,你可以慢慢想。莫说你这只是草案,即便是各国现行的律法,错漏之处也不在少数,你不必急于求成。” 水镜回头看了一眼床头的书册,果然都是各国史书地志,门类倒是齐全,但说到底也只是书册。 允和所拟的草案堪称详尽,但疏漏之处也着实不少。 琼、桑那部分估计是已经经过反复推敲修改,所以还算完善,但关于白赫的部分就着实粗糙了些。 这也怪不得他,他毕竟年岁尚小,还无机会去各国实地考察,身边又没有如释酒那般阅历丰富之人加以提点,能仅凭书册将草案拟到这个程度已属不易。 至少,这份用心比他父皇那句“顺其自然”要有诚意得多。 允和十分坦然地接受了水镜的宽慰,但忧虑并未减少,轻叹了一声道:“只怪我生得太晚了些,若能早些长大,亲自去各国游历,便不必像如今这样只能凭借史书地志隔靴搔痒了。” 水镜笑了笑:“关于琼、桑的部分你都写得不错,至于白赫这部分,你毕竟才刚刚起笔,有疏漏也在所难免。” 允和点了点头,道:“海东青发狂一事事发突然,我也未料到父皇会借此动兵,实在太过仓促,我到现在连白赫地志都还未找全。” 水镜笑道:“是因你母后监管甚严,派人监督你卧床静养按时就寝,你根本没机会去找吧?” 允和愣了愣,随即道:“你方才看到莫姑姑了?” “嗯,”水镜点头道,“你母后还真是为你操碎了心,派人嘱咐你那两个婢女清理你房中所有书卷笔墨也就罢了,连铜镜金箔玉器之类也要撤走,生怕有东西反光让你看见自己脸上的伤。” 允和闻言一乐,俯身将床头那暗格打开,从里头拿出一块巴掌大的磨得十分光滑的黄铜,在手里掂了掂,道:“喏,其实我早就照过镜子了。” 水镜调侃道:“那你哭了没?” 允和摸了摸脸上伤疤,漫不经心道:“很丑吗?” 水镜故意道:“挺丑的。” 允和“啧”了一声,斜睨水镜一眼,但很快又不以为然轻松道:“丑就丑呗,反正本太子又不靠脸吃饭。” 水镜看着他这得意又率性的模样,心说先前果然没有猜错,这位太子真是个乐观豁达之人。 允和将那黄铜扔回暗格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欸?莫姑姑应该是亥时来的,你看见了她,所以你先前是一直在外面吗?” 反正都已经现身了,水镜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点头道:“嗯,本只是路过你屋顶,结果被你那两个婢女一惊一乍吓得没敢动。” 允和嘿嘿一乐:“她们就那样,以为我被海东青挠了几爪子之后就连鸟都听不得了,所以才……欸?那鸟叫不会是你发出来的吧?” 水镜好笑道:“我上哪给你发出鸟叫去,我又不是鸟仙。” 允和立马被带偏:“那你是什么仙?” 水镜撇嘴想了想,道:“水仙?” 允和怔了怔,噗嗤一笑道:“我还茉莉牡丹芍药呢。” 水镜跟着笑了笑,并不甚在意,反正他也没名字,这“水镜”二字还是跟条鲤鱼共用的,旁人如何称呼都无妨。 “对了,”水镜忽然想起一事道,“你等会啊。” 说完,他起身从来时的窗子离开,跃上屋顶将那匣子取了下来,又回到了允和房中。 水镜将匣子递给允和,道:“我本还在想要把它带去哪,既然恰好遇见你,说明你与它有缘,不如就放你这养着吧。” “什么东西?”允和莫名其妙地接过匣子放在床上,顺手掀开了盖子。 看见匣子里雏鸟的一瞬间,允和愣住了,他呆了半晌,忽然抬头道:“你见过允荣?” 水镜挑了挑眉,眯眼道:“你知道雏鸟在他手里?所以,那日你的确看见他了?” 允和低头沉默地看了雏鸟片刻,抬头道:“他都和你说了?” 水镜坐下点头道:“嗯,他说怀疑你那日摔下楼时看见他了,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被按上个谋害手足的罪名。” 允和嗤笑了一声:“想的真多。” 水镜好奇道:“不过既然你真的看见他了,为何至今都没有告诉旁人?” 允和不以为然地反问道:“告诉旁人作甚?污蔑他蓄意偷走雏鸟谋害我?” “污蔑?”水镜听到了话中关键,饶有兴趣道,“为何是污蔑?难道你就不怀疑他是蓄意为之?” 允和摇了摇头:“不怀疑。” 水镜有些意外,笑道:“这么相信他?” 允和又摇了摇头,看向水镜道:“不是相信他,只是不想让真凶得逞罢了。” “真凶?”水镜想了想,允和这话的意思像是知道此事乃是人为而非意外,但又不认为是允荣所为,甚至觉得真凶巴不得他扯出允荣来顶罪。 这么一想,水镜道:“你知道真凶是谁?” 允和道:“差不多吧,也不能完全确定,但反正不是允荣。” 水镜道:“为何?” 允和看向他,道:“因为我并不是摔下楼才看见他的。” 见水镜疑惑,他笑了笑解释道:“那日我去御花园只是临时起意,并未打算去苍穹阁,也未提前知会任何人。路过竹林的时候我听到了草丛里有小鸟的叫声,所以往林子里看了一眼,恰好看见允荣背对着我蹲在那,而鸟叫声就是从他脚下传来的。” “当时雏鸟才诞生不久,宫里都知道海东青孵化雏鸟之事,我稍一联想就猜到他肯定是偷偷把雏鸟带出来玩了,只不过,我当时有个疑问。” 水镜道:“允荣是怎么把鸟带出去的,对吗?” 允和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水镜笑道:“为了把这小崽子还回去,我也去了一趟苍穹阁,就凭我的身手接近鸟窝都不太容易,险些被那两只海东青抓着,又何况是允荣?” 允和点头道:“对,海东青被誉为万鹰之王,凶狠是出了名的,我当时很好奇他是怎么从那两只海东青眼皮子底下把雏鸟带出来的。” 水镜推测道:“所以你就去阁子里找答案了?” 允和好笑道:“我哪有那么无聊?这么幼稚的事原本我是不打算多管的,可我突然想到在书上看见过雏鸟若是与人待久沾上气味就很难再被同类接受了,若是雏鸟出了什么岔子,再坏了大銮与白赫刚刚修复的关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水镜无奈道:“你还好意思说允荣想得真多?你这想得可也不少啊。” 允和苦笑,叹气自嘲道:“想得多也就罢了,还心想事成了。” 水镜拍了拍他的脑袋道:“这事怪不得你,你继续说。” 允和点头道:“嗯,所以当时我想找负责饲养海东青的守阁之人,让他提醒允荣莫要与雏鸟相处太久,以免沾上气味。” 水镜奇怪道:“你为何不自己提醒他?” 第115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允和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 撇了撇嘴,讪讪道:“还是因为……想得多。” 水镜哭笑不得:“又想什么了?” 允和道:“想到以允荣那性子,若是知道自己偷偷做这种幼稚之事被我发现, 可能会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也未必愿意听我的。不如让专门饲养之人去与他说, 一来更有说服力, 二来他大约也比较好接受些。” “你还真是用心良苦,”水镜无奈笑道, “所以你去阁子里其实是为了找人?” 允和点了点头:“苍穹阁平日里日夜有专人看守,十二个时辰都不会离人,就连三餐都是旁人送去在阁中食用,我没在一楼看见人,所以直接上了楼。” 水镜道:“然后你就被那两只鸟啄了?” 允和道:“也不是, 我上去的时候那两只鸟是睡着的。我见楼上没有人,想着或许他只是出去方便了, 就在那等了一会。但那人一直也没回来,我心想再让允荣和雏鸟待下去那气味可就真染上了,还是自己下去提醒他吧。就在我准备下楼的时候,那两只鸟醒了, 醒来没有任何预兆, 直接就开始发狂。之后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我摔下了楼梯,看见了允荣,然后晕了过去。” 水镜若有所思道:“嗯, 照你这么说来, 你不怀疑允荣的确有道理,除非他能掐会算, 否则定是揣摩不出你那百转千回的心思,更别说利用这个诱导你上楼了。” 允和没太在意他这话中略带的一丝调侃,认真道:“暂不说我当日去御花园只是临时起意,他不可能预料到,就算他真的知道我会从竹林路过,想引我上楼,也根本用不着拿自己当鱼饵。最简单的办法是将雏鸟偷出来之后直接丢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到时我必然会将雏鸟送回阁中,而他又可以避免露面,一丝嫌疑都不用留下。” 水镜想了想,道:“可既然你相信这并非允荣所为,又为何不信它只是个意外?” 允和看向水镜,正色道:“因为这个意外本不该发生。” 水镜一时无言以对,心说这怎么还突然说上大道理了呢?这话让我如何接? 允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述有些玄乎,干咳了一声,更正道:“我的意思是,这个意外不该发生在我身上。” 水镜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心说这还不如刚才那句呢。 允和自己被自己逗乐了,水镜也跟着他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我还当你下一句就要说自己是真龙天子有祥瑞护佑,邪祟灾祸遇上你都该自觉退避三舍呢。” 允和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止住,深吸了口气道:“真是的,这多严肃认真的事,被你这么一搅,我都觉得自己在说笑话了。” 水镜拍拍他肩膀笑道:“行了,说吧,为何觉得它不是意外?” 允和看向水镜,确认道:“你先前是去过苍穹阁的,对吧?” 水镜点了点头,允和又道:“那二层的格局,鸟架鸟窝的位置,锁链的长度,你可都还记得?” 水镜略一回忆,道:“记得。” 允和点头道:“那我只需说一句话,你应该就能明白了。” 他放慢语速,意味深长道:“海东青醒来时,我已经站在了楼梯上。” 水镜脑中将那画面一想,果然立即反应了过来,眯眼道:“你是说,当时那两只海东青的锁链被动过手脚?” 水镜不久前才刚刚去过苍穹阁,他清楚地记得,那两只海东青脚上的锁链长不足一丈。 当时他坐在地上与海东青对峙,海东青几次飞扑过来都被锁链扯住难以靠近,而那时楼梯口还在他身后有一段距离,以那锁链的长度,海东青根本不可能扑到楼梯口。 允和道:“海东青养进苍穹阁的那一日,我们都曾去看过,当时父皇就特意提醒,此鸟性情凶狠,观赏时不得靠近。负责饲养的宫人还细细给我们演示过它们的活动范围,提醒我们莫要踏足那圈中。” “当日海东青虽然未醒,我也丝毫不敢大意,从始至终都站在它的活动范围之外。所以我才会说,这个意外本不该发生。如果锁链没有问题,就算海东青因丢失雏鸟而发狂,也伤不了人。” 水镜缓缓点头,道:“蹊跷之处的确不少,那日的守阁之人呢?他怎么说?” 允和叹了口气,道:“他死了。” 水镜愣了一下,随即了然道:“那想必死因一定是‘畏罪自杀’了?” 允和点头道:“当时摔下楼时我就已经觉得不对,所以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苍穹阁查看,但那时锁链已经恢复了原状。随即守阁之人死讯传来,尸体是在冷宫那边的井里发现的,都说他是畏罪自尽,但我并不相信。我私下里唤了验尸的仵作前来询问,据仵作推断的死亡时间,他并不是在事发之后才死的,而是事发之前。无论他是自杀还是被灭口,这都能证明此事并非意外,有人已经预料到苍穹阁当日会出事。” 水镜笑道:“你还说这几日躺在床上无法追查,你这查得可也不少了。” 允和得意道:“还不止这些呢。” 水镜道:“还有别的?” 允和点头道:“我还特意找了另外几个守阁宫人,问明了海东青的习性,他们都说,海东青向来机警,且耳力极佳,就算是睡着,也不可能连有人上楼都没有反应,那日我所看见的‘昏睡’,很有可能是药物所致,这也是允荣为何能将雏鸟成功带出去的原因。” 说完后,允和笑了笑,感慨道:“好在那日我站的地方是楼梯口,被挠了几下就摔下去脱离了魔爪,这要是站在鸟窝边,有没有命爬到楼梯旁都还难说。” 水镜道:“所以那日若不是你意外出现,允荣将雏鸟还回去的时候必然要靠近鸟窝,那结果就可能不止是受伤了。” 允和认同道:“到时无论允荣是伤是死,不仅要自己承担责任,弄不好还要背上几条罪名,比如‘为盗雏鸟谋杀守阁之人’,‘药害海东青’什么的。允荣对雏鸟的喜爱宫里几乎人尽皆知,用这个来害他真是再合适不过。只可惜,被我横插一杠给搅黄了。” 水镜想了想,摇头笑道:“这幕后之人可未必觉得可惜,允荣哪有你这位储君值钱?没害到四皇子算什么,害到了你还不算赚了?万一你还是个没脑子的,再把看见允荣的事抖落出来,让他背上个谋害手足的罪名,简直就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那人坐山观虎斗,看你们鹬蚌相争,说不定做梦都要笑醒了。” 允和听了这话,一反常态地没有同水镜打趣,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凝重,垂眸沉默着,好半晌才摇了摇头:“我被海东青误伤对幕后之人来说未必是意外之喜,这个局要对付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允荣一个。” 水镜一怔,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幕后之人的身份,你是不是已经有眉目了?” 允和缓缓点头。 既然已经有了眉目,允和却至今未向外公开他所查到的线索,甚至在听见疏星的一句无心之言后立即讳莫如深地斥责以阻止流言传播。 这般袒护遮掩,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幕后之人与他是同一阵营。 水镜推测道:“是太子-党?” 允和抬眸看向他,摇头道:“不止。” 不止? 水镜有一瞬间没能明白这个“不止”的意思,是说这人不仅仅是太子-党,还是参与设局的不止太子-党一股势力? 但转瞬之间,水镜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你母后?” 允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水镜无言以对。 这么说来幕后之人的确是笑不出来,好好设计了一个害别人儿子的局,最后竟是害到了自己儿子身上,没哭就不错了。 水镜道:“你怎么知道是她的?” 允和回忆道:“醒来之后,母后就在我身边,我告诉他我怀疑此事并非意外,她却立刻打断我,说是我多心。” 水镜点头分析道:“按理说,就算你没提出这是人为,以她在宫里多年的经验,也不该这么轻易就相信这是个意外。不过,她或许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不想让你费神呢?” 允和道:“原本我也没有多想,为了证明这不是意外,我一直在自己找线索,每找到一条线索就会当做证据告诉母后,然后我发现,每次将某个线索告诉母后之后过不了多久,那条线索就必然会中断。” 水镜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就不怪允和会起疑了。 允和苦笑道:“最可笑的是,当我能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断了之后,母后反而不再跟我强调这是意外了,她开始反复数次向我旁敲侧击同一个问题——那日在苍穹阁有没有看到别人。” 水镜道:“你是觉得,那时她已经有把握你查不到她头上了,但到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她还是不甘心,想让你将允荣拖下水,是吗?” 允和道:“嗯,我一再坚称当日在苍穹阁从未见过任何人,母后虽是没有明说,但我能感觉到她不太高兴。后来她走后,就令莫姑姑和我宫中之人整日盯着我,随时向她汇报,还定了许多规矩,不准这个不准那个,说到底,就是不想让我继续往下查。” 水镜疑惑道:“这么大的事,难道你父皇就不会过问?你母后说到底不过只是后宫之主,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允和面露一丝讥讽,道:“父皇一心想着如何寻个由头对付白赫,此事对他而言不失为一个绝佳的借口。何况受伤的是我,母后是我的生母,连她都一口咬定这是意外,父皇自然不会起疑,甚至还乐于顺水推舟,将所有罪责都归给海东青,推到白赫头上。” 水镜点了点头,抬手弹了一下允和的脑门,戏谑道:“小小年纪,看这些弯弯绕绕倒是透彻得很。” 允和捂着额头揉了揉,撇了撇嘴,油嘴滑舌道:“那可不?我们宫里的孩子能平安活到这么大可不容易呢。” 水镜单腿支上床沿,手臂搭着膝盖偏头道:“欸,不过还有一点我不是很明白,允荣只是寻常皇子,而你是太子,且他年岁还比你小,论嫡论长他对你都没有威胁,若是说她母妃想害你倒是容易理解,可你母后为何会想害他呢?还是说,你母后觉得但凡是个皇子就都是隐患,逮着机会能除一个是一个?” 允和被他这话逗得直乐,一边摇头一边笑道:“我母后又不是疯子,怎么可能逮谁咬谁?” 说完后,他收了笑意,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母后对付允荣应该是因为私怨。” “私怨?”水镜眨了眨眼,“她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私怨?” 第116章 牝鸡司晨深宫怨 允和摇头道:“不是和允荣, 是和允荣他母妃。” 他皱了皱眉,似是在努力回忆,一边想一边道:“那应该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我也都是道听途说。” 他舔了舔嘴唇, 看向水镜道:“我听说, 我原本并不该是母后的第一个孩子, 在我出生之前,母后还曾怀过一个孩子, 但是没能保住,小产的原因是……母后的宫里出现了一只鸡。” “一只鸡?” 水镜难以置信地瞪眼道,实在是想不出一只鸡能和小产有何关系。 允和点了点头:“嗯,一只母鸡。那只鸡生得很漂亮,羽毛上还隐约有‘安康’‘祥顺’几个字样, 母后那时怀着孩子,觉得这是个吉兆, 便将它留了下来。” “很快,各宫嫔妃都知道母后那里养了一只兆头极好的母鸡,有的说它是凤凰转世,有的说它是天降祥瑞, 总之都是些溢美之词。” “父皇自然也听说了此事, 为讨母后欢心,还特意给那只母鸡赐了个小金笼。当月十五,父皇照例歇在母后宫中,谁知就在第二日清晨, 当着父皇的面……那只母鸡打鸣了。” 水镜立即会意, 道:“牝鸡司晨?” 允和点了点头:“当时父皇并未多言,如往常一样去上了早朝, 谁知下朝之后,宫里的风声就完全变了,‘牝鸡司晨’‘皇权易主’‘不祥之兆’等传言遮天蔽日,甚至还有人直接奏请废后。为堵悠悠众口,父皇只得派人去将那只母鸡宰了,之后为处理那些谣言,父皇忙了一整天,直至夜间才将流言压了下去。” 水镜推测道:“但是已经晚了?” “对,”允和道,“父皇态度不明的离开,本就让母后心中忐忑,宫中谣言一起,她更是坐立难安。再加上那个被父皇派去杀鸡之人十分鲁莽,竟是直接在母后眼前将那只母鸡拧断了脖子。母后受惊不小,还当父皇此举暗含深意,是在故意杀给她看,结果惊怒交加之下,当晚就小产了。” 水镜不禁摇头唏嘘:“这可真是……” 允和笑了笑,道:“说到底父皇和母后之间只是个误会,父皇从始至终都没把那些流言当真,后来解释清楚也就没事了,但母后毕竟为此丢了一个孩子,她不可能善罢甘休。” 水镜顺着他的话猜测道:“于是她便去追查那只鸡是从何而来,最后查到了允荣他母妃?” 允和点了点头。 “啧,”水镜挑了挑眉道,“那这梁子确实结大了。” 水镜静了片刻,又好奇道:“欸,那真是只母鸡吗?一只会打鸣的母鸡?” 允和好笑道:“仙人想作甚?寻一只带回仙界养养?”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会打鸣的母鸡不是没有,但当年那只,只不过是一只被画上字样,剪短了尾巴,染浅了毛色,割小了鸡冠,伪装成母鸡的公鸡。” 水镜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调侃道:“这么说来,你母后这报复方式还真不是乱挑的。当年允荣他母妃以一只鸡加害你母后,如今你母后用一只鸟来加害允荣,这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允和愣了愣,随即深以为然地点头笑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茬,你别说,母后还真有可能是这么想的。” 水镜看了一眼那装着雏鸟的匣子,捏了捏下巴,饶有兴趣地看向允和道:“说起来,若是你真将允荣抖出来,再派人去他那里搜出雏鸟,他便是百口莫辩,你为何不干脆顺了你母后的意思?反正顺手除掉一个潜在的对手,你也没有损失不是吗?” 允和认真想了想,道:“若是母后对付的是允荣他母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无话可说,那是她自己造的孽。至于允荣,当年事发之时他都还未出生,这事算不到他头上。” “哟,”水镜打趣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君子啊。” 允和摆摆手,撇嘴道:“那倒不是,你就当我是在为自己积德吧,善有善报。” 水镜好笑道:“你还信这些呢?” 允和一偏头,理直气壮道:“为何不信?我做了对的选择,这不就立马有神仙来给我疗伤了吗?” 水镜一噎,怎么听上去还真有几分道理,竟叫人无法反驳呢? “既然如此,”水镜冲他脸上那伤疤抬了抬下巴,“用不用我送佛送到西,帮你把脸上这些伤也去了?” 允和丝毫未有犹豫,摸着那伤疤无所谓道:“不用,男子汉嘛,身上有几道伤疤怎么了,我还觉着挺威风呢。再说,留着这疤痕也好时时警醒母后,莫要再轻举妄动。” “人小鬼大。” 水镜赏了他个板栗,从床边站起身掸了掸衣摆道:“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欸!”允和连忙起身拽住他,把那匣子塞进他手里,“你把这个带走。” 水镜皱了皱眉:“你不养?” 允和瞪眼道:“神仙你清醒一点!这东西放在我这算是怎么回事?别人再以为我是为了偷雏鸟才受的伤,是自作自受,我委屈不委屈啊?” 水镜想了想,啧,也是。 他低头看了看匣子,这烫手山芋还真丢不出去了?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将匣子再一次夹回了腋下,道:“行吧,我带走,你歇息吧。” 刚走两步,允和在身后道:“神仙你往后可还会来?” 水镜顿了顿,回头道:“不一定,随缘吧。” 允和点了点头,笑道:“他日待我登基,就在宫里给仙人你建个神殿,就叫……水仙殿?” “……” 水镜无语片刻,摆摆手道:“你高兴就好。” 允和嘿嘿一乐:“神仙慢走!” 水镜应了一声,三两步跃出了窗外,飞檐走壁而去。 出了銮宫,回到京城的大街上,水镜低头以指尖挑起腰间玉佩,笑道:“水镜啊,你说我是不是该正儿八经给自己取个名字了?一直用着你的,万一往后真有人为我立了座神殿,岂非叫你白沾了光?” 他本就是在自言自语,玉佩自然没有给他回应,他也不甚在意,轻轻拍了拍它,不再多言。 此时夜色正浓,大街上除了水镜便再无人影,周围店铺商户皆是门窗紧闭,窗中一丝光亮也无。月色倒是正好,银白月光自中天倾泻而下,铺洒在长街之上,在水镜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交错纵横的街巷深处偶尔有打更的梆子声伴着吆喝传来,远处还隐约有零星几声狗吠,在这静夜里显得突兀却又和谐。 夜风拂面,水镜踏月缓步前行。 孤身一人行走,对于水镜而言早已习以为常,这千年来大多时候他都是这般游走于天地间,身旁景致变了又变,景中之人换了又换,唯明月清风如旧,任凭沧海桑田,它自岿然不动。 明月清风不懂告别,水镜亦不懂,来便来了,走便走了,从不许下诺言,也从不约定何时再见。 他想起允荣那句未及说完就被他打断的“后会有期”,又想起允和那句“你往后可还会来”,这仿佛是人世间约定俗成的仪式,在临别之际,定下再会之期。 他和释酒就从不会如此。 相见时一句“你来了”,分别时一句“我走了”,潦草且凉薄。 可见,释酒不是一个合格的人。 水镜忍不住笑了笑。 唇角勾起之时,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另一张面孔。 虞国太子,解无移。 啧,释酒不合格也就罢了,这位太子为何也不合格呢? 旁人仅一面之缘,都至少会说句“后会有期”,可与他两次相见,却都未闻一句道别之言。 唔,似乎也怪不得他。 两次相见都出其所料,引得他拔剑相向,两次分别都突兀匆忙,并无机会让他话别。 不知下一次会否…… 下一次? 水镜顿住脚步,低头看了看腋下夹着的匣子,挑了挑眉。 很好,这块烫手山芋,看来可以易主了。 他微微一笑,转步向南行去。 …… 有了确定的方向,水镜前行的速度便比往日闲逛快了许多。 有路时便沿路前行,无路时便取捷径,穿过农田野地,趟过河流湖水,跃过房屋楼宇,飞过高山丘陵。 好在,雏鸟并不挑食,一路上无论是喂它飞虫蚱蜢还是银鱼虾米,它都照单全收,吃得一丝不剩。 大约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个被遗弃的孤儿,并没有挑剔的资格罢。 水镜对此颇为满意。 到达虞都之时,天色已经擦黑,水镜未在城中多加耽搁,直接便入了虞宫。 借着尚未黑透的天光,水镜在宫中寻了一圈,却始终未发现解无移的身影。 不在东宫,不在花园,不在御前,也不在塔上……那还能在何处? 水镜坐在望溟塔顶边沿垂着双腿等了等,直至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才再一次前往东宫,去了太子寝殿。 居然还没回来。 这天都黑了,还在外头乱跑什么? 水镜撇了撇嘴,改道往释酒那处行去。 这一回,他没再玩熄灯吓人的把戏,确认了释酒殿中再无旁人,便中规中矩地走到门边抬手敲了敲,敲完之后,也未等释酒回应,他便直接推门而入,还顺手关上了门。 释酒坐在案边,手里捏着半块糕点,本还在想怎会有人不请自入,抬头看见来人是水镜,便也不再意外,嚼了嚼口中糕点,咽下后淡漠道:“你又来了。” 水镜但笑不语。 呵,这次舍得给我多加了一个“又”字,真有长进。 释酒见他笑得诡异,不明所以道:“有事?” 水镜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你们太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9点还有一更~ 第117章 狼藉海滩闻呜咽 释酒道:“出宫了。” 水镜继续问道:“去哪了?” 释酒想了想, 似乎也并不确定,模棱两可道:“海边?” “哦。”水镜点点头,抬手挥了挥示意告辞。 没等他拉开门, 便听释酒道:“等等。” 水镜回头看着他, 抬眉表示疑问。 释酒道:“你寻他作甚?” 水镜神秘一笑:“送他个宝贝。” 释酒满脸不信:“你能有什么宝贝?” 水镜得意一笑, 转身走到案边, 把那匣子往他面前一撂,努嘴道:“喏, 自己看。” 释酒狐疑瞥他一眼,将手中那半块糕点放回盘中,拍了拍手,指尖轻轻一勾,挑起了盖子。 雏鸟一见光亮, 立马一边蹦跶一边“叽叽”叫了起来,释酒的手悬在半空, 皱眉看了那雏鸟半晌,抬眸道:“乌鸡?” 水镜看着那雏鸟,不可置信道:“你是不是老眼昏花?这一身如雪白毛,你是从哪看出‘乌’来的?” 释酒冷笑, 反唇相讥道:“你是不是孤陋寡闻?乌鸡之‘乌’乃是指骨色而非毛色, 大多乌鸡都是白毛,你连这都不知?” “哦,是吗?真是受益匪浅。” 水镜望文生义被嘲讽,却丝毫不以为耻, 脸皮厚如城墙, 强词夺理道:“姑且算是吧,但是即便如此, 就凭这小崽子龙精虎猛的样,哪里像鸡了?” 此言一出,水镜自己先是心虚了一下,毕竟他第一眼看见这雏鸟时也曾当它是只小鸡崽儿来着。 释酒不欲与他争辩,懒懒道:“所以它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水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海、东、青。” 释酒果然有些意外,又低头看了看那雏鸟,点头道:“那倒的确算是个宝贝,从白赫寻来的?” 水镜道:“大銮。” 释酒一怔,随即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他道:“它与那檄文可有关联?” 水镜并不意外他会联想至此,如实道:“算是个引子,起因是一场阴差阳错的后宫斗法。” 释酒点了点头,并未再多问,抬手关上匣子,交还给了水镜。 释酒向来都是如此,分析推测十分准确,但又不会深究细枝末节。 他本就知道大銮那纸檄文里所写的“遗以猛禽戕害皇储”云云不过是个起兵的借口,至于这借口究竟是如何发酵而成,水镜又为何会意外得到这只雏鸟,他并不打算刨根问底。 水镜接过匣子,忽听释酒问道:“你这一路上,对兰兆之变可有耳闻?” “兰兆?” 水镜不明就里,他从大銮过来这一路都极少路过城池,就连官道也未走几条,并未听到任何传闻,奇怪道:“兰兆出了何事?” 释酒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乌兰部首领通敌叛国未遂,事发之后畏罪潜逃,如今下落不明。” “乌兰部首领?”水镜略微回忆了一番,“乌兰拓的儿子,乌兰达?” 释酒点了点头:“听说他为了与图兆首领图克巴安争国主之位,调集大批人马,并与大銮暗中勾结,欲借大銮之力将图兆部一举吞并。” 水镜在案边坐下,放下手中匣子,在脑中将关于乌兰达的印象都回忆了一番,皱了皱眉道:“乌兰达看上去不像这么没脑子的人啊?外敌未肃,先挑内乱?而且……既已勾结,为何未遂?难道合大銮与乌兰部之力,都还无法撼动图兆?” 释酒缓缓摇头,道:“据图克巴安所言,是因乌兰达送往大銮谋求合作的密信被哨骑截获,故合意并未达成。” 水镜略一思忖,嗤笑道:“也就是说,他还没和大銮商量好,就先把人马给调集齐了?然后没能搭上大銮,他就抛下准备好的大批人马自己一个人跑了?” 释酒也轻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你也不会信。” 水镜不屑道:“自然不信,就算他当真有意向大銮借兵,密信被截之后为何不干脆与图兆一战?反正人马都已调集完毕,举乌兰部之力未必斗不过图兆,他怎会选择直接离开?那不等于让图兆不战而胜吗?再说,什么叫‘畏罪潜逃’?兰兆国主至今未定,乌兰达与图克巴安又不是君臣关系,他以乌兰部首领名义与大銮合作,谁有资格给他降罪?” 释酒点头道:“我也认为此事疑点颇多,很可能另有隐情。” 水镜想了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释酒道:“大銮围桑,桑国向诸国递书求援之后。” “这个时间,”水镜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有些微妙啊。” 释酒与他对视一眼,会心一笑道:“的确微妙,当时大銮重兵围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算乌兰达真有那心思,也不至于蠢到挑这个时候。” 水镜深以为然,点头道:“况且乌兰达有颗世间少有的赤子之心,极重情义,若我没有猜错,他之所以召集人马,很有可能恰是与桑国求援有关。” 释酒道:“现下图克巴安对外声称他畏罪潜逃下落不明,也不知是真不明,还是假不明。” 水镜道:“你觉得图克巴安会杀了他?” 释酒摇了摇头:“不知。” 水镜思忖片刻,忽而福至心灵,道:“你为何突然与我提起这个?该不会是想让我替你去兰兆看看吧?” “替我?”释酒好笑,反问道,“难道不是你自己好奇?” 水镜皮笑肉不笑道:“我一点也不好奇。” 释酒取下葫芦喝了口酒,不甚在意地点点头道:“那你就当我没说。” “啧,”水镜摇摇头,站起转身摆了摆手道,“走了。” 行至门边,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很是刻意地重复道:“我走了啊?” 释酒奇怪地看着他,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片刻后点了一下头:“不送。” “……” 水镜冷冷斜睨他一眼,开门大步离去。 因着在释酒殿中略有耽搁,此时天早已黑透,匣中雏鸟越叫越是厉害,水镜索性先去了御花园,在望溟塔下的树丛中寻了几只小虫堵住了它那张嗷嗷待哺的嘴,这才出了虞宫,往海边行去。 还未走到近处,水镜便已远远看见岸边海滩之上空无一人,地上却是一片狼藉,那痕迹极像是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一场混乱。 被无数凌乱脚步踏过的沙滩之上,大大小小的坑洼星罗棋布,一张长案翻倒在地,四下散落着摔碎的碗碟。 一只三足香炉歪歪扭扭地斜插在沙子中,香灰自炉口倾出洒了一地,几根燃了半截的香横竖交叉叠在一起。 周围有不少被踩烂的瓜果,汁水横流,缓缓渗进沙土之中,染得这沙土红一片紫一片,甚是骇人。 在那翻倒的长案旁,还有几条被胡乱割断的麻绳堆积在一起,麻绳很粗,一眼看去就像是几条盘踞的蟒蛇。 水镜几眼扫过这遍地杂物,大概可以推断出此处不久前曾进行过一场祭祀,只是不知祭祀的是谁,过程中又发生了什么意外,致使祭祀被打断,没能继续下去。 水镜想起释酒说太子出宫是来了海边,他来这里是为了参与这场祭祀么?那祭祀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留下这一地狼藉? 海浪一下下拍打着海岸,涌上沙滩的海水裹挟着些许杂物重回海中,风声犹如呜咽,伴着海浪声,为此处平添了几分阴森。 水镜听着听着,忽然在那风声中捕捉到了些许不甚清晰的声音。 “呜……呜……” 这不像是海风发出的呜咽,倒像是女子的低泣。 有人在哭? 水镜环视了一圈,却并未发现任何身影,他又细细听了片刻,终于确定这并非错觉。 声音是从远处与沙滩相连的石滩处传来的,那里有不少巨石,足以遮掩身形,若是那处有人,从水镜所站之处的确无法看见。 水镜迈步往那处石滩走去,越是接近,那声音越是清晰,在绕过一块巨石之后,水镜终于寻到了那哭泣之人。 那是一名女子,披麻戴孝面朝大海跪坐在乱石堆上,双肩不停耸动,看得出十分悲伤,却又一直将哭声压得极低,像是不愿被人听见一般。 这场景着实诡异,若是换了旁人来看,怕是要以为她是个怨气深重的女鬼。 水镜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上前询问几句。倒不全是为了安抚,他还想问问这女子是否知道那场未完成的祭祀究竟出了何事。 到了那女子身后,未免吓着她,水镜先是重重咳了一声,才道:“这位姑……” 女子侧身回过头来,神情恍惚,双目无神,水镜这才发现她怀中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那是个长得十分可爱的小男孩,肉乎乎的脸颊,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水镜,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怯懦。 奇怪的是,这孩子浑身上下都是湿透的,头上扎的两个小鬏凌乱不堪,未干的碎发贴在额角,面色也有些虚弱憔悴,看上去显得尤为可怜。 水镜微微蹙眉,入夜天凉,这海边风又极大,若是这女子孤身一人在此也就罢了,这孩子浑身都已经湿成了这样,如何还能经得起这海风摧残? 水镜正想着,恰好一阵风迎面吹来,那孩子立即瑟缩了一下,紧接着便连打了几个喷嚏。 水镜轻叹一声,脱下外袍搭在了那孩子身上。 那女子似乎这时才意识到孩子受了寒,忙低头手忙脚乱地将孩子裹好,紧紧搂进了怀中,这才偏过头哑声道:“多谢。” “不必,”水镜道,“敢问这位……夫人,可知西面那处沙滩之上先前发生了何事?” 女子闻言,往那边沙滩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抬眸看向水镜,还未开口,眼眶中便先涌出了泪来,她连忙低头以手背擦拭,她怀中的孩子也伸出小手,不停地帮她抹着眼泪。 水镜虽是想问明详情,却无意惹他人伤怀,见这女子似乎因他所问悲从中来,他便即刻改口道:“夫人若不想提及便罢了,不必勉强,是在下冒昧,还请夫人见谅。” 说罢,他便告辞打算离开,谁知刚一转身,那女子却是叫住了他:“公子留步。” 不知是否是想报答水镜对那孩子的善意,女子强忍住了眼泪,哑声道:“那处海滩……先前有过一场祭祀。” 水镜有些无奈,他也知道那里有过一场祭祀,他想知道的是祭祀的原因,还有祭祀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无奈,忙继续道:“是为了祭祀……海妖。” 第118章 童男童女祭海妖 水镜怔了怔, 忽然想起上一次离开虞国之前,在山林里听见的那两个樵夫的交谈,他们说海上频频有渔民失踪, 还出现过蛟蜃吐气, 怀疑是海妖作祟, 故海岸渔民曾多次祭祀, 但都未起作用。 回忆起这一茬,水镜问道:“我先前听说, 数次祭祀都毫无效用,为何还要再尝试?” 女子闻言,又是泫然欲泣,眉宇间尽是悲色,道:“先前献祭的都是猪羊, 这次却是……童男童女。” 水镜一愣,他记得当时那两个樵夫中个子较高的那个也曾提过“献祭童男童女”, 还被矮个的那个教训了一番,水镜以为他们只是在拿此事打趣,却没想到如今还真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看这女子提及此事时如此情难自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水镜忍不住看向她怀中的孩子, 喃喃道:“这孩子……” 女子将那小男孩又搂紧了些,低头用下巴抵着他的额头,吸了吸鼻子道:“没错,我儿就是他们……想献祭的童男。” 她似乎很是后怕, 呆呆怔了片刻, 忽又像是松了口气般,垂眸道:“还好太子殿下来得及时, 否则……” 水镜听见这一句方才明白,解无移果然来了此处,只不过他并非来参与这场祭祀,而是阻止祭祀进行。 见这女子的情绪似乎比先前平静了些,水镜便请她详细说了说事情的经过。 数月之前,南海之上曾出现过一次蜃景。 蜃景之中,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乃是两方人马激战正酣的场面。 沿海百姓纷纷闻风而来,数千人亲眼目睹了那一场鏖战。 当夜,海上风云骤变,电闪雷鸣,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雨席卷整个南海,飓风裹挟海水扶摇直上,如蛟龙腾天,沿岸各处海水骤涨,眼看着就要漫入沿海居民的聚居之处。 好在,这场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未等百姓们收拾好细软弃屋逃命,风雨就已经逐渐平息,暴涨的海水也停下了涨势,渐渐退了回去。 昼夜之间两事连发,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百姓们不知蜃景成因,更不知那只是大銮攻琼时的战场,皆言那是蛟蜃吐气,是海妖未卜先知的预言,兆示着虞国将有灭国之灾,而夜里的那场暴雨,则是因海妖现世引得风云变幻。 无论官府如何制止打压都无法将流言平息,闹得几乎举国皆知。 那日之后,出海打渔的船只时不时就会无故失踪,一而再再而三有渔民去而不返。 流言随之愈演愈烈,称海妖这是要断了虞国靠海吃海的根基。 海边渔民筹办了数次祭祀,以猪羊等活物投海献祭海妖,望平息海妖之怒,但每每将那些猪羊投入海中之后,过不久总会被海水冲回岸上,便有人说,海妖看不上这些牲畜,须得以活人献祭才行。 所谓活人,指的便是童男童女,但没有哪家爹娘会舍得献出自己的孩子,此事也就渐渐不了了之。 但是,“海妖”一直作祟,失踪也并未停止,这些世代以打渔为生的渔民别无他法,要么硬着头皮继续出海,要么生生断了糊口生计,两难之中,他们越来越焦躁,也越来越愤怒。 这女子的丈夫便是其中一个,迫于生计,他和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结伴,借了沿海渔户中最大最结实的一艘渔船出了海,并承诺只要有收成,回来便将大半所得交给那渔户作为报酬。 可惜,即便是这最大最结实的渔船,也未能阻止失踪的噩运,两人出海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渔船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丈夫罹难,这女子本就痛不欲生,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借船的渔户几次三番前去她和那兄弟家中讨要赔偿,讨要不成便又是砸锅又是摔碗,闹得鸡犬不宁。附近的渔民纷纷前去劝说拉架,终于叫那渔户消停了几日。 谁知不久之后,那渔户再次前来,说既然没钱赔偿就拿孩子抵债。 这一次,周围的渔民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下来,竟无一人出言相劝。 后来,这女子终于明白了原因。 她丈夫那位兄弟家中有个三岁的女儿,而她家正好是个儿子。那渔户让他们两家用孩子抵债,是想用这对童男童女献祭海妖。 这正如所有渔民所愿,所以哪怕他们觉得怜悯,却也无一人反对。 两位妻子自然不会同意此等荒谬的要求,竭尽全力阻止,奈何她们孤儿寡母身单力薄,根本无法与众力相抗。 今日傍晚,那片海滩上就是在行祭祀海妖之礼,无论这两位母亲在旁如何哭喊哀求,他们都当没有听见,几个彪形大汉拦着她们不让靠近,还威胁她们若再捣乱就把她们捆起来一起扔下海。 两位母亲眼睁睁看着祭祀礼成,看着他们将两个年幼的孩子用麻绳捆住,拖进了海里。 她们哀嚎,哭喊。 众人不为所动,冷眼旁观。 眼看着两个孩子被海水淹没,那位兄弟的妻子血红着双眼,发了疯似的挣脱束缚,一头撞在了祭台之上,血流如注。 而眼前这女子则因悲怒交加晕倒在地,失了知觉。 等她醒来之后,惊讶地发现儿子竟然就在她身旁,虽然浑身湿透,却毫发无损,显然已是得救。 她这才知道,就在她刚刚倒下时,太子殿下闻讯赶到,情急之下不顾一众随从阻拦,直接跳进海中救回了两个孩子。 上岸之后,他先是确认了两个孩子除了呛了几口水之外并无大碍,又立即着太医救治那兄弟的妻子,得知她已气绝身亡后,太子盛怒之下掀了祭台,令人将带头起事者一并押回待审。 此次参与祭祀之人不在少数,除了带头的几人之外,其余人大多噤若寒蝉不敢造次,但却还有几个不怕死的,梗着脖子说他们被逼到这个份上都是因为朝廷不闻不问,他们迫不得已只能自己想办法求海妖留条活路。 众人都没有想到,太子殿下并没有因此动怒,反而说那人言之有理,还说明日便要亲自出海,去会一会那只海妖。 …… 说完这些,女子抬手指向远处,道:“太子殿下将船都准备妥了,明日一早便会出海。” 水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因着海妖一事,临海的渔民如今几乎都不再出海,海边停靠的渔船数以千计,但大多都像是被遗弃般黑灯瞎火地靠在岸边。 如此一来,其中那几艘亮着昏暗火光,还有人在来来回回往上搬东西的船就显得尤为显眼。 水镜看清了那几艘船,不可思议道:“他就用这些船?” 那些船既非艨艟亦非斗舰,而是几艘十分不起眼的寻常渔船,有大有小,有新有旧,看上去像是随便在渔民那里借来的,简陋至极。 女子点头道:“太子殿下说,渔民失踪时用的是什么船,他便用什么船。太大太好的船看上去不好惹,他怕海妖没胆子露面。” 水镜眼前顿时浮现出解无移面色冷峻,略带几分倨傲地说出“我怕它没胆子露面”的模样,忍不住无奈摇头,笑道:“他还真是……” 女子道:“无私无畏。” “……”水镜将险些脱口而出的“狗胆包天”咽了回去,好吧,无私无畏就无私无畏吧。 他干笑了两声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个小女孩呢?” 这女子怀中的“童男”好歹还有她这个娘,可那“童女”却是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她能去哪呢? 女子道:“太子殿下将她带回了宫里,应该自会有人照料。” 水镜点了点头,看向她怀中正在微微发抖的孩子,道:“此处风大,若夫人无甚要事,还是早些带他回家吧。” 女子点了点头,看着海面叹了口气,撑地站起了身来,她抬手欲将裹着孩子的外袍解开,水镜阻止道:“不必了,你带走吧。” 女子怔了怔,以为他是嫌这外袍脏了皱了,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抱歉,给公子添麻烦了。” 水镜摆手道:“不必在意。” 说完,他想了想,伸手在衣襟里胡乱抓出一把零零碎碎的物件,放在了那孩子裹着的外袍上。 女子低头看向那些东西,玉丸,扳指,钗钗环环,还有些她连认都认不出,但显然价值不菲的物件。 女子一惊,忙伸手抓起那些东西要还给水镜,连声道:“不,不必,公子不必如此……” 水镜不善应对此种推脱,想到那些玩物原本应有的下场,他后退了一步道:“拿着吧,本来也是要扔的。” 这并不全是胡说,他从各国带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到最后不是嫌累赘扔了就是像那方被释酒捡了的砚台一般不知丢在了何处,左右留着也无用,扔给谁都是扔。 女子一时语塞,水镜也不欲等她再开口,便道:“告辞。” 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大步离开。 …… 次日清晨,朝阳刚在海面上露了半个脑袋,海滩之上就已聚集了数以千计的虞国百姓,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里头绝大部分都是沿海渔民,他们深受“海妖”所扰,终于盼得朝廷出面,自是满心期待寄予厚望。 剩下的一部分便都是闻风赶来看热闹的都城百姓了,若不是昨日事发突然,消息还传不了太远,怕是都会有人千里迢迢从其他城地赶来围观。 不消片刻,太子仪仗自远处而来,百姓纷纷跪让两旁,空出了一条通往渔船的路来。 解无移今日仍是一身杏黄衣衫,但不同于往日的宽袍广袖,而是一套紧袖收腰的劲装,衣摆之下一双长靴,腰间悬着他那柄青铜宝剑,加上他原本就俊朗不凡的样貌,更显英姿飒爽,气宇轩昂,惹得一众渔家小女双颊绯红,窃窃私语。 解无移一路目不斜视行至岸边,率十几二十名兵士分登四船。 站上船头之后,他回身望向海滩,水镜本以为他要振臂一呼,大喊几句振奋人心的“为民除害”、“替天行道”云云,谁知他仅仅只是沉默地环视了一圈海滩上的百姓,便转过身去,扬手一挥,示意起航。 百姓们似乎也没料到会是这般动静,呆呆望着即将离岸的船只,忽然,人群中有一女声大喊道:“愿太子殿下铲除妖孽,平安凯旋!” 百姓们这才回过神来,立即跟着高呼道:“铲除妖孽,平安凯旋!” “铲除妖孽,平安凯旋!” “铲除妖孽,平安凯旋!” 解无移回过身来,看向那最先起声的方向,于人群中寻到了昨日那位男童的母亲。 她目光灼灼,似有泪光闪动,嘴唇微微开合,如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解无移与她对上视线,并未出言,只向她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第119章 国师三问乱心神 高呼之声盘旋于海岸上空, 久久不息,直至渔船迎着朝阳驶出数里,成了沧海中的几个星点, 呼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 远离了海岸, 渔船便升起了船帆, 解无移负手站在甲板上, 向远处极目眺望。 海鸟在上空盘旋,海风扬起他的发丝, 将衣摆吹得猎猎作响,海浪拍打着船身,时不时迸起水花,星星点点的水珠溅上脸颊,在这日头之下, 倒叫人觉得有几分凉爽。 一人行至他身后,拱手道:“殿下。” 解无移回过头来, 见来人是父皇亲卫韶玉,问道:“何事?” 韶玉道:“此处离岸还不算太远,应该还看不出什么来,殿下昨日彻夜未歇, 舱中有渔民卧房, 昨夜已收拾妥当,殿下不妨先去小憩片刻。” 解无移想了想,若是之后真遇上危险,以疲惫之态亦不便应对, 不妨先养精蓄锐, 便应允道:“好。” 解无移向甲板正中行去,韶玉又道:“下去之后, 右手边第一间便是。” 解无移点了点头,下了木梯。 下到舱中后,他先是闭了闭眼,舱中没有阳光照射,很是阴暗,两壁虽挂着油灯,但也是杯水车薪,他闭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来。 这船舱不大,除去渔民往日捕鱼时存放捕获鱼虾的几个水仓,剩下的几间便都是用以休憩或存放淡水、食物、杂物的小间。 两侧靠船舷的小间都开有舷窗,可通风,也较为明亮,一般便会设为卧房。 解无移走到右手边那间,推开木门,狭小的房间便一览无余。 因有舷窗,此时又是白日,阳光从舷窗外斜斜照进,光束中微尘浮动。 靠近舷窗处的地面上铺着一张厚重兽皮,上置一方小案,杯盏俱全,靠内一侧则是一张精致竹榻,铺垫被褥一看便是从宫中带出来的。 不消多想,解无移便知这定是母后的意思,自己出海本是为了“除海妖”,却生生被母后将这小间装饰出了仿佛他是要出海游玩的错觉,暂不说别的,就看床头搁的那枚金缕枕,枕上还…… 嗯? 枕上那是……什么东西? 随着船身晃动,枕上那一团棉花似的东西东滚一下西滚一下,还不停发出“叽叽叽叽”的急促叫声。 解无移眯了眯眼,回头叫道:“韶玉!” 匆匆脚步声从甲板上传来,韶玉很快便下了楼梯走到了他身后,道:“殿下?” 解无移冲着房中抬了抬下巴。 韶玉迷茫,往前走了两步到了门口,伸头往屋里看去,看见床头那只雏鸟,他也是一呆:“这……” 解无移偏头看他,等他给个解释,韶玉看着那雏鸟,眨巴着眼喃喃道:“不对啊,那几笼应该都在后舱里呢,怎么会在这……” 解无移疑惑皱眉:“什么几笼?” 韶玉收回目光看向解无移,挠腮讪笑道:“昨夜皇后娘娘和陛下说,要给殿下带几头牛羊,陛下说牛羊太重,还占地方,殿下肯定不同意,可娘娘又不放心海上膳食,就让我们搬了几笼乌鸡带上船,说是给殿下炖汤用……” 解无移闭眼捏了捏眉心,沉默半晌,无奈叹了口气道:“就算是要炖汤,也不必连这鸡子鸡孙也一并带来吧,这是打算在海上扎根过日子么?” “没有!”韶玉立即否认道,“娘娘让带的都是老鸡,最适合炖汤的那种!” 说完,他看了一眼雏鸟,又有些心虚,支吾道:“有可能……哪只母鸡肚子里……恰好有个蛋?” “然后呢?”解无移淡淡道,“母鸡自己跑出笼子进了房,在床上下了个蛋,还孵出来了,是么?” 韶玉舔了舔嘴唇,眨眼尴尬笑了两声,却见解无移仍盯着他,立即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事,殿下,老鸡有老鸡的吃法,小鸡有小鸡的吃法,属下年少时烤山雀可是一绝,这就去把这小鸡烤来给殿下尝尝鲜。” 说罢,他便迈步向那雏鸟走去。 解无移刚要出声制止,余光忽然瞥见舷窗外有一片衣料似的东西飘了一下。 他定睛看向舷窗,愣了一瞬,唤道:“韶玉。” 韶玉回头:“嗯?” 解无移道:“不必管了,你去忙吧。” 韶玉一愣,指那雏鸟:“那它?” 解无移道:“先放着。” 韶玉不解其意,却还是老老实实应了声“哦”,告退之后,顺着木梯回了甲板。 解无移待脚步声远去,走进房中,关上木门,看着舷窗道:“出来吧。” 窗外毫无动静。 解无移走到竹榻边抓起雏鸟,坐到舷窗旁的兽皮上,将手伸出窗外,道:“三,二……” “一”刚出口,伸在窗外的拳头就被一只手牢牢握住,一个声音轻笑道:“欸,别这么冲动嘛。” 水镜闪身跃入窗中,落在解无移身旁,嬉笑道:“你看你,每次见面不是拔剑就是恐吓,哪有一点太子风范。” 水镜此时穿着一身从渔民那里买来的粗布麻衣,衣衫虽是朴实,俊朗出尘之气却丝毫未减。 他手中还拎着另一件衣服,乃是今晨刚换下的往日惯穿的样式,方才正是这衣服被风吹得在舷窗边飘了一下,解无移才发觉窗外有异。 水镜前两次出现时穿的衣服很是特别,衣色由白入蓝,由蓝入湛,犹如一条自云端垂下的瀑布倾入深海,解无移对此印象极深,故方才甫一看见那衣料,心中便已有了猜测。 解无移坐在案边抬头看他,却不说话,半晌后忽然道:“你可知你像何人?” 水镜一愣,蓦地想起上次在望溟塔顶,曾听见他对释酒说“我遇见一个和你很像的人”,心中了然,却还是明知故问道:“何人?” 解无移道:“梁上君子。” “……” 水镜噎了一下,而后还真在心中细细将自己和梁上君子比较了一番。 梁上君子行踪隐秘,他亦是。 梁上君子神出鬼没,他亦是。 梁上君子飞檐走壁,他亦是。 梁上君子爬树翻窗,他亦是。 梁上君子上房揭瓦,他……亦是。 比较了半天,水镜不得不承认自己大多时候的行径的确与梁上君子相差无几。 但是,他也并不在意,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在解无移对面坐下,低头给自己斟了杯茶,这才抬头道:“的确相像,不过,还是略有不同的。” 解无移看着他,等着听他为自己辩驳。 水镜端起茶盏,勾唇一笑道:“我比他们身手好。” 解无移无言以对,作为一个两次交手都未占上风的人,此话他自认无法反驳。 他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垂眸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将那雏鸟放在案上,道:“这是何意?” 水镜不以为然道:“还能是何意?送你的呗。” 解无移道:“为何?” 水镜无所谓道:“这有什么为何?想送便送了,你若不要,我便送给别人去。” “哦,”解无移垂眸看了看那只雏鸟,片刻后抬眸道,“那我不要。” 水镜未曾料到他竟会一口回绝,诧异道:“为何?” 解无移以牙还牙道:“这有什么为何?不想要便不要了,反正又不是专门送我的,你送别人便是。” “嘿?”水镜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还真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哈?” 解无移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水镜戳了戳那雏鸟的脑袋,道:“你知道你拒绝的是什么吗?” 解无移垂眸,好整以暇地端起杯盏抿了口茶,放下茶杯抬眼道:“海东青?” 谜底揭开得猝不及防,水镜眨了眨眼,看向那雏鸟,不敢置信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解无移似乎有些想笑,虽是压住了勾起的嘴角,却没能忍住眼中溢出的笑意,不答反问道:“你可认得国师?” 水镜突然有种被出卖的感觉,眯了眯眼:“是他告诉你的?” 解无移摇了摇头:“那倒没有。” 水镜皱眉道:“那你为何知道?” 解无移深吸了口气,道:“昨夜回宫后,国师问了我三个问题。” 水镜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解无移道:“他先是问我,近来可有人找过我,我说很多,他又问,那可有人送我东西,我说没有。” 水镜有预感重点一定在第三个问题,忙追问道:“然后呢?” 解无移道:“最后他问我,可知海东青与乌鸡有何区别。” “……”水镜无言以对,心说释酒看来是已经闲得发慌了。 然而解无移还未说完,他轻笑了一声,略带了几分自嘲道:“我原以为国师突然问我这三个问题必有其深意,回到寝殿后,我想了一夜。” “我想,第一个问题是在问我近来可有人找我托我办事,提醒我莫要徇情枉法,营私舞弊。第二个问题问我可有人送礼,是在提醒我莫要见财起意,收受贿赂。第三个问题最简单也最难,海东青与乌鸡天悬地隔,二者的区别又何须特意寻找?所以,我想了许久才勉强揣测出一个可能,国师是在隐晦地告诉我——家禽安知神鹰之志哉。” 水镜愣怔片刻,继而紧抿双唇闷声狂笑,笑得整个身子都跟着颤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抚掌道:“妙,妙哉,妙极,妙不可言!” 解无移也跟着低头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道:“我原本真当它是只乌鸡,你却问我可知自己拒绝的是什么,我这才忽然想起国师的问题,大胆猜了个海东青,待你确认之后,我才如梦初醒,原来国师那三个问题竟然当真只是随口一问。” 水镜前两次见到解无移时,他都是刚刚被父皇训斥过,一次是为了变法之事,另一次则是为了桑国求援。 那时,解无移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凝重,眉宇间满是忧色,叫人觉得凛不可犯,难以接近。 而此时,他垂眸轻笑,面上还因自己曲解了国师的意思而露出了几分难见的羞赧,不再如前两次那般滴水不漏,而是多了几分少年应有的青涩稚拙,倒叫整个人都明亮鲜活了起来。 水镜终于笑够了,喘了口气道:“回去之后我定会帮你告诫他,往后莫要乱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解无移摇了摇头道:“怪不得国师,是我太多心。” 水镜心想:的确是挺多心的。但又转念一想,哪国太子不是如此呢?就连允和允荣那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心眼都不在少数,更何况解无移这个年岁。 他不欲继续深究这个问题,看了看那雏鸟,抬头问道:“你可想知道它是哪来的?” 解无移想了想,猜测道:“白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锦鲤,璃茉茉,林阿缺,巨帅Q区,简完治,琦蘑菇君,梦想朴实做咸鱼,醉里挑灯看剑,长青,花非花,西海水妖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第120章 借坡下驴遇陡崖 水镜摇了摇头, 也不吊他胃口,将在大銮宫中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听完后,解无移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 大銮那纸檄文倒也不全是无的放矢。” 他顿了片刻, 又道:“你说允和正在编写新律?那律文你可有细看?” 水镜笑道:“看了, 他没你写得好。” 解无移怔了怔:“你看过我的?” 水镜道:“当然。” 说着, 他抬手在怀中掏了掏,却只掏出了那本记述各地见闻的薄册来, 心中不禁纳闷:欸?那本新律哪去了? 解无移不知他在找什么,见他掏出一本册子,好奇道:“这是?” 水镜回过神来:“哦,这是我无聊随便写的,你要看么?” 说着, 他便把册子往前递了些。 解无移接过册子轻轻翻开,很快便被其中记述所吸引, 一页一页看得极为认真,像是在研读某本古书典籍一般。 水镜也不催他,一边逗弄雏鸟一边喝喝茶看看海,倒觉有几分惬意。 解无移看了许久, 终于将最后一个字看完, 似乎还沉浸其中,有些恍惚,半晌后才问道:“只有这一本?” 水镜笑道:“多得是,我写了一千多年, 都堆积成山了。” 解无移追问道:“堆在何处?” 水镜张口欲答, 却忽然不知那处该如何介绍。 他唤那里叫做四季山,但那是在北海尽头, 而人间舆图以北海南岸为边界,并未将那处涵盖其中。 他想了想,才道:“在北海以北的几座山下,我……家中。” 他从前从未用过“家”这个字来形容四季山,此时说出口,莫名觉得有些新奇。 我竟也是个有家的人? 真是奇也怪哉。 解无移听他说那些册子远在北海,倒不觉得诧异,只略有些失望。 水镜见他面露遗憾,便道:“无妨,你若是真想看,往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便是。” 解无移的眸光顿时亮了亮,似是隐隐有些期待。 水镜将那册子收回怀中,摸了摸雏鸟的脑袋,问道:“这小崽子你真不要?” 解无移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先前故意拒绝过,此时略觉有些尴尬,顾左右而言他道:“它可有名字?” 水镜挑眉调侃道:“什么意思?名字好听你就要,不好听就不要了?” 解无移笃定一只海东青的名字必然不会难听到哪去,索性借坡下驴道:“嗯。” 水镜想了想,忽而灵机一动,狡黠笑道:“它叫——白毛。” “……” 解无移顿感这借来下驴的坡十分陡峭,偏偏水镜却紧咬不放追问道:“好听么?” 解无移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夸赞,只得委婉含蓄道:“十分……贴切。” 水镜忍俊不禁道:“那你这算是愿意收了?” 解无移点了点头。 水镜十分满意:“甚好,如此它便不必跟着我四处奔波居无定所了。” 解无移闻言有些好奇:“你为何不将它养在家中?” 水镜心中苦笑。 没有灵气滋养时,四季山可不会四季并存,而是终年冰雪,容不下任何活物。唯有水镜每次回去,将鲤鱼放进湖中以其中灵气供养这片灵界,山中才有四季流转。 不过,这些曲折不足为外人道,水镜也就不欲详述,只答道:“我常年在外,家中无人,又如何能养它?” 这个答案中规中矩且合情合理,解无移也不疑有他,点了点头便未再多问。 正当此时,门外木梯上有脚步声传来,水镜立即打算起身,却被解无移按住了胳膊。 解无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藏身,水镜以为他是知道外面的人不会进来,便点了点头坐了回去。 “咚咚”叩门声响起,解无移道:“谁?” “殿下,是我。”门外韶玉答道。 解无移道:“进来吧。” 水镜一愣,但此时韶玉已经推开了门,他只得回头看去。 韶玉吓了一跳,呆立在门边道:“这……这是……” 这几艘船上所载之人不多,除了从宫中带出的兵士便只有几名航海经验丰富的渔民,且每个人的名字样貌韶玉都记得一清二楚,眼前这人他根本没有印象。 解无移若无其事道:“哦,这是我的一位……”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水镜的衣着,接着道:“渔夫朋友。” 韶玉眨了眨眼,将信将疑道:“那他之前……在哪?” 这几艘船从昨夜到今晨都有人把守,从甲板到船舱里里外外都彻查过,根本不可能有人藏匿其中,这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那他之前都在何处? 解无移瞥了一眼水镜,含沙射影道:“他身手好,先前一直在船底。” “……” 韶玉哑口无言,看了一眼水镜那全身上下滴水未沾的衣服,还想问些什么,解无移却已是打断道:“你找我何事?” 韶玉这才找回了思绪,道:“哦,他们开始准备午膳了,问殿下想吃什么。” 解无移看了看窗外,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已接近正午,回过头道:“一切从简即可,莫要铺张。” 韶玉张口似是欲说什么,解无移立即道:“不要乌鸡汤。” “……是,”韶玉应道,“那一会做好了我给殿下送过来?” 解无移点了点头,韶玉又看了一眼水镜,却也没再多言,告退关门离去。 待脚步渐远后,水镜笑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些,怕是个傻子也不会信吧?” 解无移不以为然,反问道:“信不信又如何?” 水镜撇嘴点了点头:“也对,反正这船上你最大,也没人管得着你。” 因解无移吩咐了一切从简,午膳便准备的极快,过了没一会儿韶玉便将几碟饭菜送进了房中,许是以为水镜也要同食,饭菜还特意送了双份。 水镜抬头笑道:“多谢。” 韶玉点了点头,放下东西后也未停留,便离开了房中。 水镜自是不必进食,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解无移吃饭。 解无移吃了几口,见水镜不动筷子,抬头问道:“你不吃?” 水镜点了点头。 解无移奇怪道:“为何?” 水镜有些疑惑,他原本以为解无移已经接受了他长生的事实,可现在看来他却又仿佛并不知情,他想了想,这才恍然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和你们国师一样?” 解无移一愣:“难道不是?” 水镜笑了笑,解释道:“并不是,他是记忆长存的肉-体凡胎,需经历转生,我是有灵气护体长生不老,不会饿,自然也就不必进食。” 水镜本以为解无移会吃惊,却不料他接受得很是平静,只是怔了片刻,便理解地点了点头。 但点完头后,解无移忽然看了一眼他手中茶盏,道:“那你为何要喝水?” 水镜端着杯子的手滞了滞,道:“大概是为了显得与常人无异?” 解无移看着他,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只是不必吃喝,并非不能,是吗?” 水镜不知他得出这个结论有何意义,却还是点头确认了。 解无移道:“那你还是吃些吧。” 水镜有些迷茫:“为何?” 解无移抿了抿唇,道:“你干坐在这里盯着我吃,我有些不自在。” 水镜失笑,但也未再坚持,放下杯盏拿起碗筷,陪着随便吃了几口。 饭罢,水镜想起先前解无移说他昨夜一直在琢磨国师那三个问题,道:“你昨日既然彻夜未眠,不如先睡会吧。” 解无移也着实感觉到了疲惫,并未拒绝,道:“那你呢?” 水镜抬了抬下巴,道:“我上去逛逛,反正你都说我是‘一个渔夫朋友’了,既然见了光,我也没有再藏的必要。” 解无移轻笑,点了点头。 水镜起身出了房,带上房门,顺着木梯上了甲板。 甲板之上,忙碌之人不少,有几个渔民正在合力拉动帆索,调整船帆朝向,水镜上前帮了一把,那几个渔民虽是觉得他有些眼生,却还是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拉完帆,水镜拍了拍手,回身便见韶玉正站在他身后,警惕地看着他。 水镜勾了勾嘴角:“有事?” 韶玉毫不客气道:“你当真是殿下的朋友?” 水镜挑了挑眉:“不然呢?” 韶玉似乎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继续质疑的理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殿下方才说,你身手很好?” “怎么?”水镜饶有兴趣,“你想试试?” 韶玉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双手,道:“你没有武器。” 水镜不以为然地一笑:“我不需要。” 韶玉一听这话,顿时觉得他在挑衅,眉头一皱,二话不说拔剑就上。 水镜也未料到这人竟是这般雷厉风行,往后退了一步,侧身避过剑锋,韶玉追着他的方向横劈过来,水镜顺势仰身让剑刃从上方掠过。 甲板上的渔民不知他二人为何突然起了冲突,纷纷转头看向他们。 水镜并未动用灵气,只凭接连跃起,侧身,或蹲或站,俯仰之间便将剑势尽数避让,却并不还击,只叫那剑尖连他的衣摆都沾不上。 数个来回后,韶玉心知他手中的剑根本碰不着水镜,索性“锵”一声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 周围渔民知道韶玉是宫里人,不敢得罪,见他落了下风自然也不敢替对手叫好,虽是有些兴奋,却也只相互窃窃私语。 水镜好整以暇,笑道:“不试了?” 第121章 银河引路月为丘 韶玉丝毫也不扭捏, 直率道:“不必再试,你身手远在我之上,我甘拜下风。” 水镜心想, 这人性子还不错, 看得出差距, 也不因落于下风而气急败坏死缠烂打, 甚好。 韶玉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先前多有冒犯, 现在向你赔罪。毕竟事关太子殿下安危,在下不得不多虑,还望海涵。” 水镜受了这一礼,却是有些哭笑不得,道:“你不过是与我过了几招, 试出了我的身手,却并未试出我的来路, 这就敢帮我洗清嫌疑了?” 韶玉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道:“你这般身手,若是真想对殿下不利,根本无须与我虚与委蛇, 直接出手便可, 我自认拦你不住。” 水镜闻言一笑,这话倒也是有理有据。 韶玉往渔民那边看了一眼,众人不敢再多看热闹,纷纷回身忙起自己的事来。 韶玉收回目光, 一改先前严肃警惕的模样, 走到水镜身边,随手搭上他的肩膀往船舷边带去, 边走边问道:“兄弟,你习武多久了?” 水镜还从未与人这么勾肩搭背过,十分不适,抬了抬肩把韶玉搭在他肩上的手顶了下去,顺口答道:“挺久了。” 韶玉也不恼,嘿嘿一笑收回了手,搭在了剑柄上,道:“我自小习武,如今也有二十年了,自认在国中难寻对手,却没想到还能遇上叫我这般束手无策之人。” 水镜心说,你没想到的事那可多了去了,你练了二十年,我练了一千多年,我若打不过你才有鬼了。 韶玉看了看左右,凑近低声道:“殿下把你扮作渔民藏在船上,是为了让你帮我们除海妖吧?” 水镜眯了眯眼,不大懂他这话逻辑何在,莫说他不是解无移带来的人,就算他真是,太子想带个人出海帮忙,有什么必要藏着掖着? 韶玉似乎对此深信不疑,并不需要他回应,继续道:“我就说嘛,从前陛下几次要给殿下指派贴身侍卫,殿下都说用不着。难怪了,有你这么个高手在,殿下哪里还需旁的贴身侍卫?不过你也挺厉害啊,作为殿下贴身侍卫,这么多年都没被人发现过,来无影去无踪,藏得很深啊!” 水镜笑而不语,静静听他自说自话,听他将自己从假扮渔民的高手变成解无移的贴身侍卫,再变成个如影随形的暗卫。 韶玉见他不语,全当他是稳重深沉口风紧,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许是因为在海上也无旁的消遣,韶玉似乎很闲,除了偶尔被掌舵的渔民请去确认一下航行方向,其余时间都在水镜身旁喋喋不休。 他说起自己幼年习武的经历十分起劲,加上入宫之后的种种见闻,一说便说了一个下午。 水镜不多言,却也并不嫌他聒噪,听到有趣传闻还暗暗记下,打算写进他那册子里。 到了傍晚,晚膳备好,水镜说太子太累,可能要睡到明晨,韶玉早将他看作了太子亲信,听他这么说便也未去打扰,招呼众人吃了晚饭,各自回房。 …… 入夜之后,海上渐凉,甲板上再无人走动,空中也再无海鸟盘旋,除了风声与海浪声外一片静谧。 皓月当空,繁星满天,水镜在甲板上席地而坐,借着月色在他那本册子上写写画画,将下午听韶玉说的那些有趣见闻记述下来。 写完之后,将未干的墨迹迎着海风晾了片刻,便合上册子收入了怀中。 他抬头看向天中皎月,忽而想起那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又想起“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不禁心中笑叹,人间多情,明明风花雪月本无心,却硬是叫他们借来寄思写意,平白染了一身苦涩闲愁。 水镜正想着,忽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这声音似乎是刻意压低的,若不是他耳力极佳,在这风浪声的干扰下还真未必听得见。 水镜也不回头,抿唇一笑道:“太子殿下睡醒了?” 解无移脚步一顿:“你听见了?” 水镜轻笑道:“作为一个梁上君子,耳力不佳如何使得?行窃之时岂不容易被人抓包?” 解无移听他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一般,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坐了下来,道:“即便听见脚步,为何就能猜到是我?” 水镜看他一眼,道:“寻常人走路,即便想放轻脚步,也会碍于身体笨重无法控制,唯有习武之人才勉强能略作收放。这船上能将脚步放轻到这个份上的,除我之外,只有你和韶玉。但若是韶玉,恐怕不等我听见脚步,就已先听见他的嗓门了。” 解无移不知他为何突然调侃起了韶玉,以为韶玉因他身份不明之事对他进行了盘问,道:“韶玉为难你了?” 水镜夸张道:“何止是为难,他还和我打了一架。” 解无移皱了皱眉:“然后呢?” 水镜道:“没打过我。” 解无移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那依着他的性子,应该会对你心服口服了?” “可不是么,”水镜道,“絮絮叨叨和我聊了一下午,非说我是你藏着掖着带上船的贴身侍卫。” 解无移忍俊不禁,摇头苦笑。 水镜偏头道:“对了,你饿了么?韶玉说给你留了饭菜,在灶上温着。” “不了,”解无移道,“中午吃完就睡,本就还未消食,这才出来走走。” 水镜闻言打趣道:“那你还坐着?想消食不得站着么?” 解无移愣了愣,水镜以为他又要反唇相讥,却不料他却是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说罢,他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迎着海风站上了船头,抬首望向夜空。 月明星熠,夜风习习。 水镜望着他负手而立的修长背影和身后飞舞的青丝,听着吹动他衣摆的猎猎风声,看着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脚下,不知怎的,竟忽然觉得有几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清冷寂寥,叫人不忍让他独处。 不忍? 水镜自嘲地笑了笑,这词可太过矫情了。 虽是矫情,他却还是顺从心意站起了身,前行几步走到了解无移身旁。 解无移稍稍偏过头来:“怎么,你也消食?” 水镜但笑不语,微微挑眉。 解无移也不再问,继续看向夜空。 看了许久,见有一片薄云飘至月前,将那明月半掩,他怔了怔,将目光从夜空移至海面,喃喃道:“银河引路月为丘,说得便是此景吧。” 水镜写过那曲《问归期》,自然也记得曲词中的这么一句。 他看向海面,见银河倒映于海上,犹如一条指引前行的灿灿长路,而那被遮住一半的满月映在水中,则像是长路尽头的一座山丘。 此景幽静唯美,叫人舍不得将视线挪开分毫。 水镜不禁感慨道:“我原以为那曲词并传说皆是臆造,未料海上还真会出现此般天河引路,半月为丘之景。” 解无移沉默片刻,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只可惜,引路的银河出现了,原该循路而归之人,却回不来了。” 水镜知道,他这是想起了昨夜那母子二人,想起了那些在海上失踪的渔民,故而触景生情。 每每谈及政事,谈及百姓,解无移总会忽然变得深沉凝重,再不见一丝少年该有的恣意轻狂,就像是一棵一心向阳的春草被蒙上了冰霜一般。 上次在望溟塔顶,解无移曾说自己寄情于南海之滨,钟情于家国乡土。那时水镜便察觉到,他对虞国这片土地,对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有着一种水镜无法感同身受的情愫。 或许是责任,或许是眷恋,亦或许是其他水镜无法理解的情感。 不能感同身受,便也不知从何宽慰。 水镜静静看着海面,半晌才找出一个稍微不那么突兀的话头,问道:“你这次出海,是想做什么?” 解无移似乎有些意外,偏头道:“你不知道?” 水镜看他一眼,哂笑道:“总不至于真是为了除什么海妖吧?” 解无移道:“正是。” 水镜有些不敢置信,道:“你还真信这世上有妖?” 若是寻常百姓,哪怕是允和允荣这些皇子相信这世上有妖魔鬼怪之类也就罢了,可虞宫却有释酒这样一个对世间认知不亚于水镜之人存在,解无移在他的指点下,怎还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解无移抿了抿嘴,既未说信也未说不信。 水镜皱眉道:“难道释酒没与你说过,那日海上出现的画面只是大銮攻琼的战场,并不是什么所谓的蛟蜃吐气灭国预兆?” 解无移点了点头:“说过。” 水镜奇怪道:“那你还除什么海妖?这海里根本就没有妖。” 解无移摇了摇头,单手搭上栏杆,指尖随意轻点,道:“蛟蜃吐气是谣言,海妖作祟亦是谣言,但渔民失踪却是真的。我要除的‘海妖’并非是指‘妖物’,而是‘事出反常必有妖’的‘妖异’。” 水镜这才了然,解无移的确不信这海中有妖,他想“除掉”的是致使渔民失踪的原因。 水镜静默片刻,他对解无移所说的“事出反常”并不太认同,但却也没有直接否定,只轻敲缓击道:“其实,渔民失踪在沿海并不算罕见,海上突发情况本就极多,飓风,暴雨,海溢,暗礁,漩涡都有可能使渔船沉毁。” 解无移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渔民失踪很可能只是因为天灾,即便我想除,也无能为力,是吗?” 水镜没有否认,这正是他想表达的意思,天灾数不胜数防不胜防,他并不觉得解无移亲自来一趟就能改变什么。 方才他之所以没有单刀直入,也正是因为他觉得以解无移的悟性并不需要他说的太直白,点到为止即可。 但看解无移这反应,似乎他早已听过类似的劝诫,却并不认同,而是有他自己的见解,且成竹在胸。 水镜略一细想,也对,他方才说的那些,别说是释酒,恐怕就连国主国后都不会想不到,自然早就有人质疑过。 而解无移如今却还是出了海,那就说明他应该是找到了某种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足以证明渔民的失踪并非是因天灾。 果然,解无移看向水镜,认真道:“方才你说的那些天灾中,海溢是因地动,数年方有一次,不至于如此频繁。” 水镜想了想,认同道:“没错,海溢不作考虑,暂可排除。” 解无移点了点头,有条不紊道:“从蜃景出现至今,失踪渔民共四十九人,所有案宗我都细看过。其中只有两人出海期间海上出现过雷雨风暴,其余四十七人从出海到上报失踪期间都是晴空万里。” 水镜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倒是也可以排除飓风暴雨之类的天气原因。”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暗礁,漩涡这些都与风雨无甚关联,且在深海之中十分常见,你又如何确定他们不是遇到了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第122章 海中城墙骨扇礁 解无移并未直接回答他, 手指轻轻敲着栏板,似是在考虑应当从何说起。 整理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道:“你应该知道, 南海的浅海与深海之间, 有一道明显分界。” 水镜在记忆中略一搜寻, 便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道:“骨扇礁?” 解无移颔首道:“对。” 骨扇礁乃是南海中的一条巨大的弧形礁带, 两端与海岸相连,弧身将南海的整个浅海海域围绕其中。 整条礁带最宽处有数丈,最窄处也有丈余,礁带中段有一座海岛,与礁带同名, 叫做骨扇岛。 除骨扇岛外,这条礁带的其余部分均未凸出海面, 但顶部距海面极近,在海水清浅之处,甚至站在船上都能以肉眼看见其墨色礁身。 因此,吃水稍深一点的船只便无法保证在船底不触礁的情况下从其上驶过。 自南海成型时, 这条礁带便与南海同在, 海岸自古便有不少关于它成因的传说,其中最广为人所接纳的一种是说,它乃是远古海兽的骸骨堆积而成,再加上从高处俯瞰, 被礁带所围绕的浅海仿佛一个巨大的扇面, 久而久之,它便有了“骨扇礁”这个名字。 解无移道:“骨扇礁算得上是南海一景, 在整个天下都广为人知,但却鲜少有人知道,它在沿海渔民口中还有一诨名。” 水镜正聚精会神听着,解无移却忽然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道:“你既在世间游历千载,所知所见不计其数,想必对此也有所耳闻?” 他眼中带着几分促狭,似是料定水镜必然不知。 水镜笑睨他一眼,挑眉道:“巧了,在下虽是不才,却恰好对此略知一二,这诨名乃是‘海中城墙’,对否?” 解无移倒是未显失望,只是目视前方微微撇了撇嘴,道:“没错。” 说完,他又转过头来,追问道:“那你可知他为何被称作海中城墙?” 水镜想了想,其实他也只是隐约记得骨扇礁有这么个别称,至于是何时在何地听何人因何事提及,他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况且,解无移难得恢复了几分少年心性,显然是好不容易从先前的情绪里脱离了出来,水镜有意如他所愿,便顺着他的意思笑道:“我都说了是略知一二,那自然是只知一二,不知三四,还请太子殿下不吝赐教,在下洗耳恭听。” 解无移听出他这是在有意相让,反倒略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道:“其实内里倒也无甚玄妙,只因渔民们认为,骨扇礁不仅是浅海与深海,近海与远海的分界线,还是善海与恶海间的阻隔。” 水镜疑惑地眯了眯眼:“善海与恶海?” 从来只闻人分善恶,却未听说过海也有善恶之分,这是何道理? 解无移点了点头,正了神色道:“你方才所说的那些暗礁、漩涡都在深海之中,在骨扇礁所围的浅海范围内并未出现过,所以渔民们将充满危险的深海称作‘恶海’,将平和安宁的浅海称为‘善海’,认为是骨扇礁为他们阻挡了来自沧海深处的凶险与恶意,因此将它称作‘海中城墙’。” 水镜缓缓点头,若将这些当成个乐子来听,倒是真有几分意思,完全不输他怀中那本册子里的记述。 但他知道,解无移之所以与他提及这些,绝不仅仅是因为有趣,而是想借此证明些什么。 还未等水镜理清头绪,解无移便接着道:“正因深知远海凶险,早在虞国建国之初,先祖就曾颁布过一条针对渔民的‘禁逾令’,旨在禁止渔民逾越骨扇礁,将出海范围限制在浅海之中。” 听至此处,水镜才算是明白了解无移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因有‘禁逾令’存在,渔民的出海范围与危险的深海以骨扇礁为界,并不重合。 但是…… 水镜抿了抿唇,尽量委婉地说道:“并非是我质疑你先祖的威信,但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又何况是渔民出海?一旦远离陆地,天高皇帝远,他们即便是逾过骨扇礁进了深海,又有谁能知晓?” 不料,解无移对此并不反对,反而深以为然地笑了笑,附和道:“你说得没错,即便是先祖也并未指望这条禁令真能起作用。它虽被算作‘禁令’,令文中却只详述了深海如何凶险,并未针对逾越礁带的行为定下处罚。可以说,与其称其为禁令,倒不如说它只是一句箴言。” 水镜以往常听人评价虞国国主“中和庸怠”,惯将“我无为而民自化”挂在嘴边,看来他这位先祖也不遑多让。 颁布禁令却又不设处罚,这不就如同一个大人对孩子说“那里危险,你最好不要去,但如果你非要去,那就去罢”? 水镜无奈一笑,收回思绪道:“既然你也知禁令无甚威慑,又为何认为他们未入深海?” 解无移道:“因为假设他们进入了深海,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水镜认真听着,等着他将这“不合情理”细说分明,解无移却是话锋一转,问道:“你上船之前,可有听说昨日岸上那场祭祀?” 水镜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将昨晚遇见那母子二人的事简略说与了他听。 说完后,水镜还顺嘴调侃了一句:“人家对你感恩戴德,还赞你‘无私无畏’,你可高兴?” 这话本意只是打趣,却不料解无移还当真仔细想了想,才慎重道:“受之有愧。” 水镜不知他又想了些什么,有些无奈,刚欲开口,便听解无移道:“若我能早些说服父皇同意由我来处理失踪之事,早些将海中祸患清除,他们又何至于因为被逼到走投无路而不择手段到要以童男童女来祭祀的份上?” 水镜微微叹了口气。 世人常言悔恨,将今日之“恶果”归咎于往日之“恶因”,却不想身处往日之时,并不知来日会有怎样的“恶果”,故而也就无从知晓手中种下的“因”乃是“恶因”。 纵使光阴回溯,回到往日将手中之“因”替换,也依旧不知来日它会生出何“果”,又怎能确定自己换来的是“善因”而非“恶因”?怎能确定此“因”生出之“果”就一定比从前那个要好? 既然如此,又何须悔恨? 水镜知道,这些浅薄的道理解无移未必不明白,他却习惯于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未能将“恶因”及时拔除。 水镜不欲与他讲大道理,只就事论事道:“你认为该做的事,能做的你都做了,不能做的你也争取过了。既已尽力,便无须悔恨,亦无须觉得愧对任何人。” 解无移静静听着,眼中倒映着细碎星影,似是有些出神,片刻后垂眸道:“嗯。” “行了,别总岔开话题,”水镜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轻松道,“你方才还没说完呢,怎么不合情,又怎么不合理了?” 解无移看了他一眼,眼中写着“不知岔开话题的到底是谁”,但也没再纠缠,回到了正题之上,道:“你既然对昨日之事的始末都已了解,我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 他手指向下指了指,问道:“我们坐的这艘船,你觉得它能否驶过骨扇礁?” 这问题太容易,水镜想都不必想便已经能给出答案:“不能,船型太大,吃水太深,会触礁。” 说完后,水镜忽然愣了愣,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解无移想表达的意思。 他是想说,即便渔民有意要过骨扇礁,渔船也未必符合条件。 不过…… 水镜回头看向这船后面跟着的另外三艘渔船,刚刚看清,便听解无移道:“不必看了,那三艘比我们这艘小,过得去。” 水镜收回目光,奇怪道:“那若是那些失踪的渔民用的都是后面那种,岂不是全都能过去?” 说到这里,水镜忽然想到了什么,抬手道:“等等?你既然看过所有案宗,又何须自己推测那些船能不能过骨扇礁?案宗上难道没写船型?” 解无移摇了摇头,水镜以为他的意思是“没写”,却不料他紧接着道:“案宗上其余内容都能信,唯独船型不可信。” “为何?”水镜不解其意。 解无移苦笑了一下,道:“农民的重要农具,比如耕牛,渔民的重要渔具,比如渔船,这些东西损毁,朝廷依律都是要给救济或是补贴的,至于补贴多少,依损毁之物的贵重程度来定。” 水镜立马反应了过来:“所以失踪渔民的亲属在上报时会把他们出海所用的船型都往大了报?” 解无移点了点头。 水镜皱眉道:“这样乱报也行?难道各户用的是何种船型从前都不必登记在册?” 解无移无奈道:“自然是要登记的,但渔民数量太多,登记每年只更新一次,而船乃木制,常遇拆换或是扩增,几乎每年都会变动,根本无从核实。” 水镜听他这么说,也着实无奈,只得点了点头道:“那的确是苦了你了,探查失踪原因也就罢了,连失事船型都要靠自己推测。” 解无移笑了笑,道:“其余船型确实无法核实,但好在有一艘还是能够确定的。” 水镜道:“哪艘?” 解无移道:“还记得昨日那两个险些被用来祭祀的孩子是因何故被绑吗?” 水镜回忆了一下,道:“抵债?” 解无移笑道:“抵的是何债务?” 水镜道:“船?” 解无移点了点头,又问:“怎样的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鹿采,可爱指数妖妖灵,锦鲤,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第123章 风平浪静无所获 水镜皱了皱眉, 随即瞬间恍然,昨夜那女子说过,他丈夫向渔户借来出海的船乃是沿海所有渔船中“最大最坚固”的。 解无移见他神色变化, 便知他已是想到了个中关键, 笑道:“别的渔户或许会在船型上造假, 但那女子不会。一来损毁的船并不属于她, 补贴也补贴不到她头上。二来她也算是与那渔户结了仇,必不会帮对方谎报船型。所以, 她说那船是所有渔船中最大的,就一定是最大的。” 水镜认同地点了点头,笑道:“好吧,既然你证明了渔船可能不符合过礁的要求,‘不合理’这一点我算是明白了, 那你所谓的‘不合情’呢?又是指什么?” 解无移看向海面倒映的银河,深吸了口气道:“其实‘不合情’解释起来更为简单。” “深海与浅海中的鱼虾种类虽有不同, 但市集上常见的几种在浅海内都能补到,且数量充足。渔民出海乃是为了维系生计,不是为了游玩探险,既然浅海便能满足需要, 他们又何必舍近求远?” 他转头看向水镜, 道:“就拿昨日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来说,他们明明自己有船,为何却要去借那‘最大最坚固’的一艘?因为他们畏惧‘海妖’。可为何即使畏惧却还要出海?因为迫于生计不得不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看向前方, 道:“若是往年, 也许他们偶尔会逆禁令而行去深海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寻得某些罕见鱼种售卖给达官贵人赏玩。但是今年, 先有蜃景一事在前,后有失踪频频发生,他们都相信这海中有妖物作祟。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们在明知深海凶险的情况下,仍旧前赴后继闯入其中执意送死。” 水镜看着他月光下的侧脸,听着他将自己的分析和判断缓缓道明,不知怎的,竟忽然就想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说,有一位皇上很爱吃西瓜,每日都要吃上两碟。 有一次他微服出宫,听见街上卖瓜老农的吆喝声,顿时口舌生津,想去买些来吃。但当他走到摊前看见西瓜后,却是愣在了原地,随即便怒斥那老农是个骗子。 原来,他往日在宫里吃的都是去皮切好的瓜瓤,从未见过瓜皮,一直认为西瓜乃是通体鲜红,所以看见那堆绿色的西瓜便当老农是在拿别的东西冒充。 这个故事虽有些夸张,但却不全是无的放矢。 不少长在深宫高墙里的王公贵族从小便是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甚至常生出“何不食肉糜”这般的荒谬疑问。 而反观解无移,从他那本《大虞新律》到今日所言种种,都能看出他对民生琐事了解之细,用心之深。 若非深入了解过,他不会知道渔民将海域区分“善恶”,不会知道市集常见的鱼虾种类都有哪些,不会知道浅海之中鱼量是否充足,更不会知道失踪者家属谎报船型的个中缘由。 而若非用心至深,他便不会去费心了解,不会去细看案宗,不会去推敲揣测,不会入水去救那两个孩子,更不会以身犯险亲自出海。 这样一个人,竟然还在面对百姓称赞他“无私无畏”时觉得“受之有愧”。 何愧之有? 解无移回过头来,见水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疑惑道:“怎么?” 水镜收回神思,挪开目光笑道:“没怎么,就是觉得你傻。” 解无移有些不解,道:“我方才所言有误?” “没有,”水镜看向他,似笑非笑道,“正因无误,才更觉得你傻。” 解无移云里雾里,不知他是从何得来这般结论。 水镜坐上栏板,单膝支肘,挑眉道:“你自己说的,知险犯险是为‘不合情’,所以如你这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岂非也是不合情?明知不合情而为之,还不傻么?” 解无移怔了怔,似乎是将这话认真想了想,随即轻笑道:“还真是。” 说完后,他又抿了抿唇,道:“不过,这个傻子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水镜见他说得一本正经,点头戏谑道:“傻子也不错,反正不是常有人说傻人有傻福么?说不定做了傻子,还真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解无移莞尔,道:“承你吉言。”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看向了远处海面。 渔船随着海浪轻微起伏,顺着那银河倒映出的长路,恍惚间叫人觉得这船仿佛不是在水中,而是悬浮于天河之上。 薄云早已飘远,圆月没了遮挡,在水中的倒影再不似座小丘,成了一块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剔透寒玉。 水镜看着那灿灿星河,又联想到那些失踪的渔民和他们家中等候的亲人,忽地忆起一首从前读过的诗来,随口吟道:“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解无移转头看他,饶有兴趣道:“你可算是‘仙家’?” “自然不算,”水镜想也不想便否认,随即摇头笑道,“我可没有仙家那棒打鸳鸯的嗜好,你可莫要冤枉我。” 解无移浅笑不语,重新看向前方。 水镜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直在海上漂着等着?” 解无移摇了摇头:“掌舵的老渔民说,渔民们惯常下网的海域明日午前便可到达,我们至今一路上都未遇任何蹊跷,我想事发之处很可能就是在那里了。” 水镜道:“那若是到了那里也无事发生呢?” 解无移道:“那便继续往南。” 水镜想了想,道:“再往南不就要到骨扇礁了?” 解无点了点头,道:“我虽是确定他们不会越过骨扇礁,但难保他们不会靠近礁带,总归是要去看一眼。” 水镜又问道:“那若是到了骨扇礁还是无事发生呢?” 解无移看了他一眼,道:“那就回岸,再重来。” 水镜一愣,随即哭笑不得道:“你这是不遇危险不罢休啊?” 解无移道:“若是这般频频往返都一直一帆风顺,那只能说明先前导致渔民失踪的原因可能已经消失了。” 水镜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 翌日。 如那掌舵的老渔民所言,他们在午前便到达了往日渔民惯常下网之处。 海面风平浪静,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波光粼粼,一切都和之前并无差别,他们也并未遇见任何蹊跷。 解无移吩咐老渔民将船绕着此处海域盘桓了几圈,船上所有人都分列在两侧船舷边,细细在海中观察寻找了许久,却既未看到船只残骸,也未发现任何异常。 水镜站在解无移身边,韶玉站在水镜身边,愁眉苦脸道:“殿下,现在如何是好?” 水镜偏头看见他那表情,调侃道:“怎么着?遇不上海妖你好像还很失望?” 韶玉理直气壮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懂不懂?这趟遇不上就得回去再来,再遇不上还得再来,气都要衰没了。” 说完后,他像是怕解无移听见,压低了声音,龇着牙,只出声不动嘴飞快道:“早死晚死都得死,不如给个痛快。” 虽然中间隔着水镜,解无移却还是听见了这句小声嘀咕,他瞥了韶玉一眼,倒是没表现出太多情绪,只道:“吩咐下去,继续往南。” “是。”韶玉闷闷应声,转身离去。 渔船调转方向,继续向南行去,不久之后,前方便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骨扇岛。 这座孤零零的小岛实在太小,但因整个浅海都再无其他岛屿,它便显得独一无二。 逐渐接近后,渐渐能看清其全貌。 小岛虽小,其上却满是葱茏郁树,显得生机勃勃。在这湛蓝沧海之上,独它一抹青翠,犹如大漠里的一处绿洲,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尤为显眼。 临近海岛,船行渐缓,掌舵的渔民调整了方向,侧过船身沿着礁带慢行。 水镜站在船舷边看向水中,礁带与骨扇岛相接处极高,几乎要破出水面,而后像是走下坡路般,越远离岛屿越是低矮,矮到从船上几乎快要看不清时,走势便平缓了下来。 水镜不禁心想,渔民们将它称作“海中城墙”还真有几分道理,若将骨扇岛比作城楼,那骨扇礁便犹如城楼两侧的城墙,将浅海与深海一内一外隔离开来。 解无移让另外三艘船分别试了试能否越过骨扇礁,得出的结论是,唯有最小的那艘能够堪堪擦着礁顶过去。 这么看来,失踪的那些渔船前往深海的可能性就更小了,现如今这几艘船都还是空载,尚且难以越礁而过,若是载上鱼虾吃水更深,就更不可能过得去了。 除了得出船难过礁的结论外依然一无所获,解无移只得下令折返。 没有发生意外本是好事,但解无移的面色却变得比先前又凝重了几分,直到远离骨扇礁,路过那片渔民惯来的海域,又离开那片海域,他都一直负手站在船舷边,微微蹙眉一言不发。 忙活了这么久,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水镜见解无移还是站在原地像是入定般纹丝不动,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许是真如你先前所言,致使渔民失踪的原因已经消失了。” 解无移并未因他的宽慰而感到放松,看着远处缓缓摇头道:“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水镜道:“渔民常去的海域我们都去了,连骨扇礁都去看过了,还能有哪里不对?” 解无移目视前方,凝眉深思。 过了许久,他忽然眸光一闪,回身对韶玉道:“吩咐他们停船,收帆撒网。” 作者有话要说: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李商隐《辛未七夕》 第124章 渔船巨震海妖现 水镜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韶玉却是一怔:“撒网?” 问完之后,他恍然大悟般地一拍大腿,道:“哦, 我明白了!就算没能除掉海妖, 也不能白来一趟空手而归, 怎么也得捕点鱼虾带回去当做战利品, 是吧?” 水镜无奈,一边与解无移一起往桅杆那边走一边顺手拍了韶玉脑门一下, 道:“是什么是,赶紧去传令。” 水镜知道,解无移的意思是,渔民能去的地方他们虽然都去了,但是渔民会做的事他们却没有做。 渔民来海上一定会做的一件事便是捕鱼, 若说他们此行的所作所为到底与渔民有何不同,那便是他们没有捕鱼了。 不过, 韶玉虽是曲解了解无移的意思,但他说的话倒也没错,就算捕鱼这件事并不是失踪的关键,捕点鱼虾带回去也算不是白来一趟。 韶玉揉着被拍疼的脑门, 又十分操心地喊道:“可是咱们方才已经路过他们惯常下网的地方了!这里的鱼肯定没有那里多!我们要调头回去吗?” 解无移的脚步顿了顿, 但很快便道:“不必,就在这。” 据那掌舵的老渔民所言,所谓“惯常下网之处”也不过是被渔民选择的比较多的海域,并非是说渔民非得到了那里才开始捕鱼。 这就像是酒楼茶肆, 有的店名气大, 客人多,但饭菜酒水未必就是“最好的”。有的店名气小, 不为人所熟知,但菜品酒水却有其独到之处。 食客酒客因喜好不同各有其偏爱的去处,渔民也是一样,都有自己所偏爱的海域,并不是哪里去的人多就一定要去哪里。 韶玉听解无移说得这般笃定,也不再废话,闷闷“哦”了一声便乖乖下去传令了。 水镜与解无移一起走到了桅杆下,刚欲抬手去解帆绳,旁边的几个渔民却是立即制止了他的动作,奇怪道:“你要作甚?” 水镜道:“收帆啊。” 渔民莫名其妙:“为何要收帆?” 水镜指着解无移道:“你们太子殿下说要停船收帆,撒网捕鱼。” 渔民闻言齐齐看了解无移一眼,随即面面相觑了一番,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互相眼神示意了好半天,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渔民才清了清嗓子,讪讪笑道:“殿,殿下……捕鱼不必收帆,也不必停船……” 解无移面上难得露出了几丝茫然,道:“不收帆,不停船,如何撒网?” 那渔民干笑了两声,挠了挠腮,问道:“殿下说的那种……撒网,可是在岸边看到的?” 解无移如实道:“正是。” 渔民闻言点头笑了笑,似是明白了解无移为何会有这般误解,有些拘谨地解释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那种手撒的小网一般都是在临岸的浅水或是湖上用的,咱们出海捕鱼用的……” 他回头指了指船尾吊着的一根横杆和杆上缠着的一张巨网,道:“大多是这种拖网,直接把那杆子和那网沉进海里拖着走就行,用不着停船。” 解无移仰头认真看了看那横杆和巨网,似乎是在脑中细想了一番它在海中该如何作用,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诚恳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渔民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他顿了顿,大概是发现这位太子殿下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冷峻,且似乎还对那渔网很是好奇,便又笑道:“殿下若是感兴趣,不妨随我们去船尾看看?我们把网下了,再与殿下仔细说说这网的好处?” 解无移颔首道:“如此甚好,有劳了。” 渔民又是一番摆手摇头,连道不敢。 水镜和解无移一起跟着渔民到了船尾,看着他们解开那吊着横杆的绳子,像是降帆一般将那横杆缓缓降下。 降到与头顶齐高处时,他们抬手将横杆上缠绕了几圈的网一圈一圈反绕回来,舒展铺开,那网便成了一个巨大的“吊床”。 铺开巨网之后,一人托起那网的下摆,将横杆拖向栏杆外,另一人则继续放长吊绳,将那横杆连着网一起缓慢沉入水中。 夕阳余晖斜洒水面,将那沉网之处荡开的水波镀上了一层柔和红光。 将网沉入水中后,那些渔民便开始十分热心地给他们讲这拖网的妙处。 比如,为何要有那根横杆? 因为若单单用两根绳子牵住网的两端,渔网便会不断向中间合拢,而有了横杆在前,便能使渔网一直张开大口,在水下覆盖更大的范围,“吞噬”更多的鱼虾。 再比如,为何要令它沉下水底而不设法使它浮在水面拖行? 因为船在前网在后,船行过水面时会将水面近处的鱼群惊散开来,若是网浮在水面,前方的鱼群都已经被船惊开,渔网便会一无所获。 再再比如,如何保证鱼虾一旦进入就无法逃脱? 因为那渔网上分布着细密的勾刺,一旦鱼撞上网面必会挣扎,而挣扎时鱼鳍鱼鳞或者鱼尾便会被勾刺勾住,勾刺嵌入鱼身,鱼也就被网丝越缠越紧。 解无移听得十分认真,水镜也啧啧称奇。 看着渔民说起渔网时的眉飞色舞和脸上那种由衷的自豪,水镜不禁想起从前在钟灵看铁匠锻造兵刃和在琼国看工匠雕琢玉器时的场面。 他们的动作皆如庖丁解牛一般游刃有余,就好像他们手中的工具已经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好像他们所做的事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而那些精细至极的步骤,繁复无比的工序,水镜自认哪怕是有灵气相助,他也未必能完成得如他们一般精妙娴熟。 这些都是人类世世代代耗费无数心血与时间才领悟和掌握的技艺,而这些技艺流传下来,也将在往后的世世代代中被不断修整改进,去芜存菁。 说完那渔网,渔民们早已不再拘谨,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往年出海时的经历来。 有的说自己曾遇见过飓风起浪,但却凭借经验化险为夷,有的说捕鱼的时候捞上来过一个奇怪物件,当成宝贝带上岸后去当铺一问才知道那是个夜壶,甚至有人一时激动说漏了嘴,将曾私自越过骨扇礁前往深海之事抖落了出来。 那人意识到自己说漏后立即捂住了嘴,险些咬掉舌头。 解无移听后并未责备,只言深海凶险,即便入内也许万分谨慎。 明月初升,银光遍洒。 韶玉不知何时站到了水镜身旁,忽然用手肘戳了戳他,小声道:“欸,你说一会咱们会不会捞上来一个海妖的宝箱,里面塞满了奇珍异宝?” 水镜转过头:“那海妖呢?” 韶玉理所当然道:“箱子里啊!” 水镜笑问:“箱子不是已经被奇珍异宝塞满了么?” 韶玉眨了眨眼,继而仿佛遇到了一个艰难的抉择,眉头紧锁想了许久,终于做出了决定,道:“那还是不要塞奇珍异宝了,就塞海妖吧,毕竟我们是为了除妖而来。” 说完,他忍痛割爱般沉重地叹了口气。 水镜挑眉,随后转过头目视前方,抬手拍了拍韶玉的肩膀,对他对海妖的这份执着不改千金不换的深情表示敬佩。 渔民们仍在侃侃而谈,他们三人便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说到有趣之处,众人便是一番哄笑。 水镜时不时在心中记下些紧要之处,想着写进自己的册子之中。 忽然,船身滞了一下。 船上众人身形一晃,靠在栏杆边的渔民险些仰身翻进海里,被同伴手忙脚乱地拉扯回来。 解无移眉头一皱,水镜和韶玉也是一惊。 那年长的渔民摆摆手道:“没事没事,许是那横杆在水底刮到了什么东西。” 说着,他便回过身,向栏杆外前倾了身子,拽了拽那根拖网的粗绳,感觉并没有什么异常,便放心了下来。 就在他要收回手时,左侧水中猛然一个巨物跃起,向他直撞而来! 解无移眼疾手快伸手拽住他背后的衣服,奈何那巨物已经撞上了他的身子,强大的力道将他往右侧带去,解无移也被这力道带得向右一个趔趄。 水镜一步跨至解无移身旁,拎住那渔民后领顺着向右的力道将那渔民在栏杆外荡了半圈,反手扔回了甲板上。 巨物“哗啦”一声落回水中,溅起巨大的浪花,水面荡开的波纹将船身都冲击得猛摇了一下。 那渔民跌坐在甲板上瑟瑟发抖,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惊险中缓过神来,颤着声音问道:“什……什么东西?” 韶玉此时已是拔剑出鞘,两步追到解无移和水镜身边,看着那巨物落水之处道:“海妖!肯定是海妖!” 解无移没空回答他,低头在那水中寻找那巨物的踪迹,却是一无所获。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月光虽也不算暗,却终究没有日光那样能够穿透水面的光芒,想要借着月色看清水面以下几乎毫无可能。 虽未看清那究竟是何物,但单看它方才出水时的体型,解无移便已是心中有数——致使渔民失踪的原因,恐怕就是它了。 解无移正想着,船身又是猛地一晃,这一次能明显感觉到是有东西在拖拽那渔网,他一把抓住栏杆,回身对渔民们道:“你们去桅杆那抓稳,别靠近船舷。” 渔民们慌忙点头,扶起那个跌坐在地的渔民往甲板中间的桅杆处跑去。 水镜在解无移身边,依然在看水面,方才虽是事发突然,但他觉得自己看清了那巨物的模样。 尖头,利齿,皮泛光泽。 水镜道:“是鲛。” “鲛?”解无移转回头来,“可是鲛并不该……” “不该出现在浅海,是吗?”水镜打断他道。 鲸、鲛一类的巨型海鱼都常年生活在深海之中,且这里所说的“深海”不是被骨扇礁分割出的简单范围,而是极远极深的南海深处。 解无移蹙眉点头。 水镜方才第一眼看见那巨鲛时也有些不敢置信,但片刻后他便已经想到了原因,他看向解无移,道:“失踪是出现在蜃景之后,但其实与蜃景无关,真正有关的应该是蜃景当夜那场致使海水暴涨的风雨,或者说,重点不在雨,而在风。” 解无移一怔,随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场暴风雨发生时,沿岸海水瞬间骤涨。如果单纯只是降雨,水面涨势不会那般迅猛,真正令海水骤涨到险些淹没海岸的罪魁祸首是海上的飓风,它将远海的海水推往了近海,也同时将这只不该出现在近海的巨鲛裹挟在海水中一并带了过来。 想通此中因果后,解无移又问道:“它现在才出现,是因我们下网捕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山衔蝉,锦鲤,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第125章 血引鲛群跃环礁 水镜也正在想这个问题。 先前他们一路行至骨扇礁又折返, 期间一直风平浪静,然而就在他们下网捕鱼不久之后,这只巨鲛出现了。 会是巧合么? 应该不是。 从岸边到骨扇礁有一日半的船程, 可见骨扇礁所围的浅海海域范围并不算小。 渔船所用的是拖网而非撒网, 所以渔船在捕鱼过程中会一直移动。 如此一来, 鲛在海中不停游动, 渔船在海中的位置也在不断变化,二者各自如同沧海一粟, 在偌大的海域中巧遇的机会微乎其微。 那么,如果鲛的出现是与捕鱼有关,又是为何呢? 是因为横杆和渔网惊扰了它? 也不对。 这就又回到了方才的问题,海域如此之广,横杆和渔网掠过水中就如同一根针划过池塘, 影响的范围极小,几乎微不足道。 而且, 他们下网的海域并不是渔民惯常下网的那一处,而其他失踪渔民的下网之处和拖网捕鱼的路线也一定都各不相同,这巨鲛又不是无处不在,如何就能次次都惊扰到它? 不是巧合, 不是惊扰。 那便只能是吸引了。 这只巨鲛应该是从远处被吸引而来。 那么, 吸引它的是什么呢? 水镜仔细回忆了一番印象之中鲛捕食的习性。 气味。 鲛是以气味追捕猎物,它可以嗅见极远处极其细微的气味,所以,它很可能是被气味吸引而来。 先前未下网时它未出现, 而下网后它被吸引过来, 所以吸引它的是渔网,或者说, 是渔网里的鱼。 但是,这海中各处都有鱼群,渔网中鱼的数目未必能多过鱼群,所以应该不是因为鱼被聚集后气味较浓,而是渔网之中的鱼发出的气味与鱼群不同。 那么,不同之处在哪? 船身的晃动还在继续,显然那巨鲛正在船尾水下奋力地撕扯渔网。 忽然,水镜想起了渔民在介绍渔网时的一句话:“渔网上分布着细密的勾刺……鱼撞上网面必会挣扎……鱼鳍鱼鳞或者鱼尾便会被勾刺勾住……勾刺嵌入鱼身……” 水镜顿时恍然,看向解无移道:“是血腥。” 解无移蹙眉,略感疑惑。 水镜解释道:“海鲛嗜血,在所有气味中对血腥最为偏好,而渔网上有勾刺,鱼在网内挣扎时会被勾刺所伤,渗出血水,血腥之气蔓延水中,鲛便循味而来。” 解无移缓缓点头,看向那牵引渔网的绳索与海水相接之处,那绳索一下一下剧烈地被扯动着,像是想将整个船都拉进水中。 韶玉急切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把绳子砍断,让这鲛追着渔网去咬就是了!” “不可,”解无移阻止道,“既然它是渔民失踪之因,我们便是为除它而来。若今日放虎归山,来日渔民岂非还要被它所害?” “那,那怎么办!?”韶玉更急了,晃着手里的剑道,“那我们拖绳子!把渔网拽上来!引它出水杀了它!” 解无移看了韶玉一眼,似乎认同了他的提议,这就打算去拉绳,与那巨鲛正面相抗。 水镜却是一把握住了他抬起的手腕,道:“恐怕不是它……” 解无移与韶玉都是一愣,正要问此话何意,右侧船身突然一声闷响,船身陡然巨震,三人皆是向左一歪。 与此同时,船尾拖网的绳索仍在抖动,一下下拉扯着。 紧接着,后面的三艘船上惊呼迭起,“砰砰”两下撞击声接连从远处传来。 解无移与韶玉紧紧抓着栏杆,向那三艘船看去,在看清远处海面的一刹那,他们瞬间明白了方才水镜没说完的半句话。 恐怕不是“它”。 而是“它们”。 月光下的海面上,一片片尖角鱼鳍浮出水面,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割出一条条长长的水纹,交错纵横,杀气凛凛。 韶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 水镜撇了撇嘴道:“看来现在可不是你们想不想放虎归山,而是虎肯不肯放你们下山了。” 韶玉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水镜挑了挑眉,道:“我可没开玩笑,方才我就在想,若是只有一只,根本不足以使渔船沉毁,但若是这么多只……” 他摇了摇头:“怕是渔船想不失踪都难咯。” 话音刚落,船身右侧又是一声巨响,紧接着,左侧前方也被重重撞了一下,甲板中间抱着桅杆的几个渔民大惊失色,险些没抓稳被抛出去,发出一串惊呼,后面三艘船亦是如此,尖叫声此起彼伏。 韶玉抓紧栏杆勉强稳住身形,难以置信道:“怎么我听着你还挺幸灾乐祸!?你现在不也在船上吗?一会船要是沉了你还能活!?” 水镜笑道:“我现在在啊,但是一会儿还在不在……那可就不一定了。” 韶玉瞠目结舌,并不懂他这话是何含义,解无移却知道他的确有那金蝉脱壳的本事,深深看了他一眼。 此时,后面的某艘船上传来一声大叫:“不好!船要沉了!” 解无移猛地转头看去,却因海面混乱至极,根本无法看清出问题的究竟是哪一艘。何况即便看清,他眼下也没有任何行之有效的办法。 他可以命这艘船驶过去救人,但之后呢? 剩下三艘船继续被鲛群围攻撞击,早晚全都会沉。 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小看了这次出海可能遇到的危险,这般鲛群围攻的险境,即便是驾着艨艟斗舰前来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他眉头紧锁,转头看向水镜:“你……可有办法?” 他眼中七分焦急,三分渴望,似是知道水镜一向不理人间生死,并无把握他会出手相助。 水镜勾唇一笑:“有倒是有,我可以引开鲛群,但是恐怕要拿你放血做饵,你可情愿?” 解无移尚未回答,韶玉已是怒喝道:“放肆!” 他先前已是把水镜当做了所谓的贴身侍卫,可此时看来他对太子殿下全无半分恭敬,显然不可能是什么侍卫,甚至都未必是“自己人”,他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海妖派来的奸细吗!?” 水镜瞥了他一眼,对他至今还对海妖念念不忘深表同情,但却并未理会他,继续看向解无移,抬了抬下巴道:“问你呢,用你做鱼饵可好?” 解无移与他对视着,眸中半分惧色也无,只抿唇重重点了一下头:“好。” 韶玉立刻急了,冲到水镜面前挡住了解无移,昂首道:“你要鱼饵拿我来做便是!” 说着,便直接抬剑反手就要往自己身上捅。 水镜不胜其烦,抬手在他颈后一劈,他手中长剑瞬间“哐当”落地,身子一软往下瘫去。 水镜拎着他的衣领,随手把他扔到了一旁,而后看向解无移道:“你想清楚了?” 解无移毫不犹豫:“嗯。” 水镜抬眉点头,向前一步到他面前咫尺之处,双眼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着,右手从他腰间将那柄青铜长剑缓缓拔了出来。 剑刃与剑鞘摩擦,发出冰冷森寒之声,水镜故意将剑拔得极慢,令这声响犹如一场漫长难熬的凌迟。 解无移眸中神色始终未变,不惊,不惧,不恨,不悔,有的只是坚定与无畏。 长剑出鞘,水镜将它抬起,贴在了解无移颈侧。 解无移闭上双眼,微微抬头。 少年英俊的面容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极为冷静,带着几分大义凛然,几分视死如归。 水镜看着他,心中忽然痒了一下,抿唇勾起一抹坏笑。 他扬起右手挥剑斩断船尾的绳索,左手飞快地在解无移脸颊上轻轻一弹,转身跃入海中。 入水之后,一片寂静。 海面上所有的叫喊声,惊呼声,还有巨鲛撞击船身的闷重声响都仿佛刹那间离他远去。 水镜翻身向下潜了十几尺,远离了浮在海面上的鲛群,而后折身向南,往鲛群包围圈外游去。 游出十几丈后,上方海面游动的巨鲛变得零零星星,水镜缓缓上浮,同时观察着头顶游过的每一只巨鲛。 终于,他盯准了一只最为矫捷迅猛的巨鲛,在那巨鲛翻身之时,水镜如离弦箭般斜冲直上,将手中青铜长剑稳准狠地扎进了它的脊背之中。 被刺中的巨鲛吃痛剧烈挣扎,水镜不管其他,直接翻身骑上它的脊背,握着剑柄逼迫它将游向转南。 鲜血瞬间从伤口溢出,向四周蔓延开来,远处鲛群即刻骚动异常,饿虎扑食般转向此处冲来。 水镜身下这鲛本就是鲛群中数一数二的健壮凶悍,此时被利剑所刺,就如千里马被扎了马臀一般,游-行快如闪电,急速飞窜往南,流出的鲜血引得鲛群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如千军万马般向南冲去。 不久之后,水镜远远看见了骨扇岛的轮廓,他回头看了一眼缀在身后的不远处的鲛群,成竹在胸。 骨扇礁越来越近,水镜蓄势待发。 就在距离礁带不到一丈处时,巨鲛扭身想要避开礁带,水镜却是紧握剑柄,阻止了它变向的可能,同时将深入鲛身的剑尖往前一挑,剑柄往后一压,硬生生逼得巨鲛跃出水面,在空中划过一道如虹桥般的弧线,落入骨扇礁南侧深海水域之中。 不出水镜所料,前有鲜血为饵,身后鲛群狂躁尽显。 就在水镜驱使巨鲛跃过礁带片刻之后,紧随其后的所有巨鲛无一例外尽数跃骨扇礁而过,追入深海水域。 鲛群原本就属于深海,若不是那夜飓风将它们裹挟在暴涨的海水中推过骨扇礁,它们可能永远都不会进入浅海。 后来海水急退,骨扇礁便成为了拦截他们回到深海的“城墙”,若没有引诱刺激在前,使它们在冲动中一跃而过,以它们巨大的身形很难在不搁浅的前提下安然游过礁带。 进入深海水域后,海面上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多了些偶尔出现的孤岛。 那些岛有大有小,遥遥孤立在沧海中,与鱼群和海鸟为伴,有种远离尘世喧嚣的清净。 巨鲛载着水镜一路往南,日出之时还偶遇了一头浮上海面喷水的巨鲸。 待到巨鲛游速渐缓之时,鲛群已经深入了南海腹地,水镜便不欲再往南引,看准了远处出现的一处海岛,控制着巨鲛向那海岛游去。 这巨鲛似乎是在这一夜中已经被驱使惯了,如今水镜把着它的方向,它便闭眼直往前冲,直至浅滩依旧不停,硬是将身子拱上沙滩搁了浅。 水镜甫一翻身下来,忽听身后不远处“啪啪啪啪”几十声连响,他回头一看,竟见那鲛群也如瞎了眼般前赴后继跟着冲上了浅滩。 水镜无奈,走回去将它们一个一个推回海中,这才又回到了沙滩上,站到了一路被他骑乘的巨鲛身旁。 第126章 琼国边陲夭桃镇 他拔出刺入鲛背的青铜长剑扔到一旁, 抬手覆上它脊背上的剑孔,片刻后,那剑伤在他手下痊愈, 巨鲛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水镜愣了愣, 收回手来。 死了? 他绕着巨鲛走了一圈, 发觉它的确已经没了任何活着的迹象。 灵气可愈伤病, 亦可令草木回春,却无法令有魂之物起死回生。 人有魂元, 鸟兽亦有魂元,身死之时魂元便会离体,躯体即便痊愈也无法将魂元唤回。 “啧,”水镜喃喃道,“你怎竟如此娇弱?” 他向来不爱插手人间生死, 对鸟兽亦是一视同仁,并无意以这巨鲛性命换取那几船人命, 只想着待将鲛群领回深海便为它拔剑疗伤,可不料只稍有耽搁便晚了一步。 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水镜也无可奈何,他不是那伤春悲秋之人, 对这巨鲛也无甚愧疚可言。 他席地而坐, 拍着那鲛尸道:“你们伤人性命在前,我替人伤你性命在后,按着人间说法,这倒也算是因果相报, 想来你也不会有何怨怼。” 他拿起方才扔下的长剑看了看, 此时这剑身已然弯折,上有不少磨损, 还布满血污,显然不堪再用。 水镜想了想,用剑身敲了敲那鲛尸,又道:“既然如今你已身死,魂元离体,依我看,这身骨肉也别浪费,我便替你物尽其用吧。” 说罢,他起身干脆利落地从鲛尸中将鲛骨剔出,余下血肉拖进海中。 尸体甫一入海,鲛群便一拥而上,片刻间将其分食而尽。 分食完后,鲛群便不再聚集此处,转而向深海游去。 水镜用海水将那鲛骨清洗干净放在一旁,坐在沙滩上伸了个懒腰,从怀中掏出被水浸湿的册子,抖了抖,铺开晾在了身边,而后以手枕头往后一躺,翘起腿,望向万里苍穹。 千年来,水镜早已习惯了如此刻这般独处。 独处时,不必理会日月更迭,不必在意阴晴雨雪,亦不必计较光阴流逝。 他向来不知寂寞为何物,也从未有过牵挂惦念,可此时看着空中悠悠飘过的白云,他眼前却时不时晃过一个个稍纵即逝的画面。 望溟塔顶,那少年跪地遥望沧海的眼神。 星河之下,船头负手而立的那一抹修长背影。 月色之中,那少年在船尾闭着双眼微微扬起下颌的模样。 水镜忍不住弯眼笑了笑。 云卷云舒,日落月升,朝暮更迭。 不知过了多久,水镜起身,踏着岸边礁石潜入海底摸索了一番。 重新上岸后,他将晾干的册子重新揣进怀中,拿上鲛骨,腾空往北飞去。 …… 回到陆地后,水镜并未停留,转为步行继续北上,而后向东,直至进入琼国境内。 大銮攻琼那一战持续的时间极短,琼国防线崩溃后,琼都随即失守。 都城被夺下后,其他城池守军便不战而降,因此,大战对琼国造成的损失和影响极小,大多地方并没有大战方歇时的兵荒马乱,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琼国不同于桑国是因水土整治而变得适宜生存,它乃是“天生丽质”,遍布青山绿水,甘源沃土,就好像在创世之时,诸神就对它极为偏爱。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在这山清水秀红情绿意之地,琼国人大多有种与生俱来的才情与灵动,善书画,善诗词,善歌舞,善精工。 但也正因如此,举国上下都弥漫着一股“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风气,下至百姓,上至朝堂,都将“及时行乐”奉为生存之道。 用人间的话说,此乃“不思进取”,但在水镜看来,倒也无可厚非。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若都用以筹谋“来日”,那“今日”岂非煎熬? 不过,人间诸事皆是过犹不及,也正是因这种风气,琼国皇室才最终遭到灭顶之灾。 细究起来,原因有二。 其一,琼国境内的所有亭台楼阁,宫殿园林都建造的极为奢侈华美。 华美到何种程度?曾经琼国楼宇出现在南海成为蜃景时,人们皆称那是海上仙山,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奢侈与华美都并非凭空得来,国库金银有限,既是要不断投入建造楼宇,就必然要加重赋税,劳民伤财。 其二,琼国皇室对器物与玩物精致程度的要求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大到屏风卧榻,中到桌案折扇,小到杯碟碗筷,皇室都要求其外观精美,内有“玄机”。 何为玄机? 或可折叠,或可拆卸,或有机关,或设夹层,又或是有何障眼之法暗藏其中。 总之,屏风不能只是一块屏风,它最好还掩着一面铜镜,卧榻不能只是一张卧榻,它最好可以藏书万卷。 因此,在琼国,一位好的工匠地位甚至会超过一位军功赫赫的将军。 如此重器物而轻军政,皇室何以御敌,何以不灭? 水镜一面胡乱想着,一面继续向东,再转北,一直到了琼国边陲接近钟灵国域之处,进入了一座名为“夭桃”的小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此镇景如其名,处处是盛开的桃花,大小桃林无数,从上空俯瞰,屋宅星星点点掩映在花海间,如诗如画。 到了一处以木栏围住的桃园外,水镜绕到正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前有块半人高的石头,上刻一个“石”字,仿佛生怕别人不知这是块石头一般。 门楣上有一木匾,匾上刻着“攻玉以石”四字。 说它是门,其实并不准确,此门只有门框,却并无门板,仿佛是在向来者宣告这夭桃镇乃是太平之地,人人路不拾遗,大可夜不闭户。 迈步走入桃林,迎面微风轻拂,四下落英缤纷。 水镜轻车熟路地从这迷阵般的林中穿过,耳畔逐渐有潺潺水声传来,待柳暗花明,眼前豁然开朗之时,便见一汪小池水波流转。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那池中水清见底,鱼石相欢,池上木桥曲折,通往对面一处木屋,那木屋立于水上,背后是一挂低悬小瀑,瀑流垂下,自屋底流过,汇入池中,不知将去往何处。 水镜迈步上桥,曲折行进直至屋前。 屋门倒是有扇,但却也是大敞着,与那院门几乎无异。 门窗洞开,屋中很是敞亮,一人背对着门盘腿坐在小案边,双手搭在案上,头低得很深,似是在聚精会神地鼓捣什么物件。 水镜摇头一笑,对于他如此专注以至于连有人接近都未发现十分无奈,但却也不想惊吓他,对着他的背影吹了声如鸟鸣般的口哨。 那身影一顿,随即回过头来。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眉目清秀,看上去十分温和恬静,还有几分稚气未脱的单纯。 他回头看见门外的水镜,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随即嘴角上扬,咧开嘴,露出一个十分欢喜的笑容来。 水镜被他这夸张的表情逗得一乐,一边走近一边道:“小哑巴?” 小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听见这称呼丝毫也未有不悦,反而重重点了几下头,似是想表示自己听见了。 小少年的确是个小哑巴,但却不是个简单的小哑巴。 他姓石,在琼国还未被大銮攻下之前,他曾是琼国幻机阁中年龄最小的工匠。 幻机阁乃是琼国皇室网罗国中所有名家工匠组建而成,其存在意义便是为了满足皇室对器物至精至美的要求。 幻机阁中原有工匠数百人,都是来自琼国各地有名的工匠世家,从金器熔炼到玉器雕琢,从陶瓷烧制到书画装裱,他们各自都有其擅长的门类,亦是各个门类工匠中的翘楚。 而眼前这个小哑巴所在的石家,原本祖传的技艺乃是制作兵器,但奈何兵器并不为琼国皇室所喜。 小哑巴入幻机阁后,常被迫将原本削铁如泥的兵器改造成虚有其表的装饰物,而这种行为在他看来不仅暴殄天物,还是对祖传技艺的侮辱。 因此,他便时常推脱自己手艺不精,不堪大任。 久而久之,他在幻机阁中也就越来越不受重视。 小哑巴并不在乎自己是否受重视,不能做自己喜欢擅长的事,他宁可赋闲归乡,但皇室却又不准他离开,他也只好继续留在幻机阁中。 既是悠闲,小哑巴便常常在阁中观察别的工匠造物,从中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说来也巧,他认为所学的东西中对他来说最为有用的恰好是皇室所要求的“玄机”。 皇室希望器物中包含“玄机”,工匠们便在这“玄机”上下功夫,研究如何设置夹层,加设机关,或使其可拆卸重组。 小哑巴尝试着将“玄机”设于兵器上,竟发觉不少意外之喜。 比如,在弓-弩上加设机关,便可使弩-箭连发。 再比如,在长剑中加设暗层,便能造出“剑中之剑”。 他的这些尝试结果被皇室发现并颇为赏识,但这赏识却不是因这些兵器“有用”,而是“有趣”。 皇室没有将那些兵器投入军中,反而将它们作为“精巧玩物”赏赐给了达官贵人们。 大銮攻琼之后,琼国皇室覆灭,幻机阁中大多工匠也都在都城战乱中四散而逃,却仍是有几十人未能及时离开,小哑巴便是其中之一。 琼国幻机阁久负盛名,诸国早有耳闻,大銮皇帝更是对这些工匠的技艺十分好奇,命人将剩下的工匠邀往大銮。 大銮皇帝并未用“押”,而是用“邀”,因为他向他们许诺会优待他们和亲属,“邀”他们前往大銮京城定居。 只是,这种“邀”其实和“押”也并无分别,三分利诱,七分胁迫,不去也得去,没得选择。 水镜初见小哑巴便是在大銮兵士将工匠们送往大銮的途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鹿采,锦鲤,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罗隐《自遣》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白居易《长恨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周南·桃夭》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 第127章 精雕细琢鲛骨剑 运送的车队行过琼銮交界时已是深夜, 那时恰好路过一片极高的玉米地,小哑巴便趁着车夫和兵士不注意,从车窗翻出跳进了玉米地中。 但是, 刚刚跑进玉米地不久, 兵士便发现他失踪了, 立即四下追捕搜寻。 那时, 水镜正与那片玉米地中的稻草人一起聊天看星星,听到动静后不久, 就被这小哑巴从玉米丛中窜出直接撞了个满怀。 于是,他带着小哑巴从玉米地离开,躲过了大銮兵士的搜捕。 到了无人之处,水镜将他放下,问他为何会被人追, 他笔划了几下,水镜这才发现他竟是口不能言。 但是好在, 水镜通晓人间各种语言文字,这中间自然也包括手语。 小哑巴一通笔划,大抵说清了他为何逃跑,又说他家在夭桃镇有一旧宅闲置, 他想回那里去。 水镜便带他去了夭桃镇。 到了那桃园后, 小哑巴一边细细笔划,一边将一些无法用手语表示清楚的东西写在纸上,向水镜介绍自己。 水镜这才知道,这石家乃是工匠世家, 因世代居于与钟灵接近的夭桃镇, 受钟灵对兵器锻造造诣极深的影响,石家擅长的技艺便也与兵器有关。 小哑巴爹娘早亡, 制作兵器的技艺都是和爷爷学的。 爷爷一直看不惯琼国皇室穷奢极欲的作风,更看不惯皇室重玩物轻兵器的态度,认为这样下去,琼国迟早要亡。 相反,爷爷很赞赏与夭桃镇毗邻的钟灵国风,认为重视兵器才是强国之道,对钟灵锻造极兵的方法很是向往。 桃园之外的门楣上那“攻玉以石”四字便是小哑巴的爷爷所刻,这四字不仅是暗含家姓,更是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望琼国皇室取钟灵之所长补己之所短。 几年之后,小哑巴的爷爷也去世了,而后幻机阁组建,他便被皇室派出的使者寻到,带去了琼都。 小哑巴笔划说,他爷爷名叫石不转,他爹名叫石不破,而他爹原本给他起的名字叫石不惊,但因出生后发现是个哑巴,爷爷便说,索性就叫石不语吧。 然而,这名字并不常被人喊,不熟的人懒得记名字,直接叫他小哑巴,太熟的人为表示亲切,也叫他小哑巴。 所以,当时他对水镜笔划说:恩人也可以叫我小哑巴。 水镜便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于是,石不语将水镜称为“恩人”,水镜叫他“小哑巴”。 水镜走到案边,见那案上放着两根铁棒似的东西,还有一堆乱糟糟的铜丝,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石不语低头看了看,似是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想把它们做成什么,索性不去答水镜的问题,抬头笔划道:恩人怎么来了? 水镜在案边坐下,道:“我来跟你借点东西,顺便找你帮个忙。” 石不语看上去很是意外,笔划道:借什么? 水镜将手中鲛骨摆到案上,指了指它道:“借点工具给我,我做把剑。” 石不语将那鲛骨拿起细细看了看,很快便分辨出了这乃是海中巨鱼的脊骨,放下后,竖了竖拇指表示:好东西。 水镜笑了笑,石不语将自己那两根铁棒和铜线挪到地上,起身到一旁一个巨大的箱子前,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整套削磨钻刻的工具来,抱在怀里回到案边,堆在了案上。 水镜从中先挑出一把锋可断铁的削刀来,对石不语笑道:“我手艺不精,大师可不能光看着,得教我啊。” 石不语用力点头,显得有些跃跃欲试,还有些兴奋。 水镜便开始削那鲛骨。 先是将它削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来,再改用磨具将它打磨成型,而后再换凿子,钻子,刻刀,调整细节。 石不语一直在旁看着,时不时笔划着指点一下,纠正水镜出错的地方,但大多时候,水镜或刻或钻,他便伸手扶着鲛骨防止它移动,倒更像是个小帮工。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石不语起身将屋子里的油灯点亮,又端了烛台来搁在案上,然后趴在案边继续盯着水镜做骨剑。 水镜快要完工的时候,外面已是深夜,石不语却显得精神百倍。 当水镜终于将手中工具放下时,石不语立马接过了尚未开锋的鲛骨剑来左看右看,兴奋得像是终于完工的人是他一般。 水镜拍了拍手中灰尘,笑道:“别急,还没完呢。” 石不语端着剑,疑惑看他。 水镜伸手入怀,一边往外掏东西一边道:“不过剩下来的事我可就做不来了,得请你这位大师亲自出马。” 他将从怀里掏出的东西搁到案上,发出一连串清脆声响。 石不语低头一看,那是一把圆溜溜的雪白珠子,颗颗都闪着荧光,在这仅有烛火照明的深夜里,显得无比璀璨。 石不语被这些珠子惊了一下,放下手中鲛骨剑,捻起一颗珠子认真看了看,然后笔划道:夜明珠? 水镜点了点头。 这些夜明珠是水镜离开南海孤岛前潜入海底寻来的,虽都不是大颗,但光泽与亮度都是极佳,十分符合水镜的要求。 石不语笔划道:恩人想用它们做什么? 水镜道:“磨成粉末,覆于剑身。” 石不语似乎觉得这想法有些新奇,转着眼珠认真想了想,又笔划道:还要保证粉末不会被抹去? 水镜笑道:“对,你有办法做到吗?” 石不语抿唇皱眉,眨着眼睛思考了许久,而后眸光一亮,点了点头,但随即又笔划道:有办法,但是需要很久。 水镜问道:“很久是多久?” 石不语歪头想了想,笔划道:大约三月。 水镜挑眉:“这么久?” 石不语点了点头,比划着解释道:要使珠粉敷于其上而不落,需先以鱼鳔熬制粘黏之物。并非所有鱼鳔都适宜熬制,需先精挑细选,选好后先将鱼鳔以温水泡软,后切碎再泡,待鱼鳔由黄变白后,沥水入锅蒸至黏牙,而后捣碎成糊,以纱布包裹,放入沸水中挤压出汁,之后再将汁水放入地窖冷凝,凝好后才可用于粘黏。 水镜静静看他一脸认真地笔划步骤,那模样就如一个严肃授课的夫子,十分细致严谨。 待他笔划完后,水镜冲他竖了竖拇指:“厉害。” 石不语立刻恢复了单纯少年模样,面露羞赧,笑着揉了揉脖子,笔划道:只是有些费时,其实并不难,三月之内一定给恩人做好。 水镜拱手笑道:“那就有劳石大师费心了,我出去转转,三月之后再来取它。” 石不语点了点头,水镜便起身告辞,离开了桃园。 出园之后,天色已至破晓,水镜漫步于小镇之上,闲闲散散从清晨逛到了傍晚。 不知不觉间,空中下起了如丝如雾的小雨。 远处群山掩映在氤氲雾气中,显得空濛静谧,近处楼阁鳞次栉比,家家户户门窗大开,窗中偶有人影晃过。 更是有妙龄女子当窗对镜描眉,窗外桃枝与窗中花容相映成趣,偶有落英飞入窗中,飘进女子腕下轻垂的广袖之内,此般动静相宜之景,只叫人觉得如梦似幻。 水镜从怀中拿出册子,从路过的一处窗中桌案上取了一支笔来,在册中落下几行字句,再将那笔放回窗中。 晾了片刻,水镜合册入怀,转身向北行去。 …… 夭桃镇北面与钟灵接壤,翻过几座大山便到了钟灵境内。 正如小哑巴的爷爷所说,钟灵举国崇尚兵利。 甫一入境,便能听见城镇各处“叮叮哐哐”的声响,街头巷尾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兵器铺,铺前铺中炉火熊熊,淬火槽中“呲呲”作响。 诸国皆知钟灵皇室掌握着锻造极兵的秘术,但却几乎所有人都误以为那秘术乃是“一册”或“一卷”,水镜曾经也这样以为。 直到有一天,水镜在钟灵宫中偶然听见了前任国主与现任国主,也就是当时的太子父子间的对话,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所谓“极兵秘术”并没有任何文字记载,而是依靠钟灵每一代国主口口相传。 但是,锻造兵器并不是国主亲自进行,皇室又如何保证秘术不会通过锻造兵器的工匠外传呢? 最初,他们使用的方法简单粗暴——杀。 每锻造出一批极兵,就将参与锻造之人尽数斩杀,死人自然不会泄密,秘术也就得以称“秘”。 但是这样一来,善于锻造兵器的工匠就会越来越少,无异于涸泽而渔,焚林而猎。 于是,他们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将锻造极兵的整个过程分为十八个步骤,每一个步骤寻一批工匠秘密进行。 从始至终,这十八批工匠都不知除自己这一批以外还有何人参与,亦不知除自己进行的这步骤以外还有多少个步骤。 解决了工匠泄密的问题,还要解决皇室内部,为保秘术传承不出差错,避免夺嫡之争,钟灵皇室每一代都只生一个孩子,无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将成为下一任国主。 但是,这个传统到了这一代却出了个意外。 国主只打算要一个孩子,可国后诞下的却是一对龙凤双生儿。 第128章 峡谷马蹄乱尘烟 孩子已经出生, 总不能再塞回去一个,国主不是没有想过杀一留一,但别说国后不舍, 就连他自己也狠不下这个心。 于是, 国主破先例而为, 将秘术一分为二, 前九个步骤传给了女儿,后九个步骤传给了儿子。 至于下一任国主, 则打算由他二人共同担任。 水镜胡乱想着钟灵的皇室秘辛,脚下却一直未停,仍在往北。 他此行的目的地并非钟灵,而是比钟灵更北的白赫。 海东青一事之后,大銮发兵白赫, 如今已是交战多时,水镜却一直不知战况如何。他虽是估计白赫不敌大銮, 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他也没有十成的把握,故打算亲自过去看一眼,好心中有数。 到了白赫与钟灵的交界后, 水镜改道往西, 直至白赫与大銮接壤之处。 那里已经没有了作战的人马,但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尸横遍野,一看便是不久前经历了一场鏖战, 连战场都还未清理。 尸堆中穿着白赫铠甲的兵士明显多于大銮, 看样子,白赫已向腹地败退, 而大銮则在乘胜追击。 水镜跟着鲜血与马蹄的痕迹一路向东北追去,路过的几座城池上都已插上了大銮的旗帜,显然白赫的兵线已经被推后了不少。 再往后,可就要接近白赫都城了。 水镜撇了撇嘴,看来所料不错,白赫根本不是大銮的对手,或者换句话说,这七国若不能找到盟友相助,坚持各自为营,大概没有任何一国兵力可以与大銮相抗。 又行了一段,入夜之后到达白赫都城,果然远远看见城外火把密集,大銮大军已然兵临城下。 不过,他们既不攻城也不挑衅,任凭白赫紧闭城门死守,只兵分四路守东南西北四门,就地扎营。 水镜忍不住笑了笑,笑大銮此举实在居心叵测。 所谓“善用兵者,拔人之城而非攻,毁人之国而非久”。 大銮名义上是在“围城”,实际上却只守了东南西北四面,而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角却并未看管。 他们这是想围城打援,困饵钓鱼。 守住东南西北四面,足以保证城中主力无法逃脱,城外粮草无法送入,而留下四角,是为了给城中向外求援的机会。 若无别地驻军来援,此举便等于断了城中粮草补给,城中存粮再多,也经不住持续消耗,待粮草消耗殆尽之时,城中守军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饿死,要么还是得开城迎战。 而反观大銮,从白赫边境至此所有城池皆已夺下,等于是打通了一条运粮之路,就算那些夺下的城池中没有多少粮草剩余,大銮还可以保证从自己国中运粮至此而不受丝毫阻碍。 若是真有别地驻军来援,大銮更是喜闻乐见。他们驻扎在此以逸待劳,而援军则需奔袭千里鞍马劳顿,双方短兵相接之时,哪方更占优势不言而喻。 水镜绕着都城盘桓一圈,借着夜色飞入城墙进了城中。 进城直奔皇宫,远远便见正中大殿之内灯火通明,白赫国主并满朝文武都齐聚此处,正焦头烂额商量对策。 水镜枕手躺在殿顶,听下方群臣商议。 他本是想听听看他们能拿出些什么对策来,不料却是意外听闻了一件他先前并不知晓的事来。 当初桑国求援之时,乌兰达曾派人前往白赫提议两国联手趁大銮攻桑之时袭击大銮北部。 那时白赫朝中分为三派,一派支持联合兰兆攻袭銮北,一派支持出兵援桑,最后一派则认为白赫应该置身事外,不该主动与大銮为敌。 而在支持联合兰兆攻袭銮北的一派中,为首的是白赫大将军霍绝。 霍家三代为将,门中自辖一支“霍家军”,乃是白赫中流砥柱,令国主对其倚重之余又不乏忌惮。好在霍家对皇室一直忠心耿耿,国主即便是动过打压的心思,却也一直未曾出手。 后来,支持出兵援桑一派的建议被国主采纳,国主便派霍绝领兵去援,却是兵败而返,还因此折损不少兵马。 此事原本怪不得霍绝,要怪也应怪那些支持援桑之人,谁料那一派不仅没有自责,反而还纷纷阴阳怪气地推卸责任,暗指霍绝是因国主没有支持他联合兰兆攻袭銮北的主张而心中不忿,所以在援桑之时故意不尽全力导致兵败,以此来证明国主决策有误。 霍绝性子直爽,被这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了几次之后,向国主自请革职。 国主虽未直接将他革职,却也是以办事不力为由将他贬谪出京,派去戍守白赫南部与钟灵接壤的麦田关。 后来,白赫欲往大銮送海东青时,这位霍将军自边关一连往京中递书十九封以示反对。 递到第三封时,国主已经有些不耐,递到第五封时,海东青已经送往了大銮,递到递十封时,朝中政敌添油加醋曲解其意,将他此举定义为向国主示威以泄被贬之私愤。 国主听信谗言,震怒之下将其一贬再贬,每接书一封便贬他一次,贬到无可再贬时,下令将原本由霍绝亲领的霍家军并入朝廷统辖。 不料,霍家军的性子竟和这位将军一样耿直,得知霍将军被贬后,拒不接受新编,纷纷称病卸甲归田。 不久之后,海东青伤及大銮皇储,大銮撰檄文告示天下,随即攻往白赫。 如今节节败退之后,国主并一众朝臣终于怀念起了有霍大将军率领霍家军坐镇京中的日子,但此时怀念为时已晚,当初执意自断臂膀,如今也只能扼腕叹息。 大殿中一片回忆大将军昔日如何忠心如何英勇之言,甚至有人将民间对这位霍将军的传闻引来,赞他“弹弓可惊雁,扬鞭可震虎”。 水镜躺在殿顶静静听着,简直啼笑皆非。 大銮大军围城在外,满朝文武聚集此处不去商议应敌之策,反倒为这位已被贬谪到无可再贬的霍大将军歌颂起功德来。 这番场景若是写进史册中,不知后世看了要作何感想。 这场歌功颂德一直持续到了接近破晓之时,直至听见嘹亮的鸡鸣声,殿中众人才如梦初醒,想起了外头围城的大军来。 一番探讨之后,众人得出了一个残酷的结论。 不会有援兵来了。 大銮檄文甫一传来时,国主便已将国中精锐悉数调至前线,如今折损大半,皇城中剩下的这些兵马就已经是白赫最后的精锐。 于是乎,国主做出了一个豪迈的决定——开城献降。 许是已经知道大銮围城打得是怎样的算盘,他索性直接跳过了“被围困到弹尽粮绝”和“弹尽粮绝后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这两步,直接跳到最后默认了“终须一败”。 水镜啧啧称奇,对这位国主的任性和敷衍深表赞叹。 于是,天光大亮之时,都城城门大开,文武列队两旁,国主献玺而降。 水镜摇头轻笑,掸了掸衣袖,飞身离开都城。 白赫山多林众,重峦叠嶂,放眼望去满目苍翠,空中白云悠悠,雄鹰翱翔,林间树影重重,鸟兽穿梭,自高处俯瞰,颇有几分苍茫壮阔之意。 水镜正站在一处山巅观景,忽见远方两山之间尘烟四起。 定睛看去,尘烟中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自南方奔驰而来。 还真有援军? 水镜有些意外,观着那批人马行进的线路,从山巅往下落了些,落到了他们入京必经的一条峡谷上方,端着看戏的姿态,掀起衣摆盘腿坐在了一侧高悬的崖边。 不久之后,远处有“轰隆隆”马蹄声传来,整个山谷都被震得颤动了起来,又过了片刻,那批人马转过山谷尽头的峡壁,出现在了水镜的视野之中。 这些将士身披铠甲,腰配刀剑,胯-下战马匹匹良驹,然而,他们的铠甲却并非白赫军中式样。 水镜愣了一下,随即在看清这些人马上方飘扬的大纛时,心中瞬间了然。 大纛之上绣着两杆对称的弯弓,弓弦并列在中央,上有雄鹰展翅的纹样,中间龙飞凤舞一个“霍”字,迎风猎猎,气势惊人。 传说中的霍家军? 水镜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战马奔得极快,此时已至峡谷中段,眼看着就要接近水镜下方。 水镜打了声呼哨,原本这哨声已算尖锐,可相比于谷中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还是有些微不足道。 就在水镜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见这哨声时,忽然一支利箭以电光之势自下方蹿来。 水镜眼疾手快侧身抬手,堪堪将那箭杆握在了手中。 抓完箭后,水镜暗暗松了口气,他已是许久未曾体会过这般惊心动魄之感了,此时竟是有些不敢相信。 下方马蹄声戛然而止,一众人齐齐勒马抬头望向山崖。 虽是事发突然,可整支队伍丝毫不显慌乱,更是没有任何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可见平日里便是训练有素,军纪严明。 水镜转头往队伍最前方看去。 为首的高头大马上,一人昂首挺胸而坐,虽是自下向上仰视,却带着几分傲视睥睨之态,平白让人感受到一种威震八方的气焰。 细看之下,便能发觉此人大约不惑之年,昂藏七尺,剑眉星目,手执一杆墨色长弓,弓身以金漆描纹,气势非凡。 想必正是传说中那位“弹弓可惊雁,扬鞭可震虎”的大将军霍绝无疑。 他这弓能否惊雁水镜不知,但着实是让水镜惊了一惊。 这一千多年来,水镜哪怕是不动用灵气也难逢对手,极少能有人让他这般措手不及。况且这崖顶距谷底极远,这箭还是骑在奔腾的战马上射出,可想而知,这位霍大将军反应有多快,准头有多好。 霍绝左手执弓,右手握缰,对着水镜的方向扬声问道:“崖顶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善用兵者,拔人之城而非攻,毁人之国而非久。——孙武《孙子兵法》 第129章 三问三答劝军归 此人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哪怕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令水镜觉得有些震耳。 不过,水镜此刻在意的不是这个。 常言道“先礼后兵”,这位霍大将军上来就先射一箭, 射完才问对方身份, 就不觉得有些太晚了吗?还是说, 若是对方架不住这一箭, 就连身份都不配被他询问了? 水镜笑了笑,反手用力一掷, 手中箭矢直飞崖下,斜斜钉进霍绝马前土中,溅起飞沙一抹,那战马被箭一惊,原地扬蹄就是一声长啸。 水镜对这动静很是满意, 拍了拍手中灰尘,这才扬声答道:“在下一介散人, 名姓不足挂齿,不提也罢。倒是霍大将军威名赫赫如雷贯耳,此刻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霍绝稳住身下战马,对水镜方才随手给的这个下马威十分意外, 但却又不免生出几分棋逢对手的敬意来。 听水镜言中之意似是不愿透露身份, 霍绝便也未再强求,将方才的狂傲之气敛了几分,这才又开口道:“阁下何故在此?” 水镜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霍大将军这可是要前去驰援国都?” 霍绝遥遥看他, 却并不答话, 毕竟眼前这人身份成谜,身手极佳, 出现的又极为蹊跷,问出这话来也不知意欲何为,不得不叫人警惕。 水镜知他心中顾虑,倒也不甚在意,继续道:“若大将军果真为此而来,恐怕是白跑一趟了。” 霍绝闻言蹙眉,终于不再保持沉默,眯了眯眼沉声道:“阁下此话何意?” 水镜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你们国主已经开城献降了。” “不可能!”霍绝断然喝道。 他双目圆瞪,声如惊雷,身下战马都被震得左右踱了几步。 在他身后,所有霍家军同样不敢置信,再不复先前的镇定自若,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谷中顿时一片哗然。 水镜转头往都城方向看了一眼,在此处恰好隐约可见都城城门和城外黑压压一片大銮兵士。 他收回目光,挑了挑眉道:“将军若是不信,大可派人上来看一眼。” 谷中众人闻言,议论声骤停,霍绝身侧兵士抱拳道:“将军,我去!” 霍绝抬头望了水镜一眼,随后对那兵士点了点头。 那兵士策马前行,从前方谷底绕出,沿着山路而上,不久便到了水镜身后。 他翻身下马走到水镜身旁,往都城方向看去,远远看见城门大开,白赫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大銮兵士正从他们中间的夹道有条不紊地往城中行进。 兵士呆立许久,像是看不懂眼中所见一般。 谷底的霍绝等得焦躁,眉头紧缩,紧紧盯着崖上。 就在霍绝快要忍不住出声唤他时,水镜抬手敲了敲兵士的膝窝,提醒道:“你们将军还等着呢。” 那兵士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吞了口唾沫,低头看向谷底颤声道:“将军……是真的。” 霍绝眸光一暗,随即狠狠攥紧了手中弓箭,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他咬了咬牙,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道:“大銮来了多少人?” 那兵士的神色也很是黯然,他转头又往都城方向看了一眼,蹙眉摇了摇头道:“数不清,但少说也有……四五万。” 水镜接话道:“不必数,围城兵马六万,后方已攻下的诸城驻兵加起来还有十二万,共计十八万。” 霍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垂下眼去,不知在作何盘算。 水镜看他这神色,隐隐猜到了什么,笑道:“我说大将军,你们国主都降了,你该不会还想着要去一战吧?” 霍绝抬头望他,眸中悲愤交加,恨恨道:“霍家军向来只知战死沙场,不知何为投降!”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振聋发聩,将身后所有霍家军心中的那丝阴霾驱散得一干二净,众人士气重燃,纷纷附和道:“对!霍家军誓死不降!” “将军,你决定去咱们就去,我们都听你的!” “对!将军,都听你的!” 霍绝胸口不住起伏,眼看着就要出声下令,水镜却是悠悠然道:“霍将军不必急着决定,不妨先冷静片刻,刚好在下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将军。” 谷中议论声停下,霍绝抬头看向水镜。 水镜道:“第一,你召回的这些霍家军加起来有多少人?” 其实这个问题不必霍绝回答,水镜早已心中有数,这批人马虽是声势浩大,但若算起人数,恐怕连五千都不到。 霍绝听出他的意思是在说霍家军人数远不敌大銮,但寡不敌众并不是他退缩的理由,便朗声答道:“加上我,共三千六百一十四人。” 水镜点了点头,又道:“第二个问题,你率军不远千里驰援国都,为的是什么?” 此话依然是明知故问。 霍绝虽是觉得他莫名其妙,但还是如实答道:“既是驰援,自是为解国都之围,救陛下和百姓于水火。” “哦——” 水镜拖着长音点了点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继续问道:“第三个问题,你身后的这些人,效忠的究竟是国主,还是你?” 霍绝怔了怔,微微蹙眉。 在他看来,霍家军自然是效忠国主,可不知怎的,这话竟是到了嘴边却答不出口。 当日他在南境麦田关被一贬再贬,国主下令将霍家军并入朝廷,可霍家军却因他被贬之事心中不忿,纷纷称病卸甲归田。 有此一事在,他还能理直气壮说霍家军效忠的是国主吗? 不仅是他,就连他身后的所有人都相互看了看,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水镜知道这个问题霍绝根本无法回答,也并不打算等他回答。 他低头理了理膝上衣摆,不急不慢道:“第一,你霍家三代为将,理应知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敌则战之,少则逃之’,更应该知道‘小敌之坚,大敌之擒’的道理。你以三千人马与大銮十八万大军相抗,纵使你霍家军个个精骑善战以一当十,也绝无胜算,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杀敌数倍后全军覆没。” 霍绝平静地听着,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是对水镜所说的后果早有预料。他身后的霍家军也是一样面不改色,仿佛水镜口中的“全军覆没”说的不是他们一般。 水镜知道,霍绝乃至整个霍家军都并不怕死,故而也清楚这个理由并不会令他有任何触动。 水镜接着道:“第二,你说你前来驰援是为解国都之围,救国主和百姓于水火。可现如今国主已然归降,大銮向来不曾苛待降者,他并未身处水火。再说国都百姓,大銮围城乃是为了夺城而非屠城,如今城既已到手,大銮自不会为难百姓,何来水火一说?” 霍绝率霍家军前来本是为了支援,可如今他们要支援的人已然放弃了抵抗。 水镜知道,霍绝之所以还想前去是因为他根本无法接受国主归降的事实。 他心中有怒,怒国主与百官不争,心中有恨,恨大銮咄咄逼人。怒恨交加之下,他只想冲入敌阵浴血一战,哪怕最后碎首糜躯,万劫不复。 但是,他或许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不会不顾另一样东西。 水镜看向霍绝身后的霍家军,道:“第三,将军不妨回头看看这些追随你的人。因你被贬,他们卸甲归田,因你召集,他们又披挂上马。聚散皆是为你,因为他们自始至终效忠的人都是将军你而非国主。往日你效忠国主,他们便以你马首是瞻,跟着你出入沙场浴血奋战。而如今你所效忠的人已然为了苟全性命而归降,你却要这些效忠于你的人为了你的悲愤陪你送死。将军不妨扪心自问,你可对得起他们?” 霍绝双眸微颤,眼中似有水光闪动,他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低下头去,咬牙狠狠攥紧了缰绳。 水镜这话说得很重,霍家军听得极为难受,崖顶上一直站在水镜身后的那个兵士看到了霍绝隐隐发红的双眼,更是情难自抑,蹲身趴在崖边大声喊道:“将军!你别听他胡说,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兄弟们跟着你绝无怨言!” 谷中其余霍家军听了,赶忙跟着道:“对,将军,咱们绝无怨言!” “对,绝无怨言!” “绝无怨言!” 水镜垂眸一哂,他知道,此时霍家军说出的这几句比自己所言千百句更为戳心,霍家军越是无怨无悔,霍绝便越是愧疚难当。 水镜撑地起身,拍了拍身后尘土,缓缓道:“诸国之间的纷扰我本不欲多管,只是今日有幸见识了将军的惊绝身手和霍家军的不凡气度,心下钦佩,不愿诸位羊入虎口枉送性命罢了。若将军仍旧执意前往,我亦不再阻拦。言尽于此,何去何从,将军好自为之吧。” 说罢,水镜转身,迈步往山中行去。 “等等!”霍绝忽然喊道。 水镜顿了脚步,回身俯视。 霍绝仰头望着他,双眉微蹙,眼中满是不解与疑惑:“阁下……究竟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可爱指数妖妖灵,醉里挑灯看剑,锦鲤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敌则战之,少则逃之,不若则避之。——孙武《孙子兵法》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孙武《孙子兵法》 第130章 暗探兰兆寻真相 他此时已经相信眼前这人并无恶意, 但他实在是不明白,此人既然说“诸国纷争不欲多管”,显然不属于任何阵营, 那么他又为何能对大銮兵力分布了解得如此清楚, 为何会恰好出现在他率兵驰援的必经之路, 又为何要出言劝阻他前去赴死呢? 水镜笑了笑, 想起人间常以“天命”,“缘分”之类的说辞来给巧合披上一层玄而又玄的外衣, 便索性也借来一用,道:“将军可信天意?” 霍绝抿了抿唇,似乎是认真考虑了一番,这才严谨道:“略信几分。” 水镜点了点头,道:“那将军就当我的出现是天意便可, 是天意让我来给将军做这……指路人。” 霍绝似乎放松了些,但放松之后, 眼中的失落与黯然却失了遮掩,逐渐浓郁起来,他收回仰望的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峡谷前方, 凝眉喃喃道:“可在下……此刻却不知路在何方。” 水镜垂眸静了片刻, 抬眼道:“将军现有的兵力与大銮悬殊太大,无论硬拼还是智取都没有胜算,但若是将军今日愿意避其锋芒保全实力,来日未必没有机会发展壮大卷土重来。” “将军须知, 路并非只通往前方, ”水镜抬手指向霍家军的来路,“也通往身后。” 霍绝顺着他指的方向回过头, 所有霍家军也回头望去。 许久后,霍绝转回头来,对水镜遥遥抱拳道:“多谢。” 水镜轻轻颔首:“告辞。” 说罢,再未停留,转身离去。 谷中马蹄声起,水镜并未理会,一路上至山巅,这才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滚滚烟尘中,骏马遥遥向南方奔去,虽不如来时急切,马蹄声中却依旧透着笃定。 水镜并不知晓这名震四方的霍家军往后将会何去何从,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费如此多的口舌横加劝阻。 许是如他自己所说,是为霍绝的惊艳身手和霍家军的不凡气度而心折,不愿见他们枉送性命,又或者只是心意所引,故而随心所欲。 水镜垂眸笑了笑,这世上之事本就未必桩桩件件都能寻出个缘由道理,想做便去做了,这即是水镜的道理。 转身欲离开时,他忽而想起解无移的一句话来。 “在你看来,诸国纷争或许只是来日史书中潦草一笔,而我却身在史中,避无可避……” 水镜偏了偏头。 旁人乃是避无可避,而自己却是可避却未避。 如此一来,是否也能算得上是身在史中了? 他轻笑,挑了挑眉。 成为史中之人。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 与石不语约定的三月之期如今还剩下一月多,水镜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野间,想起释酒曾说的兰兆内变,便索性转了方向,由白赫往西去了趟兰兆。 先前水镜与释酒都推测,乌兰达根本没有离开兰兆,他的境遇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被图克巴安杀了,要么是被图克巴安囚禁。 水镜更偏向后者。 他知道乌兰达手中握着能够统御兰兆战马的御马哨,而这一力量必然是图克巴安不舍放弃的,即便他想杀乌兰达,也必然会先得到御马哨吹奏之法。 但依着乌兰达的性子,必是刀架在脖子上也逼不出一个字来,想从他口中问出御马哨吹奏之法,恐怕要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磋磨。 水镜暗中跟了图克巴安几日,没费多少功夫就跟着他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草原上找到了软禁着乌兰达的穹庐。 乌兰达虽被软禁,过得倒还算悠然自在,该吃便吃,该喝便喝,无论图克巴安如何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他都当是耳旁风吹过,不怒,不屑,不理会。 不过,他二人对话中透露出的内情倒让水镜有些意外。 原来,就连乌兰达的亲姐姐,图克巴安的枕边人乌兰塔娜也不知实情,她还真当乌兰达是通敌未成畏罪潜逃,还因此觉得愧对图克巴安,故出面帮图克巴安安抚乌兰部众将,规劝他们与图兆合并。 水镜撇嘴摇头。 人间常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看来果真如此,乌兰塔娜这一出可真是给了图克巴安不小的助力。 探明乌兰达下落后,水镜算着时日,未再继续在兰兆停留,返程往琼国行去。 路过钟灵时,水镜在钟灵国都四处转了转,随后便继续往南,回到了琼国境内。 此时夭桃镇上的桃花已经谢了,虽再无那灼灼明艳之景,但仍有青草翠树环绕,倒也不显暗淡。 夏日已至,镇上随处可见的小池中莲荷摇曳,蜻蜓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上盘旋,偶尔在水面轻轻一点,颇有几分俏皮之意。 到了石家桃园,刚进大门绕过几株桃树,水镜便看见石不语站在一架木梯上,挽着袖子,操着一把硕大的修枝剪正在给桃树修剪枝叶。 水镜摇了摇身旁的桃树,枝丫“哗啦啦”颤了起来,石不语扭头看来,见来人是水镜后,立即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从那三尺高的木梯上一跃而下,将手中修枝剪往树下一丢,快步跑到了水镜面前。 水镜不懂这小哑巴为何每次见到自己都如此兴高采烈,但却每次都会因他这笑容而觉得心情愉悦。 水镜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也不避,抬头喜笑颜开地望着水镜,笔划道:恩人先去屋里小坐,我去地窖取剑。 水镜笑道:“好。” 穿过桃林,到了那瀑布汇入的池边,水镜顺着木桥往那木屋走去,还没接近,就已嗅到一股淡淡鱼腥。 屋里的摆设和上一次来并没有多少不同,只是多了几盏香碟,香碟很是精致,碧色碟底盛着清水,中间一朵白莲香托,莲花中心钻着香孔,线香立在香孔中,丝丝缕缕的烟气袅袅升起。 水镜猜测,这些香大约是为了驱散鱼腥,而那鱼腥大约是熬制鱼鳔时的残留。 石家桃园中不止这一间屋子,卧房,东厨,书屋,锻造间一应俱全,而石不语却偏爱这临水的一间木屋,他制作器物的工具大抵都放在此处,也爱在此处钻研那所谓的“玄机”,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时间大约比待在其余各处加在一起还要多。 水镜等了没多久,便听“嗒嗒”脚步自木桥上传来,石不语一路小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逃命。 片刻后,石不语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屋子,额上有微微薄汗,他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对水镜粲然一笑,将抱在怀中的布裹递给了水镜。 水镜接过打开一看,先是吃了一惊。 他原以为会看见那抹着夜明珠粉的剑刃,却不料先入眼的是一只雕刻得极为精美的剑鞘。 这剑鞘通身雪白,以卷浪纹镂空,流畅曲线相互盘绕,如层层海浪相撞相逐。 水镜自下而上看去,这才发现不仅是剑鞘,就连原本被水镜削磨得颇为粗糙的剑格与剑柄此时也雕上了纹样。 剑柄以云气纹暗雕,而横在剑鞘与剑柄之间的剑格则在云纹正中还雕了一轮被掩去下半的明月。 如此一来,上为云,下为海,中悬月,顿时构出一幅海天共明月之景。 水镜啧啧称奇,忍不住抬头看向石不语,便见石不语笔划道:我预估时间有误,剑身完工只花了不到二十日,我看剩下时间还多,便用恩人先前用剩的鱼骨做了这只剑鞘。 水镜冲他竖起拇指赞道:“大师不愧是大师,这手艺简直绝了!” 石不语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咧嘴笑了笑,在案边坐了下来。 水镜又看了看那雕纹,好奇道:“你怎么想到雕这些的?” 这海上明月半掩的画面令水镜忍不住想起了当日与解无移在渔船甲板上看到的夜景,但石不语却并不知晓此事,他又为何会恰好雕了这纹样? 石不语笔划道:制作剑身的鱼骨取自深海,故剑鞘以卷浪纹寓意沧海。剑刃上覆夜明珠粉,其光辉如皎月,是以剑格雕明月。剑身掩于剑鞘,正如明月掩于云层,故剑柄以云气纹为饰。 水镜恍然,对石不语这精妙理解十分佩服,点头笑道:“常言道‘画龙点睛’,我这是给了你条水蛇,你直接将它点成腾龙了啊!” 水镜又是一脸满意地摸了摸那剑鞘,玩笑道:“我看你们家院门上也别挂那‘攻玉以石’了,改挂‘点石成金’吧?” 石不语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两颊酒窝深深,不住摇头摆手。 水镜将那剑身从剑鞘里拔出,细细看了看,虽是知道夜明珠粉已经覆于其上,但石不语手艺实在太好,他竟是看不出一丝痕迹来,剑身还是鲛骨原有的白色,只是比原先更有光泽了些。 石不语轻轻敲了敲桌面,水镜看向他,便见他笔划道:现在是白天,还看不出珠光,晚上便能看见了,恩人放心,我做得很仔细,应该没有瑕疵。 水镜点点头,将剑插回剑鞘,裹进那绸布中,笑道:“大师的手艺我自然是放心的,我原本只想做把简单的骨剑,却不料大师却替我将它变成了宝剑,我这可是捡了个大便宜。” 说着,水镜伸手入怀,将从钟灵国都寻来的几本与锻造兵器有关的书册拿了出来,递给石不语道:“你既是帮我做了剑,我自然也当礼尚往来,只不过那些寻常玩物想必你也没有兴趣,我便只能拿这几本书投你所好了,大师看看可还勉强能入眼?” 石不语有些意外,接过书来翻了翻,惊喜地张大双眼笔划道:恩人哪里寻来的? 水镜道:“回程时路过钟灵国都,便以些许玉器珠宝与宫中匠师换了这几本册子来。” 石不语对这几本书爱不释手,一直低头来回翻看,都顾不上眼前还坐着个人了,似是恨不得立刻就钻进书里去。 先前石不语就曾说过他爷爷对钟灵崇尚兵器的风气十分向往,水镜看得出来,他受爷爷影响很深,也对钟灵各种兵器的铸造技艺十分痴迷,但凡有机会就会翻山越岭跑去钟灵边陲的镇上观摩学习。 如今看他这激动模样,水镜便知他果然对此很感兴趣,笑道:“你先前是不是还提过,你想学钟灵皇室锻造极兵之术?” 石不语猛地抬头看着他,愣愣眨了半天眼,不敢置信地笔划道:恩人连秘术也能得到? 水镜十指交叉搭在案上,两根食指相互-点了点,道:“想得到倒是不难,给你也并无不可,但不是现在。你若是有耐心,可以等等。” 石不语立马连连点头,满脸严肃认真地表示自己可以等,然后又稍稍愣了愣,笔划道:等到何时? 第131章 虞文镌剑赠太子 水镜看着他这表忠心似的急切模样, 忍不住笑了笑,道:“等到钟灵皇室倾覆即可。” 水镜想要得到极兵秘术的确不难,只需在钟灵锻造极兵时听个墙角即可, 但那秘术毕竟是钟灵皇室立国之根本, 水镜虽自诩与梁上君子无甚差别, 但到底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觉得就这样将秘术窃取外传实在不妥。 大銮此番东征西讨几乎是下了一统天下的决心,在水镜看来, 钟灵也逃不过这一劫,若他日钟灵皇室覆灭,水镜到那时再将极兵秘术教给石不语,也算是保此秘术不在人间失传了。 石不语疑惑地眨了眨眼,似乎并不理解为何钟灵皇室会倾覆, 但他将水镜当做救命恩人,向来对他很是信服, 既然水镜这么说了,他便也毫不怀疑,傻笑点了点头,笔划道:好。 水镜看了看案上包裹着骨剑的绸布, 想起一事, 道:“你可有多余的刻刀?可否给我一把?” 石不语一听,自告奋勇笔划道:恩人要刻什么?我雕功很好,可以帮你刻。 水镜笑道:“我自然知道你雕功了得,但我暂时还不知要刻些什么, 且将刻刀带着, 等知道要刻什么了,我自己刻就好。” 石不语懵懂地点了点头, 又笔划道:是要用来刻这骨剑吗? 水镜道:“对。” 石不语了然,起身到一旁木架上取来了一个卷起的布袋,摊开后,从并排插在其中的数把刻刀中挑了一把递给水镜,笔划道:这把用来雕刻鱼骨兽骨最为合适。 水镜接过那把刻刀,又看了看剩下的那些,惊讶道:“你有这么多刻刀?” 石不语摇了摇头,水镜正疑惑他是何意,便见他回头指了指木架,面露骄傲地笔划道:不止,架子上还有四十多副不同的。 水镜看了那木架上大大小小的布袋,挑眉点头:“不同材质不同大小的物件便用不同刻刀,是吗?” 石不语点了点头。 水镜又看了看别的木架,还有旁边地上的不少木箱,心想恐怕不止刻刀如此,别的工具也都是如此,钦佩抱拳道:“大师果然精细。” 石不语大约也觉得自己在精细这一块做得不错,面对水镜的夸赞也不再自谦,愉快地笑了笑。 水镜将那刻刀一起裹进包着骨剑的绸布中,拿起剑起身,道:“那我便不多逗留了,你继续忙你的吧。” 石不语跟着他起身,笔划道:我送你。 水镜笑道:“你不是还急着看那些书吗?不必送了。” 石不语有些着急,笔划道:我正好出去把梯子和修枝剪带回来。 水镜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走吧。” 石不语一路将水镜送到院门之外,又笔划着让水镜有空再来,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水镜离去。 离开石家桃园后,水镜未继续在夭桃镇继续逗留,一路向南行去。 …… 再次抵达虞都时,天色刚刚破晓,水镜并未直接入宫,而是先去了一趟海边。 海岸边停靠的渔船稀稀落落,远不似上次那般停得整个海岸都是。 水镜随便寻了位渔民问了问,这便得知三个月前解无移从海上归来后,为确保万无一失又亲自出了几次海,再未遇见任何危险,这才告知渔民祸患已除。 从那之后,渔民便恢复了以往的劳作,渔船自然也就不会继续停在海边闲置,如今大部分渔船都在海上捕鱼。 水镜心中有数,这才离开海边去了虞宫。 早朝的正殿正在议事,殿中嘈杂,也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水镜懒得多听,直接往释酒那处行去,边走边想:释酒这个国师做得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朝政不参与也就罢了,以往还动辄出游,一消失就是数月甚至数年,真难为历任国主还能忍了他去。 不过,似乎他在宫中也不算碍事,左右不过是多了个人,殿中连宫人也就只配了两个负责洒扫的,大约国主也就权当供了尊神像吧。 行至释酒居处,远远便看见他坐在院中回廊旁往池中撒着鱼食。 回廊下的水中,鲤鱼在鱼食的吸引下一拥而上,互相冲撞,甚至还有几条上蹿下跳地蹦跶,掀起水花无数。 释酒身边立着一名宫人,捧着个盛鱼食的瓷碟,就那么面无表情地静静站着。 释酒伸手从那碟中抓鱼食,一抓便是一大把,水镜看着都替那些鱼感觉撑得慌,释酒却似乎还嫌不过瘾,直接从那宫人手中将瓷碟端过,轻轻一歪,将鱼食全数倾在了水中。 水镜“啧”了一声,便见释酒将瓷碟放回了宫人手中,抬了抬手示意她退下。 宫人离去后,释酒看着水面,漫不经心道:“还不出来?” 水镜一笑,从廊柱后绕出,一边走近一边道:“我说,你也不是习武之人,怎的如此敏锐?” 释酒并未回答他的问题,继续看着水面道:“你今年好像格外闲啊。” 水镜道:“怎么说?” 释酒嗤笑:“这短短几个月,你都来几次了?” 水镜稍稍回忆了一番,还真是。 今年他来这虞宫的次数比以往几年加起来都还要多,别说释酒,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释酒拍了拍手中鱼食残渣,转向他道:“这次又是为何而来?” 水镜笑道:“我来告诉你一件事,顺便再问你一件事。”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释酒往殿中去,一边走一边道:“我去了趟兰兆,乌兰达被图克巴安软禁了。” 释酒并无太大反应,点了点头。 进了殿中,水镜如入自家一般走到书案前,问道:“你们太子的名字可有何寓意?” 释酒狐疑:“你问这个作甚?” 水镜挑眉道:“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释酒瞥他一眼,道:“行止从初心,无以外物移。” 水镜点了点头,略微思忖片刻,拿起桌上毛笔,在纸上写下两句后,搁下笔拿起纸,转向释酒道:“用虞文可是这样写?” 释酒看了那纸上两句丝毫不差的虞文,戏谑道:“你不是号称精通各国语言文字?还会怕自己写错?” 水镜不理他这调侃,放下纸,在案边坐下,将手中绸布包裹搁在案上打开,从中取出那刻刀和骨剑,拔剑出鞘,低头在剑身上刻起了字来。 释酒被他手中那骨剑吸引,也在案边坐下,拿过那剑鞘摸了摸,道:“骨头?” 水镜抬眼一笑:“南海鲛骨。” “哟,”释酒有些意外,“说好的世间生灵一视同仁呢?” 水镜漫不经心道:“我又不是为做剑才杀它,不过是一时大意没救回来,想着反正事已至此骨肉也别浪费,便拿来用了。” 释酒一笑,看了看那剑鞘上的雕花,问道:“谁做的?” 水镜道:“你猜?” 释酒将剑鞘在手中转了两圈,又看了看水镜手中剑身之上的剑格和剑柄的花纹,道:“反正不会是你。” 水镜停了手中动作,放下剑和刻刀,抿唇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看着他。 释酒搁下剑鞘,拿起腰间葫芦喝了口酒,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你可没这么好的雕功。” 水镜不置可否:“那你倒是猜是谁啊。” 释酒放下葫芦,道:“如此精妙的手艺,我能想到的只有琼国幻机阁。” 水镜勾唇一笑:“啧,聪明。” 说罢,他便继续低头刻起了字来。 释酒看着他将那两句寓意着解无移名字的虞文一笔一划刻上剑身,问道:“这剑是给他的?” 水镜低着头,一边刻字一边对释酒这明知故问表示嫌弃:“要不然呢?” 释酒道:“为何?” 水镜有些莫名其妙,抬起头道:“什么为何?” 释酒道:“为何好端端送剑给他?” 水镜眨了眨眼,险些没想起原因,过了片刻才回忆起来,道:“哦,他原来那柄青铜剑坏了。” 释酒似乎有些想笑,单手撑上桌案,托着下巴道:“他的剑坏了,与你何干?” 水镜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想起那剑为何会坏,理直气壮道:“因为是我弄坏的啊。” 释酒手指轻点腮边,道:“那你赔他一把剑便是,为何还要刻字?” 水镜奇怪皱眉道:“你为何有如此多‘为何’?人间送礼不都是这样吗?姑娘家给心上人送个荷包还要往上绣朵花呢?” “哦——” 释酒意味不明地拖着长音点了点头,抿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水镜被他这么盯着,莫名有些心虚,却又不知这心虚从何而来,只得斜睨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刻字。 片刻后,两列虞文刻上了剑身,水镜放下刻刀,吹了吹刻痕边剔下的骨屑,又用手抚了一把。 释酒依旧托着下巴,见他这动作,道:“完了?” 水镜挑了挑眉:“嗯。” 释酒从他手中拿过剑来,扫了一眼那两列虞文,评价道:“还行。” “嘁。”水镜嗤笑,从释酒手中把剑拿回,重新插进鞘中裹回了绸布里。 释酒见水镜似是打算起身,悠悠道:“今日有探报入朝,早朝定是又要延长,你要寻他恐怕还有得等。” 水镜闻言,将起到一半的身子又落了回去,嫌弃道:“你们国主别的能耐没有,拖泥带水倒是一个顶俩。” 他顿了顿,又道:“是何惊天探报,用得着如此反复琢磨?” 释酒仿着先前水镜卖关子的表情,道:“你猜?” 各国探报的传递都算得上日行千里,水镜算了算时间,白赫国主开城献降之事距今已将近两月,总不至于今日才抵达虞国,至于别国,他这一路上也未曾听见什么风声。 但是,依着现在的形势,水镜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绕不开同一个源头,便道:“大銮又有动静了?” 释酒挑眉,道:“啧,聪明。” 水镜无奈道:“这还用得着聪明?现如今只要大銮没动静,其他几国谁会主动挑衅?” 大銮攻下琼、桑后,兵力增至六十余万,攻打白赫时,仅仅调用了不到二十万人马就已逼得白赫国主开城献降,以大銮如今的兵锋,水镜不认为还有哪国会主动跳出来以卵击石。 释酒点了点头:“有道理,那你再猜猜是何动静?” 水镜想了想,摇头调侃道:“这我可猜不着,大銮朝中那一众谋臣个顶个的厉害,那皇帝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就算如今再出一篇如同‘海东青戕害皇储’的檄文来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那倒没有,”释酒轻笑,“大銮让钟灵把那对双生兄妹送去做质子。” 水镜愣了愣,随即笑着摇头感叹道:“大銮这可真是切中要害啊!” 这招若是用在别国身上,或许还不痛不痒,毕竟各国皇嗣都不少,送了一个出去做质子,大不了再扶另一个上位便是,可钟灵向来皇嗣都是“独苗”,握着钟灵皇嗣,就是握着钟灵命脉。 再者,钟灵毕竟和琼、桑不同,大銮收服琼、桑只需攻城略地即可,可钟灵却有那名震天下的极兵秘术,大銮要攻钟灵,想要的可不仅是土地和人口,而想要极兵秘术,攥住皇嗣也是最好的选择。 释酒道:“钟灵向来追求兵利,且对此造诣极高,在余下诸国中,若是正面对战,恐怕只有钟灵的极兵和兰兆的御马之术最难对付了。大銮自然是想将与钟灵和兰兆的两战延后,在大局已定时,再去啃这两块硬骨头。” 水镜点了点头,如此一剖析,虞国今日早朝为何会持续许久便不言而喻了。 一旦钟灵同意了送子为质,大銮极有可能调转兵锋往南来,而南部两国中,西南芪国有天然地利瘴沼为屏障,大銮最佳的选择便是虞国。 想通此节,水镜戏谑道:“就你们朝中那帮庸臣,将此事讨论再久又有何用?先前不肯割舍眼前利益全力抵制变法,如今大銮若是真打过来,他们还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应敌不成?” 释酒与水镜所想一致,根本不欲反驳,只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水镜隐约听见了门外有脚步传来,他抬头往殿门处看去,片刻后,“咚咚咚”三下敲门声响起。 释酒看了一眼水镜,对门外问道:“何事?” “国师,是我。”门外之人答道。 水镜一听这声音,顿觉无巧不成书,对释酒无声做口型道:“解无移?” 释酒点了点头,对门外扬声道:“进来吧。” 第132章 虔诚叩首谢前恩 殿门随即被推开, 还未等水镜与解无移对上视线,便听一声大喝如惊雷般在门外炸开:“你没死!?” 水镜和释酒都被惊得一愣,解无移的手也保持着推门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只见门外韶玉瞪着一双疯牛般的大眼, 那震惊神色看上去简直像是白日里活见了鬼。 水镜与他对视片刻, 确定他瞪的人的确是自己而不是释酒, 缓缓抬手指向鼻尖, 迷茫道:“你问的……是我?” 韶玉仿佛对水镜这副迷茫的表情十分不能接受,竖眉道:“要不然呢!?” 水镜简直被他的理直气壮所震惊, 连音调都跟着他扬起了几分,道:“我为何要死?” 韶玉继续瞪眼道:“你不是被那群巨鲛分尸了吗!?” “……” 水镜无言以对,觉得这一轮鸡同鸭讲的沟通根本无法继续。 好在,释酒及时打断道:“殿下找我何事?” 解无移闻言,这才将目光从水镜身上收回, 看向释酒道:“父皇想请国师去一趟望溟塔,说想与国师单独谈谈。” 释酒问道:“早朝散了?” 解无移颔首道:“是。” 释酒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这便过去。” 解无移垂眸道:“那我先回去了。” 说罢,还未等水镜出声,便转身快步离去。 水镜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微张, 顿了顿后, 不可置信地看向释酒:“他?” 释酒还未说话,韶玉大步迈进殿中,冲到水镜面前,一脸喜悦地重重拍了拍水镜胳膊道:“你真没死啊!” 水镜一脸生无可恋, 眯眼道:“你有完没完?” 韶玉面上立马换了表情, 痛心疾首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少天?啊?知不知道我们往返了骨扇礁多少趟?啊!?” 水镜被他“啊”得耳朵生疼,皱眉扣了扣耳朵道:“你们往返骨扇礁不是为了确定那海里已经没有东西作祟了吗?” 韶玉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横眉竖眼道:“确定没有东西作祟是真,找你就不是真了吗!?我们又是打捞又是潜水的,到最后连块碎骨头都没给你捞上来,你就留了那么件破衣服,殿下还给你立了座衣冠冢你知道吗!?” 释酒在旁轻笑出声。 水镜听得瞠目结舌,眨了眨眼:“衣冠冢?” “对啊!”韶玉愤愤道,“结果你竟然没死!没死你玩什么失踪啊!?你知不知道殿下这些日子有多愧疚!?” 水镜还真被他这一通质问弄得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道:“他……愧疚?” “对啊!”韶玉重重点头,“殿下觉得是自己未做好准备就贸然出海才害得你为了救我们而投身喂了鲛群,日日都在耿耿于怀!” 水镜有些无奈,垂眸心想,解无移果然任何时候都是如此,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不管自己扛不扛得住。 但是…… 水镜抬了抬下巴,道:“那他方才为何直接就这么走了?分明就是对我视而不见。” 释酒本已站起身来打算去找国主,听见水镜这话,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这才迈步往门外走去。 水镜十分确定从他的这声冷笑中听出了实打实的嘲讽,竟然还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简直不敢置信,瞪眼看向了他的背影。 韶玉伸手在水镜眼前晃了晃:“欸。” 水镜收回目光看向他,看见他的神色后忍不住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韶玉满脸一言难尽,道:“你真不知殿下为何走得那么快?” 水镜莫名其妙:“我应该知道?” 韶玉抿嘴,垂眸眨了半天眼,才若有所思道:“我原本觉得我已经算蠢的了,现在发现原来……” “等等!”水镜反应极快地打断道,“后半句吞回去,我不想知道。” 韶玉想起当初渔船上水镜将他劈晕的那一手刀,乖乖闭了嘴,舔了舔嘴唇,道:“行吧。” 水镜抓起案上绸布包裹起身,道:“他为何走,我去问他便是。你别在这挡路就行,让开。” 韶玉点点头,从善如流地闪到一旁,水镜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往殿外走去。 往东宫行的一路上,水镜一直在回忆方才解无移的眼神。 看到水镜的那一刻,解无移眼中的惊喜分明不比韶玉少,但很快,那惊喜似乎就变成了别的情绪,似乎是失落,又似乎还带些自嘲。 水镜无法准确形容那种眼神,但他纵是再迟钝,也在韶玉的话和释酒的那声冷笑里听出些意思了。 自鲛群围船那日后,解无移在海上找了他很久,却别说是活人,连碎骨都未捞上一块,便只得用他当时留在船舱的那件衣服立了座衣冠冢,此后日日心怀愧疚,将他的“死”归咎为自己的过错。 而如今,他却见水镜好端端坐在这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自然顿时有种自己这几个月的“悼念”十分可笑的感受。 心生气闷,也不是不能理解…… 转身就走,也不是不能理解…… 水镜先前的那点心虚再次蔓延了上来,连脚步都变得有些迟缓。 天地良心,当日帮他们把鲛群引开之后,水镜便觉得此事已然完结,当真不曾料到自己的不告而别会给解无移带来如此多的心事。 到了东宫,他甚至都没再动翻窗的念头,只是一步步走到解无移寝殿边,从窗外探头往里看去。 对面的那扇窗前挂着一个精致的鸟架,白毛站在鸟架上,再无当初那小鸡崽儿的怂样,身形已是接近成鸟,羽毛丰满亮泽,海东青“神鸟”的英姿已然在它身上崭露头角。 解无移背对着水镜这边,负手站在鸟架前,静静望着白毛,像是在出神。 水镜抬手,在窗框上轻轻叩了叩。 解无移转头,看见窗外的水镜后,眼中并未露出意外,只是静静与水镜对视了片刻,随后垂下眸子,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水镜本就有些心虚,与他对视了这么片刻后心虚更甚,他从窗边绕到门前,轻缓地推开了殿门。 甫一踏进门槛,抬头便见白毛从对面鸟架上跃起,拍着翅膀向他冲来。他本是能够避开,却硬是没有避,任凭白毛冲到他耳边,稳稳落在了他的肩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还记得他的气味,白毛站稳后很是亲昵地用脑袋在水镜的脸颊上蹭了蹭,末了还欢快地啼了一嗓子。 水镜抬手摸了摸白毛,没话找话道:“这小鸡崽儿都长这么大了哈。” 解无移看着他,淡淡道:“三个月,也该长大了。” 他这话虽是说的波澜不惊,可水镜却莫名觉得“长大”不是重点,“三个月”才是意有所指。 水镜干咳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我听韶玉说,你还……给我立了座衣冠冢?” “嗯,”解无移道,“就在距海最近的那处山谷里,你若是好奇可以去看看。” 水镜一时语塞,低头尴尬道:“不,不必了……” 说完,他沉默了半晌,心中想着这么顾左右而言他实在不是自己的作风,索性抬起头直接道:“你方才是不是生气了?” 解无移看着他,很慢很慢地眨了两下眼,随后垂下眼去,却并未直接回答他,而是轻声道:“国师从前也总是这样,一消失就是几个月,最长的那次,整整三年才回来。” 水镜不太明白解无移为何突然提起释酒,但直觉告诉他,这应该只是个引子。 果然,解无移并未停下,缓缓道:“方才在国师殿中看见你,我忽然想,或许你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自由,洒脱,无拘无束,自然也不会懂得牵绊是何物,不会理解旁人心中的那点记挂与惦念。这样很好,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过一介凡人,做不到你们那般淡漠,生气倒算不上,但心中到底有些……不好受。” 水镜听着他的话,看着他低垂的眼眸,心中忽而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了攥,说不上是何滋味,只知道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这一千多年来,他与这世间并无太多牵扯瓜葛,偶尔与什么人有过接触,也都只当做萍水相逢,不期再会。 就连唯一算得上熟识的释酒,也都同他一样是个“薄情寡义”之人,相逢不曾欣喜,相离不曾难舍,哪怕相隔万里,哪怕数年不见,也从未对彼此生出过什么所谓的惦念之情。 生死之事,水镜一直觉得与旁人无关,便也从未想过要对谁有个交代,更未想过这世间还有人会为他的安危而悬心记挂,为他的“死”而心怀愧疚。 面对此般情绪,他无前例可循,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而,解无移的话还没有说完,他道:“国师不是多言之人,若我不问,他往后必然也不会提及你曾来过。而你我不过数面之缘,想来你往后都未必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从此再不出现也是可能的。” 说到这里,他似乎苦笑了一下,继续道:“所以我方才在想,若非今日恰好去寻国师看到了你,是不是或许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你还活着了。” “不,不是……” 水镜原本就打算给他送剑,此时听他这么说,立即便要解释。 可解无移却未等他解释,向前迈了两步到水镜近前,掀起衣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水镜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连带着将他肩上的白毛也惊了一下,他诧异道:“你这是作甚?” 解无移二话不说,先是俯身郑重地叩了一首,这才直起身道:“无论我心中作何他想,该谢之恩不得不谢。这一拜,是谢你当日解渔船被困之围,救众人于危难。” 说罢,他又是俯身重重一叩首,道:“这一拜,是谢你为沿海渔民清除海中祸患,令他们得以维系生计。” 接着,他俯身又是第三叩。 若是说前两叩的理由水镜还勉强能接受,那这第三叩,水镜就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原因了。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解无移,便听他直起身道:“这一拜,是谢你安然归来,使我免受终身歉疚之苦。” 水镜听闻此言,心中又是微微一揪,他勉强笑了笑,俯身扶起解无移道:“好了,现在跪够了,可好受些了?” 解无移默然不语。 水镜将手中布裹递到他面前,道:“喏,这三个月我也不是白耗的,总还是做了点事情。” 解无移有些茫然,抬眸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了绸布。 水镜笑道:“你方才可说错了,即便你今日不去找释酒,我也是要来找你的。” 第133章 百转千回拜师意 解无移将信将疑, 缓缓将那绸布层层绕开,看见布中露出的骨剑时,眸光霎时亮了一亮, 道:“这是?” 水镜急于证明今日来虞宫就是为寻他而来, 笑着催促道:“你且别管那剑鞘, 先拔-出来看看。” 解无移将解下的绸布放到一旁桌案上, 一手握鞘一手握柄,缓缓将剑身拔出。 刚拔到一半, 他便已是看见了那两列崭新的刻痕,痕槽中还残留着些许未抹净的粉末。 拇指由上而下缓缓抚过那两列虞文,解无移眼中欣喜溢于言表,胸口微微起伏着,手指不由得攥紧了些。 “欸, 小心点,”水镜见他握着剑身的手有些没轻没重, 忍不住提醒道,“这剑开过锋了,仔细割伤。” 解无移抿唇看向他,目光灼灼, 看得水镜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清了清嗓子, 上前将解无移握着剑身的手轻轻拉开,将剑插回剑鞘中,道:“先前将你那把剑用坏了,便用那巨鲛的鱼骨给你做了这一把。这上头精雕细琢的花纹都是一位大师的手笔, 剑身还另有加工, 这才费了三个月才完成。刚拿到手我便直接来虞国了,方才去释酒那就是为了问你这名字如何解意, 刻好之后又听释酒说你们今日早朝有要事商讨许会拖延,这才没有第一时间来寻你。” 解无移仍是一瞬不瞬看着他,听着他的解释,嘴角微微弯起,眼中也渐渐有笑意溢出。 水镜忍不住被他眼中笑意感染,抿唇笑了起来。 相视而笑片刻,水镜忽然想起了什么,神秘道:“对了,你等等。” 他转身走到殿门边将门阖上,又围着殿中走了一圈关上了所有窗子,将窗上卷着的竹帘逐一放下。 最后一块竹帘垂下后,殿中顿时失了光亮,变得昏暗无比。 白毛似是不太适应这般光影变换,扑了扑翅膀,从水镜肩头飞回了窗边的鸟架上。 水镜走回原地,含笑道:“现在再拔剑看看?” 解无移有些疑惑,但却并未多问,依他所言抬手缓缓将剑从鞘中拔出。 微光乍现,如皎月自青云中现身,月辉霎时向周遭倾洒开来,剑身一寸寸出鞘,清辉覆盖之处便一寸寸蔓延,待剑完全拔出之时,光亮已是将这昏暗殿中映得恍如白昼。 先前水镜在石不语那里也未验看过这珠粉究竟是何效果,故而此刻他也是第一次见这情景,不由得与解无移一起看得愣了神。 只听白毛忽然一声啼叫,也不知是惊是喜,接着便见它拍着翅膀飞上了横梁。 两人缓缓抬头,便见殿顶之上笼罩的光影中清晰地呈现出那两列被水镜刻出的虞文: 行止从初心,无以外物移。 解无移痴痴看了许久,久到险些忘了自己身处何处,水镜的思绪却是飘回了那夜的渔船之上,想起了那“天河引路,半月为丘”之景。 不知过了多久,水镜才率先回过神来,反身去将帘子重新卷起,开了门窗。 解无移还站在原地有些出神,过了片刻才想起问道:“鲛骨为何能泛出月光?” 水镜笑道:“上头覆了一层夜明珠粉。” 解无移有些意外,又将那剑身细细看了看,诧异道:“竟是一丝痕迹也看不出。” 水镜有些得意,道:“那是自然,都说了是出自大师手笔,怎会让你寻着端倪?” 解无移好奇道:“哪位大师?” 水镜道:“你可知琼国幻机阁?” 解无移点了点头,水镜道:“他从前便是幻机阁中匠师。” 解无移这才恍然,如此一来,能有这般精妙手艺便不奇怪了。 从前各国间互送国礼,琼国送来的器物便皆是出自幻机阁,那些东西无一不是精致华美至极,足见幻机阁工匠的手艺有多么卓绝。 水镜走到他身边,抬下巴指了指那骨剑,笑问道:“可还喜欢?” 其实不必多问,水镜光是观他面色就已看出他对这剑爱不释手,却不知怎的偏想多问一句,听他亲口作答。 不料,解无移听他问话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是迟疑了片刻,而后才道:“喜欢倒是喜欢,只是……” 水镜一愣,这怎么还有转折?只是什么?不称手,还是不习惯? 解无移垂着长睫,看着手中骨剑道:“只是此剑虽好,我的剑术却不尽人意,恐无法与之匹配。” 原来是在想这个。 水镜松了口气,道:“剑术身手一类,多加磨炼即可,况且从前你那把青铜剑也已使得十分出彩,何来不尽人意?” 解无移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摇摇头道:“我自小习剑,自认已是将所习剑法招式掌握得没有十分也有九分,可前两次与你交手,你却连兵刃都未动用便徒手将其化解,差距如此悬殊,纵是我将那剩下的一分也一并使出,又能奈你何?” 水镜无奈,笑道:“你作甚要与我比较?韶玉乃是你们国中翘楚,你何不与他相较?依我看,就连他也难是你的对手。” 解无移抿了抿唇,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是习武,自是要向魁首看齐。” 水镜撇了撇嘴,道:“那既然你觉得从前学的剑法不够极致,找更好的来学便是。” 解无移抬头看他,道:“国中最好的剑法我都已习得,往别处再寻新法也不是不可,只是剑法易寻而名师难寻。于剑法一事上,若是无人指点,恐怕难有进益。” 水镜微微蹙眉,解无移说得倒也无错,但对于这般境况,他也没什么太好的建议。 解无移偷眼观他神色,见他似是在思忖,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嘴角,道:“你既是赠剑于我,何不干脆送佛送到西?” 水镜一怔,先是没能理解他这话的意思,而后忽然摸着了些许端倪,再将他前面所言的那些回顾了一番,这才发现原来这人竟是一直都在铺垫。 他不禁有些好笑,眯眼挑眉,明知故问道:“如何送?” 终于引出了正题,解无移却再不复方才那般游刃有余,轻咳了一声,面上露出了几分谨慎,试探道:“你可愿……收我为徒?” 水镜看着他这模样,心中顿生促狭,负手转身,故作不悦道:“我看旁人拜师可都是诚意十足,没有哪个只是口头之约吧?” 他料到解无移听闻此言会有何反应,说完后立即反身阻了解无移又要拜叩的动作,道:“这些三跪九叩的繁文缛节就不必了,跪得我头疼。” 解无移有些茫然:“那……?” 水镜道:“寻常拜师除了跪拜敬酒,是不是还该有厚礼敬赠才对?” 解无移踌躇片刻,严肃道:“言之有理,我这便去准备。” “哎哎哎,别急,”水镜伸手拦住他,摇了摇手指道,“金银珠宝珊瑚翡翠我可不要,太累赘,绫罗绸缎折扇字画我也不要,占地方。你要赠礼,可得挑个既轻便又不占地方还能合我眼缘的。” 水镜自知这话就像是在没事找事刻意刁难,但解无移面上似乎并未显出多少为难之色,他只是低头思忖了片刻,便眸中一亮,抬眼看向水镜道:“轻便,小巧,合你眼缘,这东西我还真有。” 水镜一愣。 这么刁钻的条件他还能立马找到合适的? 轻便小巧之物倒是不少,可这“合眼缘”却是只有水镜自己说了才算,方才信口列出这些条件时就连他自己都未能立即举出例子来,解无移何以说得如此自信? 解无移将骨剑搁在身旁案几上,转身到书桌旁的书架上取下了一个扁平的匣子,捧回水镜跟前递了过去。 水镜狐疑看他一眼,接过匣子在案边坐下,解无移也跟着他坐在了案边,看着他打开了匣子。 匣中之物四四方方,质地绵软,通体洁白,看上去像是一块叠起的手帕。水镜伸手将它取出,展开一看,先是因其上字迹而懵了一瞬。 不为别的,只因那字迹竟是水镜自己的。 再一细看,他方才恍然。 这正是数月前他在望溟塔顶用来记述《问归期》曲谱曲词的那块绢布。 “它不是丢了么?”水镜奇道。 这块绢布当时自梁上飘下,飘出塔顶随风远去,水镜还当它早已不知落到何处被践踏成泥碾作尘了。 解无移道:“当时我说要赔你一份新的,你却说‘遗簪见取终安用,敝帚虽微亦自珍,原物不可替代’,所以当日下塔后我便四处寻觅了一番,所幸,在晚间暴雨前将它找到了。” 水镜点了点头,又道:“可我记得它当时被你割成了两半?” 当日绢布落得突然,水镜跳下梁去追时惊动了解无移,那块绢布也在空中被解无移一剑割成了两半,可如今看来,它却是完好如初。 “嗯,”解无移伸手指了指绢布中央,“你仔细看这里。” 水镜凑近了几分,这才发现这绢布中间有一条如折痕般的细纹,这道纹路所用的线料与原绢所差无几,且能看出用针者绣功极佳,几乎叫人看不出缝补的痕迹来。 水镜啧啧称奇道:“这绣功可真是了得。” 解无移解释道:“桑国战乱时,有不少织绣坊被迫关闭,大批织匠绣娘举家越过桑虞边界到了虞国,京中也来了几位颇为有名的绣娘,我便请了一位将它修补了。” 水镜看着那道纹路,心想桑国果然不愧是以桑织丝绣闻名诸国,不仅产出的绫罗绸缎皆是上品,国中织绣工艺更是一绝。 正想着,便又听解无移道:“上次出海意外遇到你,我便想着等从海上回来就将它物归原主,谁知……这才拖到了今日。” 他未说完整的那句“谁知”指的是什么水镜心知肚明,刚刚才淡下去的那几分心虚又忽地冒出了头来,立即道:“不是都说‘好事多磨’么,拖到今日也无甚不好,挺好,挺好。” 解无移看出他这是有意在插科打诨,低头浅浅笑了笑,随即顺势问道:“那……不知此物可还算得上‘合眼缘’?” 水镜无奈笑道:“我还能说不吗?” 一来,当初解无移要赔他曲谱时,是他自己非说“原物无可替代”,难道如今还能改口说自己不喜此物不成? 二来,解无移先是费力将它寻回,又特意找人将其精心修补,妥善收藏,光是看在这份心意的面子上,水镜还开得了那说“不”的口吗? 水镜心知自己又是被这小太子将了一军,却意外地并未有任何上当受骗之感,反而还乐得顺水推舟。 “那我这拜师礼……”解无移迟疑试探道,“你便算是收下了?” 水镜单肘撑上桌案,拳抵鬓角,偏头挑眉道:“什么‘你’啊‘我’的?既是拜我为师,这称呼不该改改吗?” 作者有话要说: 9点还有一更~ 感谢宝藏天使山衔蝉,可爱指数妖妖灵,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遗簪见取终安用,敝帚虽微亦自珍。——陆游《秋思》 第134章 分斤掰两定课期 解无移眸光一亮, 立即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郑重道:“师父。” 水镜从未被人这么称呼过,此时听来竟意外地觉得有几分过瘾, 他强忍笑意, 眨了眨眼道:“这么严肃作甚?险些吓着为师, 轻柔些, 再叫一声。” 解无移不疑有他,平静了一下心神, 将心中激动压下,这才声中眼中都带上了几分笑意,轻声唤道:“师父。” 这一声柔如春水,温若暖玉,水镜只觉神清气爽, 再也压不住上翘的嘴角,只得低头干咳一声, 道:“嗯,好,好。” 说着,他将案上绢布折好, 从怀中拿出那本册子来, 打算将曲谱夹进其中。 解无移见了那册子,问道:“师父这几月在外,可是又有何见闻记述其中?” 水镜又猝不及防地被这声“师父”搔了下耳廓,顺手将册子伸手递去, 道:“喏, 自己看。” 解无移接过册子翻开,发现这册子如今不仅布满褶皱, 其中还有不少文字被水洇了墨迹,稍一想便知,这定是当时在海中被水所泡。 他将册子放在案上,一页页翻开压平整,虽是效用不大,但也聊胜于无。 水镜并未阻止,他虽是不太在意这册子是何模样,但皱巴巴的放在怀里也着实有些硌得慌,能稍稍平整些也不错。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逗弄起了三个月前还是团小棉花的白毛。 水镜对它招招手:“过来。” 白毛昂头睥睨,不为所动。 水镜眨眨眼,张开双臂挥了挥道:“扑扑翅膀。” 白毛冷漠地转过了头去。 水镜“啧”了一声,便听解无移在身后拍了拍手,道:“过来。” 白毛离弦的箭般向他冲去。 水镜回过身,见白毛稳稳立在他肩头,解无移指了指鸟架,又道:“回去。” 白毛拍着翅膀飞回了鸟架。 水镜奇道:“嘿?它听不懂我的话,却能听懂你的?” 解无移道:“未必是能听懂,只是习惯成自然罢了。师父多与它相处些时日,它自然也会听师父的。” 水镜挑了挑眉,没再多言,转身与白毛“相处”去了。 解无移继续一边压着褶皱一边看那册子,不久便翻到了上回在船上看完的地方。 继续往后,是韶玉当时在甲板上叙述的故事,再往后,便是这三个多月里写下的了。 解无移看着看着,忽而喃喃念道:“远山空濛迷雾重,楼阁鳞次烟雨匆,当窗抬手描眉晚,翩飞桃花入袖中……” 水镜听见他的声音,想起这是他当日在夭桃镇写下的那几句,眼前不由得又浮现出了当时烟雨朦胧的夭桃美景。 解无移回身道:“此乃女子描眉之景?” “嗯。”水镜答道。 解无移若有所思,道:“能被师父特意作诗描绘,想必那女子定是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了?” 水镜怔了怔,偏头回忆片刻,“嘶”了一声皱眉道:“其实我好像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 解无移沉默片刻,随即垂眸轻笑,道:“师父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顿了顿,他又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师父记得住模样的吗?” 水镜认真回忆片刻,一时还真没想出什么人来。 他与这世间之人牵扯不多,彼此都是过客,或许有那么几个印象稍深些的,也免不了在数年之后被抹去痕迹。 他虽是与释酒相熟,但释酒每一世的模样都不相同,现在若是让他回忆释酒上一世是何模样,他还真没印象。 想了想,水镜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迎上解无移那“静候回答”的眼神,他忽而心中一动,笑道:“有啊,你我就能记得。” 解无移怔了怔,轻轻眨了两下眼,随即转身低头,继续看起了册子。 待他将那册子里新添的记述看完,水镜将曲谱夹进册中,这便打算离去。 刚欲告辞,解无移问道:“师父要走了?” 水镜点头道:“嗯,还有何事么?” 解无移斟酌片刻,道:“师父既已收我为徒,是不是也该教我些东西?” 水镜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十分合理,遂答道:“自然,下次来时教你剑法。” 解无移追问道:“下次是何时?” 这问题顿时将水镜问得有些踌躇。 他这一千多年来,还真没与谁约定过再见之期。 允和允荣这些仅有一面之缘的人水镜能用一句“有缘再会”打发,霍绝这类萍水相逢之人根本不会问出此话,小哑巴送他离开时只说“有空再来”,而释酒这种没心没肺的……你对他说一句“告辞”,他便还你一句“不送”。 而现如今,他在解无移这里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个“过客”而是个“师父”,有这层师徒名分在,他便像是只生出了线的风筝,总不好再如以往一般飘到哪是哪。 思及此处,水镜不答反问道:“你觉得何时妥当?” 解无移似是早已想好,答道:“师父既是要教我剑法,每次授课总不能相隔太久,师父以为,间隔三日可妥?” “不妥不妥,”水镜立即道,“三日都不够我往返边界,岂不是得一直待在虞国?” 说完,水镜想了想,道:“一月吧。” 解无移盯着水镜看了看,垂眸道:“一月一习,待我习完一套剑法,怕是头发都白了。” 水镜听着他声音中带着些失望,不免心中一软,道:“那……二十日?” 解无移依旧垂着眸子:“五日。” 水镜摇头:“不行,太短了。” 解无移微微蹙眉,似乎内心做了极大的挣扎,许久后才退让道:“那……七日?” 水镜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道:“十日,不能再短了。” 解无移霎时抬头:“一言为定。” 一见解无移这闪电般的反应,还有他眼中那掩不住的“得逞”二字,水镜瞬间反应过来。 啧,又被这小子摆了一道。 这“十日”的结果恐怕原本就是解无移心中所想,他却先是将其压短至“三日”,好与水镜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再让水镜亲口允下这“十日”之诺。 水镜捏了捏眉心,无奈摇头苦笑。 真是败给这小子了。 偏偏还败得心服口服。 …… 既已有了这“十日”之约,水镜便也未曾食言,每隔十日便赴虞宫一次为解无移授课。 若当日无朝会便从辰时初起教至申时末,若逢早朝便从解无移下朝后起教至酉时末。 授课之地选在了虞宫花园东南角一处假山环绕的空地上,这片空地处在东宫与望溟塔之间,越过假山远远可见塔顶。 此地偏僻清净,鲜有人至,且地形地势极佳,空地可用以习剑,而假山则可用以练习跳跃、折身、翻转。 说是说教习剑法,可水镜却并未从剑法开始教起。 解无移的基本功足够扎实,但毕竟实战经验不足,与人对战时的意识不够精准,故而时常空有力而无从使。 于是,水镜首先教习的便是对战意识,内容几乎将攻、防、守、避、退各个方面都囊括其中。 每教完一点,便辅以实战操练,在交手中将意识化为动作,继而找出不足,反复修正。 解无移资质本就极好,再加上悟性颇高,往往听水镜指点一二便可极快领悟甚至举一反三,常常令水镜生出一种路上白捡了块璞玉之感。 水镜不在虞都时,解无移便利用那间隔的十天反复练习,他本就心性坚韧,此番又是自愿求学,故而也从未有过偷懒懈怠之心。 三个月后,又逢授课之期。 水镜早早便到了虞宫,经过花园时,随手折了一支细竹握在手中,便往假山行去。 这三个月来,他都未曾让解无移动过武器,只反复与他讲解“意识”,而解无移接受力实在太强,水镜原以为至少要花上大半年去掌握的东西,他这短短三个月便几乎已经吃透。 于是,今日水镜打算开始教他真正的剑法,而这根折竹便是水镜打算用来示范的“剑”。 到了那处空地,水镜挑了块假山下的巨石坐下,等着解无移到来。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就在水镜以为他是不是忘了今日是习剑之日时,解无移才姗姗来迟。 今日有早朝,解无移一身装束显然是刚从朝堂上下来还未及更换,他的面色看上去有些疲惫,疲惫中还带着几分悻然。 他远远看见水镜,勉强弯了弯唇角扯出一个笑容,轻声唤道:“师父。” 水镜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解无移步子有些沉重,摇了摇头,缓缓走到水镜身边坐下,道:“大銮和钟灵两国的探报来了。” 水镜这几个月都没往北边去,对两国动向并不清楚,问道:“如何?” 解无移道:“大銮免去了琼、桑、白赫三年赋税。” 水镜挑了挑眉,随即忍不住点头称赞道:“这步棋走得妙啊。” 对于琼、桑、白赫三国而言,大战初歇,百姓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安分,甚至有一部分人还会惦记着旧日国主所布恩德,对大銮心怀不满。 其实对于百姓而言,未必真的在意谁做皇帝,只要这皇帝不行苛政暴-政,百姓便已能容忍,若是能广施恩德让百姓得到实惠,那百姓便恨不得你能千秋万代了。 此时大銮减免他们三年赋税便是在施恩,一则可以养民,二则也可收服民心,并且收服的恐怕还不止这三国民心。 可想而知,当其余诸国百姓得知成为大銮子民后竟能得到如此厚待,他们会不会也生出些别的心思?这些心思一旦长久累积,有朝一日大銮攻向其中某国,这国百姓会不会不拒反迎?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依然双更~ 第135章 假山习剑气血涌 水镜正想着, 解无移又道:“不仅如此,自来年春起,大銮将在全境试行择兵制。” 择兵制? 水镜微微蹙眉, 他总觉得似乎不久前才在哪看见过这三个字, 再一细想, 立即诧异道:“这不是你在《大虞新律》中提过的吗?” 解无移苦笑了一下, 点点头道:“没错,只可惜它没能在虞国推行, 倒是让大銮先行了一步。” 大銮最初实行的兵制乃是“征兵制”,即符合条件的民户,家中男丁一旦到了年岁便须服兵役,无战事时编为常备军,三年役满后即可回乡, 如遇战事则役期延长,至战事结束为止。 这也正是如今各国大多依然在使用的兵制。 但是, 大銮除外。 早在七年前,大銮已是改变过一次兵制,将“征兵”改为了“募兵”。 所谓“募兵”乃是指自愿从军,不再像从前那样强制适龄男丁服役, 但只要是自愿从军者, 家中可免一年赋税徭役。 这等于是将“威逼”改为了“利诱”。 此制一改,大銮国中兵力不减反增,这也是为何大銮能在短短数年间便拥有数倍于其他各国兵力的原因。 不仅如此,使用募兵制招来的兵士都出于自愿, 与从前被迫从军的那些兵士相比, 他们自然更服从也更卖力,军纪比以往更佳, 且极少有逃兵出现。 其他各国自然也知募兵制的好处,奈何国库不如大銮充盈,若是只在急需人手时暂时采用以一年赋税换取兵士自愿从军的募兵制倒还可行,但时间一长,如此巨大的负担他们根本承受不起。 然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募兵制一旦推行,再想改回征兵制必然引得怨声载道,各国实在不敢轻易尝试。 可是,就在诸国都还停留在征兵制的如今,大銮却再一次对兵制进行了改变。 将“募兵”改为“择兵”。 所谓“择兵”,重点就在一个“择”字,它如“募兵”类似,同样是以自愿为前提,但已经不再是来者不拒,而是从体魄、武力、韧性等条件对自愿从军者进行考核,择优选取投入军中。 而这些被选中者家中赋税徭役不再是免除一年,而是自从军者服役时起,一直免除到他役满还乡为止。 大銮选择在此时试行择兵制,其用意显而易见,从数量来说,大銮兵马已经足够强大,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求“多”,而是转而求“精”。 此制一旦推行,不仅能将免除赋税产生的负担减轻,更能选拔出真正能征善战的兵士,使兵力再度增强。 与此同时,大銮国中适龄参军者为使自己能够符合条件,必然会自发强身健体,长此以往,大銮从军中到民间人人体魄强健,何愁不能愈发国富民强? 水镜一边想着,一边转头看了看解无移的面色。 当初解无移力主变法,却在朝中受到重重阻挠,而如今却见大銮步步为营,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水镜道:“你今日如此低迷便是因为此事?” 解无移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大銮寻求富国强兵之道乃是必然,并不出乎意料。” “那你这是?”水镜疑惑。 解无移看向他道:“钟灵同意了大銮索要质子的提议,不日便将送质子入銮。” 水镜了然,上回得知大銮向钟灵提议时,虞国朝中就已乱成了一团,如今钟灵真的同意了送子为质,想必那些朝臣更是人心惶惶了。 钟灵一旦将质子送到大銮,也就意味着大銮暂时不会向钟灵动兵,而兰兆又不好攻,大銮接下来的兵锋很有可能指向的便是虞、芪中的一个。 水镜问道:“你们讨论出什么结果了?” 解无移看着眼前的地面沉默片刻,道:“父皇决定往北境调兵。” 虞在南,大銮在北,若是大銮来袭,必是自北向南而来,此时往北境调兵增加驻防严阵以待合情合理。 水镜想了想,道:“这决策并无不妥。” 解无移点头认可。 水镜奇怪笑道:“那你还这一脸愁云惨淡作甚?” 解无移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想亲赴北境,父皇不准。” 水镜想了想,道:“这也能理解吧?你身为储君,若是大銮当真来犯,你待在这后方也能……安全些。” 解无移听到他那短短一瞬的停顿,忽然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他道:“师父是想说我待在后方也能‘死得晚些’吧?” 水镜一时语塞。 没错,他方才还真就是这么想的,险些便脱口而出了,可话到嘴边却是转了个弯,临时换了个说辞。 虞国举国兵马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几万,与大銮兵力相差实在悬殊,且其中九成都是步军,与骑兵对阵处于劣势,若是两国当真交锋,边境溃败大概只是时间问题,大銮铁骑迟早要踏到这虞都来。 解无移见水镜不言,也不愿再纠结此事,看见水镜手里那根竹子,问道:“师父折竹作甚?” 水镜听他这么问,也知他不打算再继续方才的话题,站起身来,用那竹子挽了个轻巧的剑花,笑道:“起来,今日起教你剑法。” 解无移眼中顿时微微一亮,一扫方才低迷,问道:“师父要教我哪一套?” 水镜道:“不是‘哪一套’,是无数套剑法一锅炖出的大杂烩,你可要学?” 解无移愣了一瞬,但立马便爽快点头道:“学。” 水镜见他这反应,笑道:“你还真不怕我教你一堆鸡零狗碎没用的?” 解无移满不在乎,胸有成竹道:“师父说是说大杂烩,但想必定是将各家剑法糅合,去芜存菁后留下的精髓。我一套一套学习剑法,哪有跟着师父直接学精华来得便利?” 解无移早已看出水镜招式没有固定的路数,但招招都几乎毫无破绽,这必然不是因他随心所欲,而是因他通晓各种剑法,并且摒除纷杂,择其精髓为己用。 “啧,”水镜不禁挑眉,“果然不愧是我徒弟。” 这一千多年来,水镜几乎将这世间剑法都见了个遍,但大多剑法中有用的套路只有那么一两招。 水镜索性将那些冗余的无用功都剔除,只留下了各家精髓,融会贯通后相互搭配,效用不减反增,可以说比任何一套剑法都精妙。 水镜道:“拔剑,今日先教你几招起手式。” 解无移从善如流,起身脱了外袍丢在假山上,反身拔剑出鞘。 这柄骨剑他一直佩在身侧,但自水镜送他那日起就未真正有过用武之地,此时终于得见天日,解无移几乎有些迫不及待。 水镜双脚-交错踏前,用手中折竹一招一式地示范了起来。 那虽只是一根竹枝,在水镜手中却犹如神兵利器,竹身划过之处风声凌厉,气劲逼人,解无移丝毫不怀疑他仅凭这根折竹便可与人相战而不落下风。 与此同时,水镜脚下步伐也在不断变换,双脚-交错,前后左右移动极快,几乎都要留下残影来。 解无移看得目不暇接,但心中还在努力地想要记住每一个姿势和步伐。 水镜示范完,收回竹枝道:“这些是今日要学的,现在先来第一招。” 说着,他便舞起竹枝轻巧地笔划了一下,而后站定原地,问道:“看清了吗?” 解无移眉头微蹙,眨着眼点了点头,道:“我试试。” 水镜将中间空地让给了解无移,退到一旁抱臂而观。 解无移走到正中站定,先是微微提了一口气,随后便抬手照着方才水镜笔划的姿势试了起来。 一招舞毕,解无移学得倒是有模有样,但水镜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偏头道:“再来一次。” 解无移依言而行。 水镜这回终于看出了问题所在,他让解无移又来了一遍,在解无移抬手向前时忽然道:“停,别动。” 解无移保持着右臂前举的动作,定在了原地。 水镜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胳膊伸手往前,将他的右腕握住往外侧掰了些许,道:“此招之所以能当起手式,是因它方向刁钻难测,令人防不胜防,你若出剑太正,它便失了原有的意义,知道吗?” 此时水镜就在解无移身后,嘴几乎就贴在解无移耳边,说话时带出的温热气息将解无移耳廓搔得微微发痒,连带着心尖都仿佛过了一遭温水。 解无移心跳不由加快,呼吸都乱了几分,好不容易等水镜将话说完,他才深吸了口定了定神,道:“知道了。” 水镜轻笑,退开一旁道:“继续。” 解无移依言继续,就着方才水镜替他调整好的姿势,将这一招又试了一遍。 水镜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后面几日再多练练即可,来,学下一式。” 如此这般水镜以折竹示范,解无移持骨剑学习,没过多久便将水镜今日欲教的内容都过了一遍。 水镜让解无移将这些招式串连起来,他从旁观看,时不时喊停指导解无移调整姿势。 “停,脚的位置不对,前脚收回来些。” “停,手抬高,再高,嗯,好,继续。” “停,先定住别动。” 解无移现在使的这一招是防御招式,需仰身避开对方剑刃,并用手中剑锋将对方刺来的武器荡开。 解无移保持着仰身的姿势,水镜走到他身侧,右手握着他的右腕,从左侧开始向上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于右侧,一边笔划一边道:“你看,这一招你手中剑的走势刚好能将对方武器荡到一旁,这一挥必须要快,不能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他松开解无移的手腕,又道:“而且既然仰身是为了闪避,你仰这么一点如何能避开?” 说着,他抬手在解无移胸口轻轻拍了拍,道:“下去。” 解无移依言又往下仰了几分,水镜却仍是不满意,道:“不够,继续下。” 解无移屏住呼吸,又努力往后仰了几分,已经感觉有些吃不消了。 谁料水镜似乎依旧觉得不够,微微蹙眉,伸出左手托在了解无移腰下,右手在他腹上轻轻一拍:“继续下。” 解无移原本就是凭借一口气吊在腹中才勉强稳住,此时被水镜这么一拍,腹上一痒,那口气瞬间溃不成军,骤然往后倒去。 好在水镜手臂就在他腰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住,托稳后又好气又好笑道:“怎么,让你后仰你直接躺下,是要让为师抱着你练吗?” 解无移有口难辩,只觉腰侧那只手像是块烙铁,明明隔着衣料却烫得他浑身僵硬,火燎般一路从脖颈红到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 9点还有一更~ 征兵制:指在一定条件下的国民有必须从事军职的义务,如现在的某些国家仍要求适龄男性公民必须服兵役,服役年限不一。 募兵制:中国古代兵制之一,不同于征兵制的强制性,募兵制更加讲究自愿参军,入伍者会得到相应的报酬。 择兵制:中国历史上并无这种制度,完全是作者对于本文的设定,它等于是将募兵制的应征要求提高,不再是来者不拒或粗略选拔,而是对自愿参军者进行严苛的考核。 第136章 疑是仙姬落凡尘 水镜见他面色涨红, 吃了一惊,赶忙俯身将他放低在地,蹙眉道:“可是哪里伤着了?疼吗?” 解无移连忙坐直, 撑地站起身道:“没有, 大约是……岔气了。” “哦, ”水镜松了口气, 笑道,“那休息一会再练吧, 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 “不必,”解无移立即回绝,随后又觉得有些突兀,找补道,“我不累, 还是继续练吧。” 不知怎的,他的心神显得有些纷乱, 根本不想停下,甚至有些不愿与水镜眼神交汇,只想集中注意力在招式中,也可当做凝神。 水镜听他这么说, 便也未再多劝, 道:“也好。” 水镜再次退到一旁,看解无移将剑重新挥起。 看了不久后,他微微眯了眼,他总觉得解无移的动作变得有些匆忙, 并且错漏百出, 完全不似方才那般准确流畅。 就在解无移飞身跃上假山一角再借力弹回递出一剑时,假山拐角处正对他剑锋的地方突然跌出了一个身影。 解无移大惊失色, 但他这一剑刺出了十成力道,根本无法回转,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水镜猛地飞身前扑,赶在剑尖刺中来人前用手中折竹将剑往上一挑。 骨剑虽被挑起,但水镜手中折竹也被剑刃上的细密骨刺瞬间切断,骨剑骤然失了托力,眼看又要下坠,水镜猝不及防,只得松开断了的竹枝,反手向上一把握住了剑刃。 鲜血顺剑而下,那从假山后出现之人早已跌坐在地,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水镜握着剑刃的手。 “师父!”解无移急切喝道。 水镜松开剑刃,垂下手无所谓道:“无妨。” 血还在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一颗颗没入假山下的杂草中。 解无移松开手中骨剑,大步迈到水镜身侧,将他右手托起,一眼便看到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急道:“我去找太医!” “哎哎哎,”水镜忙用未伤的那只手抓住他道,“不必不必,过不了一会它就自己愈合了。” 解无移蹙眉紧紧盯着他,眼中情绪复杂,也不知是不信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水镜愣了愣,忽然有些猜到了解无移此刻正在想什么,笑道:“欸,我警告你可别又往自己身上揽事啊!这伤跟你可没关系。” 解无移眉头又紧了几分,显然是对他的说法并不赞同。 水镜将伤手握拳,从解无移手中挣脱出来,转头看向方才便已跌坐在地,此刻仍在瑟瑟发抖的……小娃娃。 这小娃娃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因为年岁尚小,从长相上还看不太出男女,好在身上穿了件绣花小裙,这才叫人看出是个女娃娃。 女娃娃脸颊粉嫩,肉嘟嘟的小嘴微微瘪着,头上扎着两个小鬏,一双大眼睛此刻正眼泪汪汪地盯着水镜,那泪水将落未落,噙在眼中很是惹人怜爱。 水镜本还想端着架子训斥两句,待看清女娃娃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再没法说出斥责的话来,只得蹲下身温声问道:“你是何人?何故到此?” 不问还好,他这一问倒是将那女娃娃噙在眼中的泪珠给问落了出来,接着便像是大水决堤似的,噗噗落了一大串。 “欸……” 水镜未料她竟会是这般反应,更是从未应对过此般情境,一时手足无措,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小娃娃瘪着嘴掉眼泪,水镜却是半晌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蹲在原地干眨眼看着。 小娃娃大约也没料到此人真就如此冷眼旁观她哭,一边哭得更加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委屈兮兮地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解无移。 解无移见她看向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向前迈了一步,还没俯下身,那小娃娃便已是张开了双臂,像是急切地要被他抱进怀里。 解无移轻笑,弯腰将她抱起,从袖中掏出块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好了,雀儿不怕。” 解无移哄得虽是温和,可他嗓音原本就有些清冷,水镜并不觉得这两句话能起什么安慰作用,却不料那女娃娃被他哄了两句后还真就止住了眼泪。 水镜蹲在原地,抬头挑眉,有些不敢置信。 只见那娃娃伏在解无移肩头,搂着他的脖子,一边轻轻抽噎一边用软软糯糯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唤道:“太……子……哥哥……” 水镜听到这称呼,稍稍一愣。 太子哥哥? 水镜并不记得虞国国主还有个女儿,解无移何时多了个妹妹? 解无移见水镜蹙眉,却并未管他这疑惑,低头道:“师父,手。” 水镜听着这没头没尾的一个字,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解无移冲着他右手抬了抬下巴:“让我看看伤如何了。” “哦。” 水镜这才知道他在说什么,站起身来,摊开右手。 先前流出的血都已经在掌中凝固,那刀口也果然如水镜所说正在自行愈合,此时只剩下浅浅一道细痕。 解无移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娃娃,对水镜轻声道:“这是那日海边的……童女。” 一听这两个字,水镜便立即想了起来。 当夜在海边,那个哭泣的母亲曾说过,被用来祭祀的“童女”的爹是海上失踪的渔民,娘又在祭祀那日撞祭台而亡,只剩下小女孩独自一人,便被太子带回了宫中。 只是水镜没有想到,这小娃娃竟是会称太子为“哥哥”,这在宫里似乎并不合乎礼法。 不过,合不合乎礼法向来不是水镜爱管的闲事,他更好奇的是这么小的孩子为何会在宫里到处乱跑。 还没等他询问,解无移已是低头问道:“雀儿,周姑姑呢?” 自打这小娃娃进了宫,一直都是周姑姑照顾她,周姑姑做事向来小心谨慎,不像是能把孩子弄丢的人。 小娃娃把脑袋埋在他肩上,闷声道:“睡觉。” 解无移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嗔怪道:“那你是偷跑出来的?” 小娃娃听了这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不仅没有紧张,反而破涕为笑,点头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水镜听解无移一口一个“雀儿”,不禁有些好奇,轻轻拍了拍小娃娃的手臂,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娃娃伏在解无移肩头的小脑袋稍稍偏过来些,眼睛还因方才流泪而显得有些湿润,但却已是露出了甜甜笑意,两颊各有一小小酒窝若隐若现,她看着水镜眨了眨眼,答道:“烟雀。” “燕雀?”水镜笑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叫鸿鹄?” 小烟雀不大理解这话的意思,更不懂水镜在笑什么,但还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道:“哥哥不叫鸿鹄。” 水镜愣了愣:“你还真有哥哥?” 烟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搂着解无移脖子的手又紧了紧,道:“哥哥叫太子。” 这下不仅是水镜,连解无移也忍不住轻笑了起来,烟雀感觉到他胸口的颤动,仰头奶声奶气道:“雀儿说错了吗?” 解无移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 “喔。” 烟雀得到回答,便又把脑袋转向了水镜,脸上有小小得意,仿佛是在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解无移看向水镜,解释道:“师父,此‘烟’非彼‘燕’,乃是‘烟尘’之‘烟’。” 水镜点了点头,看着烟雀得意洋洋的小脸,不由得想逗逗她,问道:“雀儿,你叫太子哥哥,那我是太子的师父,你该叫我什么?” 烟雀撅起小嘴,皱眉冥思苦想半晌,忽地眼中一亮,答道:“太师!” 水镜和解无移皆是忍俊不禁,笑了好一会儿,水镜才收住了笑,看着烟雀缓缓道:“明眸星灿笑靥深,童言趣语寄天真,千般可人万般巧——” 他抬起手轻轻刮了一下烟雀的鼻尖,这才念出最后一句:“疑是仙姬落凡尘。” 烟雀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虽是听不太懂这几句的意思,但似乎明白这是好话,咧嘴甜甜一笑,朝着水镜张开了手臂。 水镜一愣,随即明白她是要让自己抱,想到右手上还有血污,便伸出左手去将她接了过来。 烟雀“咯咯”一笑,软糯糯地唤道:“太师哥哥。” 水镜又被逗乐,闷声轻笑地应着。 解无移腾出了手来,将方才给烟雀擦眼泪的手帕拿在手中,低头托起水镜右手替他擦拭起了血污,一边擦一边道:“师父总为他人赋诗,何不抽出些才思给自己换个名字?” 水镜摊手任由他擦着,漫不经心道:“怎么,为师的名字不好吗?” 解无移缓缓道:“倒也无甚不好,只是听国师说,师父这名字还是和条鲤鱼共用的,总归不算是独享。” 水镜有些意外,调侃道:“我记得你说过国师并不是个多言之人?他为何要跟你说这个?” 解无移道:“并非国师主动言及,是我问的。” “哦?”水镜好奇道,“那你还问什么了?” 解无移毫不掩饰道:“很多,关于师父的,能问的都问了,不能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 水镜有些迷茫,眨了眨眼道:“什么叫‘不能问的’?” 第137章 暴雨惊马山石动 解无移似乎有些想笑, 但并未真的笑出来,只是抿唇摇了摇头。 水镜见他不答,倒也不甚在意, 转回方才的问题, 无所谓道:“世上重名者甚多, 名字不能独享又何妨?” 解无移想了想, 也没再多言,只点了点头, 认认真真将水镜手上的痕迹都擦拭干净,这才收起帕子,对烟雀拍了拍手道:“雀儿下来吧,师父要教哥哥练剑了,你在旁边坐着看可好?” 烟雀转头看向他, 乖乖地点了点头,张开手臂任他抱了过去, 被他安置在了一处假山下的小石头上坐着。 解无移拾起剑,走回中央继续方才停下的练习。 经烟雀这么一闹,他此时心绪反而比先前更平静了些,招式也不再出错。 水镜在一旁看着, 时不时指点两句, 但再未找出太大的破绽来。 烟雀很是兴奋,解无移每舞一招,她便在旁开心地拍手叫好,那模样活像是个杂耍班子请来造势的托儿。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 周姑姑满头大汗地找到此处, 拍着胸口抱走了烟雀,今日的习剑也告一段落。 一路伴解无移走回东宫后, 水镜并未直接离开虞宫,而是转头去了释酒那里。 释酒殿中一如既往的清冷寂寥,抬头见水镜突然造访,他也无甚惊奇,淡淡道:“何事?” 水镜也不拐弯抹角,看门见山道:“找你帮个忙。” 听了这话,释酒有些意外,饶有兴趣道:“找我帮忙?” “嗯,”水镜熟门熟路地在他面前坐下,“找你帮忙和你们国主商量商量,让解无移去北境。” 释酒解下腰间葫芦的手顿了顿,狐疑道:“为何?” 水镜理所当然道:“他想去。” 水镜虽是说得简短,但意思表达得却是极为直接。 他知道解无移为何想去北境。 解无移曾力主变法,却受朝中阻力而不得继续,曾主张出兵援桑,却因国主瞻前顾后而被驳回,就连出海“除妖”一事,也是他苦苦相求才令国主勉强同意。 对他而言,他待在这虞都能为百姓做的太少,与其在宫中做个碌碌无为的皇子,倒不如去前线助力。 释酒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道:“他想去就让他去?若是大銮当真来袭,让他一个储君在前线身先士卒?” 水镜笑了笑,反问道:“若大銮当真来袭,你觉得虞国的胜算有几成?” 释酒沉默片刻,如实道:“几乎没有。” “那不就得了?”水镜摊手道,“大銮若是举兵攻虞,迟早也要打到这虞都来,与其让他待在这高墙中一封又一封接前方败报,日夜辗转心焦,倒不如放他去前线战个痛快,至死方休。” 释酒盯他良久,眯了眯眼道:“你倒是真舍得。” 水镜好笑道:“我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释酒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服气,扬起葫芦喝了口酒,道:“他好歹也是你徒弟,你居然在这劝我帮他上前线送死,倒是大方得很。” 水镜毫无触动,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眼中的送死,在他看来说不定反倒是成全。” 释酒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道:“你这师父才当了不过短短几个月,倒是比我这国师当得明白。” “啧,”水镜完全无视了他言语中的几分戏谑讥讽,笑道,“过奖过奖,说吧,这忙你帮是不帮?” 释酒放下酒葫芦,也不多劝,言简意赅道:“帮。” “行,”水镜起身道,“就喜欢你这痛快劲儿,走了。” 释酒这回连句“不送”也没说,就坐在原地,静静看着水镜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 十日后。 又逢授课之期。 水镜到得已算很早,却不料拐入假山处才发现,解无移竟是到得比他还要早。 他今日穿的很是轻便,同出海那日差不多的劲装,不仅穿的轻便,水镜远远看去,觉得似乎他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轻松。 刚刚走近两步,解无移便看见了他,一边迎了上来一边展颜笑道:“师父。” 水镜一见这笑容,便知方才不是自己的错觉,今日的解无移心情果真极好。 “怎么?”水镜笑问,“这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解无移眼中愉悦藏都藏不住,道:“果真什么都瞒不住师父。” 他顿了顿,又道:“父皇不知怎的突然想通,同意我去北境了。” 水镜先是愣了一下,心中讶异释酒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接着,他便故作疑惑道:“哦?为何突然又同意了?” 听到水镜这么问,解无移抿了抿唇,似乎也并不太知晓内情,摇头道:“其实我也很奇怪,父皇昨夜忽然唤我前去,也没说为何,只说先前我请求去北境的事他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同意。” 水镜不知释酒是如何说服国主的,反正总不至于是用他当时的那番任性之言,但既然已经说服,理由倒也不必深究。 于是,水镜点头道:“不论如何,他肯放你前去便是遂了你的心意,难怪你今日心情颇佳。” 解无移又笑了笑,算是默认。 水镜问道:“何时出发?” 解无移答道:“五日后动身出京往北,在中野城与东、西两路调往北境的大军会和,再共同前往安虞关。” 虞国北境有“三安”,分别是安虞山,安虞关,安虞城。 地处最北边的安虞山是虞国与大銮的天然分界,它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脉,中间有一条名为“斧刃峡”的峡谷,是大銮通往虞国的必经之路。 而安虞关就处在斧刃峡的南端出口处,北守峡谷要道,南护安虞城。 而解无移所说的“中野城”则是虞国中部的一座城池,可以算是虞国东西、南北两线的交叉点,在那里会和对三路人马而言都还算便利。 水镜想了想从虞都到安虞关的路程,道:“这一路少说也要二十多天吧?” 解无移点了点头,点完后忽然想起习剑之事来,忍不住皱了皱眉。 一路行军,定是抽不出整日的空来习剑,总不能让数万大军原地扎营等着他一人。 这么一想,他心中如愿以偿的愉快立即去了一半。 不料,水镜还偏偏火上浇油,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好好好,如此我便可偷得浮生数日闲,自在逍遥几天了。” 解无移盯着他,眼中带着三分幽怨,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毕竟亲赴北境是他所愿,有得必有失,总不能事事都想着万全。 至于那三分幽怨,则是在怨水镜这话简直叫人憋闷,好像教他习剑是多大负担,见他一次有多不情愿,巴不得能耽搁久些似的。 水镜自然也看出了他眼中那一点如有实质的幽怨,心中暗笑,面上却是故作不知,拍了拍他道:“行了,别惦记着北境了,先把今日要学的招式学了。” 解无移虽是心中闷闷,但对待习剑之事到底还是从不大意,默默收回幽怨目光,将骨剑拔了出来。 习起剑法来,解无移向来认真严谨,甚至不愿停下休息耽搁,挥汗如雨地一遍又一遍将水镜教他的招式重演,力求分毫不差。 水镜在旁看着,时不时出言提点几句,再上前纠正两下。 解无移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鼻尖也渗出了细密汗珠,专注的目光却一成不变,手中的招式更是一丝不苟。 就这么一直练到了日落十分,解无移终于停了下来,他收剑入鞘,站在原地调整气息。 过了半晌,解无移像是才从练剑的专注中抽回神来,又想起了即将前去北境之事,问道:“师父,那下一次习剑定在何时?” 水镜随意道:“等你到了安虞关再说吧。” 解无移似是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接受,垂眼缓缓点了点头。 水镜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 虞都临近南海,远离与各国交界之处,因此,都城原本驻兵就不算太多,此次即将跟随解无移前往北境的人马不足两万。 五日后。 为免惊扰百姓引起恐慌,解无移赶在天还未亮时便已收拾完毕前往北营,领兵后,静悄悄向北行去。 行出一段距离后,解无移坐在马上,回首看了一眼城楼。 他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想要多看这一眼,或许是因为,若是此次大銮当真来袭,这恐怕就是他最后一次遥望都城了。 晨曦初至,一片静谧。 熟睡中的人们或许尚未醒来,或许已经醒来,打算开始与以往无数个日子无甚不同的新一天。 他微微勾起唇角,将此刻印在心间,而后回过头去,轻夹马腹。 虞国各座城池之间的间隔都不算太远,大军白日行进,夜晚刚好能够抵达下一座城池驻扎安歇。 离京第八日晚间,他们已经到达了虞国中部的平原丘陵地带,预计次日傍晚便能抵达中野,与另外两路兵马会和。 次日清早,他们刚刚才从昨夜驻扎的城池动身不久,空中便聚集起了厚厚的云层,看样子很可能将有一场大雨。 解无移询问了军中几位将领的意思,他们都支持不走回头路,而是加快速度前进,尽快赶到中野再行休整。 解无移也未有异议,率军加快步伐继续北上。 一整个上午,空中都只见云层不见雨落,大军行进还算顺利,但这种顺利也未能继续保持,刚过正午,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像是早已酝酿了许久,此刻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好在,他们半日赶路也不是没有成效,午后不久已经抵达了距离中野最近的几座小山的南麓,穿过山谷便可到达中野城下。 虞国中部没有高山,两侧的山丘都不算太险峻,谷道旁没有峭壁陡崖,对行军而言不存在任何坠落的风险。 全军都急着前往中野,纷纷策马疾行,解无移在最前,身后三五丈处便是大部队,震天响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与大雨一样势不可挡。 大军奔至山谷中段,忽然有种古怪的声音在大雨中突兀地响起,雨声加上马蹄声本就已经震耳欲聋,可这声音却隐隐有要将它们都盖过的趋势。 解无移微微蹙眉,勒马停下,转头往右侧看去。 刹那间,他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军赶路的这份急切是在为大雨的冲刷火上浇油,马蹄带出的震动让原本就被大雨撼动的坡上泥土又松动了几分。 此刻,山坡上方的泥土裹挟着碎石斜冲而下,那速度仿佛洪流,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已近在眼前。 “殿下!” 后方将士目眦欲裂,却只来得及大喊出这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惠子《庄子·秋水》 第138章 安虞关外横舟渡 “退后!”解无移回头大喝道。 他自己身下的战马立于滑坡处的正下方, 此时无论是策马向前还是调转马头都为时已晚,但后方大军不同,只要退得够快便足以避过这一波泥石。 喝完那句“退后”, 解无移猛地一夹马腹, 欲在泥石滚下前尽力冲出此段, 可身下战马却像是感受到了危险般惊疑不定拒不前进, 甚至马腹被夹后还曲膝前倾,眼看就要跪下。 解无移先是一惊, 随后自嘲般苦笑了一下。 天不遂人愿,大抵就是如此吧。 身后马蹄纷乱,能听出他们正在奋力后退,一声声“殿下”惊恐而急切。 大军能躲开就好。 解无移心想。 就在他闭眼打算接受泥石冲击时,身下战马突然长啸一声, 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直起身子猛地起跳。 在泥石冲至的一瞬间,战马忽地向前腾空飞跃出一道弧线, 下坠后堪堪落在了泥流另一侧边缘,未及停稳便仰头狂啸着撒蹄奔向前方,风驰电掣如疯如魔。 解无移险些被它这疯狂的举动甩下马背,好在他的手一直未曾松开缰绳, 脱离险境后, 他立即勒缰止马,可这马却像是疯了般不管不顾,只埋头前冲。 直到冲出山谷,到达山丘北麓, 解无移才硬生生将它勒停了下来。 解无移稍稍松了口气, 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一片乌紫,若是这马再不停下, 他怕是要将缰绳都勒断了去。 此刻,后方人马也已从那大片泥石堆成的斜坡上越过,向北麓追来。因着方才的动静,他们不敢再将马驱得太快,只能强忍心中急躁,稳步前行。 终于到达山谷出口,远远看见解无移安然无恙坐于马上,为首的几名将领才纷纷放下心来。 “殿下!” 他们翻身下马,一边奔跑上前一边关切道:“殿下可有受伤?” 解无移摇了摇头,也翻身跳下马来,方才历经大起大落,他现下只觉得稍稍有些疲惫。 站定后,他缓了缓稍显急促的呼吸,而后迈开步子缓缓绕着身旁战马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细细打量了起来。 “殿下这马可真是神驹啊!”一名将领笑道,“千钧一发之际竟骤然起跳飞跃险境,足见其灵性之强,护主忠心之切啊!” “是啊!” “确实有灵性!” 身旁几位将领也纷纷点头附和,他们方才都在队伍最前方,自然也都看见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皆是震惊非常。 解无移并未答话,此时他正绕到战马后方,看向马尾处时,目光定住。 马尾左侧不到半寸之处的马臀上,扎着一根细小的竹签。 解无移立即翻身上马,单手扯住缰绳,稍稍后仰,另一只手探近马臀,以极快的速度将那竹签拔下。 战马吃痛,眼看又要飞奔,解无移立即扯紧缰绳,战马原地扬蹄长啸一声,落回地面后,鼻中焦躁不安地喷出几口气来。 解无移重新下马站定,抬手细看那竹签。 这根竹签的粗细长短皆不及一根小指,但没入马臀中沾上血的部分却有十之七八,前端虽是尖利,但形状粗糙,并没有刻意削尖的痕迹,倒像是随手折断而成。 一旁几名将领看见那竹签,立马反应过来方才所说的什么“神驹灵性”、“忠心护主”根本不存在,这马突然跃起显然是因为马臀骤然被刺而发狂。 “这……” 他们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面面相觑,同时心中也在好奇这竹签究竟是从何而来。 解无移抬眼看了他们一圈,见每个人都面露茫然,笑道:“看来今日这救命之恩是无人认领了?” 一名将领闻言挠了挠头,讪讪道:“殿下说笑了,这签子如此短小,根本无法以弓-弩射出,以当时那距离,我等谁能徒手将它掷入马臀,还刺得这样深?” 解无移方才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毕竟当时离他最近的人就是眼前这些,他总要问一问才能确定。 解无移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令人将伤马牵去换了一匹,翻身上马,率军继续北行。 不久之后,大军抵达中野,东西两路人马也先后到达,在城中休息整顿两日后,继续向北境进发。 从中野前往北境的一路上再未遇到任何意外,十五日后,大军浩浩荡荡进驻安虞关。 入关已是午后,下午将关内事务安排好后,解无移登上关前高台远眺。 关外近处乃是一片空旷之地,稍远些便是大片密林,一直延伸到远处东西走向的安虞山脚下,从此处向东西两侧望去,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山脉正中之处的那条峡谷犹如被天斧劈开的一道伤口,南北走向,既细又长。 此时已近黄昏,解无移下了高台,单骑出关往安虞山驰骋而去。 斧刃峡是难得的天险,他想尽早将那处地形彻底摸清,也好在大銮来袭时妥当安排防守或是设伏。 穿过旷野,行入林中。 此时虽已是深秋,但虞国处南,入眼之处丝毫不见萧索枯败,只是已然没有了盛夏时的那种生机盎然。 风飒飒兮木萧萧,令人心静如水。 解无移勒了勒缰绳,将马速放慢,缓缓行于林间,不消片刻,远处便隐约传来了流水之声。 方才在高台之上时,解无移就有些疑惑,他先前在安虞关舆图上明明看见了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可在高处时却并未看到,此刻方才明白,这条河流的确存在,只是先前被密林所遮罢了。 解无移朝着水声前行,不一会儿眼前便开阔起来。 一条清澈河流自西向东穿过树林,河道不算太宽,水流也很是和缓,河边木桩上拴着竹筏,一旁草丛中还有一根横躺着的竹篙。 解无移行至木桩旁翻身下马,将马拴在那木桩上,解开系着竹筏的绳子,登上竹筏,撑着长篙向对岸划去。 站在竹筏上环视四周,远处不知何处升起的袅袅炊烟,近处偶尔扑腾着翅膀穿梭在林间的飞鸟,振翅之声伴着潺潺水声,让人恍惚以为自己是个世外闲人,悠然居于山水间,朝寻涧溪落花,暮看水车悠转,不识金戈铁马,只知春秋冬夏。 这一瞬他忽然在想,或许师父大多时候便是如此吧? 无拘无束,自在逍遥,不为俗世所困,亦不为爱恨所累。 马蹄声便是这时传来的。 解无移先是怔了怔,随后便听清来源,往河对岸看去。 马蹄踏过丛林浅草,沿途惊起乱花纷飞,一抹浅色身影乘于马上,在林影中忽明忽暗。 白衣湛摆,如云似海。 马蹄踏出林间的一瞬,山外一抹余晖正巧斜斜洒下,在水镜侧脸勾出一抹温柔暖意。 解无移看得有些愣神,竟是一时忘了撑篙,任凭河水推着竹筏缓缓顺流而下。 水镜提缰勒马,眉眼含笑:“我徒弟这是打算随波东去,入海化龙?” 解无移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撑了几下竹篙,往对岸靠近。 水镜翻身下马,负手立在岸边,待解无移上岸后,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一月不见,我徒弟好像瘦了?” 解无移将竹筏上的长绳在木桩上系好,又将水镜的马牵来系上,这才回身看向水镜。 不言不语,就那么静静看着。 水镜被他看得有些迷茫,从解无移的眼中他看不出是何情绪,心里莫名有些没底,眨了眨眼笑道:“怎么,见了为师不高兴?” “高兴。”解无移简略答道,目光却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水镜调侃道:“那这是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解无移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在想,师父似乎记性不好,我们哪里有一月未见?” “我算错了?”水镜挑了挑眉,“出京前五日,从虞都到中野九日,中野停歇两日,到安虞关十五日,不是刚好一月?” 解无移听着听着,忽然笑了。 水镜莫名其妙:“你笑甚?” 解无移依然笑着,眼中却是带了一丝意味深长,道:“师父对大军行程还真是了如指掌。” 水镜一怔,摸了摸鼻尖,随即不以为然道:“这有何奇怪?随便找个兵士问一问不就都知道了?” 解无移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又道:“那兵士可有告诉师父,我们这一路上还遇到了危险?” “哦?”水镜偏头道,“是何危险?” 解无移道:“遇到了一伙山贼。” 水镜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蹙眉眨了眨眼道:“山贼?” “嗯,”解无移严肃地点了点头,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中,伸手到水镜面前摊开,“师父看,山贼还用暗器偷袭我。” 水镜低头一看,解无移手中托着那根细短的竹签,上头的血渍已经渗进了内部,干结成了暗红色。 水镜有些无语:“这东西……你还留着作甚?” 解无移把手收回自己面前,低头看着那竹签道:“可不得留着么,上头还有我的血呢。” “你的血?”水镜将这“你”字咬得极重,瞪着双眼简直不敢置信,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 “对啊,”解无移一本正经道,“那山贼大约是想刺马,但准头不好,就刺我身上了。” 水镜愣了愣:“……当真?” 他一把拽过解无移,扳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一边从上到下将他后背摸了个仔细一边蹙眉急道:“刺哪了?” 解无移被他摸得身体紧绷,瞬间有些呼吸不畅,颤声道:“不……不在身后,在身前。” “怎么可能?”水镜立即质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解无移转过身来,满脸不解:“为何不可能?” 水镜理直气壮道:“当然不可能,我明明是从你身后……” 说到此处,水镜突然卡了壳。 解无移笑意盈盈道:“从我身后?” 水镜与他对视片刻,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摇头无奈道:“你啊……” 这都第几次了? 第几次被这小子几句话绕进去,晕头转向败下阵来? 解无移看着水镜,道:“师父一路都跟着我?”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水镜也无甚好隐瞒,只得无奈点头。 解无移又问道:“师父为何跟着我?” 水镜挑了挑眉,道:“这不是怕你出师未捷身先死么?” 解无移抿唇而笑,道:“师父这是在担心我?” 担心么? 水镜眨了眨眼。 他不知所谓“担心”该是怎样的感受,只知自己就想亲眼看着解无移顺利抵达北境。 想着,他撇了撇嘴道:“差不多?” 解无移像是得到了什么满意的答复,笑意更深,将那竹签握在手中,低头重新掖回了腰间别好。 水镜见他这举动,好笑道:“先前留着诈我也就罢了,如今诈都诈完了,还不丢?” 作者有话要说: 风飒飒兮木萧萧。——屈原《九歌·山鬼》 出师未捷身先死。——杜甫《蜀相》 第139章 斧刃峡顶论枯荣 解无移摇了摇头, 拍了拍腰带道:“留着。” 水镜哭笑不得道:“留着作甚?” 解无移抬头看他,带着几分“天机不可泄露”的笑意,但却笑而不语, 转身往山脚下走去。 水镜跟着他前行, 也未再继续追着这个问题刨根问底, 转而道:“你是来看地形?” “嗯, ”解无移点了点头,“安虞山是大銮南下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 熟悉一些也好妥善利用。” 水镜没有多言,跟着他一路走到山脚,继续往山上行去。 安虞山不算太高,也不算险峻,但贵在山脉向东西延伸的长度足够, 且整条山脉除了斧刃峡外再无任何通道连同南北,大銮若是来袭, 要么翻山而过,要么从山脉东西两侧绕行,要么就必经斧刃峡。 山虽不高不险,但对于行军作战的大军而言也足够称得上是个麻烦, 毕竟装载攻城器械的辎重车马在平地上尚且行进缓慢, 又何况是翻山越岭。而又因山脉极长,若是从东西两侧绕路则既费时又费粮饷,是为不智之举。 所以,大銮有极大可能还是会选择以斧刃峡为通道。 行至半山腰时, 解无移停下脚步环视了一圈, 这里有一处林木稀疏的草地,看上去还算开阔。 解无移道:“师父, 往后习剑就定在此处可好?” 水镜左右看了看,他对授课环境的要求并不高,解无移既然觉得合适他便也无所谓,便道:“好。” 两人继续上行,不消片刻便到了山顶。 解无移走到斧刃峡上方低头观察了一番,不禁微微蹙眉。 这道峡谷之所以被称作“斧刃峡”,不仅是因为它道路如斧刃般狭窄,也是因为这峡谷走势乃是笔直通达,中间没有任何曲折回转,正因如此,它的长度也就极短。 稍稍对兵法有些了解的人都清楚,山谷、栈道、密林一类的地形都是设伏的绝佳选择,因为这些地方要么一旦进入就不易撤退,要么地势险峻无法逃避,要么就是环境复杂难辨方向。 就拿峡谷来说,若是能在峡谷首尾设伏,待敌军进入谷中后以碎石巨木拦截他们的进路和退路,中段再以弓-弩射击,以火油泼洒焚烧,便可令进入谷中的敌军人马避无可避,全军覆没。 可是,斧刃峡虽是峡谷却既短窄又笔直,这就意味着它能够同时容纳的敌军少之又少,这样一来,无论如何设伏,对敌军造成的影响都极小。 伏兵贵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同一个地点的埋伏从头到尾只能使用一次,敌军断不会愚蠢到在遭遇一次埋伏后还毫无防备地给第二次机会,所以若不能将这一击的伤害放到最大,便等于是种浪费。 水镜也跟着看了一眼峡谷,评价道:“鸡肋。” 解无移深以为然,所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大抵就是如此,不利用又觉得荒废,利用了却又不能起多大作用,实在叫人难以抉择。 看罢峡谷,解无移又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水镜却依然在看那斧刃峡,若有所思。 看了片刻,水镜道:“截流吧。” 解无移看向他,水镜冲着峡谷抬了抬下巴。 这峡谷虽是短窄,但却整体有倾斜的趋势,南高北低,也就是说,大銮从北面而来穿过这条峡谷实际上要走的是一段上坡路。 水镜道:“若将河道堵截,再在河流北岸挖一道沟渠引河水改道从峡谷走,水流顺势而下,便可将峡谷淹没。” 解无移稍稍一想便理解了水镜的意思。 河流被改道后向北穿过峡谷,必然会在北面谷口再次积聚成流向东而去,如此一来,河流走势就从原本的“一”字变为了“之”字,大銮无论从上游还是下游往南来,都还是一样避不开“过河”这一步,但却把原本的“穿谷而过”这一选择给剔除了。 如此一来,大銮只得选择翻山或是绕路,而这两种选择无论哪一种,对他们来说都会有不小的损耗。 只是…… 解无移缓缓摇头道:“师父的意思我明白,但截流万万不可。” 水镜挑了挑眉,示意他说原因。 解无移道:“先前我看过北境舆图,这条河流下游途经数座城镇和不少村落,若我在此处将它截流改道,下游水源不继,势必影响沿岸百姓生活。且改道之后,河流整体虽依旧会向东流,但细微走向却难以掌控,若遇低洼处积蓄成洪酿成水患,又不知会令多少无辜百姓遭受无妄之灾。” 解释完缘由,解无移沉默片刻,又道:“我们迎战大銮本就是为了保境安民,若为取优势于上游而置下游百姓于不顾,岂非剜肉医疮,饮鸩止渴?” 水镜望着东去的流水,静静听解无移分析利弊,心思却不由转到了别处。 若解无移并非虞国太子,而是随便一位文臣武将,或许都比现在要轻松得多。 他若为武将,只需顾及战事成败,尽一切可能取胜于敌。而若为文臣,则只需为民生操心,将百姓诉求整合上达天听。 可他不是。 他是虞国太子。 有良策而需斟酌,有妙计而需取舍,不能仅仅着眼于战事成败,更要总揽全局,将所有百姓安危系于心间。 对于虞国现状而言,二者顾其一已是艰难,二者兼顾更是难上加难。 他却只得迎难而上。 水镜一时无言,解无移也陪着他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水镜道:“不截流也罢,可着兵士上山凿石堆存,待大銮先锋入谷先设一波伏击,顺便以石块将峡谷彻底封堵,逼他们翻山或是绕路。” 解无移想了想,笑道:“而后若是他们选择翻山,我便于山林中布下火油引线以火攻,若他们绕路,我则可率轻骑翻山绕道后方偷袭。” 水镜莞尔,偏头看向解无移,故意刁难道:“那若是他们选择兵分两路,步骑翻山,辎重绕路呢?” 解无移应对自如道:“那更是求之不得,敌众我寡,分兵利我不利敌。” 水镜欣然一笑,点了点头。 看罢斧刃峡及南麓地形,二人又迈步向山巅北侧走去。 安虞山以北乃是大片平原,若不是极目之处隐隐可见大銮边关壁垒,怕是要以为自己此刻正置身于兰兆广袤草原之上。 秋风无遮挡,尽涌山巅,二人身后发丝飞舞,身下衣摆翩翩。 远处夕阳仅剩一块不大的半圆还露在地平线上,满目恣意生长的野草被西风扫出层层海浪般的波纹,映着夕阳余晖,像是披了一层金甲。 解无移负手迎风而立,望着脚下平原道:“战事一起,此处便将沦为战场,这一原静谧也将在硝烟战火中付之一炬。” 水镜想到白赫那些尸骨成堆的城外荒野,那样的场景他看过太多太多,千年来,世间战事从未有真正停歇的时候。 同样,他也看过太多大战之后,战场重新恢复宁静的样子。 水镜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木并不惧怕战火,纵使被千万马蹄践踏,被熊熊烈火焚身,他日战事一歇,东风再起,它便依旧静谧如初。” 解无移淡淡笑了笑,道:“还是师父看得通透,想必这千年来,师父早已习惯了高楼起落,诸事兴衰。” 水镜不置可否。 的确,正因见过太多,他对兴衰枯荣与生死皆无感慨。 解无移看着天际那最后的一点夕阳,道:“师父,我有时候觉得,其实你与国师就如同日月。” “此话何解?”水镜转头看他。 解无移迎上他的目光,道:“无论这世间安定还是纷乱,无论众生美满还是痛苦,甚至无论人世是否存在,你们都依然更迭不变,高悬于天际,不为所动。” 水镜想了想,摇头笑道:“此言差矣,日月虽不理世间兴亡,却在为世间提供生机。世上若无日月,将彻底陷入混沌,而世间若没了我与他,不会有任何改变,甚至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世人生死对水镜与释酒而言毫无影响,同样,他们二人存在与否对这世间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有的,”解无移轻声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执拗,“我会察觉。” 水镜一时语塞,片刻后笑道:“那也不过是一时不习惯罢了,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淡忘。” 解无移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眼依旧与水镜对视着,眸中却有了细微变化,他极浅极淡地笑了一下,垂眸转向前方,道:“是啊,会淡忘。” 不知为何,水镜总觉得那一抹笑容中有一丝淡淡苦涩,像是在自嘲,又像是无可奈何。 心尖像是被爪子轻轻勾了一下,这一刻,水镜迫切地想要知道这笑容的含义,问道:“你在想什么?” 解无移目视前方沉默了片刻,而这片刻对于水镜来说却莫名有些难熬,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继续追问时,解无移开口道:“我在想,来日我战死沙场,身归黄土,对我而言一生便就此终结,对师父而言却不过是散去了一抹过眼云烟,往后漫长岁月里,师父终会将我忘却。” 水镜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否认,可话到嘴边,却又突兀地没了声响。 否认什么呢? 否认他会战死沙场,还是否认自己会将他忘却? 前者是尚未发生之事,水镜根本无法预料结果,至于后者,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意义何在? 水镜心中无端有些发堵,像是被秋风灌了满腔却无处疏散。 解无移没有为他的沉默而感到疑惑,像是理解,又像是包涵,他轻轻吸了口气,轻松笑道:“其实这样也不错,若是我活得太久,师父容颜却经年不改,待我耄耋之年,师父却还是这般年轻俊朗,岂非招我羡妒?不若就此定格,哪怕总有一日会被师父淡忘,但淡忘之前,师父印象里的我还是如今的模样。” 他的语气虽是轻松,水镜却并未感到胸中那股憋闷有所缓解,反而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受。 就好像他试图以身阻拦山间吹过的风,风却拂衣衫而过,他伸手欲拦河中流淌的水,水却穿指缝而走。 水镜无法以言语来准确形容这种感受,只知这感受令人有些无力。 他转头看向解无移的侧脸,清晰明朗的轮廓,带些少年英气的眉眼,薄唇轻抿,眸光深邃。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以手指隔空描摹起这张侧脸的线条,轻柔缓慢,细致入微。 解无移余光看见他的动作,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的手指,问道:“师父这是做什么?” 第140章 除夕关内接探报 水镜坦然道:“记你的模样。” 与其信誓旦旦地承诺不会忘记, 倒不如一笔一划地刻在心间。 解无移稍稍一怔,随即抿唇笑了起来。 他抬手握住水镜的手指,拉近几分贴在了额上, 而后闭上眼, 引着水镜的指尖自上而下缓慢扫过眉峰, 鬓角, 眼窝,颧骨, 鼻梁。 最后停在了唇上。 解无移缓缓睁开双眼,浅笑轻声问道:“师父记牢了么?” 水镜的指尖还贴在他的唇瓣之上,解无移嘴唇微动,柔软的触感立即变得更为清晰,说话间带出的温热气息轻轻扫过, 令指端微微发痒。 水镜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忽觉贴在那里指尖像是靠近了烛台般有些发烫, 他喉结动了动,收回手道:“记牢了。” …… 驻扎在安虞关的日子不如宫中闲适,但对于解无移来说反倒更为充实,每日从晨至昏, 校场操练之声都在上空回荡, 习剑之期依旧是每隔十日,除此之外,便是反复练习与研读兵法。 不知不觉间,年关将至, 而大銮那边却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虞国的腊月不如北方诸国寒冷, 若非草木凋敝,甚至不太能感受到此时已是隆冬。 除夕那日, 恰逢习剑之期,水镜缩短了授课时间,未及黄昏便停了下来,随解无移一同入了关内。 边关本就是驻军之地,一切起居设施都是从简,因此,安虞关内所有府宅样式都差别不大,自然也包括解无移的居所。 外间一张桌案,几张小几,内间一张床榻,一个书架和几个木箱,除此以外再无多余的摆设。 既逢年节,当日的操练便只进行了半日,伙食也比平常丰盛不少,并且暂解了禁酒令。 晚饭之前,解无移按着往年除夕惯例领着数万将士于校场高台祭祖敬天,鼓舞军心,犒赏军士。 因人数众多,军中的年夜饭比寻常家中更为热闹,解无移接了几杯敬酒,待将士们吃开后,悄无声息地退出席间,回了居所。 水镜在那里等他。 见解无移回来,水镜问道:“今日让我来作甚?” 解无移撩开衣摆坐下,道:“吃年饭。” 水镜本想提醒他自己用不着吃饭,但想到解无移并非不知这茬,便也就未再多言。 桌上摆放的饭菜与将士们吃的完全一样,虽比往日稍稍丰盛些,但也十分简单。 见解无移面色微微有些泛红,水镜道:“你喝酒了?” “喝了几杯,”解无移端起碗筷道,“军中一年到头也只有除夕这日不禁酒,将士们高兴敬了几杯,我便都喝了。” 说完后,他看向水镜:“师父要喝么?” “不了不了。”水镜立马摆手。 他这回绝实在太干脆,干脆中竟然还透着几丝仓皇,解无移难得见他有这般表现,不禁有些好奇:“师父这是……紧张?” “怎么可能?”水镜否认道。 说是这么说,但方才听见要喝酒时他还真心虚了一下。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喝完酒是否真如释酒所言什么都说,但难保有个万一,万一真在这除夕夜里给解无移讲起各国国主的床笫秘闻…… 水镜眨了眨眼。 虽然他并不在意这些……但还是免了吧。 解无移不说话,就那么端着碗静静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探寻。 水镜无奈,笑道:“我酒量不佳,还是不饮为好,你若是好奇,往后有机会问问你们国师就明白了。” 解无移点了点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前方笑道:“师父应该知道,国师十分爱酒,他曾说冬日乃是饮酒最佳的时节,在山间寻一茅屋小院,于大雪纷飞中架一小炉煮酒,一边酌饮一边看雪,滋味会有不同。” 水镜对酒的了解倒是不少,但也仅限于发展历史和酿制工艺,至于“滋味”,他作为一个“一杯下肚立刻变说书先生”之人,实在是无甚体会可言,便也未做评价,只静静听着。 解无移似是在想象那般漫天飞雪围炉煮酒的场景,顿了片刻,又道:“可惜虞国太暖,终年不曾落雪,国师大概很不喜欢这里吧。” 释酒喜不喜欢雪水镜不知,但释酒这一年都未离开虞都,应该算不上不喜吧。 水镜挑了挑眉,问道:“你是不是也从未见过雪?” 虞都无隆冬,甚至连北境这里会出现的落木萧索之景也不曾有过。 若是长年生活在虞都,便会有种“世间无四季”的感受,仿佛无论何时那里都是草木葳蕤,繁花似锦。 这么一想,解无移极有可能从未见过雪景。 解无移笑了笑,道:“在画中见过,很美。” 美么? 水镜偏头想了想。 北海尽头的群山终年被皑皑白雪覆盖,唯有水镜偶尔回四季山时才会出现几抹不同颜色。 水镜回忆着那无边无际的雪白,并未觉得有何美好可言。 他想,或许是因为画师技艺精妙,又或是因解无移未曾亲眼见过,才会将它臆想得极美吧。 片刻后,军中伙夫送来了两碟刚出锅的饺子和一碗解酒汤。 饺子不多,却是热气腾腾,伙夫笑着解释说这些都是将士们下午一起包的,方才出锅时在席上未找到解无移,几位将军怕太子殿下是因多饮了几杯而不适,便派他送了饺子和醒酒汤来。 水镜看着那饺子,这才稍稍意识到所谓年饭和平常晚饭的意义似乎是不大相同的。 对于水镜而言,春夏秋冬晨午昏夜都没有太多区别,他从未试图将时间划分出节点,甚至记不清自己在这世间究竟活了多少年。 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没有开端,也没有末尾。 他不懂辞旧迎新的意义,更不懂人间为何要为这样的日子欢庆。 听着远处传来的欢笑叫喊与杯盏碰撞之声,再看面前独自吃饭的解无移,他忽然觉得这屋子里有些冷清。 想着,他拿起一旁的筷子,从盘中夹了只饺子送进嘴里。 解无移抬头看他,似是不解他为何突然吃起了东西,但见水镜面色如常,便也只是笑了笑,低头继续吃起饭来。 水镜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与他们一起吃?” 解无移咽下口中饭菜,道:“他们难得闹腾一次,我在那里他们不自在,也难尽兴。” 水镜想了想,又道:“我曾听闻‘每逢佳节倍思亲’,你可想念虞都?” 解无移闻言放下碗筷,摇了摇头道:“我出京不过数月,真正想家的是那些将士们,他们自从军以来,很多都是数年未曾归乡,那才是真正的‘倍思亲’。” 水镜听着外头传来的震天响的欢呼吵闹声,看了一眼酒席的方向,挑了挑眉不敢苟同。 解无移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道:“那不过是假象,越是心中苦涩,越是要笑得大声,喝得猛烈,都是铮铮铁骨的男儿,总不能大年夜里一起抱头痛哭吧?” 水镜既不理解思亲之情也不理解为何明明想哭反倒要笑,但解无移既然这般解释,他便也就这般听着。 解无移话音刚落,屋外突然有人小跑而来,跑进屋后,跪地抱拳喘着粗气道:“殿下!” 解无移一见这兵士匆忙神色,立即正色起来,蹙眉道:“何事?” “回禀殿下,”那兵士又喘了几口气,答道,“大銮探报来了。” 解无移抿了抿唇,问道:“如何?” “大銮六日前布告天下,说……” 兵士一边汇报一边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了水镜,突然卡了一下。 解无移道:“你说你的。” 兵士点点头,继续道:“说三月春暖之时,将对芪国开战。” “芪国?”解无移愣了一下,而后问道,“可有说为何?” “没有,”兵士摇了摇头,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继续道,“上头只有寥寥几句,像是……战书,总之是让芪国准备好迎接大銮铁骑。” 解无移沉默片刻,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兵士躬身而退。 兵士走后,解无移微微蹙眉,缓慢地眨了眨眼,似是有些疑惑。 水镜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因为方才他自己听见禀报时也觉得大銮此举有些莫名其妙。 但凡略通兵法之人都该知晓,用兵贵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銮对琼、桑开战时,都是二话不说直接挥师东征,可以说是打得两国措手不及。 而白赫则是个例外。 白赫在战前曾主动向大銮示好,大銮既然收了白赫的海东青,在天下百姓看来就是接受了这份示好。 百姓的想法很单纯,你既是接受了示好,再向我动武便是出尔反尔,不仁不义。 这种指责对于大銮来说其实不痛不痒,但百姓虽是手无寸铁,却又存在于每一座城池,每一处乡野。 若是白赫各地官员聪明些,便会妥当利用这种不满煽风点火,令各城百姓痛恨大銮,从而万众一心抵御大军。 而白赫军中将领若是聪明些,更是能够凭借所谓的“正义之师”来鼓舞军中将士,令守军士气大增。 如此一来,白赫各地军民一心,大銮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几万士气高涨的守军,还有几十甚至上百万无处不在并且时时添乱的百姓,攻城的难度势必会因此一升再升。 因此,大銮要对白赫动兵首先要把“正义”夺回自己这一方,要找出一个“正当”的理由,哪怕这理由经不起认真推敲。 正因如此,才有了当初那一纸“白赫猛禽戕害大銮皇储”的檄文。 然而,如今的芪国并不是白赫,他们既未向大銮示过好也未同大銮有过交情,大銮想攻芪,大可以默不作声直接动兵,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昭告天下。 更何况大銮此般布告的竟然还是所谓的“战书”,这不等于是提醒芪国做好准备,并且还给了他们准备的时间? 解无移沉默地思考了许久后,转头问道:“师父觉得大銮此举何意?” 水镜收回思绪,反问道:“你觉得呢?” 解无移斟酌道:“他们会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可爱指数妖妖灵,锦鲤,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孙武《孙子兵法》 醉翁之意不在酒。——欧阳修《醉翁亭记》 第141章 暗回虞都探真假 水镜想了想, 笑道:“你是觉得他们想声东击西?” 解无移点了点头。 “有可能,”水镜道,“但可能并不大。” 解无移有些疑惑, 认真等他详述。 水镜解释道:“一来, 这若是个声东击西之计, 未免太过粗浅, 也太过招摇,不仅不会让你们放松警惕, 反而还会像现在这样让你们更加警觉,如此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二来,诸国在彼此国中都有暗探,这一点各国心知肚明, 大銮一旦起兵,大军行进的方向是往西南还是往南, 难道你们的探子还能分不清么?既然行迹根本无法隐瞒,他声东击西还有何用?” 解无移方才之所以有此揣测,是因为他站在虞国的立场,不得不去考虑可能出现的任何威胁, 但若是如水镜这般站到大銮的立场去看, 立即便会发现这种“声东击西”对大銮来说并无太大意义。 思及此处,解无移点了点头,道:“探报不日便将送达京中,且看父皇如何安排吧。” 水镜单手横在桌上,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 道:“我若是你父皇,根本就不会去揣度大銮的意思, 暂且按兵不动守在北境,待大銮动兵后再依探报行事。若他们往南来,你们就做好迎敌准备。若他们往西南去,就令北境守军缓慢西行,一直保持在大銮大军的正南方,即便大銮突然改道往南,也随时都可应对。最后,若大銮真攻至了芪国,便将守军安置在虞国西北角的三国交界之处,如此即便大銮突发异动,也不会调兵不及。” 解无移盯着水镜看了片刻,忽然问道:“我是否该将师父所言修书一封随探报一起带给父皇?” 水镜摇头笑道:“你也太小看你父皇了,我能想到,他就想不到么?就算他想不到,宫中还有一个必然能想到之人呢。” 解无移怔了一瞬,随即立刻了然。 国师。 父皇若是举棋不定,必将询问国师的意思,而国师睿智不亚于师父,他又怎会想不出应对之策。 水镜拿起筷子,往他碗里夹了只饺子,笑道:“所以你安心吃你的年饭就好,多思无益。” …… 一个月后,国主传令北境,所用策略果然如当日水镜所言,令大军于北境待命,一旦大銮动兵,便依其行进方向而动。 三月上旬,探报再来,大銮如战书所言,大举出兵往西南而去,动用兵马共计十五万。 这数量不算惊人,与虞国目下能够调用的兵力不相上下,听到这个人数时,解无移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还未等他这口气松到底,虞都再次传令北境,这一次,不再是为了调兵布防,而是针对解无移一人。 国主染病卧床,召太子尽快回京监国。 接到此令,解无移凝眉许久。 染病卧床? 为何偏偏恰巧在这个时候? 眼看着安虞关大军即将启程西行,他却因这一道命令不得随军西去,而是要南下返回虞都。 解无移不想怀疑自己的父皇,但却因这种巧合而不得不怀疑。 他知道,当初增兵驻防北境时,父皇就并不同意他来安虞关,虽然后来不知为何又忽然松口,但解无移能感觉到他答应得有些勉强。 解无移甚至觉得,说不定当初他刚刚出京,父皇就已经后悔了,只是碍于不便朝令夕改,这才放任他在北境待了这半年。 此次传来的谕旨中虽未定下回京期限,但用的却是“尽快”二字,字里行间催促之意尽显。 解无移一夜辗转。 次日恰逢习剑之期,他天还未亮就已策马出关,去了一贯习剑的那处半山腰的空地,席地而坐。 水镜来时,一眼就看出他面色不佳,眼下隐隐发青,显然是昨夜未曾安眠。 “这是怎么了?”水镜走到他身旁问道,“昨晚出去打家劫舍了?” 解无移此刻并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摇了摇头,低声道:“父皇染病,召我回京监国。” 水镜有些意外,他还真没料到突然会有这么一出,问道:“那你这是担心你父皇病情,还是不愿回京?” 解无移抬头看着他,却一言不发。 水镜一怔,随即转过弯来,点头笑道:“你是怀疑你父皇根本就没病,是吧?” 解无移收回目光,无奈点头。 “这容易啊,”水镜在他身旁坐下,无所谓道,“我帮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解无移倏然转头看他,眸中明显亮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暗淡下去,微微蹙眉。 也不知怎的,水镜每每与解无移对视,总能从他眼里细微的变化中明白他的心思。 此刻也是一样,一看解无移这表情,他几乎瞬间就摸清了解无移在想什么,调侃道:“怎么?觉得让我去听你父皇的墙根不太好?” 解无移的确是这么想的,他知道若是水镜真去宫里打探,必然不是上房揭瓦就是夜潜寝殿,身为人子,让别人去听自己父亲的墙根,这到底有些无礼。 水镜知道自己猜准了他的顾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啧,你换个方式想想,若我执意要探你父皇的宫,你拦得住么?” 解无移沉默。 这根本不必想,他拦不住。 “拦不住,对吧?”水镜挑眉笑道,“所以现在这宫我是探定了,你唯一需要选择的是,待我探完之后得到结果,这结果你是要听还是不要听?” 解无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水镜看着他这副纠结模样,顿时心生逗弄之意,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你这般为难,看来是不想知道了,也罢,那等我探明之后,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好了。” “我……” 解无移有些不坚定了,但却还是碍于心中那一点别扭而难以启齿。 “你什么?”水镜还在明知故问。 看见解无移这难得举棋不定又略显着急的样子,他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发痒,就是想逼他亲口说出来,于是又道:“呐,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要,还是不要?” 解无移几次试图说出口,却又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水镜心中暗笑,继续煽风点火道:“这么为难?那还是算……” “要。”解无移闭眼打断道。 说完后,他抿唇咬了咬牙,似是对自己这般不争气有些懊恼。 水镜顿时舒坦了。 他也不知自己这古怪的愉悦从何而来,只知道每回看见解无移那一贯维持的沉稳老成被凿开一条裂缝,露出稍显青涩局促的少年模样时,他就觉得身心舒畅。 对于一个少年而言,心中对真相的好奇到底还是强烈的,哪怕他平日里将这丝少年心性藏得极深。 “行了,”水镜拽着解无移一起站起身来,“今日习剑延期,你回去好好睡一觉。” 解无移立刻道:“我不困。” “别嘴硬,”水镜隔空指了指他的双眼,“回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眼里有多少血丝眼下有多少乌青再来跟我狡辩。” 解无移顿时语塞。 水镜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行了,去吧,我这就回京一趟。” 解无移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到底还是未再多言,抿唇点了点头。 …… 如解无移所想,水镜用以探听消息的方式向来不是什么“正道”,到虞都后,他便入宫直奔国主寝殿而去。 反正上房揭瓦翻窗上梁之类的事水镜早已娴熟,对他而言和伸个懒腰根本无甚不同。 但他没料到的是,就在他接近国主寝殿之时,远远看见殿中走出了一个人。 释酒。 这么巧? 水镜挑了挑眉,心思一动,便索性未再继续往前,而是缀在释酒身后,跟着他往反方向行去。 待释酒打算横穿御花园回寝殿,行至望溟塔下时,水镜不再躲藏,跳落在了他身后。 他没有刻意放轻动作,释酒自然也听见了他落地的声响,脚步一顿,随即转过身来。 看见水镜,释酒先是一怔,随即故作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道:“哟,稀客呀。” 水镜觉得他这话简直胡诌,挑眉道:“稀吗?不稀了吧?我这一年都来多少回了?” “非也非也,”释酒缓缓摇头,意味深长道,“殿下不在京中,你却来了,岂非稀奇?” 水镜好笑道:“你这话说的,难不成我每次来都是找他?找你找的还少吗?” 释酒偏头,似笑非笑:“您老果真健忘,你自己好好想想,先前来找我都是所为何事?” 听释酒这么一问,水镜还真转着眼睛想了想,这一想,竟然发现无言反驳。 他先前几次来虞宫,一次是从大銮带了海东青来向释酒打听解无移人在何处,一次是从琼国带了骨剑来向释酒询问解无移名字何解,还有一次是让释酒去劝国主放解无移去北境。 啧,还真都与解无移有关。 水镜愣神眨了眨眼。 释酒戏谑道:“您老都想起来了?” 水镜干咳一声,讪讪转脸看向一旁,想起这些后,他莫名有些尴尬,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这次来好像还是因为解无移。 释酒早已料到此次恐怕又是与太子有关,见水镜这般反应便更加笃定了几分,抬眉道:“直说吧,这次又是来为他作甚?” 水镜也不是那脸皮薄的人,释酒既然都猜到了,他也无甚好遮掩,很快便又换回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你们国主是真病还是假病?” 释酒道:“是他想知道?” 水镜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也不打算避讳,坦然点头:“嗯。” 释酒沉默片刻,道:“你不觉得你这一趟来得荒谬,这个问题问得更是毫无意义?” “为何毫无意义?”水镜道。 释酒道:“真病如何,假病又如何?即便是假,他难道还能抗旨不归不成?” 水镜怔了怔,随即不以为然道:“他不过是想知道实情罢了,这有何错?” 释酒摇头苦笑,似乎是难以理解水镜的想法,眯眼道:“我是真不明白,这世间之事你皆能一眼看得通透,为何回回到了他这里,你就如此愚钝?” 水镜被指责得莫名其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释酒道:“他知道实情又有何用?你是想让他抗旨不归早些战死沙场,还是想让他被迫回京,往后一直对他父皇此举耿耿于怀?” 释酒此话透露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国主病重一事果然是假。 可如今真相虽是得到了,水镜却被释酒这番话问得有些茫然。 释酒似乎也并不打算等一个答案,淡淡道:“若无他事,我便回去了。” 水镜点了点头,目送释酒转身离去,又在原地站了许久,这才心不在焉地出了虞宫。 第142章 琉璃球中纷飞雪 回北境的一路上, 水镜都有些茫然不定,他甚至觉得心里有些乱,像是塞了一堆线头没能理清。 自己起初为何要来这一趟? 因为解无移为此彻夜未眠, 他想知道真相, 所以水镜便想如他所愿。 从始至终水镜都没曾设想若是国主真病如何, 假病又如何。 如果解无移得知国主染病是假, 他会怎么做?是会抗旨不归,还是依旧奉旨回京? 水镜觉得, 解无移并不像是会忤逆父皇之人,就连水镜提出要去听个墙根他都要犹豫再三,有极大可能他还是会遵从国主之命,哪怕他并不情愿。 那么,就如释酒所问, 他得知实情又能如何? 无非就是在心里徒添一丝不甘,一丝耿耿于怀罢了。 抵达安虞关时, 夜色正浓。 水镜轻巧地避开了关中层层守卫,到了解无移的居所。 外间无人,里间灯火未熄,解无移侧卧在榻上和衣而眠, 睡得正熟。 水镜轻手轻脚地在房中小几边坐下, 手指绕着烛顶那一簇火苗轻轻打转,心中仍在斟酌。 他以往对“真假”之分看得很简单,真便是真,假便是假, 他从未对谁刻意编过谎话, 也从未有意颠倒过黑白。 就像当初释酒奚落他“酒后吐真言”时他曾反驳过的那句“事无不可对人言”一样,对他来说, 没有任何事是不能坦然相告的,这倒不是因为他将自己看得多么高尚,而是因为没有说谎的必要。 没有顾虑,没有忌惮,所以任何事都可直言不讳,而不必在意这种直言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而如今,他却有些犹豫了。 要对解无移实话实说,说你父皇其实根本没有病吗? 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想这么说。 一来,既然解无移无论如何都必须奉旨回京,告诉他真相只是徒添烦恼。 二来…… 水镜看着榻上熟睡的背影,竟发觉自己心底里其实是赞同国主召解无移回京的,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若有朝一日大銮真的挥师南下,他并不愿看见解无移身处前线身先士卒。 水镜正想着,忽听榻上解无移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轻轻起身走到榻边伸头看了看,发现解无移嘴唇紧抿,眉头微蹙,似是梦见了什么不愉快的情景。 他眨了眨眼,想到民间父母哄孩子入睡的方法,抬手轻缓地在解无移臂膀上拍了拍,鼻中轻声哼了个不知名的小曲。 解无移似是感受到了安抚,呼吸果然渐渐平缓了下来,眉头也稍稍松开了些,但片刻后,却是忽然睁开了眼。 水镜一愣,刚打算继续拍的手也停在了空中。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难道是我没把握好轻重,直接把他拍醒了? 还是……曲子哼得太大声,把他吵醒了? 没等他继续多想,解无移已是转头看见了他,立即撑榻坐起身来:“师父回来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些初醒时的沙哑,但惊喜之意却显而易见。 “嗯,”水镜垂下手笑了笑,“刚才梦见什么了?” 解无移怔了怔,似乎是没想到水镜会突然问起这个,随即垂眸道:“梦到……记不清了。” 水镜觑着他的神色,总觉得这句并非实话,但解无移已是重新抬眼问道:“师父回宫看了么?父皇他……” “看了,”水镜方才就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此时面不改色地答道,“你父皇的确病了。” 水镜答得太过自然,解无移明显信了这个答案,皱了皱眉,有些紧张地问道:“父皇所染何病?严重么?” 水镜本就是刚刚才决定要说这个谎,一时间还真没能想得面面俱到,但他游历世间千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便一本正经地胡诌道:“原是偶感风寒,加上朝中政务繁忙案牍劳形,病中受累难以痊愈,拖久了便更严重了几分,如今已是连日卧床。” 解无移一听,立即翻身下床,道:“我这就收拾行装,明日一早便启程回京。” 水镜看着他急切的神色和忙碌的身影,心知他必是因先前怀疑父皇病情而有些自责,但这谎说都说了,水镜也不好再改口,只得顺着他的话道:“嗯,想必有你回京帮他分担政务令他少些操劳,他便能早日痊愈了。” 解无移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手中忙碌一直未停。 第二日一早,天光初亮解无移便已策马返程。 此次再无大军跟随,无须放慢速度走走停停,他一路几乎没有多少停歇,不到二十日便已回到了虞都。 此次解无移回京,最高兴的不是国主国后,而是烟雀。 听周姑姑说,自打解无移去了北境,烟雀便时不时撇着小嘴泪眼汪汪地问太子哥哥去哪了,太师哥哥又去哪了,弄得周姑姑很是头疼。 如今解无移回京,烟雀虽不能时时见到他,却总在他习剑之日跑到假山边,乖乖坐在石头上看他练剑。 国主依先前谕旨所言,将诸多政务交与解无移,自己则非大事不理,索性“卧床不起”一直装病装到了初秋时节。 期间解无移一边熟悉政务,一边时时关注着大銮的动向,还要百忙之中抽空习剑,好不操劳。 好在,大銮十五万大军一路上并未有任何异动,只是如战书所言直下西南,攻往芪国。 虞国北境驻兵随着大銮大军移动,一路向西,直至确定了大銮驻兵芪国边境,才停了下来,驻进了三国交界处的奉定关。 探报时不时从芪国边境传出递往各国,不久之后诸国便都已发觉,此次大銮攻芪可谓是十分不顺,莫说踏足芪国腹地,单单只是边境瘴沼密林就令大銮一再损兵折将。 直至年末,大銮竟还如开春时无异,被阻在芪国边缘寸步难进,叫诸国无不心中窃喜。 虞国朝中也是一片讥讽之声,百官纷纷嘲笑大銮原来也不过如此,十五万人马花了这么大半年时间,竟是连芪国的外壳都没能敲出条缝来。 解无移本就不曾因这些探报而放心,如今看见满朝文武这副弹冠相庆仿佛高枕无忧的模样,反而忧虑更甚。 眼看国主已是“痊愈”,解无移再次请命前往边境,这一次国主却想都没想便直接一口回绝。 解无移无奈,只得请父皇传令奉定关,督促将士们切勿因探报而松懈,时刻不可放松警惕。 这大半年来,因解无移诸事繁忙,习剑之期时常变动,有时间隔三五日,有时却要间隔十几二十天,然而这回水镜并没有与他在这上头讨价还价。 不知是不是因先前国主染病一事上水镜曾对他有所隐瞒,自从解无移回虞都后,水镜总想多依着他些,只要不是太过为难之事,他都无不应允。 当然,解无移从来都不是那不知分寸之人,迄今为止也并未提出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这一日,又至习剑之期。 水镜早早便到了虞宫,刚转过假山,便见烟雀从一块石头边噌地起身,一边叫着“太师哥哥”一边朝他飞奔过来。 水镜蹲下身张开双臂,被她撞了个满怀,无奈地稳住身形,笑道:“怎么就你一人在此?周姑姑呢?” 烟雀甜甜道:“周姑姑走了,方才太子哥哥也在,他说有事回去一趟,去去就来。” 说着,她感觉到后背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回过头,便见水镜手中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奇怪道:“这是什么?” 水镜神秘道:“待会等太子哥哥来了再给你们看,好不好?” 烟雀乖巧地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那个圆滚滚的布袋,似乎是在猜里头会是什么。 正此时,解无移从假山另一侧转出,一眼便看见了水镜,道:“师父来了?” 烟雀一边挥手一边催促道:“太子哥哥快来,太师哥哥带了好东西要给我们看。” 水镜忍俊不禁,这丫头都不知道布袋里头究竟是什么,就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好东西”,果然天真无邪。 解无移脚步一顿,随即笑道:“这么巧?我也有东西要给师父看。” 水镜一怔,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捧着个一尺高宽的物件,上头罩着块黑色麻布,将那东西遮挡得严严实实,好奇道:“这是何物?” 解无移蹲身将那东西轻轻放在地上,从他的动作来看那物件似乎还重量不轻,他拍了拍手中灰尘,一边朝水镜走来一边道:“还是先看师父的吧。” “也好。” 水镜并未故弄玄虚,待解无移走到跟前,便将那布袋里的物件取了出来,托在了掌上。 那是一个通体透明的圆球,琉璃所制,里头上半中空,下半却是清水。水上漂浮着一个精雕细琢的小小方块,看上去像是木制,但又比木头更有光泽。细看便能发觉,这方块雕的竟是一座微小的木屋。 “哇!”烟雀很是惊奇,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摸了摸。 解无移也是被此物精巧所吸引,问道:“这是?” 水镜道:“你不是说没见过雪吗?” 解无移有些茫然,眨了眨眼,这水球虽是巧夺天工,但和雪又有何关系? 水镜神秘一笑:“看仔细了,可千万别眨眼。” 说着,他将这琉璃球在手中缓缓转动起来。 解无移与烟雀皆是依他所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只见那琉璃中的清水悄悄开始变化,一点点氤氲成雾缓缓升腾,聚集在顶部后,结成一颗颗细密水珠,余下的清水则在底部缓慢凝结变白。 忽然,顶部水珠也倏然转白,先是如粉末般细碎,接着便飘飘洒洒如鹅毛般飘散起来,缓缓下落,坠在那小木屋四周。 这小小琉璃球中场景霎时便成了一片大雪纷飞的原野,皑皑白雪中一座清幽木屋,静美不似人间。 烟雀瞪大双眼看得呆了,解无移也是忘了眨眼。 他曾在画中看见过雪景,但那毕竟只是定格在纸上的一瞬,他无法凭借那画去想象雪花坠落的快慢,也无法想象它落在屋檐和地面上会是怎般模样。 而此时,他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似乎只要闭上眼,他就站在那木屋外,伸出手便能接住一片坠落的雪花。 看见解无移那目不转睛的明亮眸子和眸中近乎带些痴迷的目光,水镜忍不住抿唇微微笑了起来。 他本想干脆在虞都下一场大雪,奈何虞都实在太过温暖,若是在此处降雪,怕是还未及落地就已尽数融化,更别谈要在地面上堆积出一片雪景来。 所以,他又去琼国找了趟石不语,让他帮忙做出了这颗琉璃球。 在这颗琉璃球中塑造一片雪景,虽定是不如真景壮观,但对于从未见过雪景的解无移来说,即便不算亲身体会,应当也足够一饱眼福了。 如今看来,自己没有错估。 半晌后,凝聚于顶上的水雾纷纷化雪落尽,水镜停住了转动琉璃的手,任凭那雪景缓缓融化成水,回到最初的模样。 “这雪景如何?”水镜看向解无移。 烟雀拍手兴奋道:“好看!” 解无移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雪景中没有回过神来,听见烟雀这一嗓子才转过头看向了水镜,意犹未尽道:“如梦似幻。” 水镜一笑,道:“还记得我曾说过我家在何处吗?” 解无移点了点头:“北海尽头。” “嗯,”水镜道,“这雪景便是仿着那处来的,里头这座小木屋就是堆积着那些册子的地方。” 他顺手将琉璃球放回布袋中,递给解无移道:“喏,送你了,往后有机会再带你去北海看真正的雪景。” 解无移定定看着他,眼中情绪几番变化,最后垂眸笑了笑,接过那布袋道:“师父带来的东西这样好,都叫我不好意思让师父看我的了。” 水镜看向那黑布笼罩的物件,一时还真猜不出里头会放着什么,索性走过去蹲在一旁,烟雀也蹦蹦跳跳地跟到他身旁蹲下,期待地盯着那黑布。 水镜回头道:“是你来揭还是我来揭?” 解无移道:“师父揭吧。” 水镜点点头,捏起那黑布一角轻轻掀起,露出了一条缝隙来,缝隙不大,却已是能窥见里头一隅。 烟雀立马凑头过去,随即疑惑地“欸”了一声。 别说烟雀,连水镜都有些迷茫。 那黑布下罩着一个竹篾编制的筐子,筐里一根细物直立着,顶端还有颗鹌鹑蛋似的小圆球,乍一看去就像一条昂头立着的小蛇。 作者有话要说: 9点还有一更~ 第143章 昙花一现为韦陀 “这是……” 水镜眨了眨眼, 索性将那黑布彻底揭开,借着光亮这才看清那根细物乃是一根植物的长茎,而顶端也并非什么小圆球, 而是一块连着花柄的花托。 解无移走到水镜身边, 低头看着那筐中景象, 微微叹了口气。 水镜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伸头往筐底看去,便见这根长茎的根部埋于筐底的泥土中, 此时泥土上还有几片新鲜的花瓣。 这些花瓣看上去刚落不久,显然解无移想让他看的并不是这根花茎和花托,而是先前还未凋谢的花。 还未等水镜发问,解无移已是解释道:“此乃昙花。” 他蹲下身来,看着那光秃秃的花茎, 面色悻悻,却似乎并不惊讶于它会凋谢, 道:“我曾听闻昙花盛开之景美不胜收,却是可遇而不可求。可我想,世间诸事皆是事在人为,若是我悉心浇灌, 它终会得以绽放。” “这是你自己养的?”水镜奇道。 “嗯, ”解无移道,“说来也巧,我将它带回东宫之日恰是与师父初见那日,两年来从未见它开放过, 今日破晓前我于梦中惊醒, 却意外见它竟是悄悄开了花。” 水镜略一回忆,道:“我也记得曾听人说过, 昙花乃是夜开昼谢,日出之时便会凋零。” “是啊,”解无移点了点头,“我也知它不可长存,但又实在想让师父一睹此景,这才以黑布遮了天光,妄图叫它以为仍处黑夜,再开得久一些。” 他苦笑了一下,看向水镜道:“只可惜,还是没能多留几刻。” 水镜知道,解无移之所以会如此遗憾也并非因为花谢,而是因为小心翼翼悉心呵护却依旧未能将其挽留,未免有些无可奈何力不从心之感。 其实,眼前这盆昙花是开是败对水镜而言都是一样的,因为同样都让他看到了解无移那份心意,至于结果如何,并不那么重要。 烟雀人虽小,此时却很是机灵,她伸出小手在筐中将那几片花瓣拾捡出来,叠放在掌心中嘻嘻笑道:“太子哥哥别难过,花落了才好呢,周姑姑做的花饼可好吃了,花瓣正好可以给她!” 解无移无奈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水镜也有意将这话题引开,此时心中一动,道:“对了,说到昙花,我记得还曾听过一个传说,不知你可有耳闻?” “传说?”解无移显然未曾听过,好奇道,“什么传说?” 烟雀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一听此言立即竖起了耳朵,歪着小脑袋看向了水镜。 水镜也不卖关子,不假思索地将这传说娓娓道来。 传说,昙花本是天界一棵七彩仙株,日日开放,四季明艳,天帝对其喜爱非常,便派了一位名唤韦陀的仙官专门负责浇灌照料。 韦陀日夜悉心呵护,年复一年,竟是令这仙株生了灵识。 仙株对常年照料自己的韦陀日久生情,为与他长相厮守,暗自蓄力多年,终是化出了人形。 韦陀本就日夜守在仙株身旁,见到仙株化形后更是倍感亲切,两人心意相通,情投意合。 奈何天界不容私情,天帝得知此事后震怒,将韦陀抹去所有记忆,贬下凡间转生为人,并将仙株一并贬下,化为一棵朴素凡花,再不复以往明艳光彩,且一生只得绽放一次。 但是即便如此,仙株依旧无法将韦陀忘却,哪怕一生只得开放一次,也想将所有的美丽留在那一瞬,绽放在韦陀眼前。 第一世,仙株开放在韦陀出城采药之时。 第二世,仙株开放在韦陀入京赴任途中。 第三世,仙株开放在韦陀垂暮独居之年。 一世又一世,韦陀一直不曾回忆起他们之间的过往,而仙株却从未放弃,仍然生生世世只为他一人绽放。 所以世间有言: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说完这传说,水镜指了指竹筐笑道:“所以对这株昙花来说,你便是那悉心照料它的韦陀,它自然只会为你而开,又岂愿让我等一睹芳容?” 解无移面上看不出有何变化,只静静看了那花茎片刻,忽而转头看向水镜道:“最后呢?” 水镜莫名其妙:“什么最后?” 解无移道:“故事的最后,韦陀可有忆起仙株?” 水镜一时语塞,眨了眨眼迟疑道:“大约是……没有吧?” 解无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评价道:“所以,到底还是天违人愿。” 水镜万万没想到他关注的重点竟是偏到了此处,顿时觉得自己大费口舌的这一番开解简直是鸡同鸭讲。 他也不再试图旁推侧引,索性将那黑布随手丢进解无移怀里,几乎有些胡搅蛮缠道:“啧,这昙花有何可看?看它还不若看你,你比它好看多了。” 这话一说完,解无移愣在了原地,水镜也顿了顿,似是不知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倒是烟雀全无知觉,十分配合地笑嘻嘻拍手附和道:“对呀对呀!太子哥哥最好看了!” 解无移与水镜对视片刻,似是有些尴尬,低头将手中黑布重新盖在竹筐上,清了清嗓子道:“时候不早了,练……剑吧。” 水镜也收回目光,站起身看向一旁道:“嗯,开始吧。” …… 转眼已是第三个年头,为了让解无移不再惦记着亲赴边境之事,国主即便早已“痊愈”,却还是以熟悉政务的名义将国中不少事务交给了解无移处理。 解无移并未推辞,如果说先前他所撰的《大虞新律》只是设想,那么如今接管大权的他便有更多机会将这些想法付诸实践,自然求之不得。 年岁渐长,解无移也不复三年前那般激进,不再试图伐毛换髓般将虞国累积多年的顽疾一次清理,而是学会了接受循序渐进的过程,利用接手的每一项政务缓慢将新律融入其中,积小流以成江河,积跬步以至千里。 国主并非不知他的心思,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作为一国之主,他又何尝不知国中有多少隐疾未清,从前他不支持解无移推行变法,也并非是不认可变法本身,而是认为解无移当时的主张太过极端,而凡事欲速则不达,一意孤行必会引得朝中动荡。 如今,解无移肯藏其锋芒,一改昔日激进徐徐图之,寸积铢累平流缓进,国主亦是暗自倍感欣慰。 如解无移所愿,在处理政务的过程中,他与朝中众臣接触的机会比以往更多,也因此得以将自己的政见潜移默化地渗透给他们,久而久之,不少主张都逐渐受到了朝臣的认同与支持。 其中呼声最高的便是“盐利分成”一事。 诸国所用之盐大部分都是虞国沿海产出的海盐,海盐晒制本身并不难,难的是清除杂质令其精纯,成为能够入口食用的食盐。 虞国皇室因为掌握着海盐精纯之法,一直将海盐售卖权牢牢握在手中,这无疑是一笔巨利,但同时也是一种隐患。 为了保证有足量的产出,皇室不可能独立施展海盐精纯之术,这就如同钟灵铸造极兵一般,必然需要有“外人”参与其中。 在虞国,这些参与海盐精纯工序的人被称作“盐匠”,他们在虞国拥有极高的地位,领着足以令常人艳羡的俸禄,但是,他们却未必会觉得欢愉。 与锻造极兵不同的是,海盐精纯仅仅只是一道工序,无法分段完成,因此虞国也不可能如钟灵一般,以将工匠分批的方式来保证此术秘不外传。 于是,虞国先祖想出了一个更为“稳妥”的办法。 虞国用于海盐晒制的地方被称作“盐场”,盐场遍布沿海各处,并不罕见,但盐场产出的仅仅只是粗盐,未经精纯之法去除杂质,不可直接食用。 而用于施展海盐精纯之术的地方叫做“盐所”,盐所在整个虞国只有一处,就设在虞都东南角人迹罕至的海岸边,大小相当于一座村落,其中屋宅楼宇堪比皇宫。 朝廷会保证盐所中一应事物的供给,所有吃穿用度皆是国中最上乘的品类,且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然而,盐所四周被高墙严密环绕,近乎“与世隔绝”。 盐匠一旦入内就从此世世代代不得踏出盐所一步,生老病死,娶妻生子,都要在盐所之内完成。 或许对于一些落魄褴褛之人来说,盐所是一处令人向往的衣食无忧之所。但唯有真正身处其中才会明白,盐所犹如一座巨大的囚牢,而盐所中人则是穿着锦衣华服,端着金杯玉盏的囚徒。 解无移一直以来都想改变这种现状,他想寻找一种双全之法,既能使盐匠们走出盐所活得与常人无异,又能保证海盐精纯之术不被泄露。 于是,“盐利分成”这个想法便应运而生。 所谓“盐利分成”是指以虞国当年售卖海盐所得盈利的一部分作为盐匠的“俸禄”,用以替代朝廷对盐所的衣食供给。从此盐匠们便不再是靠朝廷直接养活,而是靠自己的“俸禄”养家糊口。 如此一来,海盐精纯之术就不再仅仅是皇室的获利之源,也成为了盐匠们的生活来源。海盐售卖获利越多,盐匠的俸禄也就越高,为了不让别人窃得精纯之术分走自己这一杯羹,盐匠们自然会心甘情愿地守口如瓶。 而既然保证了精纯之术不会外泄,盐匠们便也不必再被“圈禁”于盐所之中,他们从此便可自由出入盐所,如寻常百姓一般赶集、采买、游玩。 当然,解无移并不确定所有盐匠都能接受这种改变,毕竟他们中的很多人世世代代都居于盐所中,早已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却又衣食无忧的生活,对外界并无向往。 因此,为确保所有盐匠都出于自愿,解无移为他们准备了两种选择。 第一种,保持现状继续世代留在盐所中,朝廷会一如既往地提供所有生活所需,但同时也如从前一样不得踏出盐所。 第二种,以“盐利分成”替代朝廷供给,从此之后不再有固定的衣食供应,但可以获得随时出入盐所的自由。 其实,“盐利分成”这个想法之所以能在朝中受到支持,也是因为海盐售卖所得向来都是直接进入国库,对于百官而言,从这份盈利中分出一部分来给盐匠并未撼动他们的利益,只要国主不反对,他们自然也没有反对的道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便是国主的首肯。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昙花的传说在中国民间有很多不同版本,本文中所用的是作者将比较常见的几种版本自行理解后改编和简化的故事。 参考网页:百度知道-问题-《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第144章 朝中重臣暗受贿 起初, 国主也是犹豫不决,倒不是因为他不想割舍那一点盈利,而是担心一旦将盐匠们从盐所中“放出”, 他们便会变得不易掌控。 但是, 解无移早在几年前草拟的《大虞新律》中就已提及这个变革, 自然也早已为说服国主做好了充足准备。 他认为“强压之下必有反抗”, 而这世上又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看管再严, 只要有朝一日盐匠们受够了这间“囚笼”,必能在这高墙上寻找到“缝隙”。 到了那时,盐匠们若是闹个鱼死网破,海盐精纯之术依旧可能外泄,且根本防不胜防。 这就好比“治水”, 而治水之法讲究“堵不如疏”,与其以高墙强行将盐匠们心不甘情不愿地困于其中, 倒不如将他们的利益与皇室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盐匠们或许可以不在意皇室兴衰,却不会不在意自己的切身利益,而这种在意远比强迫更加有效, 因为他们不再是为了皇室保守秘密, 而是为了自己。 同时,将盐匠们“放出”盐所取得自由,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恩惠,解无移相信盐匠们必会将此铭记于心, 并因此与皇室同心同德。 利益与恩德, 这二者自古便是忠心的根源,想要获得盐匠的忠心, 有其一便已足够,而如今两者兼备,更是万无一失。 国主耐心听完解无移的分析,在原地愣神许久,随后欣慰地笑了笑,似是有些感慨。 感慨自己这皇儿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许多,早已有了几分堪当大任的模样,也感慨他百折不挠的那份执拗与坚定。 终于,国主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并准解无移放手去做。 这对解无移来说简直如同打了一场胜仗,虽是劳心劳力,却又甘之如饴。 与此同时,大銮依然没有放弃对芪国的进攻,十五万人攻不下那屏障,他们便继续增兵。 从年初开始,每隔两三个月诸国便能接到大銮往西南调兵的探报,且探报中称,大銮大军本是聚集一处,久攻不下之后,大銮一边增兵一边将战线拉长,俨然有要将芪国边境全线覆盖的趋势。 诸国乐于见大銮这气急败坏的狼狈模样,更恨不得他们能在芪国边境吃尽苦头,锉尽锐气。 只不过,大銮战线拉长对于诸国安插在大銮的探子来说却是不小的麻烦,原本他们只需盯紧一处,现如今却是要东奔西走,撇开劳碌疲惫不说,探报有时还难免失了准确与及时。 除了芪国边境,其他方向也时不时有消息传来。 当年大銮全境试行的择兵制收效甚佳,如今已是在国中正式推行,这一兵制改革给大銮带来的不仅是军事上的变化,更是令举国少年为了争得一个减免赋税徭役的择兵名额而自发强健体魄,闻鸡起舞勤学苦练,力求脱颖而出。 此外,琼、桑、白赫三地在赋税免征的这两年里变化颇大。 因着收成不必上缴,不少原本荒芜贫瘠之地都在这两年中被百姓争相开垦成了农田。 大銮借此良机,顺势在这三地颁布了“奖励开垦”的政令,要求官员将新开垦出的土地登记在册,待三年免税期满后,所有新垦出的农田赋税征收全部减半。 同时,大銮还许诺在这三地免税期满后开始全境“奖励耕织”,每年产出粮食布帛达到一定数量的民户可免除劳役。 随着战争带来的影响逐渐消失,加上大銮的恩威并施,这三地百姓对大銮的抵触悄然淡化,对自己“大銮子民”的身份日渐认同。 因着国中政务与这些时不时传来的探报,解无移明显比从前忙碌了许多,但虽是忙碌,却还是但凡有空就会抽出时间习剑,丝毫也不懈怠。 这三年,水镜已是将大部分自行总结的剑法精髓都教授给了他,解无移更是举一反三,在原有基础上悟出不少新的招式,以至于平日习剑间隙两人交手切磋时,连水镜都偶尔会为他出其不意的神来一笔而惊诧。 一日,水镜在与解无移过招后由衷点头赞道:“不错,照这么下去,我看过不了多久你便能出师了。” 解无移收剑入鞘,听着水镜的夸赞,不免也面露欣然之色。 水镜虽知道他不会沾沾自喜,但还是忍不住想逗他一逗,故意端出师父的架子严肃道:“到时该教的都教完,为师可就不会再如现在这般隔三差五来指点你了,所谓‘业精于勤荒于嬉’,若是你自己疏于练习致使已学招式荒废,可莫要指望为师再重教你一次。” 解无移听完这话后愣了愣,随即垂眸沉默许久,倒是让水镜没能看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对于向来勤勉的解无移来说,水镜并不觉得这话能对他有多少触动,却未曾想竟是大出所料。 往后习剑之时,解无移的进度变得异常缓慢。 不因别的,只因他执意要将一招拆成三五段来学,明明一日便可习得的招式,硬是能被他这么反反复复拖延一两月。 对解无移这般这举动,水镜简直摸不着头脑,当他终于忍不住催促之时,解无移却是振振有词:“谨遵师父教诲,既然待我出师之后这些招式都无法再重学,那便唯有在初学之时便将其细嚼慢咽地吃透方才稳妥,师父以为可有道理?” 水镜无语半晌。 话是他自己说的,现在解无移将它“理解”得如此“透彻”,他还有什么可反驳的? 解无移见他不答,便权当他是默认了,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所以我虽是学得慢些,还望师父千万莫要嫌弃才好。” 水镜僵笑:“……不嫌弃。” …… 第四年年初,虞都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乱子。 此事的起因还要追溯到大銮攻琼之时,当年大銮击败琼国后,其余各国人人自危,为加强兵力寻求自保,诸国都曾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征兵。 在各国现行的征兵制中,常备军兵役的年限乃是三年,而由于大銮这几年一直未曾停止对芪国的进攻,虞国大军便一直驻扎在西北奉定关中,当年所征的那批兵士服役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三年。 其实,这本身与征兵制的规定也不冲突,依征兵制所言,国中所征男丁无战事时编为常备军,三年役满后即可回乡,但如遇战事,则役期延长,直至战事结束为止。 但是,大銮攻的毕竟是芪国而不是虞国,于是便有人咬文嚼字,认为虞国并未发生“战事”,所以服役年限不该因此而延长。 原本这种言论并未能引得多少附和,毕竟各地都有不少有识之士,哪怕没有朝廷授意,他们也会苦口婆心地将驻守边境保家卫国的意义给那些从军者的家眷分析透彻,让他们莫要轻易被煽动挑拨。 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各方都忙于安抚百姓的过程中,竟是有人扯出了另一件事来。 一名富商在炫耀时不慎说漏了嘴,说是他家独子当年也到了服役的年纪,但却并未参军,只因他给负责征兵的官吏送了财礼,让他帮忙将儿子的年纪改小了几岁。 此言一出,百姓哗然,尤其是那些从军者家眷,本就因数年分离而饱受思亲之苦,如今听闻当初竟有人曾用此等手段躲过征兵,岂有不怒不怨之理? 这种事无人察觉也就罢了,一旦露出了蛛丝马迹,顿时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越来越多花钱躲过征兵的商贾大户被挖了出来。 事情越闹越大,官官相护已是无法将其遮掩,终于还是惊动了朝堂。 国主下令彻查此事,由最初收礼的官吏开始顺藤摸瓜层层盘查,没想到最后这瓜竟是摸到了朝堂之上。 当朝执掌军务的大司马宋元乃是此事主谋,在征兵时授意下属以职务之便向富商大贾收取钱财,帮他们家中适龄男丁改动年岁以避兵役。 国主将此案交给解无移查办,并嘱咐他不得有一人漏网。 此事由上到下牵连甚广,带来的震动实在不可小觑。 解无移为将此案彻底查清几乎废寝忘食,为加快进度,在何处查案他便在何处吃住,连日以来连东宫都甚少回去,更是无暇习剑。 水镜已是不知多少次在夜半看见那御书房中灯火通明,起先他还想着,多些磨炼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解无移尚还年轻,熬一熬夜也不算什么。 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他终于发现解无移真是毫无自觉,最初还只是少睡,现如今干脆是不睡了。 “照你这么查下去,怕是人还没纠全,你自己先倒下了。” 一日午夜,水镜半倚在御书房窗框上抱臂幽幽道。 不知是不是太累的缘故,桌案边的解无移先恍惚了一下,随后才抬起头往窗边望去,看见水镜,他疲惫的脸上顿时便浮出一抹笑意:“师父。” “别笑了,”水镜跳下窗框向他走去,“你这一脸惨白笑起来比哭都难看。” 解无移也不辩驳,问道:“师父怎么来了?” 水镜将手中一沓纸张往桌案上一丢,走到他身旁坐下。 “这是?”解无移疑惑,拿起那叠纸张翻看了起来。 水镜道:“罪证。” 解无移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无奈道:“师父。” 水镜挑眉:“嗯?” 解无移将那叠纸张搁下,看向水镜认真道:“师父帮我的已经够多了,可我总不能任何事都投机取巧倚仗师父,这若是习以为常,将来师父不在身边,我岂非要一事无成?” 水镜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为师肯定比你活得久,你在一日,我岂有不在的道理?” 解无移怔了怔,无奈笑道:“师父难不成还能时时都在虞国,别处都不去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9点还有一更~ 第145章 一日不见如三秋 水镜一时语塞。 他这几年在虞都停留的时间已经多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回顾过往千年,他从不曾如此频繁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过,就连四季山也只是偶尔才回去一次。 但即便如此, 要他时时都在虞国, 恐怕还是不大可能。 解无移见水镜沉默, 便知他说中了要害, 轻笑了一下,继续道:“所以, 师父也别想着事事相助了,朝中事务,我总还是要学着自己处理的。” 水镜听出他说得很是坚定,便也未再强求,便转了话头道:“那觉总还是要睡的吧?你这么熬下去, 是想年纪轻轻就熬出毛病来么?” 解无移看了看桌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又看了一眼水镜那不容置疑的目光, 微微叹了口气,服软道:“那我趴一会吧。” 说着,他便将面前几份卷宗和笔墨挪开,打算伏案歇息片刻。 “啧。” 水镜看他如此敷衍, 真是连抬手敲晕他的心思都有, 白了他一眼,将盘坐的腿在案下伸直,拍了拍腿道:“躺下,好好睡。” 解无移一怔, 转头与水镜对视了片刻, 又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像是没听懂似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 水镜总觉得那一瞬间,在昏暗烛火的映照中,解无移脖颈和耳根微微有些泛红。 “发什么愣?”水镜奇怪道,又拍了拍腿催促道,“躺下。” 解无移喉结动了动,转回头去极快地眨了眨眼,似乎还微微吸了口气,这才下定决心般依水镜所言,侧身背朝向他,仰身轻轻躺了下来,枕在了水镜腿上。 解无移的动作实在太过轻缓,以自己的腰腹之力撑着上身,后脑只轻轻搭在水镜腿上,像是不敢借力似的。 水镜几乎没怎么感觉到重量,与其说解无移是“枕”在他腿上,倒不如说是“搭”,水镜只觉得腿上微微发痒,惹得人不由屏息收腹。 他抬手拍了拍解无移肩头,明显感觉到解无移身子有些僵硬,无奈笑道:“这么紧绷作甚?放松些,就你这小身板还不至于压垮你师父。” 解无移深吸了口气,依水镜所言放松了几分,水镜这才觉得腿上的重量正常了不少,也跟着微微舒了口气。 他随手将解无移头顶的簪子抽出,取下玉冠搁到一旁,又将他盘绕的头发解开,任那万缕青丝松散铺开。 “行了,”水镜捋了捋解无移的发丝道,“睡吧。” 略一偏头,正巧迎上解无移的目光。 因桌案遮挡,解无移的面容隐于阴影中,烛火跳动,光影随之忽明忽暗,却叫他的眸光更显清亮。 水镜静静与他对视良久,不自觉便险些深陷其中,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轻声道:“好了,闭眼。” 解无移嘴角噙着微微笑意,又盯了他片刻,这才乖乖闭上了眼睛。 水镜垂眸看着他沉静的面庞,直至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 自那日之后,解无移依水镜所言将作息调整得稍稍正常了些,至少再未出现连日不睡的情形。 将案件查清并将一干涉案人等分别定罪处置都非易事,哪怕是如解无移这般披星戴月夜以继日不曾浪费半点时间,也直至年中方才彻底结案。 然而,结案并不是终点,此事所造成的影响极为恶劣,光是将涉案者依律惩处依然无法让百姓的不满彻底平息。 大军虽远在西北边境,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不能将将士们留在后方的亲人安抚妥当,他日风声传到边关扰乱军心,将士们又如何能安心迎敌? 安抚百姓向来要比查案困难得多,因为案子即便再复杂也仅仅只需一个“理”,而安抚百姓却还需动之以情。 水镜自认在查案一事上他还能插上一手,助解无移一臂之力,但这安抚百姓之事,他便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他在这千年里见过的大喜大悲着实太多,多到足以分门别类地找出雷同之处,难免叫人有些麻木。 他实在想象不出若是面对某家妻子或老母亲涕泗横流地抱怨诉苦时,他究竟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微笑?似乎不合时宜。 严肃?又显得不近人情。 平静?那在别人眼中根本与漠然无异,说不定没能将人安抚,还适得其反地激出些怒气来。 罢了,罢了。 还是莫要添乱为好。 眼看着解无移日日忙于安抚百姓一类的收尾事宜,水镜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打算借空回趟四季山。 北海与南海相隔甚远,来回一趟至少需要将近两月,以往因着每隔数日的习剑之期,水镜一直也未急着回去。 他这几年写满的册子早已不止一本,若是再不送回去一趟,放在身上也着实累赘。 这么一想,水镜也没再犹豫,当即决定回去一趟。 解无移近来常不在宫中,水镜只好跟烟雀说了一声,让她将自己的行踪转告,而后便动身往四季山行去。 北行的过程中,水镜路过大銮,顺道入了一趟銮宫。 他本意只是想看看允和这几年是否有何变化,却不料到了东宫四处一看,根本没有允和的影子。 站在空荡的寝殿中,水镜忍不住无奈苦笑。 这些太子如今为何都是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个个整日不在宫里待着,都出去瞎跑什么? 想着,他摇了摇头,便打算转身离去。 就在他即将转过身的一瞬,突然瞥见了一个令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东西。 它就那么端端正正地躺在允和床头,与玉枕并排,仿佛每日都与允和同床共枕一般。 《大虞新律》。 水镜着实有些意外,待到走近床边将它拿起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正是当年他不知遗落何处的那本解无移的虞文手稿。 如今,这其中已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译文将其译为大銮文字,无数蝇头小字和朱砂圈点塞满了每页边角的空处,甚至连行间缝隙里也被见缝插针地写上了批注。 原本一寸来厚的册子,因着被反复翻阅圈点,如今纸张都已有些泛黄发旧,看上去竟是比原来厚了近一倍。 翻着翻着,水镜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字眼,择兵制,垦荒半税,奖励耕织…… 水镜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大銮这几年推行的那些政令来。 难道……是因为这本新律? 一时间,水镜竟有些不知该作何感想。是该感慨世间因果巧合无处不在,还是该感慨自己明明无意插手诸国之事,却还是在阴差阳错间拨动了某些轨迹? 水镜将那新律合上,站在原地想了想后,没有将它放回原处,而是收进了自己怀中。 亡羊补牢,也不知晚是不晚,但不论晚或不晚,补总归还是该补的。 从銮宫离开后,水镜再未在别处停留耽搁,直奔北海而去。 越过大銮北境,再穿过兰兆南部、中部草原与北部森林后,继续往北便是连绵不绝的高山。 这横贯东西的数条山脉犹如陆地边缘的围墙,将繁华喧嚣的人世与寂静千万年的北海隔离开来。 当然,即便是万丈高山也从来阻挡不了人类的脚步。 起初世人都以为这重峦叠嶂便是人间的尽头,但却有人在翻越它们后发现了北海的存在,于是从那时起,人间世世代代都会出现那么一些人,他们翻越群山,造船出海,试图穿北海而过,找寻世间真正的尽头。 不过,他们都没能成功。 因为在北海之上,司南根本无法正确指示方向,而人们从始至终都没能发现这一点。他们只知道,无论他们如何尝试,哪怕是在海上周旋百日千日,船队最终都会驶回原点。 其实水镜并不在意他们能否找到北海尽头,甚至有些好奇若是他们真的寻到了四季山,又会编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戏文话本。 只是,这就像是五神创世时留下的一个玩笑,如障眼法一般,将北海尽头隐匿在了世人目光不及之处。 从北海上空云层间穿过时,水镜还真在海上看见了一支船队,只是他们前行的方向早已偏离了正北,显然已是被错乱的司南误导,不久之后就会绕回原路。 因着距离太远,水镜从上空看那些船就像是在看池塘里飘着的几块琼国巧匠雕出的核桃船,而甲板上的人就像是蝼蚁,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一概无法看清。 原本看到这些水镜并不会有何想法,可如今却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了四年前出海“除妖”那次。 若是当时也有人在上空俯瞰他们,看到的是否也是这样的场景?当船只被鲛群围攻时,是不是就像池塘里的小鱼小虾撞翻了核桃? 想着想着,水镜莫名就感慨起来。 还好当时自己不是只在上空远观,否则若是当日解无移葬身鱼腹,他上哪再去找这么个招人疼的小徒弟去? 一想到解无移,水镜的嘴角不自觉就弯了起来,心里微微有些发痒,只想快些去四季山把东西放下,然后原路返回虞都。 这么想着,他便也这么做了。 回到四季山后,水镜匆匆将这几年写的那些册子和那本《大虞新律》随意往那一搁,便转身出了木屋。 到了门口,他的脚步却又顿了顿,想起解无移似乎对那些册子中的记述很感兴趣,便回身在以往写的那堆里挑了本有趣的出来,又从角落的匣子里摸了几样东西一并揣进怀中,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屋,飞身往来路行去。 回程的一路上,水镜惦记着临行前与烟雀交待过的时间,一丝也未有耽搁,终于是赶在两月之期的最后一日傍晚抵达了虞都。 到了虞宫,水镜直奔东宫而去,却不料竟是扑了个空。 这太阳都快落山了,人跑哪去了? 第146章 山麓驻足观伐木 想着, 他又在虞宫里兜了一圈,却四处都没见解无移的影子。 水镜有些奇怪,第一反应便是去问释酒, 可刚迈开步子, 立刻想起释酒曾说他每回上门都是因为解无移的事, 不自觉就有些心虚, 索性转了个方向,往烟雀住所行去。 烟雀这个跟班似的丫头, 解无移的行踪想必她也一定清楚。 烟雀在宫中的住处距离东宫不远,屋宅不算华丽,但前庭后院都收拾得十分清爽,屋前的小院里花草繁盛,还有架藤蔓和木板做成的小秋千。 烟雀自小嘴甜又机灵, 就连国主见过后都对她很是喜爱,当初还拨了不少宫人照顾她, 当真是将她当个小公主来养。 可她幼时曾在宫外过过几年苦日子,诸事都喜欢自己做,不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被人服侍,所以最后留在身边的也就剩下了一个周姑姑。 因着父母早亡, 她比寻常孩子更早慧些, 对待周姑姑从不像对待仆从,而是如对自己的母亲般敬重有加。 水镜到时,远远便见烟雀坐在院中的小秋千上,双腿点地漫不经心地前后晃着, 手中却是拿着什么东西, 正低头聚精会神地拨弄着。 她实在太过专注,就连水镜落在院中也未发觉, 水镜无奈一笑,只得轻轻咳了声,她这才猛地抬起头来,一见来人是水镜,立马笑逐颜开地起身唤道:“太师哥哥!” 四年过去,如今烟雀也已七岁了,不再像幼时那般像个黏人的小娃娃,但对水镜这称呼却是一直未改。 水镜也早已习惯了这稀奇古怪的称呼,听久了竟然还生出几分亲切来。 屋里的周姑姑听见说话声,匆匆跑到门口看了一眼,水镜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便见她又转身回了屋里。 不消片刻,她从屋中端出一盏热茶来,走到水镜面前递了过去,有些拘谨地笑道:“太……师,喝茶。” 水镜哭笑不得,烟雀这小丫头乱喊也就罢了,没想到周姑姑却也因着不知如何称呼索性跟着烟雀唤他“太师”,莫名让水镜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耄耋之年的老头。 但喊都喊了,水镜也确实不知该如何纠正,只好接过茶盏,点头道:“多谢,周姑姑不必理我,我一会就走,你忙你的就好。” 周姑姑闻言却并未离开,显然只当水镜是客气,仍如待客般在一旁陪着。 水镜也没多管,此时他已经看清了烟雀拿在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算盘,比寻常见到的稍小些,似乎是用特殊的木料制成,小巧轻便,拿在烟雀的小手中并不显得累赘。 水镜好奇道:“怎么玩起算盘了?” 烟雀一听,立马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才不是玩呢,我这是在练。” “练?”水镜疑惑道,“练它作甚?” 未等烟雀回答,周姑姑已是在旁无奈解释道:“前两年眼看她也五六岁了,殿下有意着人教习她琴棋书画女红针线,她却是对那些半分兴趣也无,偏是有日见我记账时打算盘觉得有趣,便求殿下给她找个账房先生教她算账管账,殿下还真就允了,真是……” 她说着,似是有些无可奈何地苦笑摇了摇头。 水镜倒是没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反而饶有兴趣地笑道:“哦?那如今学得如何?我报些数来,你算算可好?” 烟雀将算盘端正,得意一挑眉:“太师哥哥尽管放马过来。” 水镜二话不说,张口便报了一串万千百十的数来,烟雀的小手灵活地在那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算珠,快得几乎都留下了残影来。 待水镜报完,烟雀胸有成竹地抬头道:“六万九千七百一十八。” 水镜点头称赞道:“嗯,不错不错。” 他其实并不知自己报了些什么,只是想看看这小丫头会不会慌乱,可方才一看便知,她这一通拨弄绝非乱来的假把式,而是娴熟之至才能表现出的游刃有余。 周姑姑虽是对烟雀的兴趣所在很是无奈,但显然也为她这庖丁解牛般地娴熟而忍不住欣慰,轻柔地摸了摸烟雀的脑袋笑道:“真别说,这丫头还真就是这块料,就连那账房先生也说她资质极好,这才不到两年功夫,便已是夸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水镜挑眉点了点头,捏了捏烟雀的鼻子道:“好好练,往后等你太子哥哥登基,给你封个官替他管账。” 周姑姑被这“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赶忙紧张地往院外看了看,生怕隔墙有耳被有心人听了去,转回头来本还想出言提醒两句,可看见他那满不在乎的表情,到底还是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水镜并未注意到周姑姑的反应,问烟雀道:“对了,我临走前让你转达给太子哥哥的话,你带到没有?” 烟雀点了点头:“当然。” 听她答得这般笃定,水镜忍不住有些疑惑。 他去北海前,解无移正处理大司马宋元受贿一案的收尾事宜,忙于四处安抚百姓。水镜便未打搅他,只让烟雀带话告知他自己要回一趟北海,大约需两月。 水镜想着,两月时间怎么也够他安抚百姓了,却不料这一回来却发现他又不在宫里,着实有些意外。 水镜问道:“那他人呢?” 烟雀撇了撇嘴,似是也对解无移的神出鬼没有些不满,道:“太子哥哥近来都是早出晚归,日日去那什么……盐所?也不知那地方有什么可天天去的。” 水镜一听,立即明白了解无移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去年“盐利分成”一事得到国主首肯后,解无移便开始着手对盐所进行改制,他给了盐所中的盐匠们两个选择,接受盐利分成并获得自由出入盐所之权,或是保持不出盐所并继续接受朝廷供给的生活。 当时,绝大部分盐匠都选择了前者,并且对解无移帮他们争取到此等优待而感恩戴德,但也仍有一小部分盐匠对此持观望态度,不愿立即接受这种改变。 而如今一年过去,那些接受了盐利分成的盐匠不仅过上了与常人无异的自由生活,还因盐利分成这份丰厚的“俸禄”而丰衣足食,安家乐业。 这些都看在那一小部分观望的盐匠眼中,心中自然也是生出了几分向往。 他们先前之所以拒绝改变,一是因长久以来早已习惯了这种井底之蛙的日子,二来也是担心改变之后没了朝廷的稳定供给,说不定活得还不如从前。 当时解无移也知他们在顾虑什么,故而并未多劝,他知道事实胜于雄辩,一旦往后他们看到了那些选择了盐利分成的同僚过上好日子后,必然会因此动心,到时根本用不着他多费口舌。 果然,一年后的如今,那些盐匠在动摇了许久之后终于决定迈出盐所这座“金丝囚笼”,接受以盐利分成替代朝廷供给。 近日来解无移频繁出宫前往盐所,想必就是在处理此事,毕竟盐匠能否自由出入盐所关乎海盐精纯之术会否外泄,他需要确定这些盐匠都是出于自发,并且愿意对精纯之术守口如瓶。 既然知道解无移去了何处,水镜也不打算在这干等,与烟雀和周姑姑招呼了一声,便出了宫往盐所方向行去。 说起来,虞都在诸国都城中也算是极为独特的存在,因为它地处南海之滨,故而不似别的城池四周都被城墙环绕,它南面为海,东西两侧都有高山为屏,只北面一堵城墙,延伸至东西两侧山脚下,与群山和南海一同将虞都围在其中。 而盐所处在虞都东南角,背山临海,倒也算是一处清净所在,毕竟虞国从前设立盐所时是将它当做“囚牢”来用,自然不会将其放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供人观瞻。 水镜一路向东南行进,越靠近盐所越是人烟稀少,等到四下无人时,水镜直接飞身而起,脚尖在树梢上借力而过,如履平地般飞快地跃过脚下茂密的树林。 他想早些见到解无移。 这个念头从他在北海上看见那支船队时起就已在心底悄然破土而出,如今早已是发芽抽丝遍地疯长,肆虐蔓延的藤蔓将水镜整个心底都挠得有些不得安生。 就在眼看着将要到达盐所之时,水镜身形忽然一滞,停在了一根树杈之上。 前方山麓有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水镜走在山脚小道上,虽然衣着完全不同于往日所见,水镜却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背影。 解无移。 水镜有些疑惑,依烟雀所言,解无移每日早出晚归,那按理说现在已是傍晚,他此时出现在这里该是已经从盐所出来往回宫的方向走才对,为何却是背对着自己? 水镜站在树梢上又看了片刻,这才发觉原来解无移并非是在行路,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眼前山脚下的树林,像是在出神一般。 树林有何可看? 水镜有些奇怪,从树梢上一跃而下,落在蜿蜒向前的小道上,往解无移所站的地方行去。 逐渐接近后,水镜听见解无移正在注视的那处林子中似乎有人在说话,不止说话,仿佛还隐约能听见低声斥骂,间或夹杂着沉闷的劈砍声。 水镜加快脚步又走近了些,这才终于看清了那树林中的场景。 那片林中停着一架板车,车上堆积着不少木头,旁边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根刚刚砍倒的大树。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那些倒下的大树中间,手里捧着个碗状的物件,看上去像是个粗糙的鸟窝。 一个壮年男子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地挥着斧头,一边砍树一边骂骂咧咧地训斥着那孩子,而那孩子则一言不发,眼泪汪汪地盯着手里的鸟窝。 水镜不大看得懂这是个什么情形,也不太有兴趣深究。 他更在意的是,以他现在与解无移的距离来看,自己踩在草丛上的脚步声已经足够清晰,他并没有刻意放轻步伐,以解无移的耳力不该听不见动静,而解无移却仍是恍若未闻地站在那里看着林间,像是被林中之物勾了魂一般。 有这么好看? 水镜有些无奈,只得故意加重了脚步,顺便踩碎了几片草丛里的枯叶,弄得脚下劈啪作响。 解无移这才终于像是回魂了一般,倏然转过身来。 今日解无移穿的乃是一身玄色衣袍,与往日水镜看惯的那种杏黄有着天壤之别。它将解无移从前的那丝少年气息完全遮掩,取而代之的是沉稳里带着几分凛然的肃穆。 这一瞬间,水镜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四年来时时相见,水镜丝毫也未意识到解无移有何变化,如今间隔两月再见,这才恍然发觉原来从前的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是悄然长大。 水镜一边向他走近,一边带着些许不可思议地笑问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说着,他已是走到了近处,伸手将解无移往眼前拉了拉,令他贴近自己的身子,抬手在他头顶笔划了一下,这才发现他何止是长高,如今个头竟然都已经与自己不相上下了。 “啧,果然,都和我差不多了。” 水镜一边感慨着,一边放下手稍稍后仰了些,拉开距离看向解无移。 这一看才发现,解无移眼中蕴含的情绪简直复杂到了让水镜错愕的地步,那是一种掺杂着惊喜、渴望、痛苦与挣扎的目光,就像是这些情绪正各自为营,率领千军万马在他眼中互相厮杀一般。 水镜自认为对人间常有的种种情绪根本无法深刻体会,可就在他迎上这目光的一瞬间,却仿佛亲身陷入了那些情绪的刀光剑影之间,心中狠狠揪了一下。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感同身受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茫然地眨了眨眼,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故作轻松道:“这是怎么了?” 解无移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刻进眼底一般,两人此刻距离极近,近到水镜几乎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 第147章 若即若离若回避 过了仿佛千万年, 解无移才动了动喉结,轻声道:“师父。” 这声音有些沙哑,语气也与以往完全不同, 像是梦呓般, 听得水镜心中有些没底, 不由也放低了声音应了声:“嗯, 我在。” 解无移闻言,像是又恍惚了片刻, 而后垂眸缓缓道:“我还以为,师父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会?”水镜诧异道,“我不是让烟雀转告你了吗?她难道没和你说?” 他临走前曾特意叮嘱烟雀务必将自己的行踪转达给解无移,方才在宫里还又与她确认过一次,他相信烟雀必不会在此事上说谎, 怎么解无移却像是对此毫不知情似的? “雀儿说,师父回北海了。”解无移抬眸重新看向他。 水镜点点头, 却见解无移已是没了下文,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错愕道:“然后呢?她没说我两个月就回来?” 解无移缓缓摇了摇头。 “嘿?”水镜简直无话可说,这丫头, 让她转达个行踪她还真就只转达个“行踪”, 直接把“归期”给省了。 水镜又好气又好笑道:“呐,这可不能怪我,我临走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带话给你的,谁知这丫头带话只带一半, 真是……” 他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 虽然烟雀传话有误,但她到底只是个孩子, 水镜总不能厚着脸皮一股脑地把责任都推到她头上。 想到这两个月解无移都沉浸在这“一去不复返”的误会中,再一想这归根结底都要归咎于自己不告而别,水镜顿时有些不是滋味,话锋一转道:“好吧,还是应该怪我,我就不该让她传话,走前应该亲自跟你说才对。” 他一贯不懂得如何安慰人,可此时看着解无移眼中的黯然,却觉得必须得做些什么才行。 想着,他略显笨拙地抬手碰了碰解无移的脸颊,轻声道:“师父答应你,以后不会了,好吗?” 解无移眼中的复杂情绪虽已不似方才那般浓烈,却还是没有完全消失,垂眸轻轻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了。” 此时夕阳已落,天色的确已是暗了下来,水镜点了点头,与解无移并肩往来路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水镜回头看了一眼林中的那父子二人。 此时,那壮年男子已是将地上砍倒的林木都搬上了板车,正在用绳子捆绑固定,而那孩子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盏提灯,正站在板车边举灯照亮。 水镜转过头来,想起方才解无移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专注到连脚步声都未察觉,不由奇怪道:“你方才在那里看什么?” 解无移的脚步微微一顿,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一边继续走一边道:“没什么。” 水镜见他不愿多说,便也没再刨根问底。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水镜时不时瞥一眼解无移,发现他目光一直定定看着脚下的路面,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水镜能感觉到他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但却摸不准原因究竟是什么。 依着水镜这些年对他的了解,解无移并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哪怕有何误会,只要说清楚他便不会一直揪着不放。 可现在他明明已经知道不辞而别是个误会,却还是显得有些郁郁寡欢,倒真叫水镜不太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仍在介怀了。 又行了一段后,水镜实在是有些受不了这古怪的沉默,没话找话道:“看见我回来,你不高兴?” 解无移像是骤然被打断了神游,后知后觉地转头答道:“高兴。” 水镜狐疑挑眉,调侃道:“真的?你这副表情,我可一点也看不出高兴啊。” 解无移怔了怔,片刻后微微弯了嘴角扯出个笑来,但这笑只停留于唇边,笑意完全没能染进眼底,看上去着实有些勉强。 水镜看着他这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很是无奈,还微微有些心疼,不忍再步步紧逼,苦笑摇头道:“罢了罢了,不想笑就别笑了,我信你高兴便是。” 说完,水镜换了个话头道:“我听烟雀说你近来每日早出晚归,如今盐所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话题一涉及政事,解无移很快便收敛起了自己的情绪,颔首道:“很顺利,已经与所有盐匠达成一致,不日便将由父皇下诏,以盐利分成取代朝廷供给,并许他们自由出入盐所。” 水镜点了点头,笑道:“如此也算是了却你一桩心事了。” 解无移看了看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张了张口又闭上,轻轻点了点头。 …… 此次回宫之后,解无移似乎比从前更忙了些,不是没日没夜地待在御书房,就是在宫里找不见人影。 一连几个原定的授剑之日,他都只是让烟雀等在假山处转告水镜今日有政务要理,无法前来习剑。 虽然这几年解无移就没有过悠闲的时候,但水镜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解无移如今的忙碌和从前都不相同。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水镜几次在御书房窗外看见解无移时,都见他只是执笔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地发呆,可每当水镜推门进去时,解无移便立即低头批起了折子来,就像是在忙给水镜看,让他莫要来打搅一般。 就连水镜将那本从四季山带回的册子拿给他时,他也推脱说政务繁忙,连折子都看不完,更是没法抽空去看这些了。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可次数多了,纵是水镜再迟钝也难免察觉出了些许异样,但他不明白的是,这转变究竟是因何而致。 若是追根溯源,解无移的变化正是从他自北海回来那时开始的。若说那时发生了什么,水镜便只能想到烟雀传话有误这件事了。 难不成他至今还在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水镜并不觉得他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那……难道是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水镜百思不得其解,只觉从前千年都未曾这般烦闷过。 终于,他决定独闷闷不如众闷闷,冒着被释酒再次奚落的危险,深夜去释酒殿中将他从床上拖了起来。 释酒无端被扰了清梦,一边斜睨着他一边从床上坐起,却并没有要下床的意思,盘腿坐在床上漠然道:“你又有何贵干?” 水镜嘿嘿一笑,将屋里的烛火点燃后走回床边顺势一坐,道:“问你件事。” 释酒被乍然亮起的烛光晃了一下眼,闭眼缓了缓才又睁开,挑眉道:“最好是件刻不容缓到连天亮都等不及的大事。” 水镜对他这揶揄早有预料,完全不为所动,十分随便地点头道:“对对对,大事大事。” 释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 水镜从善如流道:“我回北海那两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释酒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反手在身后枕边摸索了一番,似是没摸着要找的东西,这才抬起惺忪睡眼看了一圈,发现酒葫芦挂在墙角的衣架上。 水镜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立即会意起身过去把葫芦取了过来,塞给释酒道:“来来来喝点酒清醒清醒,然后好好想想。” 释酒拔下塞子仰头喝了口酒,这才终于像是听懂了水镜的问题,但却不答反问道:“你何时回了北海?” “啧,”水镜简直有心在他头上敲个窟窿,但碍于有求于人不得不强行忍住,换了个说法道,“就是宋元贪污受贿一案结案之后,**月间,可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释酒漫不经心道:“怎么才算特别?” 水镜一时语塞,发现这“特别”二字没有个前因后果还真是难以定义,索性直言道:“这么说吧,自打我从北海回来就觉得解无移不太对劲,我想知道原因。” 释酒一听“解无移”三字,立即眯了眯眼,露出了一种“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因为他”的表情。 水镜立马赶在他开口前抬手制止道:“哎哎哎嘲讽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已心领神会,劳烦您老直接回答问题就好。” 释酒准备好的挖苦没能说出口,略有不甘地撇了撇嘴,道:“他哪不对劲了?” 水镜抿唇想了想,蹙眉道:“我也说不太清,就是觉得他总拿政务繁忙搪塞我,还整日忧心忡忡郁郁寡欢,反正……反正跟以前不太一样。” 释酒闻言,握着葫芦又喝了口酒,嗤笑道:“人家是一国储君,日理万机忧国忧民有何不对?你以为都跟你我似的,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水镜就知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该有的挖苦一句也少不了,却没想到释酒是个狠人,嘲讽起来连他自己都不放过,啧啧称奇地抱拳道:“你真是个好汉。” 释酒瞥他一眼,不以为然。 水镜回到正题道:“他从前不也是储君?可也没像现在这般忙得连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吧?我就想知道,他这到底是真忙还是假忙?” 释酒挖苦之愿达成,终于是甘心好好说话了,略微回忆了一番,道:“若是硬要说那段时间有何算得上特别的事发生,倒也有两件。” “何事?”水镜立即追问道。 释酒不紧不慢道:“一是大銮又往西南调兵了。” 水镜想了想,皱眉道:“这有何特别?大銮这几年时不时就往芪国边境调兵,探报不是都收了几百回了么?” “唔,”释酒不置可否,继续道,“另一件事是国主病了。” “又病了?”水镜简直啼笑皆非,“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释酒先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才明白过来他此话何意,无奈摇头笑道:“这次不是装的。” “哦?真病了?”水镜狐疑道,“何病?” 释酒懒懒道:“头风,太医说来势汹汹需要静养,所以近来他差不多已经是个甩手掌柜,国中所有政务几乎都是解无移在处理,连早朝也是他在主持。” 水镜一听这话,先前的猜测顿时有些动摇。 国主卧病在床,举国政务重担都压在解无移一人身上,那他如此繁忙且忧心忡忡便完全可以解释得通了。 原来不是在躲我…… 水镜默默松了口气,待意识到自己这反应时,又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忽地如此矫情?这可真不像自己的一贯作风。 释酒见他一会若有所思一会又似笑非笑,也不知他究竟想到了什么,挑眉道:“问完了?” 释酒的逐客令向来下得干脆,水镜也向来走得干脆,拍着他的肩膀起身道:“问完了问完了,您老继续安寝吧,我走了。” 释酒一边打着哈欠躺下一边摆手:“熄灯。” 水镜路过烛台边广袖一挥将烛火熄灭,三两步迈出寝殿,顺手关上了殿门。 第148章 海晏河清独山玉 原本依着水镜的性格, 解无移整日忙于政务无暇理他该是好事才对,他刚好可以如以往一般随意在这天下间游走,不必为了时不时“赴约”而绊住脚步。 可真到了如今, 他却丝毫也没有感受到轻松惬意, 反而总觉得有些空落, 似乎提不起兴趣前往任何地方, 甚至连虞宫都懒得迈出一步。 解无移已是如此劳碌,水镜自然也不会再惦记什么习剑之事, 甚至如非必要都不再随意前去打搅令他分神。 往后的一段日子,有早朝时水镜便去大殿顶上听听朝会,无早朝时便去看看账房先生给烟雀授课,而后在掌灯时分落在御书房对面的屋檐上,透过窗子看解无移在烛光中批阅奏折。 就如水镜先前所见那般, 解无移时常批着批着折子便会发一会呆,愣在那里片刻后, 又会像是突然梦醒一般捏捏眉心,继续低头批阅。 也不知到底是他太过专注听不见外头的声响还是听见了却置之不理,每夜宫里巡夜的梆子声都已敲到了四更,他却还是恍若未闻, 岿然不动地端坐在案前。 看了几日后, 水镜实在是看不过去了,每夜三更一至,他便跃下屋檐往对面窗中弹颗石子,将屋里的烛火击灭。 起初解无移还未发觉这是人为, 直至将烛火反复点燃几次又反复被熄灭后, 他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没再继续执拗坚持, 老老实实回了东宫。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水镜便再未看见过他在案前发呆愣神,也不知是不是想抓紧时间赶在三更前多批阅些折子。 好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殿中烛火一灭,解无移便不再试图将它重燃,而是直接起身离开,就像是默认了这个规矩一般。 一晃已是年尾,解无移却并未因为年关将至而得到几分清闲,直至除夕当日,他依旧是从天光未亮忙到了日暮十分,之后终于没再焚膏继晷地批阅奏折,而是依国后之令在晚膳前赶到了国主寝宫。 国主的病至今还未见好转,发作时头痛欲裂,眼不能视耳不能闻,但好在近半年来都遵医嘱并未操劳,静养的结果便是发作的不那么频繁。 除夕在人间乃是团圆之时,国后令解无移前往自然也是为了吃这阖家团圆的年饭,水镜远远目送解无移的背影入了国主寝宫,随后转身离开,登上了望溟塔。 望溟塔高逾百尺,站在塔顶环视,几乎可以将整个虞都尽收眼底。 水镜从前也曾在夜晚来过这里,但那时子时已过,入眼只见无数黑压压的屋宅街巷沉睡在月光中。 而如今除夕之夜,整个虞都仿佛一片星海,万家灯火闪动,宫里宫外皆是一片明亮。 看着眼前静谧祥和的虞都,水镜心中蓦地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像是失落,又像是怅然。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月光投在脚下的影子,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了诗中所言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那年除夕在安虞关,他曾问过解无移可会在佳节“倍思亲”,而如今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没有“亲”的,既然无亲无故无牵无挂,这份孤寂落寞之感又是从何而来呢? 水镜忍不住回想,自己过往那千年的除夕都是如何度过的,身在何处,身边又有何人? 想着想着,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一丝印象也无,他能清楚记得的除夕之夜只有三个,而这三次身边之人都是解无移。 第一年,他们在安虞关听军中将士彻夜喧闹。 第二年,解无移与国主国后吃完年饭后,拉着水镜去东宫“守岁”,夜里明明困得险些磕在桌上却还是不肯去睡,硬是撑着下巴捱到了天明。 第三年,烟雀拖着他们二人陪她放烟花,放着放着还非要水镜和解无移带她上屋顶,结果兴高采烈蹦得太欢,一脚跺碎了瓦片差点掉进屋里,把周姑姑吓得不轻。 想起这些,水镜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可当回过神来再次望向眼前万家灯火时,却又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他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心绪变化惹得有些无奈,索性不再在塔顶自寻烦恼,下塔往烟雀住的小院行去。 不出水镜所料,烟雀这会早已与周姑姑一起吃完年饭,正在院中闹闹腾腾的准备放烟花。 看见水镜来了,烟雀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拽他进屋,先往他嘴里塞了两个饺子,然后便伸手笑嘻嘻讨起了压祟钱来。 周姑姑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忙笑着让她莫要胡闹。 “你个小财迷,”水镜嗔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从怀中摸出一块芙蓉红的玉牌来递给她道,“喏,压祟钱。” 烟雀本只是想闹闹他,却不料他竟真是有备而来,定睛一看那玉牌,顿时惊喜道:“独山红玉?” “哟?”水镜着实有些吃惊,“你这是什么眼力,竟一眼便能认出它来?” 烟雀说的没错,这块玉牌正是产自琼国的独山玉所雕,因独山地处南阳,独山玉又被称作“南阳翡翠”。 烟雀得意道:“那是自然,太师哥哥以为我师从的那位当真只是个寻常账房先生吗?他可是国库的掌库大人,这几年时常跟着他老人家清点国库,见过的好东西可不少呢!” 水镜以往没怎么注意过那位“账房先生”,还真不知他在宫中还身居要职。但此时回想起来,却依稀记得自己对他的印象是年纪虽大脑子却转得极快,水镜时常觉得这么个人若是不在宫中,放到宫外早就该是个富商大贾了。 水镜觑着烟雀那洋洋得意的小模样,故作夸张道:“啧,这么说来我岂非班门弄斧?看来这东西是入不了你的法眼了?” “不不不,”烟雀眼疾手快地在他收回手前把那玉牌抽了出来,“这玉牌如此精巧,更何况还是太师哥哥送的,雀儿却之不恭,哪有拒绝的道理?” 说着,她握着那玉牌侧过身,调皮一笑,一脸“可别想再从我手里要回去”的表情。 水镜不禁莞尔,方才在望溟塔上那一点点怅然转瞬间便荡然无存,摸了摸她的脑袋道:“行了,收起来吧,我带你上屋顶放烟花。” 烟雀嘻嘻点头应着,忽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皱眉犹豫道:“屋顶啊……” 水镜一看便知她想到了什么,笑着弹了她个板栗道:“放心,有我在摔不着你。” 烟雀一听立马没了顾虑,蹦蹦跳跳地跟着水镜出了屋去。 水镜带着她飞身上了屋顶,从这间屋跳到那间屋,将各式烟花都放了个遍。 周姑姑在底下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时而对那绽放的烟花啧啧称奇,时而又被烟雀大胆的举动吓得心惊肉跳,只觉得这一晚大起大落地活像是吞了只野兔。 时至深夜,水镜忍不住看了看国主寝宫的方向。 这个时候,想必解无移也早已与国主国后吃完了年饭,那他现在会在做什么呢?是回到了东宫守岁,还是又去了御书房? 放完所有的烟花,烟雀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困意,水镜带着她跃下屋顶时,她已是哈欠连天,仿佛下一瞬就要昏睡过去。 水镜无奈一笑,将她交给周姑姑,转身离开了小院。 行了一段后,水镜远远看见御书房里一丝光亮也无,便未再接近,转了方向往东宫行去。 到了东宫,看见解无移寝殿亮着灯,水镜不禁心中微微一松,迈步往门前走去,可还没等他走出几步,便见寝殿门窗中透出的火光忽然熄灭,陷入了一片黑暗。 水镜顿住脚步,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怎么这么不巧呢? 他伸手从怀中拿出另一块玉牌来,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 这块玉牌与烟雀那块式样相仿,都是独山玉所制,只不过给烟雀的那块是芙蓉红玉,而水镜手中这块则是透水白玉。 自打去年除夕烟雀嬉皮笑脸地跟他讨压祟钱起,水镜便记住了这么个习俗,后来回四季山那趟,他便将这两块玉牌带了出来。 六百年前,世间曾爆发过一场严重的瘟疫,几乎各国各地都未能幸免,唯有南阳独山脚下未受丝毫波及。 瘟疫过去之后,人们发现独山山底竟是有一条巨大的玉脉,而他们之所以能够避开瘟疫,很有可能正是因这玉脉的滋养庇护。 独山玉“辟邪驱病”的美名便是由此而来。 那时琼国还不存在,南阳从属于一个名为“朔”的古国。这两块玉牌乃是当年朔国玉匠奉国主之命用从独山开采出的第一批玉石制成,红玉上以朔文刻“福寿康宁”,白玉上则刻“海晏河清”,被朔国皇室视若珍宝,代代相传。 两百多年前,朔国被琼国取代,这两块玉牌便到了琼国国主手中,往后一直被琼国皇室供于宝阁,望其能护佑皇室绵延,百姓安康。 五年前,大銮攻琼,水镜眼看大銮兵临国都城下,而琼国国主仍在醉生梦死,便以两株千年灵芝从他手中换来了这两块玉牌,将它们带回了四季山中。 水镜自然是不信那所谓“辟邪”一说的,但玉器养人倒是实情,况且他犹记得当年解无移说的那句“身在史中”,想着如此一件在史中辗转数百年的器物对解无移而言大抵是有些意义的,这才特意将它们从四季山带了出来放在身边,打算当做除夕“压祟”之物送给他和烟雀。 水镜看着那漆黑一片的寝殿,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 虽然先前从释酒那里得知解无移如今这般忙碌是因国主患病导致的政务加重,但水镜总隐隐觉得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别的缘故。 他一直不愿相信解无移是在刻意回避他,但这么久以来,一切蛛丝马迹都在试图让他接受这个答案。 良久后,水镜轻轻叹了口气,随手拔了根发丝将那玉牌系上,走过去将它挂在了门框边,这才转身离去。 年节一过,宫里宫外又如往常一样开始了各司其职的忙碌,解无移自然也不例外,他就像是要将除夕那晚吃年饭耽搁的那点功夫补回来似的,将早起的时间又往前挪了半个时辰。 水镜看在眼里,却并未干涉制止,他知道,若不是他每夜强行熄灭御书房中的烛火,解无移怕是要将就寝的时间也一并往后推迟。 这一晚,水镜如以往一样坐在御书房对面的屋顶上遥遥看着解无移批阅奏折。 三更的梆子声远远响起,水镜跃下屋檐往对面行去,随手捡了颗石子从窗外弹进熄了烛火,屋中瞬间被黑暗笼罩。 原以为这又将是一次心照不宣的“你熄灯来我回宫”的沉默戏码,却不料水镜正欲转身离去,忽听屋中解无移唤道:“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山衔蝉,我超喜欢哦,可爱指数妖妖灵,锦鲤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李密《陈情表》 第149章 虞境千景贺生辰 水镜脚步一顿。 这几个月以来, 解无移从未主动找过他,甚至先前在水镜几次试图与他搭话时,他都是一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理会的模样, 水镜着实没料到他此时竟会突然出声叫住自己。 这声“师父”竟都因久未耳闻而有些陌生了。 就在他愣神的这短短几瞬, 解无移已是拉开屋门走了出来, 水镜一时有些摸不准他的用意, 转身若无其事道:“怎么了?” 解无移走到他面前,问道:“师父明晚可否去东宫一趟?” 水镜疑惑道:“去做什么?” 解无移道:“这段时间忙于政务, 都未能与师父多聊几句,所以明晚想与师父促膝长谈,不知师父可有空闲?” 水镜有些意外,但很快便点了点头道:“好。” 解无移道:“那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没再多言, 迈步与水镜擦肩,往东宫方向行去。 水镜转身看着他的背影, 竟一时有些恍惚。 先前他几乎已经确认了解无移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他,可此时却突然邀他明晚前去相谈,倒叫水镜又有些摸不准他究竟是何态度了。 但不论如何,这大抵应该也算是件好事。 水镜轻笑眨了眨眼, 决定还是莫要胡思乱想, 顺其自然便是。 虽是想着顺其自然,可第二日水镜还是莫名从清晨开始便有些心浮气躁,他也不知自己在浮躁些什么,只是觉得这一日仿佛比以往每日都要漫长些。 往日看那掌库大人给烟雀授课还觉得有点意思, 可今日却是半分也听不进去, 只觉聒噪异常。 到了午后,水镜一边听着掌库大人絮叨一边时不时往窗外空中看一眼, 只见那太阳活像是在中天扎了根,半天也挪不出半寸,叫人简直想上去推它一把助它西移。 好容易熬到日落月升,水镜估摸着解无移应该也差不多忙完了,这才动身往东宫行去。 刚入东宫,远远便见解无移在殿前院中负手而立,似是已等候多时。 甫一看见解无移,水镜心中那丝浮躁瞬间便烟消云散,就像是褶皱的纸张浸入了温水,悄然舒展开来。 “师父。” 解无移迎上前来,陪着水镜进了殿中,而后侧身道:“师父先在此稍候,我片刻就来。” 水镜虽不知他要去做什么,但却也没有多问,颔首道:“好。” 解无移出去后,水镜踱到窗前鸟架边逗起了白毛。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似乎养鸟亦是如此。 白赫土生土长的海东青大多凶狠,而在虞国长大的白毛则温和许多,唯有在对方来者不善时才会展露出一丝犷悍,其余大多时候无非就是与寻常鸟雀相比稍显傲慢些。 白毛平日里喜欢与人玩“躲爪子”的把戏,但凡有人伸着手指去点它的爪子,它便会极快地跳到一旁,你追到一旁它又跳回原处,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乐此不疲。 对上旁人,最后胜出的往往都是白毛,它的反应实在太快,几乎从头到尾都不会被碰着一下。 但每次对上水镜时它可就没那么威风了,它跳得快,水镜的手却更快,回回到最后它都是左支右绌横冲直撞,翅膀拍得几乎要掉下毛来,鸟架也被晃得哐哐作响,食水洒落一地,怎一个鸡飞狗跳了得。 当初它第一次被水镜“击败”时,气得满屋子转着圈乱飞,一边飞还一边狂叫,解无移在旁笑得身子发颤,最后无奈道:“我看明日还是给它栓条链子吧,否则我真担心它总有一天会被师父气得离家出走。” 想到此处,水镜低头看了一眼白毛的两根小细腿,正在此时,门口恰好传来解无移的脚步声,他顺口问道:“先前不是说要给它栓链子么?怎么没栓?” 问完话,水镜回过头去,见解无移手中端着个漆木托盘,上头搁着瓷瓶杯盏和一副碗筷,碗里还在冒着热气。 水镜顿时便忘了链子的事,转而问道:“你还没吃?” 解无移弯腰将托盘轻轻搁在案上,直起身道:“师父方才问我什么?” “哦,”水镜又被扯回上个话题,指了指白毛道,“你先前不是说怕它离家出走,要给它栓条链子么?” 解无移看了一眼白毛,道:“它若是真想走,我强留它又有何意义?放它走便是。” 水镜挑眉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那托盘上,这才看清那碗里装的是面条,上头卧着个黄澄澄的鸡蛋,汤里还有几根翠绿的青菜。 水镜虽是不必吃饭,但千年来各式各样的饭菜早已见了个遍,这碗面看着倒是清爽,但那面条根根粗细不均,不像是出自宫中御厨之手。 解无移见他盯着那碗面,适时道:“我第一次做,似乎做得不太好。” “你自己做的?”水镜意外道。 解无移点了点头。 水镜不太理解地笑道:“你想吃什么和膳房说一声便是,还用得着自己亲自动手?” 解无移沉默片刻,道:“这是给师父做的。” “我?”水镜有些诧异。 他明明记得早在当年出海时就已经告诉过解无移自己不必吃饭,他不该不知道才对,怎会无缘无故突然给他下一碗面来? 解无移见他一脸茫然,道:“看来师父是不知今夕何夕了。” 水镜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他知道今日是初五,可初五有什么特别的吗? 好在解无移早已看出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解释道:“今日乃是立春,我听国师说,师父的生辰便是立春。” 水镜微微一怔。 “生辰”这个词对他来说着实陌生,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何时因何故会与释酒提起这一茬,这一千多年来他也从不曾特地留意过这个日子。 如今听解无移这么一解释,再一看那面条,水镜立即反应了过来:“所以这碗是……寿面?” “嗯,”解无移点了点头,看向那碗面道,“师父要尝尝么?虽然其貌不扬,但味道应该还勉强过得去。” 水镜哪里会在意这面味道如何,单单因着这份心意,别说是一碗面,哪怕是碗糊锅底的玩意他估计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个干净。 他走到案边坐下,拿起筷子笑道:“既然是你亲手做的,那自然是要吃的。” 说着,他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来,往上提着提着突然发现这跟面竟是极长,像是没有末尾似的。 解无移坐在他对面,眼看着他都将筷子举过了头顶,忍不住提醒道:“师父,这面是一整根,都拎出来怕是不大方便吃。” “哦?是这样吗?”水镜啧啧称奇,复又疑惑道,“为何这么长?” 解无移道:“既是寿面,自然是取‘长寿不断’之意。” 水镜这才知道这面为何粗细不均,将面团揉成一整根还要保其不断已是不易,若是还能将它揉得从头到尾一模一样,那怕是解无移的手艺都能与御厨媲美了。 不过,听解无移这么一解释,水镜倒有些不知如何下口了,他看着那面,眨了眨眼道:“这面虽是一整根,可吃的时候总不能从头到尾吞下去,那岂非还是会断?” 解无移一时无言,水镜问完也发现这问题有些找茬的嫌疑,忙自圆其说道:“无妨无妨,我将它全吃完便是,断了也都能在我腹中重逢。” 说完,他立马埋头尝了一口,嚼了两下后发现这面不仅劲道颇足,味道竟也出乎意料的好。 解无移盯着他道:“如何?” 水镜咽下面,一边点头一边赞道:“极好极好。” 解无移似乎微微松了口气,起身到一旁书架上取来一个扁平的木匣。 那木匣形状特别,莫名就让水镜想起了当年存放《问归期》曲谱的那一个,不禁疑惑道:“这是?” 解无移伸手将木匣推到他眼前,道:“当年拜师时,师父说拜师礼须得合眼缘才可,我那时耍小聪明用师父的曲谱糊弄过去,师父也从未与我计较。如今这生辰礼乃是我亲手所制,不知能否合师父眼缘。” 水镜未料到他竟还备了礼,着实有些意外,再一听是他亲手所制,更觉有些期待,忙将筷子搁下,伸手打开了那木匣。 木匣里躺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乍一看与水镜在四季山存放的那些有些相像,上头以金墨书写着四个字:虞境千景。 水镜眼中一亮,将它从匣子里拿出,先是大略翻了翻,发现这竟是一本画册,里头每一页都是一幅画,有海景,有山水,有街巷,亦有农家小院。 这些画里都不仅仅只有风景静物,还有人。 海上朝阳初升时撒网的渔民,山中晨雾里砍柴的樵夫,夜市中街头巷尾的商贩,小院中筛糠晾菜的老叟,这些随处可见的瞬间都被解无移捕捉在了眼里,印在了心中,如今跃然于纸上,栩栩如生。 这其中,水镜还看到了不少十分熟悉的景物,夕阳中的望溟塔,星空下的骨扇岛,安虞山下斧刃峡,还有御花园的假山,烟雀屋前的秋千,虞都西南的盐所…… 水镜一时间看得有些入了神,解无移一连轻唤几声他都未能听见,直到解无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恍惚抬头道:“嗯?” 解无移道:“师父不妨看看扉页?” 水镜一怔,将画册合上翻开第一页,这才发现扉页上竟是题着一首小诗: 薄雾笼寒水,晨曦遣云归。 青山融宿雪,百鸟御风临。 这几句描绘的乃是冬去春来雪融鸟归之景,也正是立春的寓意。 只不过…… 水镜奇怪道:“为何不用虞文?” 这画册封面的“虞境千景”四字明明还是虞文,可这扉页上的诗用的却是大銮文字,令水镜着实有些不解。 解无移道:“我听国师说,师父对虞文并不精通。” 水镜愣了愣,本还意外释酒怎会如此胡说,可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给骨剑刻字时曾向他确认过那两句虞文的写法,大概……他就是那时得出了这么个结论吧。 想到这里,水镜也不再纠结文字之事,将那小诗又在心中默念了两遍,抬头笑道:“上得朝堂,下得厨房,舞得刀剑,挥得笔墨,这世上可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 解无移垂眸轻笑了一下,道:“师父谬赞。” 这半年来,解无移脸上极少露出笑意,即便是偶尔弯起嘴角,也总令人觉得那笑容中藏着几分疲惫与沉重。 就如现在这般。 水镜静静看着他垂下的长睫,心中蓦地渗出一丝酸涩,但还未等他将这丝情绪细品,解无移已是抬起眼来,伸手拿过托盘上的瓷瓶将两个空杯斟满,端起其中一杯道:“今日师父生辰,我敬师父一杯,愿师父诸事遂意,朝暮长欢。” 说完,他仰起头干脆利落地将整杯酒倾入了喉中。 自从当年无意中被释酒一杯酒惹得“酒后吐真言”后,水镜对酒一直是敬谢不敏,但今日解无移这杯乃是为了祝寿,水镜不愿拂了他的心意,还是伸手端起了杯盏,垂眸看了一眼杯中清酒,闭上眼将它送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如烈火般自喉头一路烧到腹中,水镜忍不住微微蹙眉。 解无移看着他将酒饮尽,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微蹙的眉头,握着杯盏的手缓缓收紧,又一点点松开。 水镜睁开眼时,迎上的是一双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深邃眸子,那眸中似有波澜万丈,暗潮涌动。 水镜无端被这目光刺了一下,但还不等他深究,已经感觉到酒入肝肠的热意自腹中上涌,接着在周身蔓延开来,缓缓覆盖水镜的四肢,脖颈,直达头顶。 水镜只觉有些晕眩,忍不住抬手以肘支桌扶住额角,脑中逐渐混沌起来,眼前像是弥漫起了一层薄薄雾气。 他眯眼转头看了看四周,似乎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在晃动,晃着晃着便出现了重影。 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闭上了眼睛,但他感觉在那之后,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解无移代我给大家敬酒啦,祝我的宝藏天使们圣诞快乐哟^_^ 第150章 醉不成欢惨将别 梦里一会儿是天地初开, 五神创世,一会儿是部落纷争,朝代更迭, 一会儿歌舞升平, 一会儿烽烟四起。 天边云, 林间风。 山巅雾, 草尖露。 他不知身在何处,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他像是沉浮于历史的洪流里,却又仿佛置身于事外。 无数楼阁拔地而起又轰然倾塌,无数草木生根发芽又枯败凋零,无数人呱呱坠地又与世长辞。 一瞬婴啼,一瞬白首。 千年万载, 周而复始。 …… 屋里的烛火静静摇曳,而屋外的黑夜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褪色, 变为了深灰。 斜里漏进的风中夹杂着一丝水气,屋檐下传来滴滴答答的声响。 夜里不知何时下了一场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像是要趁着人们熟睡之时将所有山川树木宫殿楼宇尽数涤净, 好让一切过往都不留痕迹。 水镜眼前的纷乱的画面逐渐淡去, 脑中一点点恢复清明,视野中的一切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手肘依然撑在案上保持着扶额的姿势,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案上的杯盏碗筷已经被收拾干净, 只剩那本画册还留在眼下。 水镜伸手将它收进怀中, 想着解无移大约已经睡了,便抬眼往床榻看去, 却发现被褥铺得整整齐齐,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 水镜转头环视了一圈,不见人影,只得撑地起身,往屋外走去。 拉开屋门,雨后湿润的凉风迎面而来,虽已破晓,天色却还是有些阴沉,乌云团聚,像是昨夜的雨还未下尽兴,正在酝酿着再来一场。 水镜往庭中望去,一眼便看见了解无移负手而立的背影,衣摆被晨风轻轻拂动,脊背挺得笔直,微微昂首不知看向何处。 清晨的虞宫十分寂静,除了屋檐落下的水滴在地面迸溅开的声响以外再无半分动静。 水镜迈步往解无移站的那处走去,走近一段后才隐约看出解无移衣服的颜色有些不对,似乎比平常暗沉许多,像是在水中浸过一般。又走了两步,这才发现不止是衣服,连他的头发都像是洗完未干似的,发梢甚至还有几滴将落未落的细小水珠。 水镜不禁疑惑,这是淋了雨么? 他加快脚步几步迈到解无移身后,伸手攥了攥他的衣袖,终于确定这衣服湿的十分彻底,忍不住蹙眉道:“你在外头站了一夜?” 解无移没有回答,却是动了动手臂,将衣袖从水镜手中抽了出来。 水镜怔了怔,空了的手还悬在那里,一时竟不知他这是何意。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便听解无移沉声道:“国师说,师父酒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诚不我欺。” 不知是不是一夜未眠又淋了雨的缘故,解无移此时的嗓音有些沙哑,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压抑的愠怒。 水镜一时有些迷茫,不知他这莫名的怒意从何而来。 解无移转过头来,水镜这才发现他的眼眶竟是有些微红,几缕被雨打湿的碎发贴在额边,嘴唇有些苍白,面上透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和疲惫。 水镜心中一揪,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替他将碎发拨开,却不料还未触碰到他,解无移已是将头偏到一旁避开了他的手指,面沉如水冷冷道:“师父可知自己昨夜说了什么?” 水镜不由愣在了原地。 在水镜的印象里,解无移对他的态度虽不似寻常徒弟对师父那般恭矜顺从,但也至少像对兄友一般温和谦善。 别说是前几年,哪怕是最近这半年水镜觉得他在有意无意回避自己,却也从未见他用这样的态度和语气对自己说过话。 他自然不记得自己昨晚究竟说了什么,甚至连自己有没有说过话都毫无印象。 即便说了,他又能说什么?无非就是这一千多年来的所见所闻罢了,可那些无关痛痒的见闻,何至于令解无移不悦至此? 水镜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而解无移冰锥似的目光还一直紧追不舍地扎着他,令他平白生出一丝忐忑。 他从未有过这般不自在的时候,只得强作镇定地轻声问道:“我……说了什么?” 解无移极其浅淡地冷笑了一下,眯眼道:“师父当年从国师那里带走了一本新律,可还记得将它带去了何处?” 水镜呼吸一滞,瞬间想起了那本被允和置于床头,里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朱红小字的《大虞新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大銮这几年推行的几条政令都能在那本新律中找到影子,若说与那本新律毫无瓜葛,连水镜都不会相信。 水镜张了张嘴,他想说自己并非有意将那新律带给允和,只是不小心遗落在了銮宫,却又觉得这个解释十分无力。 既然木已成舟,当初故意与否还重要吗? 水镜并非那种会找借口推卸责任之人,他闭上嘴垂眸沉默了片刻,抬眼郑重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 “我还没有说完。”解无移强横地打断道。 水镜被他堵得猝不及防,只得又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解无移看着水镜措手不及的模样,丝毫没有动容,漠然移开视线转头看向前方道:“安虞关那年,父皇称病召我回京,师父替我回宫打探父皇病情,回去后是如何告诉我的?” 水镜如坠冰窟。 这一下,他连辩解自己并非有意的机会也不剩了。 主动提出要替解无移回宫打探的人是他,将国主假病事实隐瞒的也是他。他曾笃定地告诉解无移国主的确病了,为让解无移彻底相信,他还像模像样地编了个“偶感风寒加上案牍劳形”的病因。 水镜无言辩驳,解无移也不发一言地看着前方,两人就这么站在庭中,在雨后湿润微凉的晨风中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水镜还是决定将这沉默打破,他虽是不知该说什么,但认错也好,道歉也罢,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 谁知他刚要开口,解无移却已平缓道:“如今父皇卧床,国中政务繁重,我早已无暇抽空习剑,师父也不必再将自己困在这虞宫了。” 水镜瞳孔骤缩,心中陡然一沉,几乎不敢相信这话的意思:“你这是在……赶我走?” 解无移仿佛是要将隐忍许久的情绪倾泻而出,毫不犹豫道:“先前师父每夜熄我烛火扰我政务,我皆是碍于师父情面不忍怪罪,如今不妨与师父直言,我的事,用不着师父插手干涉。” 他像是还嫌自己说得不够明白,倏然转过头来:“况且我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下一个屡次欺瞒于我之人长留身侧。师父曾对我有恩,我也不愿对师父不敬,撵逐之言我便不说了,还请师父莫要让我为难。” 水镜看着他薄唇启闭,耳中像是蜂鸣般嗡嗡作响,只觉这番话句句如刺,字字如刀,划得心口生疼。 而解无移根本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就那么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顶着仍在滴水的头发,大步往庭外走去。 水镜匆忙抬手,满心满腹急切却又无从开口,只能愣愣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彻底脱离视线,才缓缓曲起了手指,无力垂下。 他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虞宫,亦不知是何时出的虞境。 他向来自诩心中清明,无论多么复杂的状况,多么千头万绪的麻烦,他也能很快在一团乱麻中寻得线头继而抽丝剥茧。 可现如今,他却觉得脑中浑浑噩噩像是灌满了浆糊,根本无从思考。 从芪国到大銮,从大銮到桑地,再到琼境,白赫,兰兆。 水镜想寻得一处僻静之所暂歇,静下心来细细思量,却发现这世间虽大,却从来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没有一扇门是为他而开,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留。 一千多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仿佛从来不属于这世间,而他与这世间仅有的瓜葛全都系在虞都,系在这四年里,系在那个说着“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身上。 而那些在水镜耳畔久久萦绕的字字句句便犹如试图斩断这些瓜葛的利刃,刀刀见血,剑剑锥心,斩出一阵阵剜肉刮骨般的疼痛。 这股从未有过的疼痛在水镜心中横冲直撞,狠狠撕扯啃噬,几乎将他的呼吸都蹂-躏得支离破碎。 水镜紧紧攥了攥胸口的衣襟,皱眉紧咬牙关,只盼它能稍稍平缓半分,但却无论如何也无济于事。 他抬头看了看苍穹,接着飞身而起直上云端,不管不顾地向北行去。 世间没有容身之处,好在还有北海尽头的那一块世外之地。他从未像此刻一般迫切地想要回到四季山,也从未像此刻一般清醒地认识到那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独属于他的“归处”。 飞过人间边界的重峦叠嶂,飞过广阔北海的湛蓝水域,飞过皑皑白雪覆盖的高耸群峰,水镜终于回到了那与世隔绝的四季山中。 山下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看见雪中木屋的一刹那,水镜蓦然想起他曾带给解无移的那颗琉璃球,想起曾答应带他来北海尽头看雪景,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他深吸了口气,将腰间玉佩解下,丢入玉碎湖中。玉佩入水化鱼的一刹那,环湖四座山峰倏然而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鹿采,锦鲤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第151章 方知相思便相思 东山嫩草破土, 繁花遍地。 南山郁树苍翠,莲荷出水。 西山红枫摇曳,落木萧萧。 北山梅绽枝头, 雾凇结挂。 这般四季并存之景足以令世间任何人为之震撼, 水镜却只寡淡地扫了一眼, 便在湖心水榭席地而坐, 背靠木屋微微仰头,看向了万里长空。 山中独有水镜一人, 再无市井喧闹,车马人声。周遭万籁俱寂,静谧得仿佛只是画中静景。 四野阒然之中,水镜的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了几分,也终于能够腾出心思去细细琢磨此事的始末。 解无移动怒的缘由不难理解, 水镜并不觉得冤枉。 将那本新律遗落在銮宫并非他本意,但却的确是因他失察所致, 责任无可推卸。 至于国主称病之事,纵使水镜乃是出于好意不愿让解无移因此耿耿于怀,但谎言就是谎言,解无移指责他“欺瞒”也并非错怪。 对于此事, 水镜并不后悔。 哪怕让他回到当初的安虞关重新抉择一次, 他还是会选择对解无移隐瞒国主假病的事实。 水镜收回目光看向湖面,低低一声轻叹。 对于解无移赶他离开,水镜毫无怨言,但也正因毫无怨言才更觉无力。 误会可以解释, 冤屈可以申辩, 可当所有责怪都是实情时,水镜只能不发一言地认下, 然后将苦果自行咀嚼,咽入喉中。 他无法归咎于他人,更无法迁怒于那杯清酒,虽然他知道若是那晚他未曾将酒饮下,也许就不会有此刻的郁结煎熬。 水镜闭上眼,又睁开,许久后再次闭上,又再次睁开。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艳羡人间的午夜,艳羡那些得以沉睡于梦中之人。 光阴如此难熬,若是他也能酣睡一场,是否也可如寻常人一般,暂将一切烦忧都抛于脑后? 水镜不知在屋前坐了多久,几轮日落月升,又几轮日上东山,没有丝毫疲乏困倦,心中郁结亦是毫无消减。 他忍不住有些迷惘。 此前千年大多时候他都是这般独处,却何曾有过这般难熬的时刻?当初那些没有虞国,没有解无移的日子都是如何过来的?怎么如今就过不得了呢? 想着,水镜站起身进了屋中,坐进了堆积如山的书卷里,随手抽出一册来,想看看过往独处之时都曾做些什么。 他将册子随意翻开一页,只见那页上记着他曾在人间抄录的一句诗文: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水镜怔了怔,当初抄录之时并未有何感慨,不过是随手记下罢了,可如今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它意有所指,意味深长。 水镜眨了眨眼,合上册子搁在地上,伸手拿过另一本来随便翻了一页,这次没再看见诗文,而是看见了个故事: 朔国南阳有山名“独”,此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是日瘟疫四起,纵横肆虐,唯独山脚下得以幸免……首掘玉脉,取红白双玉贡往朔都…… 水镜不由想起除夕那夜手中的白玉牌,想起自己曾将那玉牌挂于门边。 也不知解无移拿到没有,若是拿到了,他会喜欢吗? 想来应该是会的吧,毕竟那玉牌上的“海晏河清”四字从来都是解无移心中所愿,哪怕是因着这四字的寓意,他大约也会对那玉牌有几分中意吧? 那么,他会把那玉牌放在何处?是收于寝殿,还是挂在腰间?若是挂在腰间,那便只能挂在右边了,因为左边已经挂了一把骨剑,二者挂在一处定是不大方便…… 水镜想着想着,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早已不知走神到了何处。 他不禁苦笑轻叹,放下册子又拿了一本。 这本刚一入手,水镜便已发现它与旁的册子摸上去手感不同,其上凹凸不平,显然是在水中浸湿过。 水镜想都不必想,便已知道这本册子是当年在海上驱赶鲛群时随身携带的那一本,里头写了些什么自然更不必再看,只单单这一触碰,那些画面便已如雪片般纷飞而落,飘过心头。 还未等他将册子放下,便见一块白绢自册中滑落,水镜愣神片刻,伸手将它拾起重新夹回册中。 那是《问归期》的曲谱,水镜用不着细看便已知晓。 放下这本册子后,水镜再未继续挑拣,他仰靠在成堆的书卷上,静静看向屋顶。 不过短短四年光景。 从前经历的数百个四年都是那样稍纵即逝,雁过无痕,可偏偏这四年却是悄无声息地留下了如此多的痕迹,难以磨灭,又随处可见。 水镜闭了闭眼,抬手从怀里拿出了那本《虞境千景》,坐起身来轻轻翻开。 扉页的诗,内页的画,每一笔都仿佛勾勒在水镜心头。他像是跟随着解无移的脚步缓缓踏过虞国的每一个角落,透过解无移的双眼看遍了虞国的民生百态。 当他看到那些曾与解无移共同去过的地方,想起那些角落曾经发生的场景,想起解无移的一言一笑,心便像是被温水缓缓浇灌浸润,而当他意识到这些都已成过往时,温水便也随之变得刺骨凉寒。 他一遍又一遍沉溺于过往的记忆中汲取慰藉,再在抽身而退时体会着比之前更为深切的割舍之痛。 “千景”二字并非夸大,这本画册中不多不少整整一千处景致。 水镜看着看着便会出神许久,回神后再继续往后,当他终于翻完最后一页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 合上画册,水镜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疲惫,并非躯体上的乏累,而是心底深处反复被两种极端情绪交替占据的疲倦。 这份倦意中还带着一丝难以抵挡的失落,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只风筝,从最初的自在逍遥无拘无束到被牵上一根丝线,再到如今这根线被骤然割断,看似恢复了自由,却又因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而倍感缥缈无依,摇摇欲坠。 水镜起身掀帘走到屋外,沿着湖畔缓缓而行。 东山青柳如英眉,西山莲荷似欢靥,南山红枫宛绛唇,北山梅蕊若长睫。 山不似山,水不似水。 明明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却又仿佛哪里都是他的影子。 水镜沿湖而行时,鲤鱼也一直在湖中贴着水面跟随他的脚步,待水镜环绕一圈回到起点时,鲤鱼突然一跃而起,入水的刹那鱼尾猛地一番拍打,飞溅起的水花尽数泼上水镜的面颊。 这一泼凉水犹如当头棒喝,瞬间将水镜这连日来的浑浑噩噩骤然冲散。 这一刻,他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心中那股盘桓已久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相思。 脑中浮现出这两个字时,水镜竟是露出了一抹长久未有的释然笑意。 平生不知相思。 方知相思,便害相思。 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为何明明风花雪月本无心,却总能在世间的文人墨客笔下显得那样多情。 因为相思无形,却总能附着于天地万物,叫人见山非山,见水非水。 水镜不知该如何化解相思,只知自己不愿再待在这四季山中,他迫切地想要回到虞都,想要见到解无移。 若是解无移需要时间消解怒气,那便等他三年五载或是十年二十年,若是解无移今生今世都无法释怀原谅,那便索性一直在暗中守着他,助他治国,为他分忧,护他周全,成他所愿。 哪怕只能默默远望也好。 哪怕只是饮鸩止渴也好。 只要能见到他,怎样都好。 水镜心中像是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以燎原之势肆虐蔓延。 他从水中捞出鲤鱼化佩挂与腰间,再没有一瞬停留,飞身而起直上云霄。 越过茫茫雪山和北海,经过北海南岸上空时恰巧看见一支船队从海上归来,明显又是找不到方向无功而返的一群人。 水镜丝毫也不避讳,直接从空中落在领头那艘船的甲板上,随便扯住一人张口便问今日何日。 一船人瞬间呆愣在了甲板上,半天无一人出声,片刻后齐齐跪下,口中大呼“仙人下凡”。 水镜没那么多耐心与他们周旋,继续问眼前那人今日何日,那人这才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恍惚报出了年月。 水镜有些诧异。 竟然都已经四个多月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水镜忽然又心生一丝侥幸:也好,从北海到南海还需一月,等他抵达虞都,距离上次离开便已接近半年。 这么长时间,说不定解无移的怒气已经消减了几分呢? 水镜这番捻着手指凝眉细想的神态在周围人看来仿佛是在掐算天机,惹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只呆呆望着他,等他说出个兴衰祸福来。 谁知水镜沉吟片刻后只是微一颔首道了声“多谢”,便轻点甲板再次飞身而上,唰一下没了踪影。 满船人呆若木鸡,久久跪地出神。 水镜那还顾得上他们,只一路埋头向南,一日,两日,十日,二十日,片刻都不肯耽搁。 他本打算途中无论再看见任何情景都不再停歇,可当他经过虞国中部的中野城上空时,身形还是忍不住顿了一顿。 此时已是后半夜,中野城中却是灯火通明,不止是民户店铺中的烛火,就连大街上也是火把林立,人影攒动。 水镜微微蹙眉,别说只是个寻常日子,就算是年节他也未曾见过哪座城摆出这样的阵势,这些人是在作甚? 远在空中实在看不真切,水镜只好飞身而下,落在了南城楼的屋顶。 这一下,他终于看清了城中的场景,整条大街从头到尾全是举着火把的兵士,忙忙碌碌吵吵嚷嚷,像是在挨家挨户问询盘查。 这中野城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9点加一更~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黄庭坚《寄黄几复》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徐再思《蟾宫曲·春情》 第152章 残垣断壁虞都破 水镜本还只是疑惑, 待他看清那些兵士身上的铠甲时,心下骤然一紧。 他赶忙转身跃到另一侧屋顶低头一看,只见城墙顶上赫然插着一面无比熟悉的大旗。 大銮。 这一刻, 水镜浑身血液仿佛凝结, 耳中嗡嗡作响。 他回忆着一路所见, 想到中野以北的城池并没有异样, 大銮大军应该不是自北攻来,那是…… 水镜忽然如梦初醒。 什么天然屏障久攻不下?什么屡战屡败延长战线? 大銮攻芪从头到尾都是个幌子! 他们借着攻芪的由头屡次往芪境增兵, 表面看上去是被芪地瘴沼所阻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之举,实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根本一直都是在为攻虞厉兵秣马! 水镜懊恼不已,这几年竟然从未想过要亲自去芪国边境看一眼,以至于至今才彻底恍然。 他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落于城外, 匆忙环视一圈,只见四野焦黑, 所见之处遍布早已风干的血渍,处处烧痕和坑洼碎石都在极力向人展示着一场恶战的痕迹。 但是,没有尸体。 既然有恶战,那便不会无人伤亡, 可城外却不见任何一具尸体。 水镜蹲下身环视了一圈, 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着无数烧焦的箭柄,但都无一例外少了箭头,并且周围没有一件完整的兵器。 不见尸体,完好的兵器和箭头被尽数回收, 说明这场战争已经结束许久, 战场早已经过清理。 方才在城内看到的兵士不过数千,而想要攻下中野这座坚城, 大銮断不可能只用几千兵马,那其他人马都在何处? 他快步往南,走出焦黑覆盖的这一片后,不出所料立即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马蹄与车辙痕迹,这些痕迹一直延伸往南,不见尽头。 南方……虞都…… 水镜向来不知何谓恐惧,可此时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慌深深淹没,手心里渗出细密汗珠,连心尖似乎都有些发颤。 他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推测判断,立即飞身而起直奔虞都而去,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念头。 快一些,再快一些。 每经过一座城池,水镜都忍不住要往下看一眼,结果越看越是心凉。 一座,两座……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看到了几座与中野境况相仿的城池。 从深夜到白昼,从清晨到傍晚,水镜从未觉得这段路途竟是这样遥远,这样漫长。 终于,水镜在第三日黄昏时接近了虞都。 远远看见北城门时,水镜的心就已经沉到了谷底。 一侧城门歪斜着倚靠在墙边,另一侧则直接倒地,周围硝烟尚未散尽,城墙遍布凌乱焦痕,满地碎砖烂瓦,箭矢刀戈。 城内没有水镜想象的那般混乱,沿街两侧每隔两步便有一名兵士站定,几乎排成了人墙,而在两列兵士中间,无数百姓疾步跑向同一个方向——虞宫。 那些兵士如木桩般站在原地目不斜视,仿佛百姓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预料掌控之中。 水镜不知那些百姓要去做什么,只得在空中随着百姓汇成的“洪流”一同往虞宫方向涌去。 越是接近虞宫,水镜的心跳便越是猛烈,他几乎不敢去想自己会看到什么,只得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虞宫宫墙已成一片残垣断壁,宫门被埋在废墟中,像是埋在海滩砂砾中的一块铁皮。 宫城中所有宫殿楼宇再无高墙遮挡,赤-裸裸林立于眼前,百姓们手脚并用翻过废墟,轻而易举地迈入他们曾经可能一生都无法踏足的这块“帝王之土”。 对于水镜而言无比熟悉的楼宇高台,亭榭园林,如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而百姓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下,还在继续往前。 水镜心中的不安已经到达了巅峰,就像是紧绷的一根弦,仿佛稍一触碰便会彻底断裂。 他几乎不敢呼吸,也不敢随处乱看,可却又不得不看,怕会忽略哪怕一丁点细节以至于错过找到解无移的机会。 终于,那批百姓的脚步渐渐放缓,停留在了一处人群的最外延。 水镜站在一座殿顶往人群最中央看去,在看清的一瞬间,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崩断。 人群的中央正是虞国数百年来引以为傲的望溟塔,而此时水镜曾坐过的那根塔顶横梁上赫然吊着两具尸体。 国主,国后。 水镜一阵窒息。 他虽与这对夫妇仅有数面之缘,但他们乃是解无移的爹娘,对水镜而言绝不是不相干的人。 如今他们不仅身死,竟还被悬挂于此示众凌-辱,解无移会……水镜几乎不敢再往下想。 还未等他缓过一口气,目光却又落在了塔底。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筑搭建出的木台,木台中央的十字木架上捆着一个人。 根本无须再看第二眼,水镜瞬间便已认出那人是谁。 数月以来魂牵梦绕朝思暮想之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水镜眼前,水镜只觉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险些稳不住身形。 解无移长发披散,浑身鞭痕血污,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他显然刚刚经受过一场折磨,此刻虚弱地喘息着,目光却仍旧坚毅如初。 白毛盘旋在空中,不断俯冲而下,又被斜里射出的根根箭矢逼得退回高空。 解无移身前,大銮将军裴远右手握着一根沾满血污的长鞭,左手提着那把雪白的鲛骨剑,此时正缓缓走向木台边缘。 木台周围二十多人跪成一圈,皆是被兵士压制着不得动弹。水镜潦草看了一眼,便认出那些都是盐所中的盐匠。 裴远在台边站定后,睥睨着台下跪地的盐匠,将手中长鞭往他们面前重重一扔,傲然道:“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到解无移面前,一把拔出骨剑架在解无移颈侧,回头狠狠道:“再不说出秘术,我就让你们这位太子下去给他父皇母后陪葬!” 盐匠们目眦欲裂,在兵士的压制下拼力扭动着身躯前倾,几乎带着哀求地冲着台上大声哭喊道:“殿下!” “太子殿下!” “殿下啊!还是说吧!” “不许说!”解无移一声厉喝,而后猛地咳嗽了起来,挂着血丝的嘴角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拼尽全力才喊出这一声。 “呵!”裴远冷笑一声,舔了舔后槽牙,凑近解无移讥讽道,“我真是没想到,你竟是与你那冥顽不灵的爹娘一样,死到临头还要咬着秘术不松口。” 解无移冷冷回瞪着他,眼中毫无惧意,甚至还带着几分挑衅。 “好,很好,”裴远眯眼缓缓点头,忽而怒瞪双目道,“那我就成全你!” 这一刻,水镜胸中犹如巨兽嘶吼,山崩地裂,从未有过的强烈恨意喷涌而出,恨不能将这世间一把火烧成灰烬。 他猛一抬手,空中风云骤变,天色刹那间沉如黑夜,狂风四起,电闪雷鸣。 裴远被惊得往后退了一步,震惊地抬头看向天空,所有人都与他一样,被这惊变吓得魂不附体,飞沙走石横冲直撞地在人群中肆虐,划出一道道凌厉的血口,百姓兵士瞬间腿软,仓皇跪地俯首,刀剑噼里啪啦散落在脚边。 与此同时,水镜的身影赫然出现在木台之上,出现在了裴远眼前。 他双目赤红,眸光阴沉如墨,不等裴远做出任何反应,闪电般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狠狠向右一拧,只听“咔”一声脆响,裴远怒瞪的双目顿时再无半分光亮。 水镜一把将骨剑从他手中抽出,而后面无表情地将他未凉的尸骨丢到一旁,转身抬手利索地割断捆缚着解无移的粗绳,收剑入鞘,握着解无移的臂膀带着他飞往高空。 一直在空中盘旋的白毛立即调转方向跟上,堪堪缀在二人身后。 “放我……下去。”解无移吃力道。 水镜恍若未闻,目不斜视。 “放我下去!”解无移语气又急切了几分。 水镜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浑身都笼罩着一股戾气。 解无移被他握在手中的臂膀拉扯到了身上的伤口,紧紧皱眉咬牙强忍,却还是一不小心从鼻腔里渗出了一声闷哼。 这一声闷哼轻微至极,但落在水镜耳中却像是一声闷雷,砸得他手臂一颤,脑中骤然恢复清明。 此时二人身下经过之处恰好是海边一座高山,水镜二话不说直接下行落在山巅,刚一触地松开手,解无移便脱力地曲腿瘫坐在地,撑着地面闭眼深吸了几口气,额角鼻尖因为剧痛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白毛在一边拍着翅膀跳来跳去,像是急得不知该如何才好。 水镜在解无移身旁单膝跪下,将骨剑搁在一边,右手轻轻扶着他的肩头,微微发颤的左手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的一道道伤口上抚过。 那些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鞭痕在水镜手下缓缓愈合,却又像是挪到了水镜的心头,一道又一道,剜肉蚀骨,鲜血淋漓。 解无移全程一声不吭,双眼静静看着远方,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水镜低头将所有伤口一一治愈,而后抬起头,指尖轻柔地拭去他额上的汗水和嘴角的血渍,又将他散落两鬓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缓缓抚开,拢于耳后。 做完这一切后,水镜松开了解无移的肩膀,垂下手来。 其实,他心中远没有表现出的这般平静,就在方才那一刹那,他几乎抑制不住想要将解无移紧紧揽入怀中的冲动,可最终还是强行忍了下来。 他摸不准解无移是否还在对他曾经的欺瞒耿耿于怀,但在如今这虞都沦陷,国主国后双双身亡的境况中,他不愿再给解无移多添任何一点哪怕微不足道的刺激,只想在他身边看着他,守着他,陪着他。 解无移双手撑地似是想要起身,却是双臂发软,又跌坐了回去,水镜立即扶住他蹙眉道:“你要去哪?” 第153章 谷间赫立衣冠冢 解无移咬了咬牙, 虚弱道:“父皇母后……仍在塔上……我要……” “我去替你寻回,”水镜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按着他的肩头道, “你就在这等我。” 说完, 水镜直接站起, 飞身往虞宫行去。 他们离开的并不算久, 但望溟塔下早已不复之前的“热闹”。 水镜闹出的那一番惊变将百姓们吓得纷纷躲回家中,木台边的盐匠也已不在原地, 大约是被押送进了牢中,唯有一群大銮将士还围在木台边守着裴远的尸体惶恐不安地窃窃私语,根本无人注意到上方水镜的再次出现。 水镜也不打算与他们纠缠,直接飞身落在塔顶,从横梁上解下国主国后的尸身背在身后, 随即沿路折返。 飞到半路,水镜忽然犹豫了一下。 就这么将国主国后的尸身带到解无移眼前, 他如何承受得起? 这么一想,水镜没再往不远处的山巅飞近,而是转了方向飞往山谷。 现如今想找两套棺木来是不大可能了,但至少可以先掘出土穴将二老尸身安置其中, 等清理得体面些再带解无移前来亲手封土安葬。 到了谷中, 水镜四下打量一番,想找出一块合适的空地来,却不料竟是意外发现了一块石碑。 那石碑就立在山麓斜坡之上,很是显眼, 水镜走近之后定睛一看, 不由愣住。 衣冠冢。 而且这衣冠冢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水镜自己。 他忽然想起那年陪解无移出海, 引走鲛群后三月未归,解无移以为他葬身鱼腹,曾在近海的山谷给他立了座衣冠冢。 他一直不知那冢在何处,甚至都已忘了还有这么一出,不料今日却是如此巧合。 水镜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静立片刻后将身后尸身放下,在那冢边不远处掘出了一个足以容纳两人的深坑,将二老抬入其中并排安放,而后又将他们的衣衫遗容整理妥当,这才从坑中跃出,往山巅崖顶行去。 崖顶前方是浩瀚无边的南海,此时海上乌云密布,海风呼啸,重重巨浪拍打着崖底礁石,明明发出的是震耳欲聋的声响,却反而意外地叫人在其中寻得了几分宁静。 解无移一动不动地看着海面,直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才倏然回过头来,见水镜空手而归,还以为是他没能找回二老尸身,眼中一抹痛色闪过。 水镜忙道:“别着急,二老我已寻得,安置在了山下谷中,我带你过去。” 说着,水镜抓起地上骨剑,架起解无移往山下行去。 到了谷中,解无移才发觉此处竟然就是他当年为水镜立冢的山谷,不知想到了什么,盯着那衣冠冢出神许久,而后跪坐在了安放着国主国后的坑前。 一抔抔黄土自解无移手中撒入坑内,一点点覆盖住二老的身体,他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水镜便也由着他沉默,只静静坐在他身后,目光不曾从他身上挪开一瞬。 白毛也像是感受到了压抑的氛围,一改往日活泼,乖乖夹着翅膀静静蹲在解无移身侧。 水镜知道,解无移此番失去的不仅是双亲,还有他曾经甘愿以性命去守护的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至亲身死,家国覆灭,所有支撑他前行的信念也随之轰然倒塌,对他而言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 此时此刻,任何宽慰的话语都显得太过单薄而毫无意义,不若沉默。 土坑逐渐被填平,又渐渐堆积拱起,成了一处小丘。 解无移终于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俯身重重叩了三首,而后直起身子,继续跪在那里静静望着土丘。 天边不断聚集的乌云压到最低处,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暴雨。豆大的雨点噼啪砸下,激起谷中沙土尘埃,像是要将一切都尽数冲刷。 水镜起身脱下外袍,默不作声地走到解无移身旁遮在他的头顶,解无移仍旧直视着前方,却是抬手拨开了水镜挡在他头顶的外袍,宣泄一般任凭大雨落在他的眉梢额角,再顺着脸颊滴滴坠落。 水镜的手顿了顿。 他忽然想起半年前的那个清晨,解无移湿透的衣衫和发梢滴落的雨水。 那夜的解无移是否也是如此,在疾风骤雨中岿然不动? 水镜默默将手垂下不再阻拦。 想淋便淋吧,就当发泄一下也好。 他退回解无移身后不远处坐下,陪着他一起在暴雨中沉寂。 雨势由小渐大,又渐渐减缓,夜色褪去,天光初亮,而后再到黑夜。 水镜眼中只有解无移的背影,而解无移眼中只有那座土丘。 三日过去,解无移就这么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地跪坐在那里,仿佛一直在发呆,又仿佛是在为逝去的一切沉默哀悼。 若是只有水镜一人,别说是三日,就是这么静坐三年他也坐得起,但解无移本就是肉-体凡胎,再加之先前经受的打击,再继续这般不吃不睡的熬下去迟早会撑不住。 水镜虽不想扰他,但也实在悬心,正冥思苦想着该如何开口,便听低沉沙哑的一声“师父”从前方传来。 水镜心尖一颤,立即起身过去在他身侧蹲下,轻声道:“我在。” 解无移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眼中道道血丝看得水镜一阵揪心。他仍旧定定看着前方,但双眼显然早已疲乏,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像是梦呓般哑声道:“师父为何要救我。” 明明再寻常不过的几个字,听在水镜耳中却犹如从天而降的利刃。 这哪里是一句问询,根本就是一句自弃之言,几乎等同于“为何不让我一死了之”。 水镜不知他这三日究竟都想了些什么,以至于非但没有任何好转,还说出如此绝望之言。 水镜又气又急,气的是早知如此就不该给他这三天时间放任他在此胡思乱想,急的是不知究竟要如何才能将他从这万念俱灰的泥沼之中拖拽出来。 见水镜迟迟未有应答,解无移喉结微微动了动,像是偏执于此一般再次追问了一遍:“师父为何要救我。” 水镜眼看这问题竟是无法回避,深吸了口气,硬是寻了个理由道:“我先前欺瞒于你,自觉亏欠,见你陷于危难,叫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说完这句话,水镜认真觑着解无移的神色,脑中预想了无数种他可能会有的反应,却未料到解无移竟是惨然轻笑了一声,闭眼疲惫道:“师父一向睿智,怎会连那般拙劣的谎话也相信?” 水镜稍稍一怔,便听解无移闭眼继续道:“我自安虞关奉诏回京第二年,父皇便已将称病之事和盘托出,师父瞒我是为免我为难,我心知肚明。至于那本新律,自我将它拿到朝堂之上主张变法时起,它便早已不再是个秘密,诸国国主手中恐怕早就已经人手一本。” 解无移的声音嘶哑的像是被砂纸磨过,水镜几乎无心去听他都说了些什么,所有注意力都被这声音攥着,只想让他闭口休息莫要再劳神多言。 可偏偏解无移不肯罢休,仍旧兀自道:“所谓‘欺瞒’不过是我为赶走师父找的借口罢了,师父从来都不曾亏欠于我,不仅不曾亏欠,还对我恩重如山,只是此恩今生今世恐已难偿……” “闭嘴!”水镜眉心一跳,匆忙将他这临终遗言般的丧气话打断。 解无移果然如他所愿不再多言,却是抓起一旁的骨剑艰难撑地起身,拖着麻木的双腿向通往谷外的方向走去。 水镜吃了一惊,拉住他道:“你要去哪?” 解无移木然道:“回宫。” “回宫作甚?”水镜蹙眉问道,此时虞都中到处都是大銮兵士,别说是宫里,哪怕是这山外都说不定能碰上几个。 解无移看也不看他,目视前方冷冷道:“报仇。” 水镜心中一紧,不由急道:“你这样回宫,是去报仇还是去送死?” 解无移此举令他蓦地想起了当年明知国主已然归降却还执意要前去厮杀的霍绝。只是当时面对霍绝,水镜还可用霍家军的性命为筹码劝他悬崖勒马保全实力,可如今的解无移父母身死,国破家亡,他竟是丝毫找不出任何能够令他心生羁绊的人事来。 解无移听了他的质问,却是完全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水镜忍无可忍,情急之下咬牙跟上前去,抬手一记手刀落在他颈后,直接将他劈昏过去。 一旁的白毛吓得一个激灵腾空而起,拍着翅膀扑腾了好几下才又落回地面。 接住解无移倒下的身体时,水镜心中仍在砰砰狂跳。 这一千多年来他什么样的情形未曾见过,便是比这冲动千倍万倍的举动他也看过不少,但他偏就丝毫见不得解无移这样做,哪怕只是口头这么一说,都已令他心惊肉跳。 水镜低头看着怀中解无移苍白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深吸了几口气平定了心神,而后将他背起,抓起骨剑飞身往东北方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9点还有一更~ 第154章 夜探天牢见故人 虞国东北与桑接壤, 水镜带着解无移越过边界,在桑地边陲小镇寻了处偏僻小院,给那独居的老妪塞了些银钱, 将解无移安置在了院里闲置的房中, 又出去买了套衣服回来, 将解无移身上脏污褴褛的旧衣换下, 细细擦尽满身血渍,再套上新衣。 收拾妥当后, 水镜微微松了口气,在屋中小几边坐下,看向榻上仍在昏睡的解无移。 直至此时他才有心思去回想之前解无移说过的那几句话,却是越想越觉得疑惑。 按照解无移所言,国主假病之事他一早便已知晓, 且对水镜瞒着他的缘由心知肚明。而那新律亦非是因水镜疏忽才流入大銮,而是早在先前解无移主张变法之时便已曝光于诸国。 解无移说, 所谓“欺瞒”不过是为了赶走水镜而找的借口,既然如此,那当初赶走他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 水镜百思不得其解,而此刻更让他忧心的是, 如何才能让解无移走出深不见底的绝望。 冥思许久后, 水镜站起身走到榻边,点了解无移身上几处穴位,而后抓起床头骨剑,出屋给那老妪又塞了些银钱, 嘱咐道:“烦请您照看他几日, 若是他醒了,便劳您给他喂些吃食, 他脑子不大清醒,若是不肯吃,灌也得给他灌下去几口。” 老妪似懂非懂地点头应了,水镜便再未多说,带上白毛再次进入了虞国境内。 抵达虞都时正值深夜,不少府宅却都还灯火通明,整个都城都笼罩于一片惶惶不安的氛围中,虞宫也是一样,巡夜的卫队比以往多出数倍,皆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水镜顾不得多看,避过重重巡卫绕到了烟雀居所。 虞宫沦陷之后,大銮大军必会首先奔着“重要人物”而去,其余闲杂人等估计死的死逃的逃,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趁乱逃出宫去。 水镜并未指望还能在此找到烟雀的踪影,但不亲自来看一眼总是不能安心。 小院内黑灯瞎火,各屋门窗紧闭,水镜掸眼扫了一圈,发现每间屋子的门上都挂着锁,只得走到一旁推了推窗,不料窗户竟是从内插了窗栓,纹丝不动。 水镜并不想闹出什么大动静,但却也实在没那耐心慢慢来,手掌猛一发力,“砰”的一声硬生生将里头的窗栓推断,翻窗进了屋中。 屋里空无一人,只剩下桌椅床榻书架这些不易搬动之物,其余几乎所有能拿走的东西都已不见踪影。 水镜退出房中,又依次进了另外几间房,房中也都是一样,除大件家具外再无其他。 他本以为这是大銮大军所为,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像。 大军就算要掠夺,应该也只会拿走值钱之物,不至于连杂物也一并搬空。 这么想着,水镜又走到院中细细看了一圈。 从院墙院门到几间屋子的门窗都完好无损,四处不见一点狼藉,并没有强行闯入翻找过的痕迹,且每扇窗户皆是从内被插上了窗栓,每扇门还都上了锁。 水镜愈发肯定,这必然不是大銮大军所为。 如果他们真的已经饥不择食到连杂物都要洗劫一空,就更不可能在掠夺之后还细心将屋里屋外收拾整齐,锁好门窗了。 但若不是大銮所为,这番情景便更显蹊跷了。 仓皇逃命之时,周姑姑和烟雀哪里有时间将屋中物品尽数收拾带走?又怎会还有心思去锁门窗? 水镜百思不得其解,但此时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细想,转身出了小院,直奔天牢而去。 大銮将军裴远至死也没能从国主国后和解无移口中得到海盐精纯之术,其余将领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而如今解无移下落不明,他们想要得到秘术便只能从那些盐匠入手,必然会将他们关押起来严刑逼供。 水镜来此便是要找那些盐匠。 天牢门外,两侧火盆列次排开,门边一左一右两名兵士手持长-枪而立。 水镜绕到墙头悄无声息落在二人身后,抬手两下将他们放倒在火盆阴影之中,闪身进入门中。 牢中狱卒并不算多,尽数围在小桌前嬉笑怒骂,水镜几乎没怎么费力就已在他们叫喊出口前将他们挨个劈晕在地,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身体,径直走向牢房深处。 狱卒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牢中顿时变得一片死寂,所有被关押在此处的囚犯不约而同地望向甬道,不消片刻便看见了从忽明忽暗的火光阴影中走出的水镜。 不出水镜所料,盐匠们果然被关押在此。他们甫一看见水镜,皆是吃了一惊。 那日望溟塔下,百姓们距离木台较远,又被突然出现的雷电和风沙惊吓,几乎没人有多余的心思往台上看,但距离木台最近的盐匠和兵士却是将台上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这个人不仅杀了裴远,带走了太子,似乎还有操纵风云雷电之力,让人不得不心生忌惮。 盐所中的盐匠总共二十四人,水镜扫视了一圈,发现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新伤,显然是用刑审问所致,但好在人数并未减少,甚至还…… 多了一个? 水镜一怔,从头又数了一遍,数到中间时,目光忽然在一人脸上定住。 释酒与水镜的视线在空中相会,彼此都看清了对方面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你为何也在此处?”水镜率先开口道。 他先前也不是未曾想过释酒的下落,但却并不担心他的安危,毕竟对释酒这般记忆长存之人而言,连生死都是小事,灾祸躲得过自然最好,躲不过也无甚大碍。 众人转头,随着水镜的目光看向释酒。 “很奇怪么?”释酒懒散地摊了摊手,“我好歹也是国师,难道还不配坐这天牢?” 这若是放在以往,水镜定是会不遗余力地取笑他一番,但今日水镜实在没这心情,拔出骨剑哗啦一下斩断牢门锁链,对他道:“出来。” 释酒不紧不慢地起身走来,推开牢门,盐匠们的目光牢牢追随着他的背影,眼中情绪有些复杂。 水镜看了一眼释酒,转头对盐匠道:“宫中此刻巡卫重重,你们人数众多,我无法一并带走,但若是你们信得过我,便照我说的去做,可暂保性命无虞。” 牢房之中一片沉默,但好在水镜也并不需要他们回应,他今日来此原本便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若非意外见到释酒,他连牢门锁链也不会动。 “若再有人前来审问,你们便称海盐精纯之术共二十四道工序,分别掌握在你们二十四人手中,缺一不可。而后假意归顺大銮,但要求入京面圣亲口将秘术禀明,待你们抵达銮都,我自有办法救你们出来。” 大銮将领立功心切,必然想在班师之前就从盐匠口中审出秘术拿来邀功,如此急功近利之时,难保不会狗急跳墙拿他们其中一人或几人开刀杀鸡儆猴。此时声称秘术有二十四道工序缺一不可,便可使大銮投鼠忌器,不敢随意杀害他们当中任何一人。 而假意归顺则是为了拖延时间,从虞都到銮都路途遥远,为了将这些盐匠带回去面圣,回京路上这几个月必不会亏待他们,不仅不会亏待,还需小心护着,以免他们出任何岔子。 其实,无论是掌握极兵秘术的钟灵还是掌握海盐精纯之术的虞国,“秘术外泄”向来是历朝历代国主的心头大患,除皇室自己人以外,所有知晓秘术之人的下场都不会太好,不是被灭口便是被圈禁。 对于大銮将领来说,对秘术一无所知才是明哲保身之道。盐匠们提出要面圣将秘术亲口禀明,他们起初可能还会犹豫,但只要稍稍一想,便会清楚这对他们而言既免去了成为“知情者”的隐患,还一样能够邀功请赏,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牢中盐匠们静静听着,听完后神色未有太大变化,不知是不信还是有别的顾虑。其中一人前倾身子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又踟躇着未敢开口。 水镜料想他无非是想问等到了銮都会如何相救云云,看向他道:“有话直说。” 那名盐匠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带着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太子殿下他……可还安好?” 此话一出,所有盐匠都灼灼看向水镜,眼中暗含期许。 水镜着实未料到这些人此刻关心的竟然不是自身处境,而是解无移的安危,不由心中一软,道:“他很好,你们只需安心前往銮都,到时他会去救你们。” 盐匠们这才像是松了口气般露出些许笑模样来,纷纷点头道:“好,好,我们等他。” 正此时,被水镜留在天牢外的白毛尖利地啼了一声,水镜知道它大约是发现了什么异样,转身对释酒道:“走。” 两人大步穿过甬道,地上的狱卒都还老老实实地闭眼躺着,到了牢外,水镜也并未发现预料中向此处接近的巡卫。 难道白毛那声啼叫并不是在示警? 第155章 殚精竭虑忧国患 正如此想着, 水镜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树丛里有些许异动,定睛一看,似乎是两个人躲在那处, 正在拼命低头往灌木中隐藏身形。 水镜并无兴趣深究那是什么人, 既然对方不愿正面冲突, 正好省了水镜动手的麻烦。他收回目光, 提着释酒的胳膊直接飞身跃起,与白毛一同往桑地行去。 行到半程, 天已大亮,下方经过之处一座不知名的小镇,释酒动了动胳膊,道:“我饿了。” 水镜斜睨他一眼,但还是带着他下落到了镇中, 随便寻了个酒肆点了些酒菜。 二人在桌边坐下,释酒拎着桌上茶壶倒了杯茶, 端起茶盏一边喝一边盯着水镜。 水镜本有话要问,被他这么一盯顿时噎了一下:“看我作甚?” 释酒放下茶盏,问道:“他当真安好?” 水镜目光滞了滞,随即轻轻叹了口气, 如实道:“不大好。” 释酒像是证实了什么猜想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水镜见他似乎是话里有话, 问道:“明白什么?” 释酒道:“明白你为何要煞费苦心救那批盐匠。” 水镜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无奈轻笑了一下。 释酒向来通透,窥一斑便知全豹,回回与他交谈都是如此, 不必多费口舌, 他便已心领神会。 水镜道:“明白就好,到时见了他, 可莫要给我帮倒忙。” 释酒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一边慢悠悠给自己添茶一边道:“恐怕还不止如此吧?救盐匠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呢? 水镜沉默片刻,也不欲隐瞒释酒,直接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打算尽数告知。 释酒静静听着,原本还不以为然,可听着听着便也忍不住认真了起来。 以往二人交谈,无论是谈及民间轶闻还是诸国政变,水镜都是一副戏谑玩笑的口吻,仿佛只是在看一场热闹,看完也就忘了,从不放在心上。 可此刻听着水镜有条不紊地将后续安排娓娓道来,他才忽然发觉那些“热闹”其实并没有被水镜遗忘,诸国人事脉络内忧外患政令利弊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是从前从未想过干涉利用罢了。 酒菜上桌,释酒却连看都未多看一眼,直至水镜将所有计划全部说完,他仍旧定定看着水镜,眸中神色愈发复杂。 水镜嗔笑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释酒与他对视片刻,目光又落在他腰间玉佩之上停留许久,而后低头拿起了碗筷。心不在焉地缓缓嚼了几口吞下后,他才抬起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有天会为了一个人做到这个份上。” 水镜垂下眸子,肘撑桌案揉了揉指尖,轻笑道:“弹指挥间,白云苍狗,若不可从心而为,长生千年万载又何异于朝暮蜉蝣?” 释酒从未想过会从水镜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一刻,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水镜与自己其实是不同的。 自己对世间诸事的凉薄与漠然是与生俱来的天性,而水镜以往所表现出的超然物外与世无争却是因为从前未曾遇到这样一个拉他入世之人。 水镜并不想过多纠缠于此事,出言打断了释酒的思绪道:“你可知烟雀下落?” “不知,”释酒并未在意话题被生硬地转变,顺着水镜的话答道,“她早就出宫了。” “出宫?”水镜有些意外。 释酒看了他一眼,道:“半年前,解无移曾给周姑姑一笔钱让她带烟雀离京,之后再未回来过。” 离京?水镜怔了怔。 难怪烟雀那座小院那般干净整洁,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仓皇逃命”,他们离开之时大銮还未侵入,自然不必走得匆忙。 但是,半年前,为何又是半年前? 解无移让他离开时烟雀尚在宫中,也就是说,在水镜走后不久,解无移便让周姑姑将烟雀也带走了。 水镜追问道:“你可知他为何送走烟雀?送去了何处?” 释酒摇了摇头:“这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烟雀走后,他曾来找过我。” “找你作甚?”水镜一听还有转折,本能地觉得此事至关重要。 释酒一边回忆一边道:“他说国中政务他已游刃有余,不必我再从旁指点,劝我如往常那般出去云游四海。” 水镜微微蹙眉,这三件事若是分开看似乎并无关联,但凑在一块未免太过蹊跷,他斟酌道:“也就是说,半年前解无移先是赶走了我,又让周姑姑带走了烟雀,还连你也想一并支走?” “赶走?”释酒敏锐地捕捉到了水镜的措辞,疑惑道,“什么叫赶走了你?不是你自己走的么?” 水镜一愣:“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释酒点头道:“他说你留在虞国本就是为了授他剑术,但他因政务繁忙无暇习剑,你便不打算继续在虞都浪费时间。” 水镜不禁苦笑:“这你也信?” 释酒挑眉看他,仿佛在说“我为何不信”? 水镜一想也是,这套说辞放在他身上还真就合情合理。心中倍感无奈,只好将他离开的前因后果简略说了一遭。 释酒听罢,嗤笑一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道:“这你也信?” 水镜由得他取笑,不与争辩。 别说是释酒,就连他自己也早已发现每每遇上与解无移有关之事,他这脑子便仿佛只是个摆设,多大的蹊跷漏洞他都能视而不见。 释酒见他不语,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喝下,挑眉轻笑道:“不过也可以理解,关心则乱嘛,是吧?” “是是是,”水镜掀了掀眼皮无所谓道,“所以您老对此事有何高见?” 释酒方才听水镜说完已是明白这三件事并非巧合,而是解无移有意为之,如今调笑已毕,也不再咄咄逼人,敛了讥诮神色,垂眸一边浅酌一边认真想了想。 过了半晌,他忽而眯了眯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向水镜道:“我有个猜测,你不妨听听看。” 水镜立即道:“说。” 释酒放下杯盏,道:“你可还记得你曾问过我,当初你回北海的两个月国中有何大事发生?” 水镜回忆片刻,点头道:“我记得你说有两件,一件是探报称大銮再度往芪境增兵,另一件是国主因头风卧床,朝中政务尽数由解无移代理。” “没错,”释酒道,“当初你我都当他心事重重乃是因政务繁重,加之担忧国主病情,但如今我细细回想了一番,发现有件事颇为奇怪。” 水镜点头示意他继续。 释酒道:“在那次增兵探报传回之后,朝堂之上再未讨论过任何与芪境有关的军务。” 水镜稍稍一怔,道:“这是为何?难道从那以后芪境再未来过探报?” 释酒摇了摇头:“若久无探报来朝,国中必然会派人前去查看。我猜,这期间并非没有探报送回,只是从明报变为了暗报。” “为何变为暗报?”水镜道。 释酒并未答话,只静静看着他,水镜立即意识到自己这问题有些愚蠢。 既然探报由明转暗,自然是因不想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 虞国可以在芪境安插眼线,大銮自然也可在虞都安排耳目,甚至连朝堂之上也未必干净。 解无移极有可能是从探报中发现了大銮在芪境的兵马调动不同寻常,甚至可能还与朝中商讨的对策有牵连,这才会将探报由明转暗,对策也改为暗中制定下达。 想着想着,水镜心中忽地一颤,直起身子道:“你的意思是,他或许早已发现大銮在芪境有异动,甚至猜到大銮想对虞国下手?” 不必释酒回答,水镜思绪已经完全清晰。 这么一想,解无移半年前的举动便完全说得通了,他恐怕早就隐隐预料到虞都会有今日,这才整日心事重重殚精竭虑,还想方设法地让他们几人离开虞国。 水镜心中不由一阵刺痛。 他不敢想象半年前解无移是以怎样的心情或骗或劝地迫使身边之人离开,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独自承担这家国在肩的千钧重负。 国难将至之时,百姓可以逃散,百官可以易主,甚至连三军将士也可以倒戈投敌。但身为一国储君,解无移能选择的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尽己所能抵抗到最后一刻,竭尽全力护住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子民。 哪怕兵力悬殊,哪怕心知必有一败,他也只能进不能退,与“虞国”二字共存亡。 或许虞都沦陷,国主国后双双身亡的那一刻对于解无移来说是重担落地的一刻,却也是让他彻底失去所有羁绊希冀,心如死灰的一刻。 水镜心如乱麻,火烧火燎的疼痛蔓延肆虐,再无法安坐于此,闭眼深吸了口气道:“走吧。” 释酒起身冲店家要了只酒葫芦,如往常那般灌满了酒挂在腰侧,同水镜一起出了酒肆,继续往桑地行去。 二人抵达小院之时,那老妪正蹲身于院中翻动晾晒的腌菜,抬头见水镜出去一趟又带回个人来,免不得露出些诧异神色。 水镜松开释酒,上前急切道:“他醒了吗?” 第156章 妙手回春戏谑言 老妪在衣摆上抹了抹手, 站起身为难道:“醒是醒了,却是喂不进东西去,这孩子可怜见的, 我也不忍强逼他。” 水镜点了点头, 转身大步进了屋中。 解无移静静躺在榻上, 闭着眼, 与水镜走前并无不同。 水镜本以为他这是又睡了过去,走近后才发觉他的气息并不似熟睡, 顿时心中了然。 他抬手轻轻解了走前为防他醒后乱来而点的几处穴道,解无移恍若未察,仍旧纹丝不动。 释酒跟着水镜进了屋,看了眼榻上的解无移,又看了看小几上摆着的先前老妪端来的清粥小菜, 掀起衣摆往案边一坐,道:“哟, 这粥看着不错。” 水镜转身斜睨着他,脸上写着“你不是刚吃完?” 释酒视若无睹,用勺子随意舀了舀那粥,漫不经心道:“你是不知, 我前些日子与那些盐匠在牢中连饭都没得吃, 他们日日被严刑拷打,竟还有力气相互打气,说什么誓死也不能将秘术交待出来,我看如今怕是离死也不远了。” 水镜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转头瞥了瞥解无移, 见他眉头微蹙,显然是将这话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 释酒恍若不知, 拉家常般对水镜道:“你也真是的,原本他们都打算一头撞死来个痛快了,你还非与他们承诺什么‘太子殿下定会前来相救’,叫他们又燃了念想,甘于继续忍受那酷刑折磨。” 解无移喉结动了动,眉头蹙得更深了几分。 水镜见释酒此法果然有效,微微松了口气,但也知还不到火候,便转过身去配合着答道:“我原也不打算那么说,奈何他们竟是不顾自身处境,一心只记挂着太子殿下安危,我便也只得给他们吃颗定心丸,叫他们不至绝望了。” 释酒继续煽风点火道:“你好歹也活了千年,难道还不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他们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如今恐怕自己都一心求死,哪还有心思管他们死活?倒不如劝他们自行了结,也免得抱着那虚妄念想苦苦煎熬,到最后不仅难逃一死,还平白多受了几日折磨。” 水镜正欲继续添火,便听身后榻上一声无奈轻叹,解无移睁开眼,撑榻支起上半身,哑声道:“他们现在何处?” 水镜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喜欢过释酒这张不饶人的嘴,从前只知它会嘲会讽会气人,如今才知它竟还有妙手回春之力。 释酒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道:“嗯?你醒了?” 水镜见他还在演,无奈摇头走过去拍了拍他肩头道:“行了,过犹不及,你这也太假了些。” 释酒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不再多言。 解无移哪里会不知他们这一唱一和都是故意在说给自己听,可偏偏他们说的还真就是他没法充耳不闻的,见释酒闭了嘴,他只得再次追问道:“他们现在何处?” 释酒用瓷勺敲了敲碗口,道:“知道他们在何处又能如何?就你如今这一阵风便能吹倒的身子,还能去救人不成?” 解无移自然知道他此话何意,定定看了他片刻,最终还是妥协般轻叹一声,下榻缓步走到案边,端起碗大口将粥囫囵灌了下去,喝完轻咳两声,擦了擦嘴角。 释酒不咸不淡地掸了一眼他放下的空碗,收回目光起身道:“行了,你师父布的局,让他自己给你解释吧。” 说罢,转身出了屋门。 屋里只剩下解无移与水镜二人,水镜走到案边坐下,道:“你不必太过担心,我已教他们如何应对,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受拷打。” 解无移没有出声,但显然稍稍放下心来,盯着桌面点了点头。 水镜道:“除救那批盐匠之外,还要找几个人。” 解无移有些疑惑,抬眼看向他。 水镜依次报出七人名字身份,解无移眼中的疑惑一点点转为诧异。 这些人皆是各国鼎鼎有名的传奇人物,解无移虽是未曾与他们见过,但常在诸国传来的探报中听见他们的名字。 解无移微微蹙眉,犹疑道:“师父要做什么?” “不是我,”水镜理所当然道,“是你。” 未等解无移发问,水镜便接着道:“你不是想报仇么?把自己折进去杀几个人那可不算报仇,要报便报得实在些,取而代之可好?” 解无移眼中分明燃起了一簇火苗,可转瞬间却又暗了下去,垂首将自己打量了一番,苦笑自嘲道:“就凭我现在这副模样?” 水镜道:“方才我说的那些人,都将为你所用。” 此话一出,解无移才恍然意识到了水镜的用意。 方才水镜提到的那些人从身份上看所处的领域似乎并无交集,但从经历上看,他们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受过大銮攻伐之苦。 解无移一时有些错愕,他不知水镜为何能说得如此笃定,但这么些年来他这位师父向来言无所虚,再思及那些人的身份与立场,解无移心中难免涟漪微起。 水镜见他面上已有动摇,趁热打铁道:“行了,此事就这么定了,现下你需要做的就是养好身子,等你恢复如初我们便去将人寻齐,之后该怎么做我到时再与你细说。” 解无移凝望他许久,眸光闪动,万般情绪交织缠糅,颤声道:“师父……” 水镜抬手阻了他的话,笑道:“莫要再说什么恩重如山无以为报之言,这些债我且当你先欠着,待他日诸事皆毕,我都是要讨回来的。” 解无移心事被一语道破,不仅未有局促,反而稍显平静了些,好半晌才垂眸道:“谢师父。” …… 半月后,三人从桑地动身,北上前往兰兆。 被图兆首领图克巴安软禁的乌兰达是水镜那份名单中的第一个人,他不仅是乌兰部旧主,手中还握着可御兰兆战马的御马哨,实力不可小觑。 更重要的是,他被图克巴安陷害之事一直以来都不为人知,将来只要找准时机揭发妥当,便可助乌兰达重领旧部,并为解无移所用。 图克巴安为掩人耳目,将乌兰达藏在远离聚居区的一处偏僻草原,这为水镜三人的行动提供了不小便利,再加上秋日的草原枯草遍地,水镜仅仅用了一场大火,便已轻而易举地趁乱将他带了出来。 乌兰达性子直爽,年岁又与解无移相仿,听完水镜三人来意后,二话没说便毫不犹豫加入了这个“阵营”。 原本水镜打算在救出乌兰达后先前往东北白赫说服霍绝,再以霍家军相助救出盐匠。可就在他们将要到达白赫之时,大銮突然起兵攻往钟灵。 思及钟灵国破后大銮皇帝极有可能要对二位质子下手,几人决定将救钟藏砚兄妹的安排提前,先行去了銮都。 谁知,还未等他们规划好行动细节,这兄妹二人竟突然选择了在除夕之夜从驿馆纵火逃跑。 事发突然,水镜几人只得见机行事,令乌兰达以御马哨驱使马车横冲直撞,将兄妹二人带离了翟天的视线,而后再将他们带到了京中落脚之处。 计划的顺序既已打乱,水镜便索性决定将救盐匠之事一并提前。 半月后正月十五,宫中上元宫宴,京中灯会热闹非凡。 夜幕降临之时,释酒与乌兰达带钟藏砚兄妹在城外十余里处“现身”,为的是调虎离山,引出京中大批人马前去追捕。 与此同时,水镜和解无移夜探天牢,将盐匠“偷运”出来,混入夜市人群之中,再悄无声息聚集在那处民宅。 大銮得知天牢被劫之时,一心想着出城追捕,却不料他们这十数人自始至终未曾离京,在城外的搜寻自然是一无所获。 安定下来后,解无移询问盐匠们将来如何打算,本以为他们重获自由后想要各自安稳生活,却不料他们在听到解无移有复国之念后,尽数表示希望追随殿下。 水镜对此倒是并不意外,只是这么一大批人一同行动多有不便,遂令盐匠们暂留銮都蛰伏静候,待水镜他们将人寻齐后再行会合。 就在他们打算按照原定计划启程前往白赫之时,大銮再一次做出了出乎意料之举,大军攻下钟灵后调转兵锋直下西南,继续去啃芪国这块硬骨头。 芪国皇长子亦是水镜那份名单上的人物,但他本被安排在霍绝之后,此时却又不得不提前。 向西南而下到达芪境,水镜这才终于知道当初大銮为何能以那么快的速度攻到虞都。 大銮这盘棋下得太过狡诈,连水镜都不得不为其咋舌。 大銮屯兵芪境的四年里并非未能攻破瘴沼屏障,而是早在第一年就已“撕”出了一道口子,但却并未大张旗鼓地深入。 他们将兵马一点点由这道“裂缝”送入芪国东部与虞国交界的山林驻屯,并令他们在两国分界处的山脚挖掘一条通往虞境的密道。 而在芪国边境之外,大銮则做出假象令那些探子以为这些消失的兵马都在攻芪过程中被瘴沼“吞噬”,而后堂而皇之以补充兵马为由继续往芪境调兵。 在诸国看来,这四年中大銮驻扎在芪国边境的兵马不断减少再不断增补,其总数一直都是十五万上下,但实际上却是只增不减,总数早已逾三十万。 也是直到此时,解无移才道出了当初将探报由明转暗的缘由。 就在水镜回北海的那两个月中,虞都的确收到了大銮往芪境增兵的探报,但事实上收到的探报并非一封,而是两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山衔蝉,锦鲤,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第157章 雾里竹林隐居客 虞国安插在芪境的探子共有两队, “增兵探报”是由其中一队传回,而第二队则传来一封密报,称他们在芪地边境发现了一处瘴沼缺口, 且这缺口似乎并非天然形成, 痕迹像是人为, 最重要的是, 他们曾在那处缺口看到过第一队。 也就是说,第一队探子也发现了这个缺口, 但传回的探报却将此事隐瞒不报,只提及了大銮增兵。 解无移没有选择轻信其中任何一方,因为他知道无论哪一队说的是真话,这两队恐怕都已经靠不住了。 若一队如二队所言知情不报,解无移自然可以相信二队, 但问题是仅凭二队的一面之词,解无移甚至不知那“缺口”是否真的存在, 即便真的存在,也并不能说明一队真的曾在那里出现过。 若一队并无问题,则二队是在挑拨离间,那么二队必然已生异心, 一队在他们的监视下, 可能根本无法传回真实探报。 解无移心中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但在事情未明朗前,他不得肆意决断。 于是,他将二队的密报暂且压下, 秘密派出了第三队, 令他们前往二队密报所述的地点查探真伪。 一个月后,第三队探子的密报传回, 那处果然有一道“缺口”,但附近有大銮兵马驻扎,不易接近。 解无移遂密令他们在那处停留,寻机深入探查。 但奇怪的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不仅第三队未能有探报传回,连前两队也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 解无移心中那种不详之感越来越严重,也正是因这预感,他才想方设法要让水镜、烟雀和释酒离开。 之后,那三队探子依然没有消息,解无移只得再派一队,却又是有去无回。 此时此刻,解无移已经意识到大銮攻芪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很可能是想假道伐虢,“借”芪国之道攻往虞国。 将此想法禀明国主后,国主决定秘密调动奉定关守军,将原本的十五万人马留下三万,其余十二万分散驻守于芪虞边界的六处关隘,以防大銮突袭。 但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大銮自芪境“借道”不假,但“借”的却不是经过关隘的大道,而是他们自己耗费四年挖出的山脚密道。 虞都接到第一封战报时,满朝皆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战报来源竟不是边关,而是关内五十多里处的城池。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攻入虞境的大銮兵马远远不止十五万,而是整整翻了一倍。 直至那时,解无移才终于彻底看清了大銮这四年的部署,但却为时已晚。 由山脚密道攻入虞境的大銮大军阻断了虞都与边关间的联系,虞都指令根本无法抵达边境关隘,只得调动东部诸城余下少数守军前来支援,却已是杯水车薪。 大銮一路自西北向南,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终在连下数城后将虞都攻陷。 再往后,便是水镜回到虞都时看到的那一幕。 解无移提及这些时,情绪已经比当初平静了太多,仿佛他所叙述的并非自己的经历,而是一段久远史实。 水镜明明应该为此感到庆幸,但却恰恰相反。 解无移越是平静,越是证明虞国覆灭之事对他而言犹如一次涅槃,涅槃之后固然会有新生,而浴火之时的焚身熔骨之痛却足以令人寸断肝肠。 水镜宁可他永远不要经历这般新生,宁可他永远都是从前的模样,哪怕时常露出些少年的偏执,哪怕一有机会便让水镜无奈地被将一军。 但水镜知道,回不去了。 他曾想护在羽翼之下的少年未能护得周全,只能眼睁睁看他在烈火中受尽折磨,遍体鳞伤。 如果当初能回去的早一些……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那便只能尽己所能,助他将已经失去的夺回些许。 大銮此次攻芪再不是做做把戏,开战仅仅两月就已将战线推至芪国腹地。 芪国亦是果断非常,国主率众从芪都撤出,退往密林深处。 就在他们退至凹谷祭坛之时,恰逢皇长子年满十五前夕,哪怕是在逃亡路上,他们也未打算放弃对“神鸟”洪鸾的祭祀。 就在这场祭祀正在进行之时,水镜使白毛“送信”引銮军来此,几人趁乱带走了瓦罐中的皇长子。 水镜忍不住有些庆幸,好在他们跟着大銮的兵锋指向调整了计划,否则当真按照原本的寻人顺序,等他们来芪国时恐怕这位皇长子早已尸骨无存。 救出皇长子后,钟藏蝉兄妹二人留下照顾他,其余人便启程往白赫行去。 当年与霍家军峡谷相逢之后,水镜也曾注意过霍绝的去向。 大銮向白赫动兵前,霍绝被国主派去镇守白赫南境,在那次率兵驰援国都被水镜劝阻后,他便又率霍家军回到了镇守之地。 水镜本以为大銮会对其赶尽杀绝,却不料大銮胃口却不止于此,他们不仅没有对霍绝穷追猛打,还将那座关隘直接封赏给了霍绝,意图感而化之将其收入大銮麾下。 水镜知道霍绝不会为大銮所动,且大銮的“施恩”还恰巧为他们省了不少麻烦。若是他们未曾留下霍绝,水镜想为解无移寻得一位在军务一事上堪当大任之人还真得费一番心思。 霍绝对水镜几人的出现十分诧异,但在听明他们的来意与手中所握筹码后几乎未有多少犹豫便已决定率霍家军加入,与大銮相抗。 随后,他们由白赫南下,穿钟灵而过前往琼地。 钟藏蝉兄妹掌握的是极兵秘术,但寡有秘术却无法发挥太大的作用,故此,水镜名单中还有一位可使秘术成为真正兵器的奇才——石不语。 石不语本就唯水镜之命是从,又正是对一切都抱有好奇的十几岁年纪,还未等水镜说清楚他们究竟要做什么,石不语便已欢天喜地收拾好了行装要跟随他们离去。 至此,水镜那份名单中只剩下最后一人,而此人也是水镜最无把握说服之人。 伏丘。 极善水土治理的伏家历代都是桑国的功臣,可以说若是没有伏家,便没有当初肥田沃土的桑国。 诸国之中,除兰兆是以游牧为主之外,其他各国的发展都与农耕息息相关,就连以药毒著名的芪国也离不开“土地”这一根基,由此可见水土之重,更可见伏家的存在对各国国主而言是多大的诱惑。 然而,为免他国觊觎,桑国一直以来都将伏家的存在隐瞒的极好,直至覆灭,诸国都不知还有这么一个家族存在。 无人争抢固然是好事,但水镜与伏丘往日并无交集,只知他在何处,却摸不准他的心思。 桑国战败后,伏丘既未自荐于大銮亦未另谋新主,而是变卖祖产散于流民,往后便一直独居山林深居简出,颇有一种遗世独立与世无争之感。 也正因他这姿态,水镜才无法确定他的立场,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还有“立场”。若他真已决定自此避世,那便是水镜也无可奈何。 在白赫与霍绝谈妥后,他暂留麦田关待命,水镜,解无移,释酒和乌兰达在琼国找到石不语后,五人便一起到了桑地。 行至伏丘所居的那处山林时,正是一日清晨,山中云雾缭绕,山泉叮咚自竹林间流淌而下,潺潺水声甚是悦耳。 几人沿着那泉水往上游走去,到了半山腰时,终于依稀看见一座木屋小院出现在了竹林掩映中。 院子正中有一张石桌,东侧栽着一棵高大梨树,虬枝向四周曲折延伸,树干也并非笔直向上,而是迂回成了个“之”字。 此时正值花开时节,满树梨花簇簇,如团团棉絮,又如捧捧白雪。偶有微风吹过,枝头便轻轻摇曳,花瓣翩然而落,远远看去仿佛是位婀娜多姿的少女正在迎风起舞散花。 树下有一块形如躺椅的巨石,一人靠在那巨石之上手捧书卷,石边一架火炉正在烹茶,壶上蒸出白雾袅袅,茶香弥漫,于落英缤纷之中如梦似幻。 几人并未刻意放轻脚步,草叶窸窣声在这山中密林间显得十分清晰,而石上之人却仿佛丝毫也未发觉有人接近,一直垂眸看着手中书卷,直至五人走到围院的栅栏外,他才抬眼朝他们望去。 此时的伏丘已过而立之年,清朗面容中透着一丝沉稳内敛。看见水镜五人时,他眼中没有丝毫诧异或是疑惑,只随意扫了他们一圈,而后目光落在处于正中的水镜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水镜本以为他至少会问一句“你们是何人”或是“何故来此”,却不料伏丘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只静静看着水镜,像是在等他先开口。 水镜心想:此人未免也太镇定了些,这种镇定要么就是生性淡泊,要么就是将心中情绪隐藏得极好。 若是后者倒还好些,可若是前者,水镜相信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对他都不会有任何作用,想要说服他“出山”着实不易。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终归要有一试,想着,水镜拱手道:“阁下隐居于此,我等本不该前来叨扰,但确有要事相商,不知阁下可否抽空一叙?” 伏丘盯了水镜片刻,缓缓直起身,将手中书卷搁到一旁,双腿自巨石上垂下,道:“进来吧。” 水镜等人踏进院中,伏丘缓步走到正中的石桌边,抬了抬下巴道:“坐。” 几人低头一看,只见那石桌四周设有四个石凳,而他们五个加上伏丘一共六人,怎么坐都得有两人站着,一时间都未有动作。 就在他们愣神之时,伏丘拍了拍水镜肩头,道:“你跟我进来。” 说罢,转身往屋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宝藏天使们新年快乐,2020爱你爱你哟 ^▽^ 顺便预告:明天开始每天三更到完结~ 第158章 姓甚名谁家何处 水镜这才明白, 原来他并非要在此处与他们交谈,而是要让旁人都在这候着,只由一人与他交涉。 几人看向水镜, 水镜轻轻颔首示意他们在此稍后, 迈步跟上了伏丘。 进屋之后, 伏丘顺手关上门, 两人在案几边相对而坐。 “说吧。”伏丘道。 水镜本就向来爽快,此时见伏丘不愿假意寒暄, 自然求之不得,便也直截了当地将此行的目的坦言相告,并将现有人马,日后分工计划也一并告知。 伏丘听罢沉默片刻,总结道:“你们是想将‘自己人’渗透进大銮内部, 最终取而代之?” 水镜点了点头,等着伏丘继续追问。 其实, 水镜对他接下来的问题并无把握回答妥当,甚至只要伏丘随便问一句“这对我有何好处”,便足以令水镜无言以对。 他这份名单上除伏丘以外的所有人要么是与大銮有不共戴天之仇,要么是能在对付大銮的过程中达到自己的目的, 要么便是如石不语一般单纯愿追随水镜。 但伏丘不同, 他一与大銮无仇怨,二与水镜无交情,若说对付大銮对他有何好处,最多不过是在朝中得到一席之地, 而他若是真对名利地位有意, 当初桑国覆灭时他大可直接凭借水土治理之能自荐于大銮,可他却选择散尽家财隐居于此, 显然是对那“一席之地”不感兴趣。 如此一来,水镜还真找不出对付大銮于他而言能有何好处。 半晌后,伏丘终于开口,问出的却是一个与此事毫无关联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水镜一怔,随即如实道:“水镜。” 伏丘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家在何处?” 水镜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道:“北海尽头。” 他本以为伏丘听到这个答案至少会露出些许惊讶神色,却不料伏丘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继续问道:“你多大了?” 水镜实在不知他问这些究竟有何意义,况且这个问题他还真有些不好回答,并非他不愿实说,而是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具体的年岁。 伏丘见他面露难色,无所谓地笑了笑,目光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道:“也罢,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水镜点了点头:“你说。” 伏丘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面,道:“这对你有何好处?” 水镜万万没想到当伏丘终于提及“好处”时竟然问的不是“对我”而是“对你”,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禁顺着伏丘的问题去回想自己的初衷,回想自己当初决定开始这个计划的缘由。 想着想着,他缓缓转头看向窗外,正巧迎上石桌边解无移投来的目光。 落英纷飞,似絮若雪。 如瀑青丝,轻袍缓带。 曾经的少年如今已不再年少,眼角眉梢的轮廓愈发明朗,而眸中清澈坚毅却一如初见。 水镜的目光愈发柔和,不经意间微微弯了弯唇角。 伏丘顺着水镜的目光向窗外望去,看见正与水镜对视的解无移时,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道:“是为他?” “嗯。”水镜坦然承认。 百般筹谋,诸多计较,到头来所为的“好处”也不过是令这眼中之人得偿所愿。 他若欣然,便一切都是值得。 水镜收回目光,看向伏丘道:“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伏丘轻笑道:“没了。” 说罢,他从案边起身,道:“走吧。” 水镜疑惑道:“走?” 伏丘摊了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道:“你不是来劝我跟你们走的?” 水镜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迟疑道:“你这是……同意了?” 伏丘抬了抬眉:“有什么问题么?” 水镜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道:“为何?” 从方才到现在,伏丘不过只是问了水镜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仿佛相比于对付大銮的计划,他更感兴趣的是水镜这个人。 就这么几个问答便能让他做出决定? 水镜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伏丘不以为然地一笑,道:“世间之事本就并非皆有缘由,若非要寻个由头,你大可当作我乃性情中人,今日与你一见甚是投缘,便愿助你一臂之力,如此可好?” 水镜啼笑皆非,只觉此事虽是意外之喜却又甚为荒谬。 他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行装要收拾?” 伏丘抬眼环视了屋中一圈,无所谓道:“皆是身外之物,不要也罢。” 两人并肩出了屋门,石桌边四人见他们出来,皆是从桌边站起看着他们,似是在等个结果。 水镜看了伏丘一眼,对他们道:“行了,走吧,以后都是自己人了。” 四人皆是有些意外,先前水镜与他们说过伏丘此人不易拉拢,可此时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已经成了“自己人”? 下山之时,乌兰达刻意落后了几步,凑到水镜身边低声道:“神尊,你怎么说服他的?” 水镜尚未答话,前方伏丘倒是转过身来,道:“你既好奇,为何不直接问我?” 乌兰达脸上分明写着“我跟你又不熟”,但还是挪步到了他身旁,道:“行行行,问你,神尊怎么说服你的?” 石不语仿佛也对这位“新人”颇为好奇,稍稍往他身边挪了挪,仰头看着他。 伏丘像是老熟人般顺手搭上石不语的肩头,对乌兰达道:“我与神尊一见如故,他既有求于我,我自当欣然应允。” 他此话并未刻意压低音量,释酒与解无移听见后皆是脚步一顿,齐齐转头看向水镜。 水镜摊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其实方才乌兰达喊出“神尊”时,水镜就在观察伏丘的反应,此前那些人但凡听见这个称呼多少都会有些好奇,可伏丘却对这两个字毫无反应,不仅轻易接受了这个称呼,还从善如流地跟着乌兰达唤他为“神尊”。 水镜回想着从迈入小院起到此刻伏丘说过的每一句话,愈发觉得伏丘对他的态度不像是对待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心中忍不住怀疑:难道我与他曾有交情,只是我忘了? 到达山下时,解无移突然停了脚步,似是欲言又止。 水镜疑惑道:“怎么了?” 解无移踌躇片刻,道:“我想去看看烟雀。” “烟雀?”水镜有些意外,“她在桑地?” 解无移点了点头:“就在桑都。” 水镜没想到解无移当初竟是将烟雀送到了桑地,更没想到会送往最为繁华的桑都。 到此时为止,水镜那份名单上的七个人已经全部找齐,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将先去与钟藏蝉兄妹和池若谷会和,而后经銮都带上那些盐匠一同前往白赫边境霍家军所驻的麦田关。 水镜犹豫片刻,对释酒道:“你们按原定线路走,我陪他去一趟。” 兵分两路后,释酒四人西行前往钟家兄妹和池若谷暂住之地,水镜和解无移则向南前往桑都。 行至中途时,水镜忍不住好奇道:“你送走烟雀时,为何要选桑都?” 解无移道:“师父还记得当年那份曲谱是何人所补么?” 水镜略一回忆,想起当年解无移说过修补那《问归期》曲谱之人似是从桑地逃往虞都的绣娘。 解无移道:“当年桑国覆灭,大批绣娘逃难到虞都,后桑地形势回稳,她们一直有返乡的念头。我送烟雀离开时给了周姑姑一笔钱,足够他们在桑都开设绣坊,如此不仅可令他二人衣食无忧,也可令那些绣娘得以回归故土。” 水镜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选择必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一来桑都远离虞境,可免受虞境战乱波及,二来也可使烟雀额绣娘们有份营生。 两人行到桑都时天色已晚,但此处毕竟是曾经的一国之都,其繁华非别处可比,即便入夜,街头巷尾也依旧热闹非凡,人来人往。 此时距离烟雀离开虞都已是两年有余,二人便打算在城中稍稍打听一番,询问可有哪处绣坊是在这两年新开,谁知甫一提起绣坊,被问之人皆是想都不想便遥指某处,口中答着“云烟绣府”。 这绣府名中带“烟”,的确像是与烟雀有几分关联,但看那些人的反应便知这绣府在桑都颇负盛名,想必产业不小,反倒叫两人不太敢相信它是周姑姑与烟雀所开。 循着他人所指的方向,水镜和解无移很快便找了这处绣府所在。 在这繁华大街上,此铺的确算是鹤立鸡群,它的门面横跨六间铺面,门楣悬一楠木匾额,上书“云烟绣府”四个金字,两侧红绸延伸数丈,门框左右屋檐下各有六挂红灯笼一字排开,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此处正在筹办喜事。 铺中灯火通明,门上悬着珠帘,透过帘缝可见数十绣架纵横排列,每张架前一盏油灯,架后绣娘端坐,秉着针线低头专注地完成着一件件绣品。 与其他店铺不同的是,这铺子门侧设着一台小案,案上摆着如同账本般的厚册,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坐在案后,单手托着下巴,另一手随意地翻着那些册子,像是百无聊赖在打发时间一般。 二人不知这姑娘坐在门外是何用意,但既然门外设了这么一张案,想必自是有其道理。 想着,水镜便也未直接擅入,低头看向那少女道:“姑娘……” “拿货的?”姑娘连眼皮都没往上掀一下,直接打断了水镜的问话,依旧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簿册。 水镜道:“不是,我们……” “订货?”姑娘再一次出言打断,低头自顾自道,“这个月单子满了,要下单下月再来,慢走不送。” 水镜微微一怔,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曾闻世间常有“店大欺客”之说,他还从未亲身经历过,如今从这丫头对待客人爱答不理的傲慢模样便可看出此店生意当真红火非常。 水镜正欲再开口,解无移却是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将他制止,低头对那姑娘轻声道:“青罗。”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迈入2020啦,亲亲我的宝藏天使们,新年快乐^3^ 第159章 开枝散叶金满堂 姑娘一愣, 抬头向上看去。 视线与解无移相接的一瞬间,姑娘眸中闪过一丝错愕,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像是要喜极而泣般颤声道:“殿下……” 唤完这一声, 还没等水镜反应过来, 她便跨过小案, 拽上两人大步往铺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冲里头兴奋喊道:“娘!娘——快看谁来了!” 门上珠帘被冲撞得噼啪作响, 水镜甚至都来不及抬手将它拨开,只得随它劈头盖脸地打在脸上,再顺着肩头滑到身后。 水镜虽是不认识这姑娘,但大抵也能猜出她的身份,想必她和她娘也是从前在虞都避过难的那批人中的一员。 被这姑娘几嗓子一闹, 铺中所有正在忙碌的绣娘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抬头往门口看来, 看清来人后,绝大部分绣娘都有些茫然,但也有几人明显面露惊喜之色。 这么一区分,轻易便可看出他们之中哪些人曾在虞都待过。 青罗的娘很快迎上前来, 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殿……” 刚说了一个字, 她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点了几个绣娘留下,对其余人道:“今日不必赶工,你们且先回去休息吧。” 这妇人显然是这铺中说得上话的, 出言之后, 没被点到的那些绣娘便纷纷收拾好绣架起身离去,走前还顺手关上了铺门。 铺门刚一合上, 妇人赶忙拉过青罗,与铺中留下的所有绣娘像是约好般齐齐屈膝而跪,哽咽道:“殿下……” 解无移立即伸手将母女俩扶起,对众人道:“都起来吧,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不必如此。” 众人缓缓起身,大多红着眼眶,几个年纪小些的还偷偷抹着眼泪,一时皆是无言。 解无移看了她们一圈,苦笑道:“都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口,就连原本没哭的那几个都落下了泪来,铺中一片啜泣之声。 解无移轻叹一声,问青罗道:“烟雀呢?” 青罗还算镇定,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道:“我们在城中不止这一间铺子,她今日去各处核账,这会也差不多……” 话还没说完,便听门外传来疑惑询问:“欸?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关门?青罗?青罗——” 铺门伴着“吱呀”声被推开,烟雀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便僵住了身形。 出乎水镜意料的是,她既没有惊呼也没有哭喊,而是将迈过门槛的脚收了回去,重新退到门外关上了门。 铺中众人面面相觑,水镜与解无移对视一眼,皆是不大明白眼下是何情形。 片刻后,门再一次被推开。 这一次,烟雀闭着眼站在门外,口中不知默念着什么,念完之后,猛地睁开了双眼。 在又一次看见水镜和解无移后,她终于大步迈过门槛飞扑进两人怀中,紧紧环着两人腰身,像是怕人不见了一般。 水镜被她逗笑了,低头摸着她的脑袋道:“方才为何不进来?” 烟雀脸埋在二人腰间,闷声哽咽道:“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青罗娘走过去关了铺门,回来轻轻拍着烟雀后背道:“好啦,不是做梦,先前不是还整天说等找到殿下要向他邀功吗?如今殿下来了,还不快邀?” 烟雀左右动了动脑袋在两人衣服上蹭了蹭,这才松开手抬起头来,双眼通红,眼角还有些许泪痕,显然方才蹭的那几下是想把眼泪蹭干净,却根本难掩哭过的痕迹。 解无移伸手将她眼角泪痕抹去,道:“邀功?” 烟雀露出几分羞赧,皱着眉用手肘戳了戳青罗娘,嗔怪道:“青姨你怎么什么都说呀,我开玩笑的……” “欸?害羞了?”青罗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调侃道,“我们这位铁姑娘竟然也会害羞,这若是传到旁人耳朵里,怕是都没人信呢!” “青姐!”烟雀瞪她一眼,脸更红了几分。 青罗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铁姑娘生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了好了别闹了,都先坐下吧。” 青姨招呼众人落座,绣娘们稍稍收敛了情绪,也不再哭哭啼啼,围着解无移与水镜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这两年间发生的事来。 两年前他们到了桑都,先是在城南开了间绣坊,本以为在以桑织刺绣闻名的桑地一间绣府掀不起多大风浪,却不料那时的桑地形势早已不同往昔。 桑地纳入大銮舆图后,大銮曾对琼、桑、白赫三地施行过三年赋税免征,这本不该对桑地农商形势有何动摇,但就在免税期最后一年,大銮又颁布了一条“奖励开垦”的政令,承诺凡是在免税期内开垦出的新地往后便归开垦之人所有,且在免税期满后,这些新地之上的产出可享税收减半。 此令一出,桑地诸多商贾皆是选择了弃商归农,拖家带口地加入了开垦新地的行列。如此一来,桑地商人数量锐减,在烟雀他们抵达桑都时,看见的已是一副商铺凋零的局面。 云烟绣府在此时开设于桑都,算得上是占尽天时。 与此同时,农耕人数的骤然增长导致农作物产量迅速提高,而一旦产量过多供过于求,价格便免不了一降再降,绣府所需的桑织原料成本也随之一低再低,盈利自然也就节节拔高。 水镜听到此处,忍不住看了一眼解无移,只见他眼中毫无意外之色,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直至此时,水镜才明白解无移当初送走烟雀时选择桑都的原因竟还不止他先前推测的那两个,桑地安稳是其一,助绣娘返乡重操旧业是其二,而大銮“奖励开垦”造成的桑地农商形势变更恐怕亦是他的考量之一。 在商贾纷纷转投农耕之时,桑都铺面自然不再紧俏,再加上农作物产量上升导致的原料价格低廉,此时开始经商必然一本万利。 而烟雀也没有辜负解无移的苦心,更没有愧对曾经在虞宫跟随国库掌库大人所学的经商之道。 在城南第一间绣府开业半年后,她将所有盈利尽数拿出,一举盘下桑都二十余间店铺,开设钱庄,当铺,客栈,酒楼,车马行,涉足衣食住行等各个领域。 第二年开始,她将产业延伸覆盖到桑都周围的其他城池,而后进一步“开枝散叶”,时至今日,桑地全境每座城池几乎都有几家以“云烟”为名的商铺。 听青姨说到这里,解无移终于显露出了些许诧异,水镜也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烟雀。 要知道她现如今也不过刚满十岁,两年前更是只有八岁,谁能想到这么个小丫头竟能用短短两年时间在桑地商界掀起这般波澜? 水镜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在虞宫假山处初见时,三岁的小娃娃险些被利剑所伤,伏在解无移肩头撅着小嘴哭哭啼啼的模样,还记得他们从安虞关回京时她因几月未见而委屈兮兮的模样,还有当年解无移搬出的昙花凋零时,她略显笨拙地打着圆场,说花瓣可以用来做糕点的稚嫩模样。 烟雀见两人看着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挠了挠鼻尖。 青姨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外人都道我们东家是位铁姑娘,小小年纪便精明老道运筹帷幄,谁又知道她暗地里下了多少功夫,吃了多少苦头呢?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都还在撒娇耍浑,她却得扛着这么多人的生计,有时候看着她这小身子东奔西走忙里忙外,我这心里真是……” 说着说着,青姨又哽咽了起来,烟雀忙拍着她的背安抚道:“青姨,你别总这么想啊,谁这一辈子能不吃一点儿苦头呢?既然早吃晚吃都得吃,倒不如早早吃完,往后不就苦尽甘来了?况且我也真没觉得苦,外头多少爹娘整日拿我和他们自家孩子相较,我得意还来不及呢!” 青罗在旁帮腔道:“对啊,娘,光是我都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外头眼红我们烟雀的可大有人在呢。” 青姨抹了抹眼泪,刮着烟雀的鼻尖嗔怪道:“好了,知道你这张小嘴我定是说不过的。好在如今殿下平安归来,你也算是能安心了。” 说罢,她转头对解无移道:“殿下,这夜也深了,我们几个就先回去了。” 她这显然是想给烟雀三人留下些叙旧的时间,解无移也未阻拦,点了点头,青姨便拉着青罗站起身来,并一众绣娘欠身离去。 铺中剩下水镜三人,铺外街道上也因入夜而不再嘈杂,周围霎时显得十分静谧。 烟雀看着二人,眨眼笑道:“我到现在还觉得像在做梦。” 水镜捏了捏她的鼻尖,问道:“周姑姑呢?” 烟雀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眸中光亮黯淡了下去,垂眸低声道:“她走了。” “走了?”水镜先是一愣,随后看见烟雀再次红起的眼眶,突然意识到这“走”字恐怕并非是指“离开”,迟疑道,“她……” 烟雀抿唇沉默片刻,道:“去年冬日她生了一场急病……没能熬到开春。” 水镜与解无移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微微蹙眉,心中狠狠一揪。 烟雀自打入宫时起便是周姑姑一手带大,二人间的情分不亚于母女之情,难以想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当初是如何熬过此等丧亲之痛。 烟雀缓了缓情绪,深吸了口气挤出一抹笑道:“好了,不谈这个,太子哥哥和太师哥哥这两年去哪了?” 水镜也无意再继续惹她伤怀,便顺着她的话将这两年所做之事简略说了说。 听到“复国”二字时,烟雀并未表现出诧异,只是点了点头,道:“明日我便将这些铺子清点一番,尽快转手出去。” 解无移一怔,道:“为何?” 第160章 百年大计初成型 烟雀笑了笑, 道:“当初虞都沦陷的消息传来,我曾回去过一趟,虽未能寻得你们, 却听闻了望溟塔惊变, 那时我便想, 既然太子哥哥获救, 他日或许会筹谋复国,这才拼命将这桑地产业做大, 如此有朝一日便可助太子哥哥一臂之力。” 解无移沉默片刻,直视着烟雀的双眼正色道:“雀儿,我此番前来看你只是为了确定你过得安稳,至于复国之事,道阻且长, 荆棘遍布,我不想你牵涉其中。” 烟雀一听这话立刻急了:“当年我无家可归时是太子哥哥你带我回宫给了我安身之所, 难道在哥哥眼中我就是一个只可同甘不可共苦之人吗?虞国是哥哥的故土亦是我的,难道哥哥想复国我就不想吗?” 解无移抬手道:“不必多言,此事没得商量。” 烟雀皱眉抿嘴憋了半晌,而后强硬道:“这硕大产业若不能为太子哥哥所用, 在我手里也无甚意义, 明日我便将它赠与旁人,自己出去浪迹天涯。反正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太子哥哥的复国大计也容不下我,不如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解无移不可置信地看着烟雀, 万没料到这个曾经乖巧听话的丫头如今竟也学会了咄咄逼人。 烟雀与他对视片刻, 又有些心虚地转了目光看向水镜,像是求救一般。 其实, 此时的水镜内心亦在纠结。 先前他从未想过要将烟雀纳入这复国大计中,一是因他根本不知烟雀下落,二是因烟雀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孩子,对此计难有助益。 但是如今得知她竟是能在短短两年中将桑地产业壮大至此,令他不得不对其改观。 复国之计必然需要强大的财力作为支撑,原本水镜的计划是以海盐作为盈利来源,但那毕竟需要大量人手和诸多前期准备,不可一蹴而就,而如今的云烟绣府等产业却已是颇具规模,且烟雀的忠心无需质疑,若得她相助,解无移便可免去不少后顾之忧。 只是…… 水镜的复国之计只能容纳十人,而如今十人已满,若是要将烟雀纳入其中,那便需要剔除一人。 水镜看了看解无移,又看了看烟雀,垂眸沉默片刻,心中已有计较,轻笑道:“也好,既然雀儿有心出力,那不妨就参与进来。” 解无移诧异地看向水镜,水镜却恍如未察,对烟雀道:“不过这产业不可变卖,你若将它卖了,得的不过是一时之利,起不了多大作用,唯有将它继续经营壮大,盈利才可源源不断地供应所需,你可能做到?” 烟雀的眉头舒展开来,爽快又自信道:“当然!” “好,”水镜点头笑道,“那从现在起,你的任务便是将桑地产业继续扩张,直至遍布大銮各地为止。” 烟雀眉开眼笑地抱拳道:“遵命!” “还有,”水镜嘱咐道,“从今往后‘太子’和‘殿下’这两个称呼不可再用,你可改称其为……” 水镜想了想,道:“先尊。” 烟雀怔了怔,随即从善如流地转向解无移唤道:“先尊。” 解无移蹙眉望向水镜,不可思议道:“师父?” 水镜看了他一眼,却并不理会他的质疑,对烟雀笑道:“钱财本身外之物,若无好的用处,坐拥金山银山又有何意义?对么?” “就是!”烟雀笑盈盈道。 解无移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心下实为无奈,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 水镜和解无移二人本欲次日便启程离开,烟雀却是一再极力挽留,今日要带他们去看城中铺面,明日又让他们帮着参谋新铺选址,这一留便留了半月之久。 半月之后,烟雀终是寻不出借口来了,只得悻悻然送他们离去。 将出城门之时,烟雀轻轻拽了拽水镜的衣袖,将他拉到一旁蹙眉低声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大踏实。” 水镜挑眉笑道:“为何?” 烟雀认真地觑着水镜神色,眯眼道:“你那日所言该不会只是为了诳我留在此处,好让你们脱身离开一去不返吧?” 水镜无奈苦笑,戳了戳她的脑门,道:“小小年纪整日胡思乱想些什么?你放心好了,往后你这尊‘财神’大有用武之地,就怕你这金山银山堆得不够高。” 烟雀这才放下心来,转而一本正经道:“我定会全力以赴,绝不耽误大计。” 水镜轻笑颔首,拍了拍她的肩头:“我信你。” 二人离了桑都,按原本计划的线路去寻释酒等人。 抵达銮都之时,那处供盐匠们暂住的屋宅已是人去楼空,屋前脚印痕迹还很清晰,院门上有几道崭新的刻痕,有直有弯交错在一起,既像是画又像是字。 水镜看了一眼便笑道:“他们动作还挺快。” 解无移看着那刻痕,有些茫然:“这是?” 水镜不答反问道:“那年除夕我挂在你门上的玉牌你可曾拿到?” 解无移点了点头,水镜又道:“这和那玉牌上的字一样,都是古朔国文,乃是琼文的前身,译来大抵是‘顺利’之意,估计是释酒所留。” 解无移这才恍然,释酒在此留下这个字,意思自然是他们已经来过此处并顺利带走了盐匠。 提起那玉牌,解无移这才想起问道:“那玉牌上刻的是何字?” 水镜道:“海晏河清。” 解无移怔了怔,不知想起了什么,似是有些怅然,无奈苦笑了一下,未再多言。 水镜知道对于如今失了家国的解无移来说,这四个字大约显得有些讽刺,有心将话题引开,便笑问道:“那玉牌应该早丢了吧?” 不料解无移竟是摇了摇头,道:“还在。” 水镜奇怪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想起将他从虞都救出到那老妪的小院时曾给他换过一身衣服,确定不曾看见过那玉牌,忍不住好奇道:“在哪?” 解无移侧首望着水镜,道:“与师父有关的东西,我都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柔和了几分,带上了浅浅笑意道:“待尘埃落定之日,师父陪我去将它们取回来吧?” 水镜与他对视片刻,回应似的对他笑了笑,却并未出言允诺。 出了銮都,二人往东北方向追了两日后,终于在一条通往白赫的官道上寻得了释酒一行人的车马。 因着盐匠人数众多,车马数目也不算少,掸眼看上去倒像是个远行的商队。 会和之后,一路无话,到了霍家军所驻的麦田关,霍绝给各人安排了住所,便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 要说大銮想将霍绝招揽的诚意也的确足够,不仅放任其独领这么个硕大的关城,还时不时派人送来些粮饷军需供其花销,霍绝本对这些嗤之以鼻,可自从上回水镜前来提点后,他便开始接纳大銮的示好,为接下来的“归顺”做铺垫。 住所安排妥当后,水镜将众人聚集到了关内议事厅中,把烟雀加入之事与他们提了一提。 听闻有这么一位“财主”成为盟友,足以解决财政所需,众人大多欢喜,唯释酒一言不发地看着水镜,面色难辨。 议事毕后,夜色已深,大家便各自散去行往住所。 水镜与解无移并排走在月色中,习习夜风拂面,屋脊老鸦低啼,反衬得空旷街道更为寂静。 行至解无移屋前,水镜道:“你早些歇息,明日随我去一趟北海。” 解无移推门的手顿了顿,似是有些意外,转头看向水镜,眼中满是疑惑。 水镜知道他是在疑惑为何要去北海,轻笑道:“去了便知。” 解无移见他不打算细说,便也没再多问,只轻轻点了点头应下,推门进了屋中。 水镜也未再停留,转身先是去了石不语的屋中。 此次聚集在麦田关的这些人里,大多人对付大銮都有其缘由,唯有两人除外,一个是伏丘,另一个便是石不语。 伏丘毕竟已过而立之年,对于自己在做何事自然能够拎得清,水镜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小哑巴,一来他尚且年少,二来他一心跟随水镜,而如今水镜另有打算,少不得要对他多几句嘱咐。 小哑巴整日乐呵呵的,看着像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水镜知道这孩子其实机敏通透得很,就连好些大人也未必比他伶俐。 水镜说得颇为委婉,小哑巴认真听着,听完后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笔划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水镜想了想,摇了摇头如实道:“我也不知。” 小哑巴咬着嘴唇闷闷垂着头,似是有些失望,半晌后才又抬起头来笔划道:我明白了,恩人放心,我会听从先尊差遣。 水镜点了点头,忍不住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别这么愁眉苦脸的,笑一个。” 小哑巴琉璃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好容易才扯出一个僵硬笑来,却是比哭还牵强,水镜看在眼里也不落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算是安抚。 小哑巴像只小猫似的,右腮蹭了蹭他的手心,而后缓慢而认真地笔划道:我会想念恩人的。 水镜不由轻笑:“我也会想你的。” 离开石不语的住所后,水镜并未回自己屋子,而是往释酒那处行去。 释酒屋中烛光微亮,显然尚未安寝,水镜知道他是在等自己,便也未再假模假样地敲门询问,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酒葫芦搁在案上,释酒坐在案边,见水镜走入,他也没打算寒暄,开门见山道:“你打算让谁退出?” 释酒是这些人中唯一知道计划全貌的人,早在水镜将他从牢中救出时就已将自己的打算尽数告知给他,如今计划有了变动,自然是瞒他不住。 “取而代之”说来不过四字,但真要做起来却并不轻巧,以水镜的预计来看,这大约会是一个长达百年的过程,而参与其中的皆是肉-体凡胎,自然难以寿长百年,故水镜一早便已打算以鱼尾为他们存忆,使他们转生之后仍可将计划继续进行。 鱼尾共九条,但其中一条已是与姑若相连为她所用,剩下可用的便只剩八条,好在释酒是个不必存忆也可记忆长存之人,这便省去了一个席位。 按照水镜原本的打算,他那名单上的七位加上解无移刚好八人,但如今多出一个烟雀,原本的安排便已不再妥当。 水镜听了释酒的问话,却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漫不经心地踱到案边落座,侧身手搭桌面,这才看向释酒,缓慢而笃定地答道:“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景殇秋,黎宇,哥哥,锦鲤,可爱指数妖妖灵,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第161章 风月无声诉离愁 鱼尾虽是无法再多出一条来, 但鲤鱼之主并非不可更替,早在他同意烟雀加入之时就做好了要将鲤鱼易主的打算。 令解无移成为鲤鱼之主,释酒从旁辅佐, 其余八人各占一条鱼尾, 刚好合适。 反正如今全部的计划释酒都已知晓, 只要有他在, 水镜觉得自己是否参与都已无关痛痒。 释酒自然也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静静看了他片刻, 开口道:“我记得你说过,那条鲤鱼与你的记忆关系密切,一旦你与它脱离,记忆便会受损。” “嗯。”水镜无所谓地努了努嘴。 当年扶澜将姑若关于五神创世的几段记忆放入鱼尾之中,并以水镜之血为引, 使鲤鱼对当时还是婴孩的水镜认主,使水镜成为了鲤鱼最初的主人。 鲤鱼将姑若的记忆输送给水镜后, 那块从姑若记忆上“撕扯”下的“白布”便一直都在水镜体内,与水镜自己的那块并存。 两块“白布”在水镜体内叠放的次序不可预知,可能是并排,可能是重叠, 甚至有可能一块将另一块完全覆盖。 这也就是说, 从水镜还是婴孩时起的所有记忆可能会书写在自己与生俱来的那一块上,可能书写在姑若的那一块上,也有可能两块上都有。 一旦水镜与鲤鱼间的主从关系不复存在,姑若的那块“白布”便将从水镜体内剥离, 重新回到鱼尾之中, 而到了那时,水镜不知自己的记忆还会剩下多少。 思及此处, 水镜笑着调侃道:“怎么,怕我记忆受损忘了往事,不认得你了?” 释酒见他还是这般不着调,瞥他一眼,戏谑道:“只盼你莫要变得痴傻,免得拖我们后腿。” “啧,”水镜斜睨他一眼,复又不以为然地笑道,“你就放心好了,明日我回了北海便乖乖躲着,不出来给你们添堵。” 当年姑若与扶澜选定四季山作为居处,曾以那四山山巅为边际设下灵界,致使鲤鱼入水后灵气供养的范围限定在四座山间。 若是在人间将鲤鱼易主,水镜的记忆几乎瞬间便会受损,那样一来解无移必然会发现异常。但若是改在四季山的灵界之内完成交接,只要解无移尚未带着鲤鱼离开灵界范围,姑若的那块“白布”便可暂时继续停留在水镜体内。 释酒并不知他要回北海之事,此时一听先是一怔,盯了他好半晌才挤出一句道:“你真行。” 水镜不以为然地一笑,低头挑了挑那玉佩道:“这余下的灵气本就不多,若是只供养一人大约还可维系一两百年,但如今要做存忆之用,恐怕剩下的时间也不过数十载。我这么一个活了千年万载之人,多几十年少几十年又有何差别?” 释酒沉默半晌,水镜以为他已是不打算再说什么,却又忽听他道:“如今你还算是无爱无恨之人么?” 水镜未曾料到释酒会问出这么一句,不禁稍稍一愣。 释酒平静地与他对视着,其实根本无须水镜回答,他心中也早有定论,此时之所以明知故问,不过是在提醒水镜他已不再是一个转生之后仍可记忆长存之人。 既有爱恨,便失长生。 这一世若是走到尽头,或许便真的是尽头了。 水镜看着他的双眼,对他的用意心领神会,但这种结局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静了片刻后,他不甚在意地轻笑了一下,道:“既已有了爱恨,纵是我再活个一两百年,这结局依旧要来,迟早罢了。” 释酒微微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些什么,顿了顿后却又将嘴抿起,未再多言。 水镜难得见他露出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挑眉嬉皮笑脸道:“怎么,舍不得我?” 释酒睨他一眼,别过头去。 “行了,我过来也就是跟你道个别,”水镜不再与他打趣,站起身来,弯腰拎过释酒面前的酒葫芦晃了晃道,“这东西送我吧?雪域天寒,说不准还能暖暖身子。” 释酒转回头来看了看那酒葫芦,未做阻挠,眼看着他将葫芦系在了自己腰间。 系好之后,水镜随手拍了拍它,酒在葫芦中晃动出“咕嘟”水声,他抬了抬下巴轻松道:“走了。” 说罢,他转身潇洒挥了挥手,大步往门口行去。 抬脚将要踏过门槛之时,释酒忽然在身后轻声道:“后会有期。” 水镜的身形顿了顿。 千年之中无数次分别,释酒从未有过再会之言,如今……竟也总算学会该如何告别了么? 水镜没有回头,垂眸轻轻吸了口气,无奈一笑,稳稳迈过门槛,踏入了夜色之中。 …… 翌日一早,水镜和解无移在众人尚未醒来时便已带着白毛从麦田关启程前往北境。 在抵达北海之前,水镜一路上都未曾动用灵气,他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并未违背自己的心思。 他想将与解无移同行的这一程拖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到了北海南岸后,水镜随便寻了一艘以往船队留下的船只,带着解无移登上了甲板。 这船半新不旧,船上还零星散落着不少前人留下的物件,水镜收锚解揽令船入水,又升起了船帆,而后便再没管它,任凭它一路顺风随波逐流。 白毛似是对北海很感兴趣,时而盘旋于上空,时而落在桅杆之上,片刻也不消停。 解无移见水镜连舵也不掌,又看船行的方向与舵舱中司南所显示的北方并不相符,不禁有些茫然:“这是要去何处?” 水镜理所当然道:“北海尽头。” 解无移怔了怔,半天才想出一种可能,试探道:“北海尽头……不在北方?” 水镜这才明白他在疑惑什么,解释道:“在北方,但北海之上司南指向不准,若是真跟着它走,只会绕回原点,永远也到不了极北之处。” 解无移走到船舷边低头看了看水流,又抬头望了望风帆,似乎明白了什么,推测道:“风水所向才是真正的北方?” “没错,”水镜笑看着他,“想要找到北海尽头其实容易得很,让船自行随风顺水漂流便是。” 解无移忍不住无奈一笑:“虽是容易,恐怕也无人能够想到。” “那倒也未必,”水镜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兴许往后某日还真有人能歪打正着也未可知。” 入夜之后,北海之上愈发静谧,上弦月挂在中天,繁星点点倒映在海上。 解无移负手立于船头,衣袂与青丝皆被微风拂动,迎着月色星辉,颇有几分飘飘欲仙之感。 水镜曲腿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甲板上,观着眼前景象,不由便想起了六年前的南海。 那时年少的解无移一身储君常服惯用的杏黄,也是这样的夜,也是这样静立在船头,也是这样星光灿灿,风月晴朗。 水镜想起自己当初还曾在心底嘲笑过那些文人墨客,笑他们将那无心无情的风花雪月硬扯来寄思写意,平白沾染了一身苦涩闲愁。 而如今再临其境,水镜却终是嘲笑不能了。 彼时无心亦无情的并非风花雪月,而是水镜自己,而今时今日,世间万物都仿佛生了心绪。 风也离愁,月也离愁。 他从未像此刻一般想要将时间冻结,盼着北海尽头能够远一些,再远一些。 越往北去越是寒冷,接近北海尽头之时,海面上已是有厚厚的冰层阻隔。 水镜带着解无移弃船而去,由上空继续向北飞行,白毛跟在二人身后,竟是追赶得有些吃力。 解无移从未见过这般广阔的雪域,不由低头看得愣了神。 接近四季山后,水镜带他下行到了四座山中的南山南麓。 甫一落地,白毛便已从上空落下停在了解无移肩头,水镜从袖中掏出了一条布带,覆上了解无移的双眼。 解无移茫然道:“师父这是……” 水镜在他脑后将带子系好,道:“莫急,稍后带你看个奇景。” 北海尽头的雪并不松软,像是被人按压过一般紧实厚重,脚步踏在雪上亦同别处一样会发出“咯吱”声响,但听上去这声响却是稍显沉闷。 水镜牵着解无移翻过山巅,迈入四季山地界。 他走得缓慢且小心,好让解无移脚下步步稳当,而解无移的手与他交握着,随着脚步深浅,手上力道时松时紧,骨节分明的触感从手心传来,令水镜有些心猿意马。 到了玉碎湖边,水镜单手解下玉佩抛入湖中,自玉佩入水化鱼处起,湖上冰面顿时消融,极快地向外扩张开来,湖畔青草出芽,周围四山也随之发生起变化。 东,南,西,北。 春,夏,秋,冬。 四山分化为四季之景,在这茫茫雪域中渲染出一片不同寻常的色泽。 白毛仿佛很是兴奋,瞬间腾空而起,围着这四座山不停地盘旋。 水镜松开牵着解无移的手,绕到他身后解开了他眼上的布带。 布带轻缓滑落,解无移微微眯眼适应了片刻,而后缓缓张开,待看清前方山峰时,他怔了怔,而后转着身子环视了一圈,一贯平静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意外和惊喜。 “四季并存?”解无移不可思议道。 水镜笑了笑,道:“可算得上奇景?” 解无移点了点头,目光却还徘徊在那四山之间,看了又看,仿佛看不够一般。 半晌后,他才终于像是平复了心绪,收回目光疑惑道:“极北之处应是极寒之地,怎会有这四季并存之景?” 水镜方才之所以蒙上解无移的双眼,就是不想让他看见鲤鱼入水给四山带来的变化,不想让他知道四季山离了鲤鱼便是一片雪域。 此时听他果然对此有疑,镇定自若道:“我爹娘在创世之时乃是分别掌管四季与水源,故他们所居之处有水有四季也并不稀奇。” 第162章 送君千里终须别 他原是个不擅说谎之人, 可这千百年来编的谎话似乎都用在了解无移一个人身上,如今竟然都有些驾轻就熟了。 解无移对五神创世的历史了解得并不详尽,故而听到这般说辞也未有怀疑, 目光又转向了面前的玉碎湖。 湖面波光粼粼, 一架木桥蜿蜒至湖心, 一间朴素木屋立于水上, 若是将这湖这屋都缩小些,便与水镜那年赠他的琉璃球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解无移看向那湖心的木屋, 问道:“那便是师父存放册子的地方?” “对,”水镜见他对此地饶有兴趣,心情也跟着松快了几分,拍了拍他后背道,“走吧, 带你去看看那些册子。” 解无移随着他从木桥行往木屋,进了屋后便是吃了一惊。 水镜曾与他说家中册子“堆积成山”, 那时他还当这话只是虚指,可如今一见却才发觉水镜之言丝毫未有夸张。 屋内并不狭小,却被那成堆的书卷占得满满当当,书堆上端接近屋顶, 既多且乱, 致使屋里几乎连个落脚的空地也无。 水镜往常一个人回来时并不觉得这屋子有何不妥,可如今解无移站在一旁,他竟忽地有些不大好意思,干咳一声眨了眨眼道:“好像……有点乱哈。” 解无移被他的评价惹得忍不住弯了弯唇, 却并未多说什么, 迈步到书山旁,蹲下便一本本开始收拾。 水镜并未阻止他, 也蹲下身去与他一同整理起来,夕阳透过西窗洒进屋中,照在书卷与二人身上,温暖而又静谧。 水镜稍稍抬眼便能看见解无移的侧脸,看见他专注的神情,还有长睫在夕阳中投下的扇影。 他蓦地便觉得此情此景甚是美好,就连手中正在做的这些他惯来不屑去做的琐碎之事也变得不再枯燥。 这屋里没有书架,解无移只得将册子一本本摞起,顺着墙根一堆堆排列齐整。 全部整理完毕后,屋外已是月上中天,水镜点起案上一盏烛火,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竟是觉得有些陌生。 解无移拍了拍手中灰尘,回头道:“师父这里没有书架,还需添置些才好。” 水镜并未应答,心中想着过不了多久,这里恐怕就要与自己再无瓜葛了。 解无移以为他是在考虑如何添置,想了想后也不禁有些犯难,思索着道:“带着成型的书架过海确实不易,不过下回咱们可以带柄砍刀回来,这山中林木众多,砍伐几棵自己做几个架子大约也不是难事。” 水镜心中微微一颤。 下回,这本该是两个多么寻常的字眼,可此时听在水镜耳中却已是如镜花水月般遥不可及。 解无移见他走了神,有些疑惑,轻声唤道:“师父?” 水镜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别的,赶忙一笑道:“好。” 解无移出屋去湖中洗了手,回来才想起问道:“对了,师父此次回来是有何事要办?” 水镜知道这一问终究是避不过,可私心里却有些不愿面对,总想往后再拖一拖,哪怕是一晚也好,于是道:“不急,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说吧。” 解无移从不是那刨根问底之人,既然水镜说了明日再说他便也不再多问,从墙边堆积的册子里抽了一本来,坐在案边借着烛光翻看了起来。 他看册子,水镜便托腮看着他,过了片刻,解无移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疑惑道:“怎么了?” 水镜依旧托着腮,浅笑道:“没事,就是觉得我徒弟真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好看。” 解无移一怔,随即耳根微微有些泛红,抿了抿唇笑道:“那想必师父定是不曾照过镜子。” “嗯?”水镜不解其意。 解无移道:“否则师父必会发觉,自己才是那一等一的俊朗。” 水镜无奈一笑,心中却是轻快了几分,自从虞国覆灭后,解无移已是许久未曾开过玩笑,深沉久了,水镜都险些要忘了他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他能这么打趣几句,倒是令水镜放心了不少。 夜深后,解无移面上显出几丝倦意,他抬头环视了屋里一圈,似是有些发愁。 水镜与姑若和扶澜一样,从来用不着睡觉,所以屋中不曾安置床榻,除了几个木箱便只有一架小案。 水镜一看便知他是在想今夜要睡在何处,起身翻出了几件不知搁了多少年的老旧衣物,暂时铺出了一块潦草的地铺来。 二人枕着手臂并肩躺在其上,解无移未曾与他同寝过,倒也不知他究竟需不需要睡觉,但他自己却是真的累了,不消片刻便已沉沉睡去。 待身旁呼吸变得平稳绵长,水镜睁开了眼,轻手轻脚地侧过身去,手肘撑起托在头侧,静静凝视着解无移的睡颜。 月光洒进窗中,在解无移熟睡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不复青涩的眉眼,愈发挺立的鼻梁,光洁如玉的额头与面颊,一寸一毫皆令水镜恨不能刻在心尖。 他转头看了看窗外中天的明月,竟是对这无心无魂之物生出了祈愿: 你可愿挪得稍稍慢些? 让这夜再长上些许,让我再……多看他几眼。 月亮自是听不见的,纵是它听得见,恐怕也难给水镜这份薄面。 于是,它终于还是一刻不停地挪移到了天边,于东方泛起的鱼肚白中渐渐隐去了身形。 水镜微微轻叹了一声,将留恋的目光从解无移面上收回,起身出屋,垂腿坐在了水榭边缘。 日头迟迟未曾露面,水镜抬头看了看,便见厚厚的云层遮着天幕,今日大抵是个阴天。 鲤鱼欢快地在水镜脚下的湖面上转着圈,时不时扬起脑袋看看他,对着它摇一摇蓬松的鱼尾。 水镜低头看向它,喃喃笑问道:“往后若没了我,这世间叫水镜的可就独剩你一个了,没人再与你抢名字,你可高兴?” 鲤鱼像个懵懂的孩子般歪着脑袋听他说话,听完后欢呼雀跃似的蹦出水面翻了个跟头,鱼尾溅出的水花泼了水镜一脸。 水镜抹了把脸,俯身手伸进水里戳了戳它的脑袋嗔怪道:“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 甩了甩手上的水直起身子,水镜又轻声道:“往后……你需替我护他周全,知道么?” 这回鲤鱼像是听懂了似的,点头般上下摆了摆鱼尾,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 “师父。” 解无移蓦地一声轻唤将水镜惊了一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连脚步声也未注意到,忙回过头道:“你醒了?” 疑心他方才是否听见了自己对鲤鱼说的话,水镜有些心虚地问道:“何时醒的?” 解无移面上并未有异,道:“刚醒。” 水镜松了口气,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解无移并未见过鲤鱼的真身,此时甫一坐下便被它吸引了目光,鲤鱼对他似是也很好奇,从水镜脚下游开,在解无移脚边的水面上打起了圈来。 白毛昨夜不知在哪座山中待了一夜,此时也拍着翅膀落在了二人身边,一看见水中的鲤鱼,它立马炸毛似的跳到了解无移肩头。 解无移试着俯身伸手触了触鲤鱼,见它没有躲开,便大着胆子摸了摸它的脊背,发现它似是很享受似的在自己手中蹭了蹭,忍不住轻笑起来。 水镜正愁如何引出正题,此时一看这场面竟是歪打正着,便顺势道:“它乃是个神物,可作存忆之用。” 解无移似懂非懂地看向水镜,仿佛并未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水镜笑了笑,便将这鲤鱼用作存忆的方法细细与他讲述了一番。 听完后,解无移将鲤鱼从头到尾看了又看,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但好在这些年来他早已见闻不少奇异之事,接受得倒不算太过艰难,片刻后,他镇定地点了点头评价道:“听师父这么一说,它的确担得起这‘神物’二字。” 水镜一听便知他根本不明白自己说这些是何用意,只得心一横,俯身单手从水中将鲤鱼捞出,另一只手将解无移身侧骨剑拔出一寸,拉着解无移的手指在剑刃上抹了一把,自己也将手划了道口子,又极快地抓过解无移肩头的白毛,捏着它的爪子在剑刃上开了道极细的血口。 未等解无移反应过来,他便握着解无移的手和白毛的爪子覆上了鱼身,鲜血染上鱼鳞,鲤鱼微微闪了闪,在水镜手中化成了一块玉佩。 水镜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如闪电,解无移根本猝不及防,满脸皆是错愕。 水镜松开仍在挣扎的白毛任其飞开,将玉佩塞进解无移手中,若无其事道:“取代大銮之计大约长达百年,肉-体凡胎寿长不足以支撑大计,我如今将此物借你一用,待到他们寿尽之时,你便用此物为他们存忆便可。” “借我?”解无移纵是再迟钝,此时也听出了些许话外之音,但却并不愿意相信,迟疑着问道,“那……师父呢?” 水镜几乎有些不敢与他对视,目视前方尽量平静地说道:“你也知道,人间之事我向来不喜插手,只是碍于你我师徒情分,才欲助你一助。送了你一程又一程,如今前方大路已定,我也是时候享享清闲了。” 解无移被他这话打得有些措手不及,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轻轻眨着眼,仿佛茫然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他才像是找回了一点神思,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师父……要留在此处?” “对,”水镜心中揪得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却仍是强忍着不去看他,稳着语气道,“带你来此就是要将此物给你,现已无事,你即刻便可返程。” 解无移低下头去看了看手中的玉佩,经历过方才的错愕,他此时已是清醒了些许,这一清醒,思绪便恢复了严谨,心中顿生疑窦,道:“这玉佩一直都在师父身上,师父要将它借我,何须特意带我来这北海尽头?” 水镜向来对他的细心与聪慧心中有数,自然也料到他会有所怀疑,镇定答道:“从前我不是说过要带你来极北之处看雪景么?顺便罢了。” 说完,他又有些担心这个答案说服力不足,转头故作轻松地调侃道:“况且此行路途遥远,师父孤身一人难免无趣,故拖着你来陪我一程,你总不至于连这也要与师父计较吧?” 解无移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似是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什么破绽,却终是一无所获。 水镜移开目光,撑着解无移的肩头站起身来,冲着南方抬了抬下巴道:“行了,趁着现下天色尚早,快些启程吧。” 第163章 枕石而眠梦千年 解无移虽是依言起身, 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还有些犹疑。 水镜一边带着他往湖畔走一边状似随意地嘱咐道:“我存了些灵气在这玉佩之中,往后若是遇上什么难缠的人, 你大可略施小计唬一唬他们, 不过你得省着些用, 往后大局定下, 可还是要拿来还我的。” 水镜曾告诉过解无移自己有灵气护体,却并未提过这灵气与玉佩有关, 故此时这般说辞倒也无甚漏洞。 解无移跟在他身后走过木桥,踏上湖畔,只沉默听着,却并未回应,似是仍心存疑虑。 水镜本也不打算要何回应, 自顾自接着道:“我这几年操心不少,难得回归闲适, 在你这计划完成之前,便莫要来扰我清闲了。” 解无移先前还仅是沉默,听见此言霎时停住了脚步。 既然此计乃是百年之计,那么水镜这话的意思便是百年莫要相见。 水镜听着身后骤停的脚步声, 亦感到阵阵揪心, 但事已至此,他不能露出丝毫破绽,只得硬生生拉扯着嘴角上扬出一个弧度来,回头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解无移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难以置信地与他对视着, 眼中满是难以掩饰的痛色。 要将此话说出口来对水镜而言又何尝不是寸心如割,而解无移眼中痛色更犹如是在将他刀刀凌迟。 他艰难地移开目光, 无声地深吸了口气,看向南山道:“好了,我就不远送了,你去吧。” 解无移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今日水镜的一切言行都令他有些如坠云雾之感,仿佛直至此刻都还未能落在实地,他既迷惘且仓皇,只觉太不真切。 目光落在水镜腰侧的葫芦上,他突然目光一颤,抬眼道:“今日一别便是百年,我可否向师父讨一杯送行酒?” 他此言一出,水镜立即便知晓了他的用意,心中既是无奈又是苦涩,面上却是不动如山,浅笑自然道:“好。” 他从腰上将那酒葫芦解下,解无移伸出手来,水镜却并未递给他,而是拔出塞子仰头自己先灌了下去。 解无移未料到往日对酒敬谢不敏的他今日竟是这般主动,眼看着他的喉结不住上下滚动,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 片刻后,水镜放下葫芦,抬袖拭了拭唇角,又将葫芦递给了解无移。 解无移伸手接过,发现葫芦已是空了大半,只余下不足三成。他也未有迟疑,仰头便将其一饮而尽。 这酒原是山野村夫自家酿制,既烈且辣,入喉便是火燎般的灼热。 许是喝得太急,解无移放下葫芦时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眼中已是氤氲了一层如雾的水气。 朦胧的双眼望向水镜,眼中暗含着隐隐期许。 不出他所料,水镜此时已是微醺般闭上了双眼,抬手扶了扶额,再睁眼时便转向玉碎湖没头没尾地开口说起了天地雏形,时不时抬手在空中笔划几下,仿佛他说的那些山川河流都近在眼前一般。 解无移终于确定他已是酒醉,出声轻唤道:“师父。” 水镜回过头来,眼神迷离道:“嗯?” 解无移定了定神,问道:“师父今日所述种种,可有虚言?” 水镜勾唇一笑,摇头道:“没有。” 解无移似是松了口气,但却又试探似的接着问道:“师父为何要我百年莫要叨扰?” 水镜挑了挑眉,无甚所谓地答道:“人间之事甚是琐碎,诸国纷争更是繁杂,我不愿有人扰我清净。” 解无移闻言垂眸静了片刻,似是有些失落,水镜却像是对他的情绪毫无察觉,掩嘴打了个哈欠,眯眼懒懒道:“我困了,你走吧。” 说罢,也不等解无移答话,便转身轻飘飘地往湖畔行去。 “师父。”解无移急急叫住了他。 水镜停下步子,却像是有些不耐似的并未回头,只背对着他道:“还有何事?”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解无移的声音极轻,尾音几乎要飘散在晨风之中。 水镜言简意赅道:“问。” 解无移犹豫许久,终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道:“师父……可曾对谁动过情?” 早在望溟塔初见时,解无移便已问过同样的问题,但那时他并未给水镜回答的机会,而是直截了当的替他答了句“不曾”。 那时的水镜的确不曾,他认同解无移说他是这人间看客,亦认同解无移说他是以俯瞰之姿旁观之态对世间诸事漠不关心。 而如今…… 水镜沉默良久,久到解无移的心高高悬起又缓缓沉下,渐渐没入寒潭,坠入深渊。 他道:“不曾。” 解无移缓缓垂眸,一点点紧攥住手中玉佩,青丝与衣摆在微凉的晨风里勾勒出一片孤寂。 水镜大步向前迈去,背影仿佛不带一丝留恋,漠然而又决绝。 解无移站在原地,看着水镜迈过木桥,榻上水榭,利落地撩起门帘。 门帘重新垂下后,彻底地将水镜隔绝出了他的视线,他愣愣地盯着屋门许久,终是垂下头缓缓转身,步伐沉重地往南山山脚下走去。 而水镜进屋之后则重重靠在了门边,仰头紧闭双眼,蹙眉深吸了几口气。 葫芦中的酒本就只有三成,水镜假作豪饮,也不过是为了陪他演这一出“酒后吐真言”的戏码。 他料想到解无移会对有关鲤鱼的事心存疑窦,料到他会借自己“醉酒”之时问个明白,可却未料到他那最后一问。 “师父……可曾对谁动过情?” 解无移问得小心翼翼,水镜答得锥心刺骨。 五脏六腑都像是扎满了尖细的利刺,稍稍一动便是寸断肝肠。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不禁凄然一笑。 这样也好,就让这万般情愫埋在这四季山间,也免得解无移受其纠缠,他日陷于歉疚之苦。 他放下手,缓缓走到窗边望向南山。 南山对应的乃是夏季,山上林木葱郁,使得解无移上山的背影常被林荫遮挡,时隐时现。 水镜不由轻叹,若这南山对应为冬该有多好,皑皑白雪衬出身形,那样至少这最后一段,他还能将他的背影看个分明。 接近山巅之时,水镜看见解无移恋恋不舍地回首向山下望来,白毛立在他的肩头,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水镜未作遮掩,因为他知道这木屋在暗而山巅在明,从解无移所站之处根本看不见窗中的自己。 清风拂槛,繁花烂漫。 斯人如玉,独立山岚。 水镜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与他“对视”着,眸中心底都满是眷恋。 明知风花雪月本无心,却是惊鸿一瞥动了情。 他极轻极浅地释然一笑,目送着解无移转过身去迈上山巅,踏出了灵界边缘。 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体内一点点剥离。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景致不断出现重影,天光也逐渐变得扭曲。 水镜忍不住闭上眼去,转身背抵窗框,缓缓滑坐在地。 …… 不知过了多久,水镜睁开朦胧的双眼,脑中已然一片空白。 此时已是黑夜,月光斜斜透进窗里,水镜缓缓直起身子,坐在地上靠墙想了想。 他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亦不知身处何处。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却又仿佛由来便是如此。 他撑地站起,借着月光在屋中走了一圈,发现了案上的烛台,却无法将其点亮。 就这么在黑暗中待了一夜,天光初亮时,他走出了屋门。 这是一片湖泊,周围环绕着四座景致各异的山峰,山峰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他难以预知的变化。 他不知始末,却也并不忧心。 因他不知忧心为何物,或者说,他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枯荣盈涸都与他无甚关联。 他回到屋里,从书架上随意抽出本薄册,盘腿坐在案边翻阅了起来。 册子里的东西很多,有些他看得懂,有些看不懂,可无论懂或不懂,对他而言似乎都无甚意义。 一本又一本,不知不觉便看到了黄昏。日落月升之时,他躺在地上堆积的旧衣上合眼睡去。 就这么日复一日,他日出而醒,日落而息。 某日清晨,一种陌生的感觉从腹中传来,他并不知这叫做“饥饿”,却还是跟随本能出了屋子,跪坐在湖边捧了几口水灌进嘴里。 空中飘起了雪花,他伸手接住一片,看着它一点点融化在掌心。 四周原本的青翠或是红艳都开始悄然褪色,但他却对这变化漠不关心。 回到屋里,他又继续翻看起那些薄册,虽是一知半解,但却过目不忘,仿佛他脑中的大片空白就是为这书册而生,腾出了所有的余地,将它们一字一句书写进去。 山中越来越冷,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逐渐掩藏住草木山林,覆盖上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手脚冰凉,四肢僵硬,似乎连翻看书页也变得极为艰难。 艰难便不翻了,他站起身来,拖着有些麻木的双腿走出了屋子。 漫天纷飞的大雪几乎叫人分不清来路与去处,好在湖面已是结起了一层坚冰,无论他往何处落脚都如履平地。 走着走着,他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个被掩埋了一半的物件,尖尖的嘴,圆圆的身,淡淡的黄。 水镜蹲身将它拿起,这才发现掩在雪中的那一半也是圆的。 他晃了晃它,听见了里头一点细微的水声,翻转着细细看了一圈,发现那尖嘴与圆身交接处有道缝隙。 他试着拧了拧,尖嘴便被他拔了下来,他盯着黑漆漆的小孔看了看,仰头将那里头的一丁点水倒进了嘴里。 喉中一阵灼热,他不禁紧紧皱了皱眉,他不知这是辛辣,只知这滋味并不舒坦。 随手丢开那物件,脑中泛起了一丝晕眩,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块巨石边,他坐在雪里枕在石上,轻轻闭上了双眼。 雪静静地落着,落在他的眉梢眼角,落在他的额前鬓边,落上衣襟,落进袖口,落入南柯一梦。 从此寒风不忍吹酒醒,只化匆匆相遇别离为梦境。 山下枕石而眠,一梦千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山衔蝉,呼噜毛,锦鲤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第164章 钟声空灵荡幽谷 四季谷, 湖中。 季青临缓缓下沉。 鱼尾扫过之时,尘封千载的记忆于刹那间涌入脑中。 短短一瞬,如历千秋。 目睹季青临忽从吊桥坠下, 解无移几乎未有任何迟疑便已不顾一切冲到湖边跳入水中, 急速潜到季青临近旁, 一手扣住他的腰身另一手抓住鲤鱼往上浮去。 出水后, 他奋力划向岸边,撑着岸沿将季青临拖拽上来平放在地, 跪身握住他的手,拍着他的面颊焦急唤道:“青临,青临!” 季青临闭着双眼,恍若无知无觉。 解无移正要再唤,忽然感觉到自己握着他的手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连忙低头朝手上看去,与此同时, 一声梦呓般的喃喃低语从季青临口中传出:“为……” 解无移连忙俯身凑近了些:“什么?” 季青临的双眼仍旧闭着,此时似乎是感觉到了解无移的接近,轻声道:“为师呛了水。” 解无移被这“为师”二字砸得一懵,紧接着便听季青临继续道:“需要渡气。”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 季青临已是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起身覆上了他的唇瓣。 解无移周身血液瞬间凝结,纹丝不动地僵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静止。 风无声,水停流。 二人双唇牢牢相贴,宛如画中静景。 终于, 季青临像是意识到了自己似乎该做些什么, 小心翼翼伸出舌尖沾了沾解无移唇上的水珠,又像是口渴般轻吮住了他的唇瓣, 继而舌尖轻缓探入其间,试探般地轻推慢抵。 解无移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凝结的血液瞬间逆流,呼吸骤然急促,抬手一把扣住了季青临的后脑,近乎痴狂地给予回应。 唇舌勾绕,气息交缠,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涓涓细流,贪婪而迷恋,仿佛要在这一刻将这千载别离尽数弥补。 一滴泪混着水珠滑入嘴角,两人同时尝到了这丝微咸,却都不知这是来自对方还是自己。 钟声空灵,回荡谷中。 不知过了多久,季青临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已被掠夺殆尽,这才稍稍退离了些,抵着解无移的额头一边轻喘一边抬手揉着自己生疼的嘴角道:“看来我徒弟……这一千多年……果真守身如玉,吻技竟然……如此差劲。” 解无移闷声轻笑了起来,连带着与他额头相抵的季青临也跟着身子轻颤,半晌后才轻声道:“那得怪师父未曾教过。” 季青临轻轻磕着他的额头,深以为然道:“言之有理,往后还需勤加练习。” 二人又是一笑,而后双双沉默了下来。 季青临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抚上解无移的脸颊,缓缓将两人紧贴的额头分开,抬眸凝望向他的双眼,拇指轻柔地摩挲着,缓声道:“一千三百年,让你苦等了。” 解无移长睫微微颤了颤,眸中波光流转,拉过季青临紧紧拥入怀中,在他耳畔轻声道:“不苦。” 季青临的下巴搁上他的肩头,结果甫一抬眼却是吓了一跳。 方才记忆寻回之时季青临几乎都已经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牢牢圈住眼前这人,再也不要撒开手去。 直至此时他才清醒地意识到此处乃是四季谷,不远处的山腰平台和吊桥上乌压压挤满了人,皆是刚刚伴着午时钟声散学的孩童少年,此时都是伸着脖子瞪着滴溜溜的大眼捂嘴窃笑看着二人,像是在围观什么好戏一般。 季青临噎了一噎,强作镇定地讪讪提醒道:“人……还挺多哈。” 解无移却是丝毫也不意外,听着季青临声音中略带的几丝尴尬,轻笑道:“我知道。” “会不会教坏孩子?”季青临仿若一本正经道。 解无移从容道:“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季青临无语片刻,道:“有道理。” 那帮孩子本还算消停,现在发现季青临看见了他们,似乎更来劲了些,甚至有几个活跃的还踮起脚尖兴高采烈地朝他挥起了手来。 季青临道:“我们能换个方向么?” 解无移道:“怎么?” 季青临木然道:“我眼晕。” 解无移忍俊不禁,终是将牢牢环着他的手松开,敛了笑意回过身去,视线每过一处,与他对上眼的孩童少年便慌忙收回目光转身四散逃开,偶有不小心转了个面对面的霎时就“哎哟喂”撞成了一团。 两人正笑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凌乱身影,身后忽有人轻咳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亲热完了?” 伏丘早在季青临被拖上岸时就已穿过那帮跑近的孩子们从吊桥上离开,此时已是顺着西山石阶下到了两人身后。 季青临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来,回头笑道:“还没,要不你再等会儿?” 白毛不知何时已经从东山飞来,此刻正蹲在伏丘肩头,歪着脑袋看着季青临和解无移二人。 伏丘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老父亲般的慈祥笑容。 季青临对着白毛拍了拍手道:“过来。” 白毛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勉为其难地拍了拍翅膀腾空飞来,落在了季青临肩上。 季青临抬手摸了摸它的爪子,饶有兴趣地偏头看向伏丘,眯眼道:“你究竟是何人?” 一千三百年前,水镜原以为最难说服的伏丘面对所谓“复国大计”表现出的干脆就已是令水镜十分意外,但那时他并未多想,只当此人心性如此,向来随性而为。 可是如今看来,他绝不仅仅只是随性这么简单。 首先,在季青临未拿回记忆之前,他或许会以为伏丘先前问及“出生前的趣事”只是在闲话家常,而现在季青临记忆已回,他自然也就明白了伏丘问话的用意——他是在试图了解水镜离世与转生之间为何间隔了一千三百年之久。 魂元离体之后只会在周围一定范围内游荡,待此范围内有人怀胎之时进入胎儿体内转生。而四季山远在北海尽头,与人间相隔一片浩瀚北海,根本连人都没有,更别提怀胎之人。若不是当年季家夫妇阴差阳错在海上迷失方向抵达北海尽头,恐怕水镜直至此时都还未有机会转生。 其次,伏丘带他去吊桥之上看“灵光”的行为也十分蹊跷。 据季青临所知,到目前为止能看见这灵光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池若谷。而伏丘不仅知道这灵光在他身上,竟还知道他只有在镜中或是水中这些倒影之上才能看到自己身上的灵光。 最后,季青临失去的记忆在姑若的“白布”上,而这块“白布”唯有在玉佩入水化为鲤鱼原形之时才可传回,且中途不得打断,这一点连解无移都一无所知,而伏丘却像是对此了然于心,干脆利落地推他下水取回记忆。 由此看来,伏丘对于北海尽头,对于转生,对于灵光和玉佩的了解几乎与季青临都不相上下,甚至很可能比他知道的还要多,这令季青临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身份,好奇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然,这个问题不仅季青临好奇,解无移也是一样。 当年季青临出生时京中“神童”传言四起,因他的生辰恰巧是在立春,身在京中且知道水镜生辰的释酒是第一个对他身份有所猜测的人,派人前去季府赐名被拒后,释酒也并未急着试探,想着反正日后还有采婴大典,大可以到时再试究竟,却未料到自从季青临出生后,季老爷竟是一直将他藏于府中,连采婴大典都未曾带他前往。 与此同时,跟随“哥哥”墨兰抵达京城的烟雀听闻了释酒赐名之事,不由对这个“神童”产生了好奇,设法进入季府成了季青临的贴身丫鬟,并在屡次试探中确定季青临的确是个记得前世之人,但却发现他记得的只有书卷诗文而再无其他。 烟雀本就对水镜那些记述见闻的册子一无所知,自然也不会因此而联想到季青临就是水镜的转生,但记得前世之人到底罕见,烟雀还是以将诗文大肆流传出去的方式吸引了解无移前来京中。 当时季青临流传出去的诗文大多都是新作,但描写夭桃镇女子描眉之景的那一篇却让解无移几乎就要认定他是水镜,但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何季青临仅仅记得那些书卷诗文而对其他往事毫无印象。 故此,他并未急着向烟雀提及自己的猜测,只让她继续留在季府观望,而后入宫与释酒相谈了一番。 然而,释酒对于季青临只记得书卷的原因也并不知晓,二人最后只得出了一个不甚确凿的结论——这或许与当初玉佩易主之后水镜记忆受损有关,至于具体如何受损以及能否恢复,他们也是不得而知。 可以说,一直以来四季谷中对于季青临的身份心中有数的也不过只是解无移和释酒二人,因为他们当年与水镜相处最多,对水镜最为了解和熟悉,除他们以外,就连烟雀也未曾生出过如此大胆的猜想。 而伏丘此人,一千三百年前就不曾与水镜有过多少交集,且这些年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次甫一回谷便要求与季青临“单独聊聊”,这本就已是十分古怪。 解无移原以为他可能是对季青临的身份有所怀疑,以为他是要以询问的方式验证自己的猜测,却不料他竟是直接助季青临将千载记忆一举寻回,这对解无移来说着实是做梦也未料到的结果。 此时季青临问及伏丘究竟何人,解无移亦是认真望向了他,等一个解答。 伏丘似乎对季青临会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但却先是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认道:“你们打算就这么湿着听?” 作者有话要说: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 第165章 天地同生命途迥 季青临其实早已忘了二人此时还是浑身湿透, 此时听他这么问,转头看向解无移道:“你可需更衣?” 解无移一看他的眼神便立即会意,显然他和自己一样十分怀疑伏丘这是在岔开话题, 配合着道:“不必。” “很好, 我也是, ”季青临转回头看向伏丘笑道, “你看,年轻就是这点好, 身子骨硬朗不娇气,不如咱们直接切入正题?” 伏丘看着这二人一唱一和,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索性一弯腰在他们面前盘腿而坐, 看向季青临道:“我究竟是何人,你心里当真就没有一点想法?” 季青临如实道:“原本没有, 现在有了。” 伏丘笑道:“说来听听?” 季青临道:“一千三百年前,在你隐居的桑地山中,你之所以会让我单独跟你进屋交谈,是因为你当时看见了我身上的灵光, 对么?” 伏丘点了点头。 季青临继续道:“进屋之后, 你对我邀你参与之事并未深究,反而问了我三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姓甚名谁,年岁几何,来自何方。你之所以这么问, 是因为在你看见我身上的灵光时就已经对我的来历有了判断, 但却不能肯定,希望通过我的回答来验证, 是么?” 伏丘又是点了点头。 季青临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盯着伏丘思忖片刻,面上神色明显严肃了几分,蹙眉试探道:“你……认识我爹娘?” 伏丘一笑,意有所指道:“那要看是哪个爹娘了。” 季青临口中的“爹娘”指的本就不是季家夫妇,此刻听伏丘这么一说便知他亦是此意,脱口而出道:“你是五神之一?” 还未等伏丘回答,他已是脑中飞转进一步猜测道:“苍峒?” 认识姑若与扶澜,长年醉心于水土,仅凭这两点让季青临去想,能想到的便只有山神苍峒一人。 伏丘莞尔,道:“我与你双亲乃天地同生,按着人间辈分,你似乎该唤我一声叔父?” 季青临正全身心惊讶于他竟然当真是苍峒,便见伏丘又转向解无移笑盈盈道:“唔……你也是。” “不,等等?”季青临的思绪瞬间被打断,眨了眨眼啼笑皆非道,“你这是哪学来的辈分?我唤你叔父也就罢了,他可是我徒弟。” 伏丘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道:“现在是,往后可就不一定了。” 季青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身旁解无移却已是从善如流改口道:“叔父。” 季青临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解无移,便见解无移若无其事地回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满是笑意。 季青临被这春水般的笑意狠狠挠了下心窝,忍不住跟着弯起了嘴角,无奈败下阵来点头道:“行行行,叔父叔父,你高兴就好。” 被伏丘这么一打岔,季青临方才那点震惊早已荡然无存,此刻顺着“他是苍峒”这个事实想下去,不由心生一念,问道:“你能看见灵光,是因你是五神之一?” 伏丘点头道:“没错,这世上能看见灵光的除我们五人之外就只有你一个。” “那池若谷呢?他……”季青临话到此处稍稍一顿,随即难以置信道,“他也是五神之一?” 伏丘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敛了玩笑神色,稍显凝重地将此事详述了一番。 五神在世的千万年之中,唯有姑若和扶澜二神动过情-欲,其余三神最初入世转生时都如释酒一般因无爱无恨而记忆长存。 姑若与扶澜于四季山中诞下水镜后,曾去人间找到最先转生的苍峒传达喜讯,且将前往四季山的方法和鱼尾存忆一事也一并告知。 其后数千年,五神之间再无联络,苍峒并不知晓其余四神的下落,也不知他们是否早已在人间被洗尽记忆,但他自己却是一直因无爱无恨而记忆长存。 数千年来,他一直专注于水土,最初将桑地沼泽变为农田的“伏家先祖”其实也就是他自己。 他以“伏”姓自称,将治理水土的方法广泛传授给每一个想学的人,令那些方法得以编纂成册代代流传,并在每一次转生之后再回到“伏家”,将治理之法继续补充。 桑国建立后,善治水土的伏家得到重用,家族世代珍藏的水土典籍也因此被国主挪于宫中妥善收藏。 一千三百年前,大銮攻桑,这本不该祸及藏书,却不料桑国国主眼看即将战败,为不让大銮得到各类典籍,竟是在宫城被破前将藏于桑宫内的各类古籍一把火焚烧殆尽。 万卷藏书毁于一旦,那是伏丘第一次意识到人间所谓“上位者”的自私与疯狂。但他也并没有因此而灰心,只是将伏家家财散尽后暂时隐居于山林,望以“销声匿迹”的方式免于与各国皇室再度产生牵连,想在山中重新撰写有关水土的书籍,并等天下真正安定后将其交于值得托付的人手中。 就在那时,水镜带着解无移几人找到了他在山中的隐居之处。 第一眼看见水镜身上的灵光时,伏丘便对他的来历有了猜测,进屋问过几个问题后,他更是笃定了眼前之人就是姑若与扶澜之子。 所以,当水镜提出邀他参与“复国之计”时,他几乎毫不迟疑便答应了下来,想助这位故人之子一臂之力。 对于他而言,鱼尾存忆并不必要,但当时水镜与他相谈时并未提及存忆之事,他也就未曾提及自己记忆长存,却未料到水镜竟会因烟雀加入后鱼尾不足而选择将鲤鱼易主从而离世。 后来,在得知这个“同盟”中竟然还有一位能看见灵光之人时,他曾私下里去找过池若谷一趟,但在当时的一番交谈之中,池若谷声称自己之所以知道五神创世之史乃是因芪国的古老传说,至于他为何能看到灵光,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缘由,还推测说或许是长年药物熏浸所致。 听他这么一说后,伏丘也再未多言,只当他是已被洗去从前的记忆,那么自然也就没有再继续深究的意义。 其后至今这一千多年,伏丘如先前数千年一般游走于五湖四海勘研水土,只在四季谷有需时回谷相助,与谷中众人都无太多交集。 直至前不久,乌兰达以烟花传讯请他前往芪南,收到消息后他便即刻动身,于数日之后抵达。 在听乌兰达将封魂之术和龙血树之事大致说明后,他心中已是隐隐有所猜测,而在乌兰达陪同下亲自上山见过龙血树重生后,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此树的不死之身与灵气有关。 恰在此时,乌兰达想起季青临曾提及的姑若记忆中三神种下龙血树的片段,便将这也当做一条线索转告给了他。 听闻此言,伏丘错愕万分。 并非因为此树乃三神所植,而是因为,竟然有人看见了姑若的记忆。 当初姑若与扶澜向他传达喜讯时曾提及过鱼尾存忆,伏丘也因此得知存在鱼尾中的所有“白布”除了忆主本人之外唯有鲤鱼最初的主人,也就是姑若与扶澜之子水镜才可接收。 因此,伏丘断定乌兰达口中的“季公子”极有可能便是水镜的转生,而他之所以至今还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则很可能是因鲤鱼向他输送姑若那块“白布”的过程曾受外力打断。 二人从南山回到芪南村落后,乌兰达收到了解无移的传信,伏丘便让乌兰达继续留在南山守好龙血树,而他自己则按解无移信中所言,启程前往四季谷会和。 叙述完整个经过,伏丘总结道:“回谷的路上我就在想,龙血树既然是你爹娘和共渊所留,那么它的作用和根除方法你爹娘理应也会留给你,所以助你寻回记忆大概就是彻底铲除龙血树的关键。还有,在你爹娘转生之后,这世上知道如何利用龙血树之人,除你以外恐怕就只剩一个人了。” “共渊。”季青临与解无移一同会意道。 在伏丘坦言自己就是苍峒之后,季青临便对池若谷的身份有了想法,如今听完伏丘的叙述,这个答案更是确凿无疑。 思及伏丘这些年来鲜少回谷,恐怕不知池若谷做过些什么,季青临将近来发生之事向他简单叙述了一遍。 听闻池若谷竟是从千年之前就开始每月以封魂之术为玉佩添补灵气,伏丘忍不住蹙眉道:“既然他记得龙血树的作用,就说明他灵气散尽转生后数千年都不曾因爱恨而被洗去过记忆,既然无须存忆,为何还要设法令存忆继续?” 季青临思忖片刻,道:“或许之前数千年确实无爱无恨,但转生为芪国皇长子那一世……” 季青临话到此处便停了下来,而伏丘和解无移却已是恍然。 共渊在五神中被称为“灵神”,这乃是因最早的生灵便是由他以灵气所造,而人类始祖也是出自他手。 这样的一位“灵神”,却在转生为芪国皇长子那一世被当做牲畜一般养于瓦罐之中以药物浸泡,生身父母将他视作获取“神力”的来源,仿佛他只是一件器物,一件割肉放血便能满足他们欲望的器物。 若换做寻常婴孩,从小被养于瓦罐之中无人理会无人教习,大约连学会说话思考的机会也没有,或许就真如牲畜一般浑浑噩噩的生,稀里糊涂的死,到死都不明白其实自己是个人。 但对于当时记忆长存的共渊来说,他听得懂别人口中的话,看得懂别人在做的事,明白自己所处的境地,明白所有的恶意和欲望。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他还能做到一丝怨念也无,一丝恨意不生么? 第166章 锦鲤九尾并合一 想到“暗无天日”之时, 季青临眼前忽地浮现出了曾在芪宫看到的那一抹小小的身影。 那个在深夜里蹲坐在瓦罐前喋喋不休的小姑娘,那个沾了药汁放进嘴里被苦到蹙眉的小姑娘,那个往皇长子嘴中塞完糖后笑称“你是甜的”小姑娘, 那个因“添药时给皇长子喂了不该喂的东西”而被下令处死未留全尸的小姑娘。 或许, 在属于共渊的无尽黑暗里原本还是有一丝光的, 只是这仅有的一丝微光, 他却也无力挽留。 伏丘和解无移二人并不知晓那个添药侍女的存在,所以此时想到的只是共渊极有可能就是在转生为芪国皇长子那一世生出了恨意, 所以在发现玉佩灵气不足后才会想方设法为其添补以求存忆能够继续。 想明这一点后,解无移看向季青临道:“他从前每月将一人封魂是为了存忆,那么现在如此大张旗鼓四处封魂,还向霍绝他们下手,又是为了什么?” 在没有拿回记忆之前, 季青临对此也是一无所知,可如今既已想起了关于龙血树和玉佩的一切, 这个问题便也有了头绪,他道:“你可还记得他对霍绝下手前说的那句‘占了不该占的位置’?” 解无移点了点头,季青临接着道:“这个‘位置’指的应该就是霍绝存忆占用的那条鱼尾。” 解无移一怔,随即猜测道:“他想将鱼尾中的记忆清除?” 季青临道:“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种解释。” 解无移微微蹙眉道:“这要如何清除?” 季青临当年只教过解无移如何以鲤鱼为他们存忆, 却未告诉过他鱼尾究竟是如何存忆, 此时也少不得要为他解释一番。 鱼尾存忆之法事实上关乎两条‘线’,一条在鱼尾和记忆之间,另一条在记忆和魂元之间。 忆主身死之时,连在鱼尾和记忆间的那条线会将记忆“白布”拉回鱼尾, 而在忆主转生后, 鱼尾上生出的那一条丝线则是记忆与魂元间的连线,由它来指引鲤鱼之主找到忆主的转生归还记忆。 然而, 姑若最初以鲤鱼存忆只是为了将五神创世的历史留给水镜,所以只要水镜仍是鲤鱼之主,鱼尾之中所有的记忆都将以水为媒进入他的体内,比如钟家兄妹和霍绝的记忆。 原本这也无妨,就如当年姑若的“白布”一般,虽然已经进入水镜体内,但它与姑若魂元间的连线其实并未被斩断,它的主人依然是姑若,只要水镜将鲤鱼易主,与鲤鱼间断绝主从关系,姑若的“白布”便将重回鱼尾之中。 但是,池若谷对钟家兄妹和霍绝施下封魂之术,这就等于是切断了他们的记忆与魂元之间的连线,致使他们存在鱼尾中的记忆成为真正的“无主之物”,这“无主之物”一旦进入水镜体内,哪怕往后水镜再将鲤鱼易主,断开自己与鲤鱼的主从关系,他们的记忆也不再会回到鱼尾之中。 也就是说,在池若谷将他们三人封魂,又设计使鲤鱼将无主的记忆传入季青临体内之后,原本用来给他们三人存忆的鱼尾已经就此空出。 在谈及钟家兄妹和霍绝再也无法继续存忆之时,季青临心中其实并无太多波澜。 一千三百年前他决定以鱼尾为他们存忆时,本就知道玉佩中的灵气所剩无几,最多只能为他们存忆一世保计划完成,若不是池若谷一直以封魂之术添补灵气,存忆之事其实早已不复存在。 记忆长存一千三百年之久,应当也该无憾了吧。 只是,若非池若谷将他二人封魂,他们这一世本还可安稳度过,可如今却是再无可能。 季青临没再深想,继续分析道:“池若谷既然能看见灵光,那么当初在苓芳园初见我时必然已经看出鲤鱼之主已经不是你而是我,但他却丝毫不觉意外,这只能说明他对我的身份早已心中有数,恐怕早在当年京中‘神童’传言四起时,注意到我的就不仅只有你和释酒,还有他。” 解无移点了点头,又道:“可他清空这些鱼尾,于他有何益处?” 季青临道:“鱼尾中记忆越少,能存的灵气就越多,且不必因存忆而消耗。他以封魂之术分裂的所有魂元散成的灵气,都将注入玉佩之中。” 解无移看了一眼从上岸后就丢在一旁的玉佩,疑惑道:“可他一直未曾试图抢夺过玉佩,玉佩不在他手中,有再多灵气又与他何干?” 季青临笑道:“他恐怕不是不想抢,而是抢了也没用。” 解无移面露不解,还未等季青临解释,一旁伏丘便已是替他答道:“鲤鱼易主,须得原主心甘情愿。” 解无移一怔,心中不由诧异,他原以为鲤鱼易主只需以血液为引即可,却未料还有这么一个前提。 季青临猜到了他在诧异什么,正色了几分道:“若没有这个条件,他恐怕早已想方设法将玉佩据为己有,而如今,他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有了让我心甘情愿将鲤鱼给他的把握。” 不等季青临解释,解无移已是意会道:“烟雀和石不语?” 季青临点了点头,复又笑道:“暂不管他如何打算,我既然已知龙血树根除之法,就不会再给他继续封魂的机会。龙血树一旦根除,世间所有松针都会失去效用,封魂之术不复存在,被封魂者魂元会立刻离体转生,也不会再有魂元分裂出的灵气来注入鲤鱼。没有了灵气来源,鲤鱼最终也不过就只是一条鲤鱼罢了,他若想要,那便给了他去。” 解无移沉默了片刻,其实早在得知这些年鲤鱼中的灵气都是来源于池若谷暗地里施展的封魂之术时,他便已经问过季青临会不会选择以分裂魂元的方式来为自己续命,当时尚未拿回记忆的季青临便对所谓长生表示了不屑,而如今看来,这份不屑依旧未改。 只是…… 解无移迟疑道:“若鲤鱼易主,你的记忆岂非又要……” 季青临明白了他的意思,轻笑了一下,忽地抓起一旁的玉佩站起身来,将玉佩丢入了湖中,抬手朝着鲤鱼入水的方向虚握了一把,而后垂下手来。 解无移和伏丘跟到湖边,便见水中鲤鱼原有的九条鱼尾竟已合并为一,而鲤鱼此刻仍旧欢快地摇着尾巴向岸边游来。 季青临俯身将它从水中捞起,它便立刻化为玉佩躺在了季青临手中,尾部形状俨然已是与寻常鱼尾无异。 季青临道:“从今往后,这鲤鱼便再无存忆之用。” 解无移似乎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确认道:“所以……往后即便你将它易主,记忆也不会再受损?” 季青临见他似乎还很是不敢相信,一边点头一边无奈笑道:“是啊是啊,我怎么舍得再忘记我宝贝徒弟一次呢?” 解无移被这“宝贝徒弟”四字挠红了耳,低头轻咳了一声,抬手勾了勾鼻尖,唇角却还是忍不住弯了一弯。 伏丘眼看着季青临又开始没羞没臊,像位无奈的老……叔父般轻叹了一声,拍了拍二人臂膀道:“行了,这里离芪南还远得很,早些上路,早些将龙血树根除,免得夜长梦多。” 二人自然也无异议,季青临将玉佩揣进怀中,与解无移相视一笑后便与伏丘一同往谷口行去。 三人刚走出几步,一阵轰隆响动忽然自前方谷口处传来。 今日这谷中可着实热闹。 季青临一边抬头看去一边想着。 山门开启,一袭黑袍出现在三人视野中,季青临稍稍一怔,还当是哪位黑袍人竟是如此大胆,可再定睛一看,便见那人并未以袍帽遮头,长发披于身后,腰间挂坠葫芦,眉心一点朱砂,不是释酒又是谁? 释酒甫一入谷便看见了他们三人,毫不犹豫便朝着他们走来,三人抬步迎上,及至近前,解无移先是唤道:“国师。” 释酒听到这声后并未回应,却是若有所思地将解无移上下打量了一遭,而后忽然转头看向季青临道:“水镜?” 季青临狠狠一愣,心中着实讶异,他取回记忆也不过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怎的释酒竟能一眼看出? “你怎么知道?”季青临诧异道。 释酒低头嗤笑一声,冲着解无移抬了抬下巴道:“你看看你徒弟。” 季青临转头看去,便听释酒继续道:“你可知他有多久未曾露出过这般神采奕奕之态?除了你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之外,我可想不出别的缘由。” 解无移丝毫没有被戳破的尴尬,满面皆是难掩的欣然,此时还十分配合地对着季青临勾唇一笑,眸中熠如星辰,仿若将这世间诸般美好集于一身。 季青临冷不丁又被勾了魂去,恨不能将眼前这人揉进心窝,但残存的理智还是让他暂时克制住了冲动,手指飞快地勾过他的下巴,转头重新看向释酒笑道:“托你吉言,果真后会有期了。” 释酒一言不发地定定看了他片刻,随后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般垂眸轻笑道:“很好,看来这采婴大典往后总算是不必再办了。” 季青临稍一怔,随即咂摸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有些不敢置信道:“那什么采婴大典……该不会就是为了……” 释酒挑眉看他,满脸都写着“要不然呢”,而后瞥了一眼解无移,感慨似的苦笑道:“这大概算是你徒弟千年之中唯一一件为自己做的事了。” 季青临哑然失笑,再看向解无移时,心中不由泛起了一丝酸涩。 一千三百年来,千余次采婴大典,一年又一年抱望而往再无功而返,他该会是怎样的心情? 解无移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伸手安抚般捏了捏他的指尖,轻声道:“皇天未负,终是得偿所愿。” 季青临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弯了弯嘴角,反握住他的手牢牢攥住,转向释酒郑重道:“多谢。” 这二字在旁人听来或许没头没尾,但释酒却是很快心领神会,也不与他客气,点了点头欣然受下,而后才像是刚刚注意到伏丘一般,转头随意道了一句:“稀客?” 伏丘无所谓地抬了抬眉道:“确实稀。” 释酒一笑,也不打算与他多寒暄,直接问道:“你们这是要出谷?” 季青临点头道:“去芪南,缘由太曲折,路上再说吧。” 释酒没再多问,颔首应下后便随着三人一同出了谷去。 他们来时乘坐的马车早已离开,要寻车马代步前往芪南还是得去城北驿站。 出谷之后,白毛从季青临肩头飞起腾空自行飞远,而季青临则在穿林前往城中的一路上将眼下情形大致与释酒说了一说。 释酒本就是个游离于世外的淡漠性子,听到季青临所述种种时也未露出多少惊奇,只是在得知伏丘竟是创世五神之一且与他一样无爱无恨地活了数千年时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穿过海边大片树林行至城郊后,季青临看着这座与千年前已是截然不同的虞都城,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许沧海桑田之感。 不过,有些东西变了,有些却还一如往昔。 望溟塔还如从前一般高高耸立在这南海之滨,陪伴着湛蓝沧海,吟唱着问归之音,犹如经年不改的日月星辰。 此时已是午后,城中街道熙熙攘攘满是忙碌的百姓,各家店铺亦是人来人往客进客出。 四人径直向北城门方向行去,然而就在他们欲穿过城中一条主街之时,忽被前方围聚的大批百姓挡住了去路。 人虽多,但却并不喧哗,百姓们似乎是在沉默围观着什么,偶有几人凑近脑袋相互交谈,却也像是不敢高声般窃窃私语。 四人未经多少犹豫便往那人堆处走去,到了人圈外围,便见百姓们围着的是一处店铺,而那店铺的牌匾几人再熟悉不过——济元堂。 这是一间济元堂在虞南的分铺,此时铺外左右各有一名官兵把守,铺中数名官兵出出进进,不停往外搬运清点着什么。 第167章 大銮先祖奠盛世 四人都不大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形, 而面前恰有两位中年人仍在低声交谈,季青临索性直接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并未刻意压低音量,两位中年人像是被他惊着了一般赶紧回头竖起食指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后才悄声道:“听说这济元堂的大东家前些日子把国中所有铺面都上交给了朝廷, 你看, 这不正挨个儿清点交接呢?” 四人具是一怔, 便听另一中年人感慨道:“这东家也是真舍得,好说也是数百年家业, 就这么拱手让出去了。” 先前那人摇了摇头,讳莫如深道:“依我看呐,恐怕未必,谁能好端端做这冤大头?弄不好是上头施压……咳。”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撇嘴挑了挑眉, 一副“你懂的”模样。 四人不动声色地相互交换了个眼神,而后对眼前两个中年人点头笑了笑当做附和, 随后便靠边穿过最外圈的围观百姓到了对面。 远离人群后,释酒回头看了一眼,道:“他这是想干什么?” 季青临想了想,反问道:“你觉得他将济元堂交给朝廷, 可能是白给么?” 释酒会意道:“交易?” 季青临点了点头道:“他想继续以封魂之术分裂魂元, 就必须保住龙血树,而要保住龙血树就先要过了驻兵芪南的乌兰达那一关。就凭他手下那些以封魂之术操控的黑袍人,做做偷袭暗杀之事尚可,但真要正面相抗, 必然不会是乌兰达的对手。所以, 他需要另寻助力,而现在看来他很聪明, 直接与皇上做交易,无疑是克制乌兰达这位将军最简单的手段。” 说罢,季青临忽然转了转眼珠,问道:“这城中可有惊绝门的传讯点?” 三人皆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弄得一愣,解无移转身抬了抬下巴道:“方才路过的那间成衣铺便是。” 季青临问道:“传讯点中的烟花可有办法表示出‘烟雀’,‘石不语’,‘南山’,‘玉佩’这些意思?” 解无移道:“可以。” 季青临道:“行,那咱们就放个烟花,让池若谷带烟雀和石不语去南山换玉佩。” 三人微微蹙眉,皆是不大理解季青临这么做用意何在,但还是未有异议,点了点头便转身往方才路过的成衣铺行去。 进了铺中,解无移亮明身份与铺主交涉,季青临则是插了一句道:“这位兄台,铺中可有纸笔借来一用?” 铺主自然也知他与解无移乃是同行,随手指向后院道:“后头西边那间是账房,里头笔墨都有。” 季青临道了声“多谢”,冲着解无移挑眉一笑,直接便往后院行去。 三人并不知道他要纸笔作甚,只在不久后隐隐听见后院传来一声口哨,再转头便见季青临已是又回到了前堂之中。 铺主依着解无移的指示记下了要传达的内容,直接便上二层备好了烟花后登上楼顶将烟花放了出去,四人便也未再停留,出了铺子直奔城北驿站而去。 刚一登上前往芪南的马车,季青临便像是没了骨头似的往解无移身上一歪,抓过他的手来握在掌心,后脑枕着他的肩头,盘着双腿笑盈盈道:“欸,你们说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池若谷?要不是他这千年不遗余力给玉佩添补灵气,我岂不就见不到我的宝贝徒弟了?” 伏丘先前已是经历过一遭,如今显得十分习以为常,只一如既往欣慰地笑着转头看向窗外不予理会,而释酒却是第一次听见这么个称呼,只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看向解无移道:“你给你师父下蛊了?” “嘁,”季青临偏头斜睨他一眼,挑眉嗔笑道,“忘了我是在对牛弹琴,你们这些无爱无恨的冷血之人根本无法体会这种失而复得的妙不可言,是吧徒弟?” 释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十分嫌弃地解下了腰间的葫芦,转头和伏丘一起看向窗外,兀自喝起了酒来。 解无移抿唇轻笑,抬手将季青临被车子晃得快要滑落的脑袋又往肩上扶了扶。 “对了,”季青临忽地坐直了身子,“我先前都忘了问,你们究竟是如何从对付大銮变成了护佑大銮?” 听见这话,伏丘和释酒看向窗外的目光旋即收回,解无移则是低头想了想,道:“这个问题,其实我先前在芪地已经提过。” 季青临稍稍回忆了一番,道:“就因为允和治理芪地瘴沼一事?” 解无移道:“那算是一个开端。” 在四季谷众人齐聚后的十余年中,一直按照水镜原本定下的计划将“自己人”一点点渗透进大銮内部,图谋取而代之,而就在他们的势力逐渐成型之时,事情发生了转折。 大銮皇帝驾崩,太子允和登基。 允和甫一上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昭告天下,重金招揽可治芪地瘴沼之人。 芪地瘴沼肆虐千年,使得芪地百姓犹如生活于一座牢笼之中与外界难以紧密联系,发展因消息闭塞而落后于其余各地,这也正是芪国皇室和百姓的信仰犹如邪教的原因。 治理瘴沼并非仅仅是允和之愿,亦是伏丘之愿,只是这瘴沼治理非一己之力所能完成,人力物力都需巨大投入,这才使得伏丘这数千年都未能对其下手。 得知允和竟有此决心后,伏丘与解无移商议助其完成,于是,释酒上演了一出“六月冰荷”顺利入宫,向允和引荐了伏丘。 在芪地瘴沼治理的三十年中,允和在国中举措不断,废除了与大銮现状不符的种种祖制,将诸国原有的律法去芜存菁后并入大銮,以科考择官替代世袭,修编危损古籍,造运河通南北,治江河水患,统八国文字。 这些举措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在造福于民,使得原本意欲颠覆大銮的几人心思都在悄然间发生了改变。 对于解无移而言,取代大銮只是手段,令这天下海晏河清才是目的,而允和的种种举措无疑是与他的初衷完全吻合。 对于希望兰兆百姓安居乐业的乌兰达而言,允和是他心中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兰兆之主之人,将兰兆百姓交到允和手中,他自觉无愧于心。 对于与大銮有着灭国之仇的钟家兄妹和霍绝而言,他们的仇人从始至终都是下令征伐的先帝,而今老皇帝已然故去,在他们心中,也并无“父债子偿”一说。 而对于原本就是为了相助水镜或解无移的释酒,伏丘,石不语,烟雀几人而言,无论这个“同盟”最终走向何方,他们都不会有异议。 就在众人已是决定放弃自己原本的计划之时,允和找到了释酒。 那一夜,两鬓斑白的允和就像一位虔诚的信徒般对释酒这位“神使”诉说心事,说他这些年来一直都知道国中有着一个“同盟”,知道他们的身份,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也知道他们是自己年幼时遇见的那位神仙派来盯在自己身边的一双眼睛。 可是,他从未想过要铲除这双眼睛,他只想凭借自己这一生所为,让这双眼睛看见,也让那位神仙看见,他对得起手中的每一寸土地,对得起亿万子民。 释酒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得知的这些,却依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而当时释酒已经知道四季谷众人的决定,于是便坦然告诉他,这双眼睛很快便会不复存在,他不必担心。 然而,允和却是摇了摇头,说释酒误解了他的意思。 他说,他能做到不负这天下万民,却不敢笃定子孙后辈亦能如此,他想让神使给神仙带一句话,也给这双眼睛带一句话,望这个“同盟”能成为大銮皇室头顶的一根利剑,世世代代给予督警,斩昏暴,辅明君。 这一语,成为了当年允和与四季谷间的约定。 后来,允和在临终前留下了一纸传世之诏,令其子孙世代敬通天殿掌奉为师,谨遵其命。 从那以后,四季谷成为了暗中护佑大銮的一股势力,惊绝门成为了悬在皇室头顶的那把利剑,而释酒则成为了引导大銮世代帝王的一盏明灯。 “允和这小子,真是……” 季青临无奈苦笑,竟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记忆中还是个毛孩子的大銮先祖。 他看得通透,想得明白,但将自己的后代置于利剑督警之下,不得不说是一种常人难以做到的决绝。 解无移看向前方道:“其实,有时我也会想,四季谷这千年来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为何会这么想?”季青临道。 解无移道:“师父与国师都曾说过,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有明君兴国,便有昏君灭国,是以有国之兴亡,朝代更迭,而四季谷却占记忆长存之利,使大銮千秋不覆,这是否真的是一件好事?” 季青临认真想了片刻,道:“人间街巷中的岔道,选一条走到一半尚可折返去走另一条,而史中岔道一旦做出选择,便永远不会知道另一条会是哪般局面,你所能做的不过就是将脚下这一条走稳,无愧于世,无愧于心。我只问你,这千年来四季谷所做的一切,可曾愧对初心,愧对万民?” 解无移沉默片刻,笃定道:“不曾。” “那不就得了?”季青临笑道,“当年我与你言及天下大势,你说我不过是以俯瞰之姿旁观之态评价世事。其实你并没有说错,彼时我与你国师看待历史就像看待一条长河,知道它终将东流入海,但入海只是终点,而抵达终点前它所流经的漫漫长路,才是真正的历史。” 第168章 遍地兵甲围山林 见解无移若有所想, 季青临捏了捏他的手道:“行了,当初为虞国殚精竭虑,如今为大銮鞠躬尽瘁, 你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待此事毕, 大銮这担子我看丢给这位无爱无恨的掌奉大人就好, 师父带你去浪迹天涯吧。” 解无移莞尔:“好。” “好什么好?”释酒嫌弃道,“你们去浪迹天涯, 让我留下来鞠躬尽瘁?” 季青临调侃道:“啧,人家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是鞠躬尽瘁,死而转生再继续,这岂非完美?谁让你无爱无恨记忆长存?能者多劳嘛。” 释酒噎了一噎, 忽地转向伏丘道:“听见没?能者多劳。” 伏丘慈祥微笑:“我可以帮你治理水土。” 释酒皮笑肉不笑地对他扯了扯嘴角,抬起酒葫芦仰头灌了起来。 季青临没再管他, 自顾自继续枕上解无移肩头,捏着他的手指与他闲聊了起来。 马车一路时而颠簸时而稳当,季青临还时不时让车夫停下休息,抵达芪南时已是第八日傍晚。 进入乌兰达驻兵村落入口处的那条谷道时, 几人立即发现这条路上已是没了原本拦路的守军, 而整个村中亦是不见任何兵士的踪迹,村民们三三两两挑水劈柴,生火做饭,平静得仿佛从来不曾被打搅过。 解无移与季青临曾在此处待过不少时日, 好些村民还对他们印象颇深, 两人自车窗向外稍一打听,便从村民口中得知就在伏丘离开前往四季谷的第二日, 京中便传令来此,称已确诊芪南百姓所患之病并非瘟疫,故即日起解除芪南封锁,召乌兰达率军回京。 当时龙血竭早已发放给了百姓,百姓们也当此事已经到此为止,却不料三日前的傍晚又来了一批兵马,但却并非之前那批,领头的据说是从前济元堂的东家,奉陛下之命前往南山寻一味药草以研制根除芪地病症的药方。 听村民这么一说,几人对视一眼,心中皆已有数。 虽不知池若谷究竟是如何诓骗的宫里那位,但显然他不仅成功用手中的济元堂和口中的三寸不烂之舌调开了原本驻扎于芪南的乌兰达,还从皇上手中骗了些兵马来为他所用。 谢过村民后,季青临吩咐车夫前往南山,而后笑着评价道:“他动作倒是麻利得很,竟比我们早了三日。” 虞南与京城距离芪南远近差不多,按理说,他们两方抵达芪南的时间也该相差不大,而如今池若谷却是比他们快了整整三日。 “这难道不在你意料之中?”释酒道,“原本他或许还没这么心急,但在看到你烟花传讯后,担心你会先下手为强毁了龙血树,还不得快马加鞭前来守着?更何况,你这一路上叫了多少次停车?晚的这三日还不是拜你所赐?” “唔,有道理。”季青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释酒看着季青临那不以为然的模样,疑惑道:“你明知会如此,为何还要给他传讯?” 季青临奇怪道:“我刚上车不就说过了?” 释酒霎时茫然,解无移和伏丘二人也是明显怔了怔,一瞬间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遗失了某段记忆。 季青临笑道:“我说了要谢谢他嘛,光说不做怎么行?” 释酒硬是没能明白这因果关系:“谢他,所以给他传讯?” 季青临一本正经摇头提醒道:“不止,传讯是为了让他来拿玉佩嘛。” 释酒微微蹙眉道:“你真打算把玉佩给他?” “怎么?难不成你也想要?”季青临调侃道,“可惜烟雀和石不语可不在你手里,你没筹码跟我换呀。” 释酒有些无语,他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而他也清楚季青临这是在玩笑,却不知他究竟有何打算。 解无移方才一直未曾出言,此刻却是看向季青临认真道:“池若谷至今所行之事皆为一己私欲,若玉佩真到了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欸,不许皱眉,”季青临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轻松道,“别这么严肃嘛,你们都能想到的事,我还会心里没数?你这都操心一千多年了,就不能暂时把心放回肚子里,给师父留点表现的机会?” 解无移认真观者他的神色,见他的确像是成竹在胸,只得无奈笑道:“好。” 释酒看着二人你来我往,抬起酒葫芦抿了一口,转向伏丘道:“我觉得我还是比较喜欢当初天真单纯的季家小公子。” 伏丘一脸慈祥道:“我不认得。” 季青临嗤笑道:“喜欢什么呀喜欢?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一根没有感情的木头,‘喜欢’这种词不适合你。” 释酒定定与他对视片刻,瞥向解无移道:“想笑?” 解无移轻咳一声,却还是没能压下弯起的嘴角,垂眸道:“不想。” “啧,还敢威胁我徒弟?”季青临挑眉道,“我这玉佩可还没易主呢,把你葫芦里的酒给你冻上信不信?” 释酒哼笑一声,漠然转过脸去,顺手将葫芦塞到了身后。 季青临但笑不语地看着他这细微的举动,也没再与他斗嘴,转头看向了窗外四起的暮色。 龙血树相当于一扇门,一扇魂元与灵气间的转化之门,而鲤鱼便是那把钥匙,它既然能开启这扇门,自然也能将其锁上,只是,这扇门一旦锁上便会就此消失,再也无法重新打开。 在用鲤鱼“锁上”这扇门后,鲤鱼中应当还会留下足够养护一人数十年的灵气,这些灵气能够令人的寿命暂时停止流逝,能够治愈伤病,能够用来上天入海,腾云驾雾,操云布雨,飞沙卷石,但却并无杀伤之力。 毕竟,如果鲤鱼中的灵气可以令人强大到能够与千军万马相抗,当初水镜也就不必选择以存忆这般曲折迂回的方式来助解无移完成那“复国之计”了。 原本季青临的打算是先将龙血树毁去,而后以鲤鱼中剩余的那些灵气来与池若谷交涉,诱他说出鹿鸣山庄那些失踪老者的下落,再想办法救下银锣与石不语二人。 这场交涉并无必胜的把握,因为季青临不会真的将玉佩交给这样一个为了得到长生而杀人剖腹绑架封魂之人,如果池若谷坚持不见兔子不撒鹰,那么季青临也只得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但是,在得知池若谷将济元堂上交给朝廷时,季青临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还有一个更为稳妥的选择。 池若谷会比他们先到的确在季青临的意料之中,而他在路上这几日时不时便让车夫停车也的确是在拖延时间。 他说要谢谢池若谷,所以为他备了一份大礼,一份足以给他惊喜的大礼。 马车快到南山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季青临吩咐车夫远远停车,几人换做步行往南山脚下行去。 不出几人所料,南山山麓此时火把林立,池若谷带来的人马几乎将整个山脚团团围住。山林之中也有隐隐火光,显然从山下到山上他都已有了布置,而山顶必然是封锁最严之处,即便季青临直接飞上山巅,恐怕也无法轻易毁掉龙血树。 山下的大片平地上立着几处营帐,想必是从三日前抵达时便已扎营,而烟雀和石不语很可能就在其中一座之内。 看着那几座营帐,季青临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年兰兆草原上图克巴安囚禁乌兰达的穹庐,只不过当年的穹庐远离人群聚居之处,地处偏远人迹罕至,所以图克巴安并未安排太多守卫,水镜轻易便能接近探查,而今日这几座营帐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大约连只蚊蝇也难以飞入。 防得还真是严实。 季青临笑着摇了摇头。 几人走近之时,已是有眼尖的兵士远远看见了他们,但还未及招呼旁人警惕,季青临便已像是走进了哪家临街饭馆般扬声笑道:“有人吗?” 这极像是句废话,漫山遍野都是举着火把的兵士,这若看不见怕是瞎了。 然而,季青临问的自然不是他们,就在他话音刚落之时,最前方的营帐中传来一声激动的回应:“公子!” 这声音季青临再熟悉不过,正是银锣无疑,于此同时,那帐帘已被掀开,两名兵士将一袭浅紫衣衫的池若谷护在当中,并排走出了营帐。 帐帘放下之前,季青临往内瞥了一眼,奈何帐中灯火昏暗,着实看不真切。 池若谷儒雅之风丝毫不减,看见四人后便是浅淡一笑,对着季青临点头道:“季公子,好久不见。” “啧,这么客气作甚?”季青临抬眉笑道,“叫我青临就好,按着辈分,我还当尊你一声叔父不是?” 周围兵士皆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看季青临,又看了看池若谷,显然是不知这二人究竟是何古怪关系。 他们虽是受皇命听令于池若谷,但都绝非池若谷的心腹,自然不会从池若谷口中得知任何内情。 池若谷听见这声“叔父”亦是稍稍一怔,他知道季青临迟早会拿回记忆,但却并未料到他会一并猜到自己共渊的身份。 思及此处,他看了一眼站在季青临身后的伏丘,与其洞察一切般的目光稍一碰撞,便已是心中有数。 “如此也好,”池若谷点了点头,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季青临,温声道,“既然你已知道我是谁,想来也不会怪罪我拿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当初共渊以灵气造人,而今又想要分裂魂元化为灵气为己所用,在他看来,这本就理所应当。 “不怪不怪,”季青临摆手道,“我这不是给你送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原罪下的归宿,景殇秋,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第169章 重游故地梦往昔 池若谷原本还当季青临至少会反驳或是质问几句, 可如今看他竟是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反而忍不住心生警惕,不动声色地往左右看了看, 确定自己带来的兵马足以护住自己后才放下心来, 重新挂上一抹浅笑, 抬手道:“既送来了, 那便给我吧。” “给是自然要给的,”季青临笑眯眯道, “不过叔父想必是明白人,既是交易,至少也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是?” 池若谷垂眸笑了笑,倒也没在此事上讨价还价,转头向身后帐子里吩咐了一声:“带出来吧。” 不消片刻, 帐帘再次被掀起,银锣和石不语双手缚在身后, 各被一名兵士刀架颈侧带出了营帐。 银锣甫一出帐便急切道:“先尊!公子!” 她分明是看见了四人,但眼中似乎完全没有释酒和伏丘。伏丘对此倒是无甚所谓,而释酒却是抬了抬眉,别过了脸去。 季青临将银锣和石不语上下打量了一遭, 而后盯着银锣打趣道:“看来这几日过得还不错?没瘦也就罢了, 怎么好像还胖了一圈?” 银锣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池若谷倒是在旁替她答道:“我请他二人前来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不会无故苛待, 只要你将东西给我, 他们便可毫发无损完璧归赵。” 季青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鹿鸣山庄的那些老者现在何处?” 池若谷刚欲开口, 银锣便已是抢着道:“苓芳园!都在水榭底下的密室里!” 季青临没料到她竟然会知道,但转念一想,她被挟持的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池若谷身边,听到了什么也不足为奇。 池若谷淡淡看了她一眼,倒也没因她这话而露出什么不悦,反而无甚所谓地微微一笑。 如今的形势下,他只要顺利成为鲤鱼之主,一切便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批老者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世间诸多“存粮”中的沧海一粟,根本无关痛痒。 “对了叔父,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季青临忽然好奇道,“鱼尾中的记忆你只清除了三份,那往后等这些人都死了,记忆回到鱼尾中,岂不又是‘占了不该占的位置’?” 玉佩此时在季青临怀中,池若谷并未看见,自然也不知鱼尾存忆之用已经不复存在,而季青临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也并不是在没事找事,他的确对此很是好奇。 不仅是他,解无移几人也同样对此十分不解。 要知道,想要清除鱼尾中的记忆而保留鱼尾本身,唯一的方法就是在季青临还是鲤鱼之主时让鱼尾中的记忆成为无主之物被输送进这位初代主人的体内。 所以如果季青临将鲤鱼易主给池若谷,就算往后池若谷在这些人死后将他们的转生封魂,记忆也还是会留在鱼尾之中,消耗灵气,并且占用存放灵气的位置。 这似乎与池若谷的需求并不相符。 池若谷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不答反问道:“你以为我清除那几份记忆是为了什么?” “难道不是为了腾出位置好存放更多灵气?”季青临道。 池若谷与他对视片刻,而后竟是苦笑摇了摇头道:“不,我是为了你们。” “我们?”季青临着实未料到会听到这种答案,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池若谷缓缓点头,看向季青临的目光堪称温柔如水,恳切道:“你既唤我一声叔父,我又怎会叫你吃亏?我知道你二人早非无爱无恨之人,记忆不可长存,这才清除那几份记忆空出位置来留给你二人。你将玉佩给我,我替你们存忆,令你们世世相伴,岂非皆大欢喜?” “啊——原来如此,”季青临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解无移的胳膊道,“叔父真是用心良苦,快谢谢叔父。” “什么叔父啊?”银锣听着这二人的对话早就有些云里雾里,此刻终于憋不住插嘴道,“公子你乱喊什么呢?”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将身旁用刀架着她的兵士吓了一跳,险些手抖划伤了她,忙用力将她拽住低声呵斥道:“闭嘴!” 银锣斜睨着他狠狠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把他的恐吓放在眼里。 季青临像是被她提醒了似的,忽然转向她饶有兴趣道:“对了烟雀,方才都忘了问你,我从前给你的那块独山玉你丢哪儿去了?” 银锣整个人都呆滞了一瞬,丢了魂般双目无神地看着季青临,随后极快地眨着眼,不敢置信地颤声道:“太……太师哥哥?” 季青临偏头眯眼笑看着她,便见她的神色一点点从震惊转为狂喜,胸口剧烈地起伏了起来,眼中霎时热泪盈眶,颤抖着身子一边笑一边落下泪来。 “恩,人?” 忽地一声磕磕巴巴的轻唤传来,季青临转头看去,便见一直泰然自若的石不语此时亦是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更是因激动而破天荒地喊出了声来。 “小哑巴终于会说话了?”季青临抬眉笑道。 听见这称呼,石不语瞬间与银锣一样不可抑制地喜极而泣了起来,又是哭又是笑,看起来好生狼狈。 “欸……别哭啊,”季青临啼笑皆非道,“都多大了还哭?你们羞不羞?” 他一千三百年前就曾被年幼时哭哭啼啼的烟雀弄得手足无措,如今还是一样对此毫无办法,只得无奈看着他们。 二人丝毫未觉不妥,听了季青临的话反而还哭得更起劲了些,银锣一边抽噎一边道:“太师哥哥你知不知道……自从你走了,先尊这些年就……再也没有笑过,我都……不敢跟他说话了……” 季青临连忙抬起手肘戳了戳解无移道:“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快管管。” 解无移显然也是不知这该如何去“管”,迟疑道:“这……” 季青临提醒道:“你笑一个嘛。” 解无移倍感无奈,虽然觉得这场合十分诡异,但还是依他所言温和地对着银锣笑了笑,就如当年她的“太子哥哥”一般。 季青临忙道:“你看你看,他笑了,敢跟他说话了吧?可以不哭了吧?” 这话实在像是在哄三岁孩童,连一旁兵士都险些没憋住笑出声来,银锣和石不语二人亦是瞬间忍俊不禁。 池若谷自然没料到这场“交易”竟会发展成眼下这相认大戏般的局面,被晾在一旁许久后终是忍不住提醒道:“差不多了吧?要叙旧,往后有的是时间。” 季青临从银锣和石不语二人身上收回目光,对池若谷笑盈盈道:“叔父不要这么心急嘛,你看看周围?” 池若谷稍稍一惊,扫视了周围一圈,便见山林静谧,兵士们规规矩矩举着火把,并无任何异样。 “再看看天上?”季青临继续道。 池若谷显然觉得他是在无的放矢,但还是抬眼看了眼上空,只见夜幕之中一轮皓月当头,完全无甚特别。 池若谷似乎已是没了耐性,但却强压住脾气道:“到底看什么?” “说起来,这芪地也算是叔父半个故乡吧?”季青临负手踱了两步,意味深长道,“叔父就不觉得这山林,这夜色,有些似曾相识?” 池若谷自然知道他这“似曾相识”是指什么,当年他身为芪国皇长子被水镜几人所救之时同样是在芪地,同样是在密林之中,也同样是在月夜。 但是,那对他而言绝不是一段值得回味的过往。 池若谷蹙眉道:“你究竟何意?” 季青临站定看向他,勾唇一笑道:“先前在路上我还跟他们说要谢谢叔父,谢谢叔父这么多年来苦心为玉佩添补灵气,这才使得我与我徒弟有了再会之期。既然要谢,那自然不能光说不做,所以,我为叔父备了一份大礼。” 池若谷微微眯眼:“什么大礼。” 季青临道:“重游故地,梦回往昔。” 池若谷并未听懂他的话,但却本能警觉了起来,双眼不住地向四周扫视着。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鸟啼骤然划破夜空,白毛如离弦之箭般自远空飞来。 紧接着,地面震颤了起来,远处轰隆声响,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 解无移几人这才意识到自从在那成衣店烟花传讯之后白毛就不见了踪影,而它此时飞来的方向正是芪南村落所在。 远方黑夜之中,一簇簇火光亮起,起伏的火把照亮了下方狂奔的骏马和骑于马上之人。 池若谷冷声道:“你带了人来?你就不怕我……”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因为他骤然看清了远处飞奔而来的骏马之间拥簇的那一架金銮。 皇上。 就在池若谷愣神这片刻间,兵马与銮驾已是奔至近前。 一见金銮,山脚下所有兵士瞬间跪地,两名挟持着银锣和石不语的兵士也立即看出势头有变,迟疑着垂下刀来。 季青临与解无移眼疾手快飞身上前踢开两名兵士,将烟雀和石不语拎起扔去了释酒和伏丘那边。 季青临上下拍了拍手,看向池若谷笑眯眯道:“怕你什么?” 池若谷面若寒冰,紧紧盯着那架金銮,像是没听见季青临的话一般沉默以待。 周遭山呼万岁,唯有季青临等人站立不改,白毛自上空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季青临肩头。 金銮两侧随侍掀帘,皇上探身而出,一眼便看见了给他传信并引他前来的那只海东青,而那海东青此时所站肩头的主人却令他始料未及。 “是你?”皇上诧异道。 季青临朗声道:“是啊,又见面了,陛下别来无恙?” 皇上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这位疑似惊绝门中人的“贵妃”可没给他留下过什么好印象。 不过,他此刻更加在意的并不是这个,问道:“信是你传的?” “没错,”季青临道,“陛下果然神速。” 皇上狐疑道:“信中所言属实?” 季青临反问道:“不知陛下问的是第一条,还是第二条?” 皇上听见这话,先是看了一眼池若谷,而后才答道:“第一条朕会亲自查证,现在问的自然是第二条。” 这两人打哑谜似的对话在周围兵士和侍从听来完全摸不着头脑,而解无移几人虽是已经猜到眼前这位是因季青临在芪南成衣店后院令白毛传信而来,却也不知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 季青临笑道:“第二条口说无凭,我不介意为陛下证实,只不过……” 季青临看了看周遭大批人马,低头一笑,捏了捏鼻尖道:“陛下当真希望我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证实?” 此话一出,解无移心中隐隐明白了他要“证实”什么,而伏丘与释酒二人亦是心下了然。 皇上显然也是有所意会,随着他的目光往左右一扫,却是突然狠狠一怔。 “掌奉大人?”他不可思议道。 第170章 帐中愈伤证神力 释酒那一袭黑袍在夜色中实在太不显眼, 若不是特意去看,几乎都会被忽略不计。 释酒对皇上的到来没有显露出任何特别的情绪,甚至除了听见地面震动时回头看过一眼后便再没多给一个眼神。此时听见皇上叫他, 这才若无其事转过头来, 颔首招呼道:“陛下。” 发现释酒在此后, 皇上对那信中“第二条”已是信了大半, 当即步下銮驾向季青临走去。 行至季青临近前,皇上先是看了一眼旁边的池若谷, 抬手对着身后紧随的侍卫下令道:“押下去。” 池若谷一言不发,面上看不出任何悲喜,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任凭兵士一左一右将他押控着往前带去。 季青临看着池若谷渐远的背影,侧身对着营帐摊手道:“陛下请?” 皇上并未犹豫, 吩咐身后侍卫留在帐外,独自一人步入了帐中。 “师父。” 眼看着季青临打算与皇上一同进帐, 解无移忍不住跟上前去,他虽知道目前季青临仍有灵气相佑,皇上奈何不得他,但不亲自陪着终不放心。 季青临自然也知他的心思, 笑道:“你也一起来。” 皇上并不知晓解无移是何人, 听他唤解无移为师父也觉莫名,但此刻他实在无甚兴趣深究这些细枝末节,心中对那“第二条”的好奇已然盖过了一切。 三人入帐,帐帘垂落, 皇上回身道:“可以了?” 季青临点头一笑, 冲着解无移伸手道:“剑给我。” 皇上一惊,立即警惕地瞪向了他, 季青临好笑道:“你怕什么?我若是想对你不利,当时在宫里不就能下手了,还用等到现在?” 皇上一听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警惕之心却也并未完全打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季青临无奈,但也不加阻拦,反正这距离也足够他看清即将发生的一切。 青阿出鞘,季青临刚一伸手却是被解无移抓住了手腕,不由诧异地看向他。 解无移二话没说,直接将自己的手在剑刃上一划,伸到了季青临面前。 “嘶——”季青临倒吸了一口凉气,拽过解无移正在汩汩向外冒血的手斥道,“要死了你!划个小口子不就行了,流这么多血是想养鱼吗!” 说着,他赶紧抬手悬在那伤口上方,灌输灵气令其缓缓愈合了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都被皇上尽收眼底,他紧紧盯着那道伤口,直至它完全恢复如初,等到季青临都已经从旁端过水来为解无移冲洗血渍,皇上依然呆愣地看着,像是没回过神来。 终于将血渍冲干净,季青临仍旧一脸心疼,伸出指尖轻轻摸了摸解无移的掌心,抬头道:“还疼不疼?” 解无移轻笑着摇了摇头,季青临嗔瞪了他一眼以示威胁,而后才转向呆若木鸡的皇上道:“你都看见了?” 皇上此时才回过神来,讷讷点了点头,试探道:“你是……神?” “这不重要,”季青临从怀中掏出玉佩道,“正如我信中第二条所言,传说中可保长生的鲤鱼在我手里,而今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这神物往后便是你的。” 皇上盯着那玉佩,几乎挪不开目光,口中问道:“何事?” 季青临道:“第一,勤政爱民,做好你为君的本分,第二,撤了山上守军,随我上山一趟。” 皇上疑惑道:“为何要上山?” 季青临面不改色道:“神物交接非同小可,须得借助山巅一物施法,不上去我怎么给你?” 皇上怔了怔,但很快便点头道:“好。” 季青临笑道:“那第一件事呢?” 皇上的神色严肃了几分,清了清嗓子,竖起三根手指起誓道:“苍天在上,吾今……” “停停停,”季青临打断他道,“发誓这种事就免了,反正苍天也听不见,往后我会一直留意着你,若你有违今日之诺,这神力我自有办法拿回。” 皇上讪讪放下手来,而后郑重点了点头。 季青临没再多说,同解无移二人回到帐外与释酒几人交待了几句,而后便领着皇上往山上行去。 神物之事,少一人知晓便少一分隐患,这一点皇上比季青临更为清楚,所以先前在季青临问他是否要当众“证实”时,他才会立即选择避开众人视线前往帐中。 如今也是一样,上山途中遇到的所有兵士都被他下令回山下待命,明显是不打算让任何人知晓神物的存在。 南山毕竟是座高峰,山路长远,三人抵达山巅时已是接近黎明,将亮未亮的天色将崖边的龙血树衬托得十分孤寂。 “这就是你要借助之物?”皇上看着龙血树道。 “没错。” 季青临应了声,而后也没再多解释,直接将玉佩置于树前泥土之中,抬起双手引着玉佩中的灵气输往树根,将三神当年设下的永生之锁一点点粉碎。 解无移与皇上皆无法看见灵气流转,但却能看见龙血树显而易见的变化。 原本色如肌肤的树皮逐渐变暗变黑,树冠上密密麻麻的松针开始一根根萎缩坠落,松针落尽之后,干黑的树皮也开始片片剥落,树干内部犹如血液的树汁蒸腾成雾,消散在晨曦之中。 转眼之间,整棵龙血树像是被焚毁一般碎了个干净,只留下了一地焦黑齑粉。 季青临一抬手,玉佩破土而出重新回到了他手中,握住玉佩的一刹那,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皇上还当这是何仪式,如今见这仪式似乎已经完成,迟疑道:“结束了?” 季青临回身一笑:“还没。” 说着,他走回解无移身边,将青阿拔出后手指轻轻在剑刃上一抹,又把剑向皇上一递。 忽至眼前的剑锋将皇上一惊,身子霎时往后仰了仰,季青临无奈道:“你别总这么一惊一乍的行不行?划个口子挤两滴血。” 皇上面露几分尴尬,伸手学着季青临的样子在剑刃上划了一道,季青临抓过他的手来往玉佩上一覆,而后将玉佩塞进他手中道:“行了。” 皇上似乎到现在还觉得眼前之事十分不真切,握着那玉佩喃喃道:“这就……行了?” 季青临道:“你看看你手上的口子不就知道了?” 皇上低头定睛一看,便见手指上的那道小口果然在极快愈合,片刻间已是恢复如初,抬头惊喜道:“真的……” 他这一抬头,看到的便是解无移正将季青临割破的那根手指含在口中,而季青临抿唇笑望着他,满眼皆是似水柔情。 山巅之上,云海之畔,晨曦之中,白衣点青竹,蓝袍似沧海,衣袂翩翩,眉目如画,恰似神仙眷侣。 皇上不由看得入了神,根本已是忘了何为非礼勿视,甚至连眼都忘了眨,直至季青临垂下手来对着他“喂”了一声,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啊?” 季青临无奈笑道:“下山了。” 皇上如梦初醒道:“哦,下山……下山。” 从山巅下行的一路上,皇上都还有种自己在梦中之感,快到山脚下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季青临,微微蹙眉疑惑道:“其实我还是没想明白,你既有这神物,却为何自己不用而要给我?” 季青临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正回头望向他们的解无移,偏头抬手掩口,低声对着皇上耳语了一句,说完后放下手,抬眉一笑道:“懂了?” 皇上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盯了季青临半晌才眨了眨眼,讪讪道:“懂,懂了。” 季青临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迈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手中这件神物知道的人其实不少,但费尽心机想得到它的却只有池若谷一人。” 皇上立刻听出了他的意思,道:“就是你信中说的那些?” 在他接到的那封由白毛带去的信中,第一条便是列出了池若谷的累累罪行,而第二条则是称南山之下有长生神物,池若谷意欲据为己有。 正因如此,他才会率军马不停蹄赶往此处一探究竟。 季青临道:“没错,芪南瘟疫,鹿鸣山庄失踪案,清酒镇杀人纵火案都是由他一手谋划,他之所以将这些无辜百姓牵涉其中,不过是想以此胁迫我交出神物,而他之所以拿出手中济元堂与你交易,也不过是想调开南山守军,占据山巅那棵神树,以保神物顺利交接。” 皇上沉默了片刻,冷峻道:“其罪当诛。” 季青临对他这回答丝毫也不意外,他之所以在玉佩交接之后才来与他探讨池若谷的罪行,就是要提醒他池若谷不仅是个作恶多端之人,还是对他手中神物觊觎多时之人。 如今玉佩已经在他手中,哪怕是为了根除后患,他也断不会留着池若谷,更何况池若谷还是这般作恶多端之人,将他除掉简直顺理成章。 季青临点了点头,继续道:“此人深谙蛊惑人心之法,且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往后指不定就连负责看押之人都会被他诱骗,助他夺取神物,陛下还需多加防范。” 皇上眸中闪过了一丝错愕,显然是被这种可能所惊,片刻后咬了咬牙道:“此等罪孽滔天之人何须关押,就地处决便可。” 季青临没再多说,因为他要的也正是这个结果。 池若谷对于四季谷的了解太过透彻,极有可能在审讯之中为求保命而将四季谷的存在和盘托出,而从他口中说出的四季谷必然不会是原本模样,他定会将它叙述成一柄悬在大銮皇室头顶的利剑。 如此一来,不仅释酒乌兰达这些余下的四季谷中人会有麻烦,所有惊绝门在民间的人手和传讯点都会遭受牵连。 这些千年来暗中护佑大銮的势力,季青临不能让他们成为池若谷的陪葬,所以池若谷必须死,且必须死在未能开口之前。 抵达山下之后,皇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侍卫问道:“昨夜押走的人呢?” 侍卫刚答了一句“禀陛下”,还未及说出在哪,他便已是扬手果断道:“斩了。” 侍卫领命而去,一旁释酒几人则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季青临。 昨夜季青临三人上山时,释酒和伏丘已是将所有事都与银锣和石不语二人说了个明白,所以此时他们也都差不多能猜到皇上如此果断的缘由。 季青临并未理会他们,而是看向皇上道:“昨夜我已从他口中得知,鹿鸣山庄失踪之人皆被他关在榆州苓芳园水榭之中,还望陛下派人前去搭救。” 皇上点了点头,立即吩咐了下去,随后看向季青临道:“多谢。” 季青临知道他不止是在谢这条消息,更是在谢自己给他的玉佩,笑了笑道:“客气。” 皇上似乎也不知还要说些什么,略显尴尬道:“那就,后会有……”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季青临便已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你与你先祖真不愧是一脉相承。” 皇上有些莫名,不知他这感慨从何而来,季青临却已是敛了笑意道:“后会是否有期要看陛下是否守信了,若陛下所诺之事无法做到,后会必然有期。” 皇上噎了一噎,随后眨了眨眼道:“那……最好还是后会无期吧。” 季青临莞尔道:“但愿如此。” 皇上没再多说,颔首示意告辞,转身行往銮驾,上车之后才想起问释酒道:“掌奉大人可要随朕回京?” “不急。”释酒答道。 皇上点了点头,抬手一挥示意启程,山下所有兵士人马便都紧随其后向来路行去。 震天响的马蹄踏地之声逐渐消失后,南山山脚变得无比静谧。 天光之下,远处的草丛上残留了一滩醒目的血迹,季青临的目光在其上停留了片刻,便已收回转过身去。 “太师哥哥。” “恩,人。” 银锣和石不语迎到了他身边。 石不语因着常年不开口,说话时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生疏且僵硬,像是个刚学话的幼童,但脸上的笑容却如千年前一般灿烂。 季青临揉了揉他的脑袋,又看了看银锣,道:“往后这世上可就再没东西来给你们存忆了,怕不怕?” 第171章 红枫陵地拜高堂 石不语满不在乎地嘻嘻摇头, 银锣却是认真道:“最开始我的确觉得存忆很好,转生后还能记得从前的事,就像是多活了一辈子。可是, 往后每一世当身边陪伴之人一个个离世转生忘却前尘, 而我却即便转生依旧记得所有过往, 那滋味……” 银锣苦笑摇了摇头:“还不如忘个干净。” 季青临尚未接话, 一旁释酒却是似笑非笑地调侃道:“啧,真没想到有天能从这丫头嘴里听见这般深沉之言。” 银锣立即白他一眼, 撇嘴道:“那是,我又不像某人,是块无爱无恨的木头。” 季青临也不知他二人这莫名的针锋相对之感是从何而来,但见他们斗嘴倒觉得十分有趣。 银锣不再理会释酒,扯着季青临的胳膊一边往前走一边笑道:“太师哥哥, 这一千多年可有不少好玩儿的事儿呢,我说给你听。” 几人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一边听银锣絮絮叨叨,时而哄笑时而拌嘴。 转过远处山脚,昨夜载他们来的马车还在原地,几人刚欲上车, 伏丘却是站在原地道:“此事已毕, 我就不跟你们去了。” 季青临怔了怔,随即了然笑道:“叔父这是要继续去四处勘研水土?” 伏丘点了点头:“共渊三人当年选择将龙血树种于南山,想来那山巅土质或许有其特殊之处,我打算再去看看。反正烟花仍可传讯, 他日若是有何要事, 你们再知会我回来便是。” 还未等季青临应下,他再次露出了一脸慈祥, 补充道:“比如,请我回来喝个喜酒。” 季青临与解无移对视了一眼,银锣和石不语吃吃笑看着他们,释酒漠然摆了摆手道:“走吧走吧,慢走不送。” 伏丘颔首转身,几人目送他离去,随后依次登上了马车。 上车后,五人一时也不知要去何处,便索性吩咐车夫原路返回,往虞都行去。 这一路上,银锣嘴皮子一刻不停地喋喋不休,像是根本不知疲倦,惹得季青临十分怀疑自己不是将玉佩给了皇上而是给了她。 “太师哥哥你是不知道,当年我们本打算……结果允和他……” “哦!对了,六百年前幻机阁造出了一件……” “啊,还有还有三百年前……” 季青临本还听得聚精会神,可到最后实在是神困体乏,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哈欠连天地倚在解无移身上昏昏欲睡,耳中听着银锣念经般的絮叨,鼻中“嗯”,“哦”,“哇”地敷衍着。 解无移无奈苦笑,只得一手揽着季青临,另一手向银锣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暂时歇歇。 抵达虞都后,几人直接回了四季谷,闹了一路的银锣终是露出了一丝倦容,石不语和释酒也是一脸疲惫,纷纷撑不住了似的摆着手前往了各自在谷中的居所。 季青临和解无移在路上好歹还相互倚着歇过几刻,此时倒是十分清醒,遥望着那绯樱掩映中的飞鸟阁,季青临忽道:“我想起来了,你那阁中连张床都没有。” 解无移道:“不是要浪迹天涯?” 季青临笑道:“天涯虽好,归处亦是不可或缺,浪腻了总还是要回家的。” 这一个“家”字让解无移心尖微微一颤,温声道:“那便添一张。” “嗯,必须添,”季青临一本正经补充道,“要又大又结实的,能在上头倒立劈叉翻筋斗那种。” “……”解无移无语片刻,但最终还是点头笑道,“好。” 季青临满意一笑,拉着解无移往湖心小岛行去。 解无移本当他是要去东山,谁知上了树冠亭中,他却是转了方向踏上了通往南山枫林的吊桥。 解无移疑惑道:“这是……” 季青临一边拉着他继续走一边道:“我去拜拜我自己。” 解无移轻咳一声,虽是觉得这行为实在古怪,但也并未拦阻,由着他拽到了枫林之中。 两座墓碑静静立在如血红枫之下,位置与千年之前丝毫不差,右边那座属于水镜,而左边那座则是虞国国主与国后的合葬。 季青临随意看了一眼右边的墓碑,便见其上刻着两列未着色的虞文: 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1] 季青临心中一揪,沉默片刻后硬是挤出个笑来转头看向解无移打趣道:“当年你可还是不老之人呢,连白发都不曾生过,何来‘雪满头’?” 解无移一眼便看出了他这是故作轻松,但却也不拆穿,只顺着他的话道:“原诗以雪喻白发,而我将它借来此处,雪便真的是指雪。” 当年他回四季山时,山中早已四季不复,空余皑皑白雪,他不记得自己在那漫天飞雪中究竟站了多久,只知道,那是真正的“雪满头”。 季青临深知那段时光对于解无移而言会是怎样的痛楚,心中不禁懊恼自己方才那话有些不过脑子,忙拉着他离开那墓碑,大步迈至左边那处国主与国后的合葬墓前“噗通”跪了下来。 解无移诧异看他,季青临伸手将他的脸扳向墓碑,而后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今日我是来向二老请罪的。” “第一罪,当年虞国蒙难之时,我未能护二老周全。” “第二罪,让我徒弟在这世间苦等千年。” “第三罪……千年之后的今日,我还是决定拐走他。” 说完,季青临拉着解无移一起重重磕下三个响头,直起身来蹙眉道:“虽然明知二老未必能够谅解,但如今木已成舟,二老就勉为其难认了吧。” 身旁一声轻笑传来,季青临转头看去,便见解无移一脸无奈地笑看着他,伸手揉了揉他磕红的额头道:“父皇母后若还在世,恐是要被师父这番话气出好歹来。” 说完,他牵起季青临的手,转向墓碑道:“有关师父的一切,这千年来我早已与父皇母后有过交待,如今师父归来,想必父皇母后亦会欣然。” 季青临与他十指相扣,静默半晌后忽地心中一动,转了转眼珠,轻声试探道:“我们如今这算不算是……拜过一半‘高堂’了?” 解无移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笑问道:“所以现在该去季府?” 季青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解无移道:“那烟雀他们?” 季青临狡黠笑道:“伏丘不是说了,反正烟花传讯还在,往后随时都可再会。” 解无移几乎未有迟疑,直接拉着季青临起身道:“走。” 五日后。 京城,季府门前。 季青临与解无移并肩而立,白毛站在府门前的屋檐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二人。 看着眼前这座自己生活过十多年的府宅,季青临竟是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之感,犹豫了半晌才拉着解无移走上台阶扣了扣门环。 对季老爷和季夫人而言,他可还是宫里的“贵妃”呢,如今这么回来,光是身份就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过好在……他当初便已不怕死地声称过自己乃是断袖,如今只不过是断袖的对象换了一个……应当不难接受吧? 就在季青临胡思乱想之时,府门已是被拉开,探出头来的府中小厮一见是他,先是狠狠一愣,而后便开口道:“公……小……娘……” 小厮一脸憋屈,“公子”,“小姐”,“娘娘”三个称呼轮番过了遍口,到底还是没能叫明白,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季青临伸手将门推开,笑着拍了怕他的肩头道:“不会喊就别喊了,无所谓,爹娘呢?” 解无移跟着他一同迈过门槛,小厮的目光立刻便被他吸引了去,直至季青临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答道:“哦,老爷夫人出去游玩了。” “又出去了?”季青临诧异道,“何时去的?” 小厮道:“前日刚走。” 季青临回头与解无移对视了一眼,撇嘴挑了挑眉,满脸写着“真不巧”,而后回过头来继续问道:“去哪了?要去多久?” 小厮愁眉苦脸道:“这我可不知道……” “啧,”季青临无奈轻叹一声,兀自算了算日子,吩咐道,“那这样吧,上元节时我再回来,若老爷夫人在此之前回府,你便转告一声,请他们等我吃元宵。” 小厮连连点头道:“好,好,我记住了。” 吩咐完后,季青临本欲直接离开,却是忽地想起一事来,对小厮道:“行了你去忙吧,不必管我们,我们自己转转。” 说着,他回身对着解无移一笑,拉着他往自己屋中行去。 推开屋门,房中一尘不染,显然是在他进宫后仍旧每日洒扫,只不过所有摆设都未曾动过。 季青临径直向着床榻走去,到床边后,他蹲身在床下摸索了一番,不消片刻便摸出了一本满是积灰的册子。 解无移好奇道:“这是?” 季青临面上不由一红,轻咳一声,掸了掸那册子上的灰尘后揣进怀中,这才答道:“没什么,一本秘籍。” “秘籍?”解无移不解其意。 季青临十分心虚,一边拖着他往外走一边岔开话题道:“对了,我听银锣说,从前你常来府中偷看我睡觉?” 解无移一噎,但这的确是事实,他也只得点了点头承认。 季青临促狭道:“除了睡觉可还偷看过别的?” 解无移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下,稳住脚步正色道:“没有。” 季青临见他答得一本正经,忍俊不禁地拍着他道:“别紧张嘛,看过别的我也不会跟你计较的。” 解无移耳根微红,但依然笃定道:“当真没有。” “好吧好吧,没有就没有,”季青临妥协道,随即话锋一转道,“那我睡觉好看么?” 这个问题解无移丝毫也未迟疑,直言道:“好看。” 季青临挑眉道:“那是睡觉好看还是醒着好看?” 解无移转过头来盯着他想了想,而后抿唇一笑,认真道:“都好看。” 季青临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出了府门,解无移看了看左右,问道:“现在要去何处?” 季青临转着眼珠想了想,忽地福至心灵,道:“云州。” …… 云州,寄雁阁。 二人抵达时乃是傍晚,既是勾栏,未入夜前自是清冷,今日的寄雁阁如同上次一般,门前连一架车马也无。 虽是隆冬,院中兰草却是翠色依旧,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淡雅沉静,季青临环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楼前的那副楹联之上: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2] 上回来时,他只觉这副楹联颇为应景,与这舞榭歌台之处相得益彰,可如今再看却是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 因为这两句之后,这首词其实还有下阕: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3] 它其实与这寄雁阁的名字一样,满含着道不尽的相思之苦。 季青临原本就一路都握着解无移的手,此时更是紧紧攥了攥,拉着他迈入了楼中。 戏台之上仍旧是那几名琴师,先前已是见过他二人,此时一看便知他们是为寻班主而来,起身放下手中琴谱颔首一笑,便已是前往后院去通知落英。 不消片刻,通往后院的帘子掀开,落英步入堂中,快步向着二人走来。 眼看着这位长得与前世的自己颇为相像的人朝着自己走来,季青临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偏头低声问道:“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解无移不知他近来为何如此执拗于“好看”这件事,无奈道:“自然是你。” 季青临心中窃笑,道:“那你意思是我前世不好看?” 解无移丝毫也没被他带偏,思路清晰道:“他是他,你是你,你前世今生都比他好看。” 二人低语之时,落英已是行至近前,这才看清二人广袖之下交握的手,不禁一怔道:“你们这是……” 季青临晃了晃解无移的手笑道:“当初我不是答应过你,若弄清此人身份,第一个就来告诉你?” 落英猛咳了两声,看了眼解无移后更觉尴尬,背地里议论揣测别人身份也就罢了,怎的还当着“此人”的面说出来? “现在已经弄清楚了,”季青临道,“他的确不是水镜神尊。” 落英讪笑点了点头,便听季青临接着道:“我才是。” 落英错愕地看着他,仿佛这简单的三个字他硬是没能听懂。 作者有话要说: [1]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梦微之》 [2]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3]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第172章 执子之手共华发 季青临也并不在意他究竟听不听得懂或是相不相信, 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那出《四季山》的结局可以改改了。” 落英仍是一脸茫然,显然还未能从方才的话中回过神来, 听见季青临这么说, 便话赶话似的讷讷问道:“如何改?” “改成……”季青临偏头看了解无移一眼道, “水镜神尊千年后转生, 师徒二人于世间重逢,从此……携手浪迹天涯。” 落英盯着季青临眨了眨眼, 又极快地将解无移打量了一遭,似乎是隐隐明白了什么,但这念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非一时半会所能接受。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 ”季青临道,“我们还急着浪迹天涯呢, 走了。” 说着,季青临冲呆立原地的落英摆了摆手,与解无移转身向外走去。 出了寄雁阁,缓缓漫步在夕阳下的云州城中, 解无移本以为季青临只是想随便逛逛, 并没有确定的去向,却不料不久后却是被他带到了一处熟悉的地方。 裕兴禄。 不同于寄雁阁的冷清,裕兴禄几乎从早到晚就没有不热闹的时候,两人踏入门中时, 恰见朱司理在桌边与一富商模样的人一边饮茶一边交谈着什么, 那举手投足间的傲然风范实在与当初对待银锣时的谄媚讨好大相径庭。 正侃侃而谈时,不经意间一抬眼看见从门口走进的季青临二人, 朱司理的面色蓦地一变,但好在是没表现得太过明显,只是吞了口吐沫,强作镇定地转头招呼那富商稍坐片刻,起身便迎了上来。 到了近前,他堆笑着客气道:“二位公子这是……是来取上回当的诗文?” “不不不,”季青临摆手笑道,“我们就是想再借书房一用,不知可方便?” 朱司理一怔,心说这难不成是上回当诗文的钱已经花完,这又赚钱来了? 想归想,面上却还是笑意依旧道:“方便方便,这有何不方便,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不用这么麻烦,”季青临冲着那富商抬了抬下巴道,“朱司理还有事要忙,不必耽搁,我们自己去就好。” 朱司理回头看了看那富商,眼珠一转后点了点头道:“也好也好。” 说着,他对堂中一伙计招呼道:“小四,带两位公子去书房,再上壶好茶。” 伙计忙不迭地应了,领着两人到了后院书房,随后便关上门烹茶去了。 解无移跟着季青临进入这裕兴禄后一直都未多言,此时也终是问道:“来这里做什么?” 季青临嘻嘻一笑,将他拉到上回自己坐的书案边,解下他腰间佩剑握在手中,按着他的肩膀令他坐下,铺开案上纸张,拿起笔递给他道:“好了,写吧。” “写?”解无移莫名地接过笔来,却还不知他是何意。 季青临转身走到一旁桌边坐下,挑眉笑道:“当初带着烟雀一起诓我写诗,一写就是五十首,害我费了不知多少脑子,这笔账我可都算在你头上了,现在我身无分文,你不得赚钱还我?” 解无移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在这等着,心中又是无奈又是甘甜,随即从善如流地应和道:“师父所言极是,该还。” “嗯,当时抄你的那篇不算,剩下一共四十九文,”季青临一本正经道,“还是和上次一样以春为题,一首一文,四十九首,写吧。” 解无移抿唇轻笑着点了点头,抬笔蘸了蘸墨便下笔写了起来。 季青临低头轻轻拔出了手中骨剑,摸了摸那虞文所刻的剑名“青阿”二字。 当年他将这剑赠与解无移时,只刻上了寓意着“无移”的那两列虞文,却并未为剑起名,这“青阿”二字显然是解无移后来所添。 “青阿”意为“青山”,与当初解无移题在《虞境千景》扉页上的那句“青山融宿雪”相互呼应,皆含冬去春来之意。 他为何会为剑起这个名字,自是不言而喻。 暮色消退,夜幕渐临。 那唤作小四的伙计送了茶来,季青临斟上一杯端到解无移手边,顺势点燃了案上烛火,而后坐回一旁静静看着他被烛光映照的侧脸。 眉眼如旧,神色如旧,但却好像无论如何都是看不腻的。 季青临兀自入了神,不知过了多久,解无移轻轻舒了口气,将笔搁到一旁,抬起头道:“好了。” 季青临恍如初醒,随即一眼扫到案上蜡烛,不禁诧异道:“这么快?” 他虽是入神入得忘了时间,但那蜡烛与先前点上时相比似乎还未燃去多少,显然他神游的功夫也并不太长,四十九篇诗文,竟然这么快就作完了? 季青临一边问着,一边已是起身走到案边,狐疑地朝他伸出了手去。 解无移从容自若地将那厚厚一沓诗文递给他,却在收回手时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 季青临并未注意到这一微小的变化,此时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好奇之上,接过诗文后便立即低头看去。 第一篇,第一句,季青临并未察觉异样,可看到第二句时,他不由稍稍一怔。 奇怪,为何如此熟悉? 再看第三句,季青临微微蹙眉,而后扫过最后一句,极快地将这张搁到一旁,看起了 第二篇。 第三篇,第四篇…… 季青临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但却慢慢挂上了一抹冶笑,满含蓄势待发的威胁之意。 终于看完了最后一篇,季青临缓缓抬起头来,眯着眼一边点头一边挑眉道:“你可真行。” 手中所有诗文无一不是上回季青临典当时所写,别说一字错漏也无,就连顺序都与他当初写下时一般无二。 不得不说,解无移这过目不忘的本事着实让季青临大开眼界,可眼看着自己又被将了一军,他也不能就这么毫无立场地拍案叫绝不是? 解无移一直牢牢盯着季青临的面色变化,初见他露出那吃瘪似的表情时便已是暗自发笑,此时身子都笑得有些轻颤,手握空拳抵在唇前清了清嗓子道:“师父才华横溢,我自愧不如,只能出此下策,想来朱司理也分辨不出,无妨。” 季青临嗔笑瞪他,心想别说是朱司理分辨不出,他就是分辨出了难道还敢戳穿你不成? 想着,季青临拍了拍那叠诗文道:“就算如此吧,你欠着我四十九文,这里可才四十八首呢?” 方才他看得虽是一目十行,却也没忘了顺便计数,手中诗文共四十八首,分明还差着一首。 解无移对此并不意外,不紧不慢道:“四十八足矣。” 说着,他抬起双手在颈后摸索了一番,从衣领中拎出了一根细绳来悬在了季青临眼前。 细绳之下,穿挂着一枚铜钱。 “这是……”季青临不可思议道,“我给你那一文?” 解无移点了点头。 季青临伸手攥过细绳,盯着掌心那枚铜钱,脑中却是飞快闪过了四季谷那些宝函中的零碎物件,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良久后,他才抬起头来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什么都留着?往后我若是掉根头发,你是不是还打算当做金线缝在衣服上?” 这话本是揶揄,却不料解无移竟是像模像样地想了想,深以为然点头道:“师父提议甚好。” 季青临简直无言以对,拉他起身出了门去。 二人走出裕兴禄时已是月上中天,云州城内夜市繁华,满街上都是各色小摊,随处可见高悬的灯笼,叫卖声嬉笑声不绝于耳。 季青临掂着手中哗哗作响的钱袋,与解无移并肩闲逛在人群中,走着走着忽地眼前一亮,拉着解无移到了一处摊前。 “姐姐?”季青临嘻嘻道。 热气腾腾的摊架后,卖枣泥糕的姑娘望向季青临,粲然一笑道:“小公子又来啦?上回的枣泥糕可好吃?” 季青临将解无移的胳膊夹到腋下,连连点头道:“好吃好吃的,姐姐上回说待我有了小娘子定要带来,我这不就带他来吃了吗?” 说罢,季青临转头冲着解无移眨了眨眼,便见他泰然自若地回望着自己,仿佛对这称呼丝毫未感不适,但耳根却明显已是微微泛红。 姑娘一怔,目光极快地打量了一眼解无移,而后乐不可支道:“好好好,来吃来吃,姐姐请你们吃!” “不不不,这回我有钱了,”季青临晃了晃手中钱袋道,“劳烦姐姐给我们包上几个,让我这‘小娘子’尝尝鲜。” 姑娘一边忍俊不禁地点头笑着一边揭开了蒸笼,夹出几块枣泥糕来包在油纸中递给季青临。 季青临也没问价,直接从那钱袋中抓出一大把铜钱来搁在摊上,接过油纸包摆了摆手道:“姐姐再见,往后馋了我们再来!” 穿行在热闹的街市中,腋下夹着解无移的胳膊,手中是热乎乎的油纸包和鼓鼓囊囊的钱袋,季青临只觉人间无限好。 走出一段后,他抬手将那油纸包打开,递到解无移嘴边道:“喏,快尝一个,上回你都没吃着。” 解无移低头叼起一块裹进嘴里,季青临立刻问道:“味道怎么样?” 解无移嚼了嚼后咽下,点头笑道:“很甜。” 季青临看着他眸中星灿和唇角暖意,顿时心满意足地笑眯起了眼。 逛完夜市,穿过城门,周遭喧嚣归于沉寂,冬日里的城郊连声虫鸣也无,唯有白毛在林间起落时的振翅之声和树叶晃动的沙沙声响。 踏着厚厚枯叶漫步林间,不久之后,前方出现了闪动的粼粼波光。 那是今生初见时的湖畔。 如那夜一般,皎洁月光倾泻于湖面,如轻纱,似薄雾,朦胧静谧。 “师父,”行至湖畔,解无移忽地轻声道,“我有个问题想问师父。” 季青临刚从那油纸包里捏起一块枣泥糕,还未及放进嘴里,先是偏头道:“这么巧?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解无移轻笑道:“那师父先问。” 季青临也不推脱,点点头道:“当初我去北海两月,回去后见你在那盐所外的山林边站了许久,你当时到底在看什么?” 季青临犹记得当初那林中不过是位一边砍树一边斥责孩子的父亲,实在不明白为何解无移竟能看得那般入神。 这段往事对于解无移而言已经过去了一千三百年,可他却像是记忆犹新般无须回忆便已答道:“当时那位父亲砍树之时,有只飞鸟一直在树梢周围鸣叫盘旋,那孩子仰头看见树上有只鸟窝,便央求父亲留下那棵树,但父亲并未理会。树倒下后,鸟窝坠地,那孩子便捡起鸟窝抓在手里,一直哭哭啼啼说父亲残忍,这才遭到了父亲的训斥。” 听他这么一说,季青临也立刻想起当时那孩子手中的确攥着个鸟窝似的物件,但他还是不大能理解,眨了眨眼道:“就因为这个,让你看入了神,连我当时接近的脚步声都未察觉?” 解无移低头赧然一笑,似是有些羞于启齿,片刻后才道:“师父可还记得我在四季谷中住处的名字?” 季青临想了想道:“飞鸟阁?” 解无移点了点头,缓声道:“当年在我看来,师父便如飞鸟一般无拘无束自在逍遥,而虞国就像是那片山林,我则是林中一木。” “我私心里想将师父留下,想给师父一处安身之所,可彼时大銮攻伐近在眼前,那片山林岌岌可危,我自当与山林共存亡,却不愿叫师父也遭此牵连。” “那时听烟雀说师父回了北海,我虽心中不舍,却又有些庆幸,我想这样也好,往后即便山林尽毁,飞鸟亦可翔于长空。” 季青临第一次听他这般坦言表露心迹,心下软作一团,又是心疼又是酸涩。 他知道,若不是如今早已事过境迁,若不是今日自己特意问起,他恐怕永远都不会主动提及。 想着,他低头咬了口手中枣泥糕,将剩下一半递到解无移嘴边道:“喏,往后咱们都只吃甜的,不吃苦了。” 解无移含过那半块枣泥糕,抿唇笑着点了点头。 季青临拍了拍手中碎屑道:“行了,我的问题问完了,到你了。” 解无移咽下口中糕点,这才开口道:“从南山下来时,皇上问师父为何不自己留着玉佩而要送给他,师父究竟答了什么?” 当时解无移走在前方,季青临回答时又是偏头掩口声若蚊蝇,解无移回头只见皇上听完后脸上表情十分一言难尽,实在好奇他究竟是听见了何种回答。 而且,其实皇上所问的那个问题,他也同样想知道答案。 季青临又捏起了一块枣泥糕,一边轻轻晃着一边故作深沉道:“这个问题嘛,我不能告诉你。” 解无移偏头盯着他,眼中满是探寻,像是非得叫他答了才肯罢休。 “那要不这样,”季青临转头冲他抬眉狡黠一笑,指尖点了点脸颊道,“你亲我一下,我可以考虑要不要勉为其难告诉……” 最后一个字已是被一张温热的唇封在了口中,季青临一面心满意足地回应着一面悄悄弯起了嘴角。 傻徒弟。 当年安虞关斧刃峡上,你说待你耄耋之年,我仍容颜不改,岂非引你羡妒。 我虽知此话乃是玩笑,却从未将其忘却。 续命长生,芳华永驻,于我而言皆非所求。 我只愿执子之手,共生华发。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已经全部结束,衷心感谢我的宝藏天使们一路走来的陪伴与支持。 全文存稿的那段时间里,这本书所在的文档就像是独立于真实世界的一块独属于我的净土,又或者说,它像是一出上演在某个角落的不为人知的话剧,参演的是不知名的演员,演员手中是不惊艳的剧本,从始至终观众席上只有我一个人,与剧中之人同悲同喜。 在这个世界里我大多时候都是轻松愉快的,逃避现实中的繁杂琐事,暂时忘却那些能解决或不能解决的烦恼,假装自己是这个故事中的一员,看他们相互间嬉笑怒骂,听他们讲过去的爱恨情仇。 感谢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偶然点进这本书的你解锁了这个世界,走进了这个空荡冷清的剧场,并且陪我一起将这场剧完整的看到了最后。 因为有了你,我不再是这场戏唯一的看客,不再是这个剧场里唯一的观众。 这真是一场只能用缘分来解释的,温暖又奇妙的相遇。 感恩命运^_^ 专栏里已经挂出了几本不同种类的预收文: 游戏系统纯爱:《这个NPC有点甜》 古代幻想纯爱:《造梦天师[重生]》 现代幻想纯爱:《我的影子有猫腻》 全文存稿,写完修完直接开文,可以保证连载期间不断更。 那么,最后,再次鞠躬致谢,感谢耐心看到这里的你。 希望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再会有期^_^